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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实乃纯良

张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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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阅文起点   主角: 张恒邓景荣   更新: 2022-04-11 1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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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张恒邓景荣《我非痴愚实乃纯良》讲的是  ——“我叫王笑,不是开玩笑的玩笑”  社稷倾覆,危亡之际,三万铁骑入辽东  山河破碎,天下五分,肯使神州竟陆沉?...

精彩节选


  长街之上,一个清丽可人的小婢女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张恒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一亮。

  二八佳人,芳华正茂。

  心中才赞了一句,张恒又看到那婢女正在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那少年十五岁左右年纪,却质如美玉,望之温润沉静,器宇不似凡俗。

  “那人是谁?”张恒开口问道。

  茶桌上与他对坐的是个中年人,名叫邓景荣,是京中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对这一带颇为熟悉。

  邓景荣向窗外一看,便知张恒是问谁,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大人问的是那位少年公子?”

  张恒淡淡笑了笑:“年岁虽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不凡,想来是个人物。”

  他话里的意思是:若是对方家世不俗,自己倒是可以去交结一二。

  邓景荣殷勤地给张恒添了杯茶水,说道:“那是王家的三公子,名作王笑。”

  “卖酒的那个王家?”

  “张大人也认得?”

  张恒心中轻笑,王家再富也只是商贾,自己却是清贵的进士,看来交结可以,却不该由自己先开口。

  如此想着,他面上却故作讶然:“那就是王珍的三弟了?我只听说他有个二弟颇通商事,却未听说他还有个三弟。”

  说罢,他微带着些叹息,又摇了摇头道:“我与王珍同是今科举子,我有幸中了进士,王兄却是差些时运,可惜呐。其实他文章还是不差的,若再攻读三年,许是能够高中。”

  邓景荣是老胥吏,如何听不出来张恒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自矜,恭维道:“大人年轻就高中进士,又人品俊秀,定然前程似锦。”

  张恒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用呢,宦海沉浮,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到如王家一样的富啊。”

  “大人是清贵人,商贾之家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张恒又道:“王珍兄也真是的,我与他相交莫逆,没想到他连家中有几口兄弟也不肯明言。”

  邓景荣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楼下那位王三公子看起来样貌不凡,其实却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张恒愣了一愣,忽尔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随口道:“看起来却是不像。”

  “从小便是个呆的,比五岁孩童还有些不如,但也不爱闹,平时就安安静静呆着。十五岁了说话还如孩童一般。”邓景荣唏嘘道。

  “能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呆些就呆些吧。”

  邓景荣又道:“说起来,下一科王家大公子应该不会去考了。”

  “为什么?”张恒微微愣了愣。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王珍再考的。

  最好,再落榜几次。

  张恒这样想,倒也不因别的。一是自己考上了,便想看别人落榜;二是王珍那样的商家之子,他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却有几分——看不上。

  却听邓景荣道:“楼下那位王三公子,马上就要与淳宁公主成亲了,王家若成了皇亲,王大公子这科举之路自然不能再走了……”

  “尚公主?”张恒诧异道:“一个痴呆儿,怎么能尚公主?”

  张恒口中这‘尚’字说的便微微有些重,因为这尚,不同于娶,倒相当于入赘。

  邓景荣便娓娓道:“依照本朝惯例,尚了公主便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以但凡有些才识的,便不会动这门心思。何况这种事看起来美,说白了不过是入赘皇家,往后再也不能纳妾、不能出入青楼楚馆……此中规矩甚多,甚至夫妇俩一年也难得相聚,与鳏夫无异,一般人受不住。”

  张恒点点头,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如今一朝高中是何等的清贵快意,若让自己去当什么驸马,相当于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换的。

  他便道:“本朝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这我也是知道的。但,这痴呆儿,也未免太……呵。”

  邓景荣道:“其实愿意当这驸马的人也有许多。但若只看样貌气度、身世人品,这位王三公子确实是……”

  “确实是其中佼楚。”张恒揄揶道。

  他心中冷笑:“从礼部、储王馆到司理监这一层一层,却也不知是谁操办的这事?大概是随意遴选的,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呵,选了个傻子当驸马。天下间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人太多,朝局才会糜烂至此。”

  下一刻,邓景荣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但这其中却还有别的门道……”

  “还有门道?”

  “王家二公子王珠,张大人也听说过吧?”

  张恒点点头:“听说过,他在商贾之事上很有些手段。”

  “庶民中想当皇亲的人也多,愿意往里头使银子的也不少。但王二公子出手,岂有不中的?”

  张恒愣愣有些心惊,轻声道:“天子嫁女,竟还有人敢收银子?”

  “唏,这世间办事,哪样没人收银子?”邓景荣压低声音道:“仅小的知道的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嘉宁伯府,一条是内官监里的大太监。”

  “嘉宁伯是当今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淳宁公主又非皇后嫡出,乃是庶公主。只要王家愿意使了银子,此事自然玉成……”

  听着邓景荣娓娓道来,张恒眉毛一挑,忽然道:“这王家老二,好厉害的手段。”

  “是啊。”邓景荣附合道。

  张恒冷笑道:“一招棋,既能绝了大哥科举的路,又把弟弟从分家产的人选里摘了出去,同时还让王家一举从商贾成为皇亲。一举三得,他若是入仕,倒是个人物。”

  “这……”邓景荣一时语塞。

  这种事‘看山得山、看水得水’,各人猜想都是从己心揣度……

  邓景荣原先以为王二公子一番运作只是想为家族谋一个勋贵。如今听张恒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王家老二是个心机深沉的。

  邓景荣忽然便有些暗悔起来,背后议论王二公子的是非,若让人知道,免不了有些麻烦。

  他便又给张恒添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小的不过是与大人闲话几句,当个玩笑话听了便是。”

  张恒点头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市井长舌妇。你且放心吧。”

  呵,今日与这小吏喝茶,倒也长了几份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看来往后为官,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注意打点。

  说话间,他又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条巷子中有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那是罗大人吧?”邓景荣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去,说道。

  张恒神情颇有些复杂,道:“不错,罗德元,与我是同榜,他还未封官。”

  邓景荣点了点头——还未封官,自己就不好在张恒面前称罗德元为‘大人’了。

  这罗德元年过四旬才中进士,又肥头大耳颇有几分丑陋,听张恒这语气显然是瞧不上他。

  邓景荣便道:“说起来,这位罗进士租住的院子便是王家的产业。”

  “哦?”张恒往窗边靠了靠,眯着眼望向罗德元的背影。

  只看这眼神,邓景荣便确定他与罗德元不太对付,便笑道:“这姓罗的长了个猪样,却有些好福气,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

  张恒皱了皱眉,似乎微微有些不快。

  他站起身,掏出银子掷在桌上。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是茶钱,若还有余,你下回喝茶。”

  邓景荣眉开眼笑道:“这怎好意思,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恒脚步匆匆下了茶楼。

  他面上平静,其实心中火烧火燎的,于是他深吸了两口气,刻意放慢脚步,往罗德元家的方向走去。

  想到罗德元家中那个娘子,他微微有感到口中有些渴意,但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巷口有一间布店。

  布店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的主仆二人正在对话。

  名叫王笑的少年身穿一袭白色绸衣,面如冠玉,像是太上老君座下金童。他眼神清澈,目光中带着些好奇,正在四处打量。

  而那个婷婷玉立的婢女似乎正在教训他。

  “公子怎么跑出来了,面料都还没选呢……”少女的语气间微微有些责备,却又有些宠溺。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街头巷角。

  “那公子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选了布料马上就出来。”

  “好。”王笑应道。

  “你别乱跑哦,我在店里一眼就能看到你。”

  “好。”

  路过的张恒心中好笑,这痴呆儿只会说‘好’。

  他也没有心思观察这对主仆,装作不经意地便转进巷子。

  王笑看着这条巷子,忽然想到,这条巷子好像也是自己家里的产业。

  于是他决定看看自己家的产业。

  少年转过头,只见那个名叫缨儿的婢女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布匹。

  主仆二人到自家门口买块布,也没带别的随从,王笑轻轻笑了笑,抬起脚便进了巷子。

  巷子中都是宅院,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意,此时也没有别的行人。

  青石板的缝隙里有青草长出来,风景不错倒是不错,白墙黛瓦,像是很有历史沉淀的古城。

  王笑心想,这里好像是什么‘京城’,如今自己也是在京城有一条整街的富二代了。

  还真是人生如梦呵。

  一朝身死,大富大贵!

  可惜,暂时还要装成一个痴呆儿,免得吓到大家。

  这个时代的人也不知是否迷信。万一被家里当成妖魔附体,捉起来烧掉之类……唔,这事梦里好像还听人说起过。

  另外,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我这么可爱,居然有人要杀我。”——名叫王笑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书生脚步匆匆,却是一家一家院门都看过去……

  张恒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来,还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王笑,他愣了一愣。

  王笑像个呆子一样直愣愣地走着。

  张恒见没有别人,便扣了扣门环。

  过了一会,木门被打开,有人探了探头,惊鸿一瞥,像是个丫环,还蛮丑的。

  “张大人来了。”

  那丫环声音含糊,像还在吃什么东西。

  青年书生又转头瞥了王笑一眼,闪进院中。

  “嘭!”

  木门嘭的一声关上,王笑那故作痴滞的眼神这才灵动起来,心说这人鬼鬼祟祟大概是去干什么好事。

  这光天化日的。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巡视着自家的产业……

  看了一圈,王笑走了几个巷子便往回走,再次路过了这个宅院。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见那青年书生脸上满是慌张。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各自吓了一大跳!

  王笑心道,这么快?

  张恒心道,完了完了,被人撞见了。

  “你……你是个痴呆儿?”

  王笑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你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

  他只好如傻子般露出一个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回答:“对,我就是个痴呆。”

  张恒四下一看,见巷子里没有旁人,忽然一把扯住王笑便往院子里拉。

  王笑不由心道,完了完了,撞破了这对男女的事,要被杀人灭口了。

  嘭的一声响,木门又被关上。

  王笑凝神看去,却见屋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妍丽女子,高髻上一支简简单单的珠钗,湖蓝色的长裙如莲,身姿绰约,美得让人窒息……她带着探究的目光看来,王笑迅速低下头。

  下一刻,他看到在阶前却还趴着一个肥头大脑的男子,后脑勺破了个大洞,也不知是不是活的……


  “我是一个痴呆。”

  “切记切记,我是一个痴呆。”

  王笑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努力管理着自己的表情。

  地上那个男子脸朝下趴着纹丝不动,看后脑的伤可以判断出,死得很透了,非常透。

  前世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没经历过什么大凶之事,这还是初次近距离观察人体后脑勺的内部形态。他强压着想呕的冲动,摆出一脸空洞的神情。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恒语气极快,“被这小子撞见我了,若是他说出去,我的大好前程就要毁于一旦。”

  王笑用余光看去,见阶前那女子抱着双臂,样子风情万种,眼中却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

  “那你待如何?”她开口道。

  说着,她目光在王笑身上来回逡巡了一番,嘴角勾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又道:“这便是王家三少爷吧,还真是极俊俏。”

  张恒无心理会,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抬起头,嘴里迸出几个字来。

  “一不做,二不休。”

  王笑不敢乱动,用余光看去,只见张恒俯身拾起了地上那块带血的大石头。

  那石头原先似乎是用来压老坛酸菜的,但看这女子,显然不是会做酸菜的——王笑心想。

  张恒的手有些抖。

  他只是个清贵的读书人,一辈子没做过杀人这种粗活。

  刚才打死了罗德元那是意外,这下再要打死这个痴呆儿却是另一回事,张恒难免有些怯场,但想到自己的锦绣前程,他咬了咬牙,高扬起手里的大石。

  忽然,王笑蹲下身去。

  “咦,豆花。”

  张恒低头看去,只见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年转头看向自己,一脸傻笑地开口说道——

  “哥哥,是豆花啊,能盛一碗吗?”

  张恒愣了愣,心道:哪来的豆花?

  他顺着王笑的指尖看去,却只看到罗德元的后脑勺,里面一片糊涂。

  “嘘。”却见王笑手指放嘴上,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别人哦,缨儿姐姐不让我在外面吃东西。”

  “呕……”

  张恒真心觉得这个痴呆儿太恶心了,他再次咬了咬牙,手里的大石头终究是挥不下去。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过了良久,他还是放下手里的石头,来回又踱了两步,忽然一把拎起王笑。

  “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煮豆花吃。”王笑道。

  张恒厉色道:“谁煮豆花?”

  王笑有些迷茫,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说,谁煮的豆花?”张恒又问了一遍。

  王笑脑中飞速地思考着,他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我煮的豆花”,但下一刻,他硬生生将话头收住。

  眼前这个神色狠戾的青年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一旦他发现自己能有正常对话的逻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那张恒能一下打死肥胖的罗德元,又能一把提起王笑,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十五岁的少年面对他打又打不过,王笑只好用呆滞的眼神望向前方。

  “说话!谁煮的豆花?”张恒神色愈厉,猛然扬起手一巴掌摔在王笑脸上。

  白白嫩嫩的脸瞬间泛起一片淤红。

  王笑飞快地闭上眼,以免张恒看到自己眼中的怒意。

  打我?给我等着。

  但,现在的情形,干脆哭出来吧。

  决定了!应该哭出来。

  少年用力挤了挤眼,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哭,快哭。

  “我太惨了,从小被人抛弃,还英年早逝,死后还穿越到一个痴呆儿身上,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对了,说起来,这个院子也是我家的产业,我可真富啊现在。”

  哭不出来。

  王笑张开一丝眼缝偷偷看去,只看到张恒眼中精光迸出,极警惕地观察着自己的表情。

  完了。

  那极美的女子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忽然道:“你快走吧,以免再让人看到。”

  “那此处怎么办?”

  “若有人问,奴家便说,我夫君逗弄王家少爷,不小心被他推倒在这石头上了。如何?”

  张恒沉吟了片刻,眼睛一亮,道:“好。”

  他一掀长衫,俯下身将罗德元翻了个面,把那石头垫在脑后的伤口处。

  做完这一片,他忽然声色俱厉地又向王笑喝问道:“谁干的?”

  王笑依旧一脸茫然。

  “一个痴呆儿,你逗弄他做甚?”她手里拿着一个胭脂盒,一边把玩着一边悠悠道:“放心,奴家不会让人知道是你做的。”

  张恒点点头,打开院门,四下探了探,飞快地闪身出去。

  王笑松了一口气,看了眼被打开的院门,思量着是趁机溜走……忽然,“咔”的一声响,却见那女子玉指一捏,竟将那脂胭盒给捏碎了。

  哇哦!他登时一动也不敢动,表现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哎呀,碎了。”那女子一笑,丢开手中的碎屑,好像自己很娇弱一样。

  她款款走过去栓上门栓,手轻轻撩了撩头发,转过身来深深看了王笑一眼,忽然笑道:“原来王三公子不是痴呆。”

  王笑吓了一跳。转过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女子一双眼睛如深潭一般。

  一对眼,他飞快地低下头,不开口说话。

  这女人莫不是在试探自己?

  对,一定在试探自己,刚才自己表现的明明是那么的像一个傻子——王笑在心中给自己打了打气。

  “奴家名叫唐芊芊,王公子你可以叫我芊儿。”她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伸手在王笑脸上轻轻抚了抚,秀眉轻蹙,柔声道:“痛不痛?瞧把这张俏脸打的,怪叫人心疼呢。”

  吐气如兰。

  王笑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是个孩子啊。”

  “王公子就别装了,你进来第一眼看人家时,奴家就知道你不是个痴儿。”唐芊芊悠悠道:“你一看奴家,眼中就藏了防备,怎么会是个痴儿?莫不是怕奴家吃了你?”

  王笑咧开嘴“嘿嘿”傻笑两声,道:“你不给我豆花吃……”

  唐芊芊捂着嘴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怎么,奴家若真去盛一碗豆花,王公子敢吃吗?”

  哈?这女人怕是真做的出这种事——王笑发现,这下真的遇上了硬茬了,‘扮猪吃老虎’的大计还没开始,竟就被这妹纸给戳破了……

  “来,奴家给你擦点药。”唐芊芊执起王笑的手,便将他拉进了屋里。

  王笑虽不情愿,却还只好任其摆布。

  这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好像是有些武功的样子……哦,不用好像了,自己反正是打不过她的。

  屋中物件不多,淡雅整洁的样子。桌上摆了些书,旁边摆着些箱子,装着些册子,里面一张大床上挂着雅致的帷幔,朦朦胧胧的引人暇想。

  “王公子还不想招?”唐芊芊栓上房门,打量着王笑,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

  说好了敷药,却是把人拐进来。王笑心里颇为不爽,面上却很是傻里傻气地道:“姐姐你屋里好香啊。”

  唐芊芊的手在王笑脸上来回抚了抚,眼中秋波流转。

  下一刻,她将王笑往榻上一推,一把将他按着,像按着一条砧板上的鱼。

  王笑想挣扎,偏偏那一双素手看着纤纤柔柔,却半点也挣不开。接着她竟是好整以暇开始解自己腰带。这一下王笑吃惊不小,只好道:“别这样。”

  唐芊芊并不放手,眼中笑意更甚,轻声问道:“王公子承认自己不是痴呆了?”

  王笑暗悔不迭,心道,还不如就让她那个了算了。

  “放心吧,奴家不会杀你的。”唐芊芊道:“你家二哥是个厉害的,杀了你,对奴家也没好处。”

  王笑微微一愣——这女子似乎对王家很了解,总不会……就是冲着王家来的吧?

  “其实,我……一直是有些傻的。”王笑只好一脸诚恳地说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真的吗?”唐芊芊露出一个颇为纯真的好奇表情,像个懵懂的小女孩,“但是奴家不信呢。”

  “我说话算话,一定不说。”

  “但奴家还是不信呢。不如这样?让公子成为奴家的人,想来这样便可以放心了。”

  她的手又开始划来划去……

  想到屋外还横着她死掉的夫家,王笑深吸了两口气,挤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这女人三言两句就将自己的底裤,不对,底牌给掀了出来,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唐姑娘,你别这样。”

  “那公子不妨告诉奴家,为何要假装成一个痴呆?”唐芊芊嗔道。

  这,从何说起呢——王笑颇有些为难。

  “唐姑娘,大家都有秘密,你何必要逼我呢?”他无奈道。

  “哦?”唐芊芊眨了眨眼,放慢语速道:“王公子你的秘密藏在哪里呢?不如让奴家的秘密与它……会一会?”

  王笑:!!

  这显然不是去幼儿园的车,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车。

  “奴家可不是开玩笑。”唐芊芊的手又抚到了王笑脸上:“看你这张脸,以后得迷死多少女儿家?奴家真的不介意把你……”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

  “我不是痴呆,但你也不是那个死者的妻子。”王笑只好硬着头皮道:“你演的蛮好的,但还是有一点表演痕迹……别别,就就就那么一点点。”

  “哦?”唐芊芊似有些不服。

  “但你长得太好看了,可以弥补这个瑕疵,可以弥补。”王笑连忙道,“再看你这床,只有一个枕头,榻前也只有你的便鞋。屋中除了几本没翻过的书,根本没有死者生活的痕迹。”

  “所以呢?”唐芊芊显得颇感兴趣。

  “根据那读书人来的时间及死者回来的时间推算,你这应该是——仙人跳。”

  “何谓仙人跳?”唐芊芊贝齿轻咬,问道:“莫非,是一种闺中的招式?”

  “你假意与那读书人勾搭,结果他一进院子,你那假夫家就来捉赃,然后你们勒索他的钱财。可惜,你没想到那读书人是个狠的,一下把你同伙打死了。”王笑颇为耐心地解释道,“用老话说,叫‘扎火囤’。”

  唐芊芊目露探究之色。

  “猜对了?”

  “勉强算是……一语中的。”唐芊芊又笑道:“那王公子不肯就范,是怕奴家‘扎’你吗?”

  王笑试着从她身下起来,挣扎了一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无奈道:“姑娘若想要钱财,我可以给你。”

  “是吗?奴家可听说王家的财产都攥在王老爷与老二手上,再看三公子你这身上也没有‘别的’硬东西呀……”

  “你听谁说的?”王笑才问了一句,但见唐芊芊眼中闪过一些狡黠,他只好改口道:“我……我下回可以带给你。”

  “真的?”唐芊芊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是惊喜,“公子还愿意来见奴家?”

  “一定,一定。”王笑连忙道。

  “但奴家不信呢。”

  唐芊芊说着,忽然一把将他的腰带扯下来。

  王笑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眼……等了一会却不见她再有动作。

  再睁开眼去看,却见唐芊芊已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了下来。

  “这便当作公子留的信物。若往后你不来,奴家便告到王老爷跟前。”唐芊芊道:“便说是……你弄大了人家的肚子。”

  王笑颇为无语,那玉佩他也不知好劣,一时也没别的主意。

  却见唐芊芊站起身,将玉佩收了,开门喊了一声:“花枝。”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颇丑的丫环也不知是从哪跑了出来。

  这名叫花枝的丑丫环进了屋,恰恰撞见王笑从床上爬起来,正在绑腰带。

  两人对视一眼,花枝转过脸去,正了正神色。

  王笑颇觉有些无辜。

  唐芊芊淡淡道:“你找的‘老爷’死了,去清水坊衙门报个案吧。”

  “哦。”花枝低声应了,转身便往外跑。

  唐芊芊则凑着王笑耳边,媚语如丝地轻声道:“一会衙门的人来了,得要编一套说辞,免得人家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将‘秘密’二字咬得有些重。

  王笑心中慌张,耳朵里又有些痒。

  却听唐芊芊道:“你且这般说……”

  王笑一愣,心道这简直莫名其妙嘛。


  生活在京师地界上的人,无足轻重如蝼蚁一般的有千千万万。

  但却也有不少人身世地位不俗,或背后沾连着权势。

  这其中,那些飞扬跋扈的不可怕,遇到了绕着走便是。最可恶的是:有些人明明身份不凡,平日里非要摆寻常人的做派,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得罪了。

  “所以,作为京城里的捕快衙役,行事就要小心,再小心!”——这是冯丰第一天当捕快时,他师父告诉他的。

  就是凭这样一句经验之谈,让冯丰在十六年间一直平平安安,最后还熬成了清水坊衙门的捕头,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冯不漏’。

  ‘清水坊衙门’不是‘清水衙门’,只因衙门是开在清水坊,所以市井间习惯那么称呼而已,其实油水颇厚。

  冯丰很珍惜自己的差事,这天接到报案,一听案子发生在积雪巷,他便决定亲自去一趟。

  因为积雪巷是王家的产业。

  王家虽只是卖酒的商贾,但这年头,商贾能发家的,哪个是没靠山的?

  如果问王家的靠山具体是什么人物,冯丰也不甚明了,只隐约听说户部和五城兵马司都有人关照。但王家马上要成为皇亲的事他却是知道的。

  这种时候在积雪巷发生了命案,冯丰便更加谨慎起来。

  名叫花枝的丑丫环推开院门,冯丰却不急着进去,先是四下观察了一番。

  积雪巷从东至西而过,南面是王家的高墙,北面则是一排院落。

  这排院落朝南的方向被王家高高的院墙挡了光,稍稍显得有些阴。整体的环境却也还不错,巷子中住的大多是在王家做事的管事,另有几户租了出去,租户也多是些还算体面的人家。

  如此看过,冯丰才进到院中。

  死者肥头大耳,却是读书人打扮,脚上还蹬着官靴,一看就很麻烦。

  冯丰不由心中暗骂了一句——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我的地界。

  “见过差爷。”

  冯丰抬眼看去,不禁心神一晃。

  虽只是惊鸿一瞥,他也看清那女子貌若天仙,摄人魂魄。

  以他办案的经验,但凡沾了这样的红颜祸水,案子背后就会牵连着极难惹的人。

  于是他飞快屏住呼吸,转过头去一眼也不敢多看。

  余光中看到一个少年,冯丰便偷偷打量了他一番。

  只看这少年的容貌气度、衣着佩饰,在冯丰心里这案子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肯定又是哪家王孙公子勾搭人家的美貌妻妾!杀身夺妻,实在是另人发指的……妙事啊。

  真是坏事变好事。

  冯丰的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敲着,心情多云转晴。

  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会这个少年应该会给自己一笔银子,当作结案以及封口的费用。

  他按捺住心中的期待,打算先了解案情。

  死者名叫罗德元,是个新科进士,还未封官——冯丰暗想:“进士!这种身份的死者,了结起来比较难复杂,但收的银子也多。”

  新孀妇罗氏,自称姓唐,三个月前在罗德元进京赶考的路上与他相识并成亲,婚后赁居于此——冯丰暗想:“苦主不是京城本地人,那就好处理了。”

  于是冯丰转向王笑,手还轻轻掂了掂,眼里有些期待——这位公子,快来吧。小的人称‘冯不漏’,这案子一定给您安排的滴水不漏。

  王笑却是没有开口。

  “这位,是王家的三公子。”唐芊芊介绍道。

  哪个王家?

  冯丰愣了愣,忽然福灵心至,道:“不会是清水坊王家吧?”

  “正是。”

  冯丰心中莫名的惆怅起来——听说王家老三是痴呆儿,能不能杀人夺妻不好说,但肯定不会付银子给自己平事了。

  果然,王笑傻傻说道:“好大的鸟,从那里飞过去了。”

  王笑不是没想过向官差救助,说自己被这个看起来娇滴滴实则手劲很大、可能会是个高手的女子给挟持了。

  但看到冯丰那双昏瞶的眼、眼角还带着眼屎,他实在没有勇气将自己性命交付给这个,百姓的好捕头。

  冯丰讶道:“鸟?”

  唐芊芊点了点头,庄重的脸上带着悲伤,缓缓说道:“今日午间,夫君外出归来,见到王公子在门外玩耍,便请他进来小坐。奴家正在沏茶,却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呜……呜呜……”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哭道:“却见我夫君他……他已经倒在地上。然后,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院墙那里一翻,就不见了踪影。”

  王笑抚掌大笑道:“飞!飞过去了。”

  冯丰一愣,心道这也太假了。

  “这供词未免有些……”他不想得罪任何人,便耐着性子问道:“那这黑衣人具体是如何杀的你夫君?”

  “他……呜呜……”唐芊芊捏着袖子又拭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夫君被那人一脚踹在心窝,脑袋撞在那石头上就……就没了……”

  冯丰真的有些无奈,在他眼里,这罗德元定是院中这两人杀的。

  但王家三公子他不想惹,这女子背后指不定沾着谁,他也不想惹。

  可是在京师地界上大家做事也有一套规矩的。要么你们花点钱,我冯不漏来摆平;要么,你们自己个把事情做得妥当了。

  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糊弄的!

  “一个是痴呆,另一个是无知妇人。都不懂规矩,这不是为难我吗?”

  冯丰心里想着,吩咐人把罗德元抬着,打算带回衙门让仵作先验验。

  两个衙杂一前一后才抬起罗德元,冯丰目光落在尸体下面的地上,突然身躯一震,呆滞在那里。

  却见那地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正楷小字——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冯丰嚅嚅嘴,喃喃道:“居然……”

  “居然是真的是这么回事!”

  他上前细细观察了那八个字,嘴里念念有声:“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看了一会之后,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们看到那黑衣人的模样了?你夫君真是被‘木子’杀的?他……他现在白天也出来杀人啦?”

  唐芊芊眨了眨眼,一脸迷茫地问道:“木子?”

  “就是那黑衣杀手。”冯丰道:“这个月一共死了八个了,不对,算上这个就九个。每具尸体下都留了这八个字。你可看到那凶手的模样了?”

  “他蒙着面,身量颇高。”唐芊芊迟疑道。

  她似乎努力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啼哭道:“差爷,你可一定要为我夫君作主,他死得好冤呐。”

  冯丰又向王笑打听,王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会飞’、‘飞得好高’之类的。

  “黑衣蒙面,身量颇高,应该不会错,关键是字迹相符。”

  这案子扯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冯丰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愿在这院中多呆,便匆匆命人抬着尸体回衙门,再想押着院里的人一块带走,却见那丑丫头袖中捏着一块牌子在自己前面一晃!

  这一眼见到那牌子,冯丰吃惊不小,不敢再声张,只好叮嘱唐芊芊将地上的八个血字留着,道是回头还有人要来勘验……

  王笑看着一众捕快衙役出了院子,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出去,花枝已把院门关上。

  唐芊芊转头看向王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她脸上还挂着泪花,前一刻还端庄悲伤,下一刻破涕为笑却是风情万种。

  王笑心道,姐姐你演技这么好,是京城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王公子你看,只要我们通同一气,旁人便不知我们之间的秘密了呢。”唐芊芊说着,又贴了过来。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女人说话总让人觉得像在开车。

  他一低头,看到地上的字,忽然想到——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先前翻尸体的时候分明还没有。

  自己与这女人在屋中的时候,花枝那个丑丫头干的?那……这个花枝就是杀手木子了?

  连环杀手耶!

  !!

  还好自己乖乖的,没有想要跑路。

  唐芊芊似乎极喜欢看他害怕的样子,手在他脸庞上划着,柔声道:“不要怕,奴家会保护你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小心地观察着唐芊芊的表情。

  唐芊芊长长的“恩摁”了一声,道:“这院里死了人,奴家好怕。”

  你刚才还叫我别怕,说会保护我的。

  王笑颇为无语,道:“天色也晚了,我……我要回家吃饭了。”

  “不陪奴家吃饭吗?”

  “不了……”王笑转头看去,见花枝正在厨房忙活,似乎在和面。

  “不了吧?”他勉强笑道,“我不爱吃面。”

  话一出口,他颇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这女人说做别的给自己吃怎么办。

  “少爷……少爷,你在哪?”

  ——巷子里有个慌张的声音在喊,听起应该是缨儿在找自己。

  “有人找我了。”王笑连忙道。

  唐芊芊便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说好了要再来看人家哦。”

  “一定,一定。”王笑如蒙大赦,如受惊的兔子般就往院门外窜去。

  他还特地绕了点路,离厨房里的花枝远一点——“啧啧,连环杀手。”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王笑闪身出来。

  呼,松了一口大气。

  下一刻,又被人一把抱住。

  他心头一紧。

  回头一看,却是缨儿。

  “呜呜……少爷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说好的不要乱跑,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缨儿好伤心哇……呜呜呜……”

  王笑好不容易才从这个泪水哗哗的丫环怀里挣出来,拉着她便跑。

  两人跑到街口,王笑回头一看巷子里没人追出来——却不知那女子做这样奇怪的事到底为了什么?

  缨儿只当他又在玩躲猫猫之类的,便拍着他的衣服柔声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好。”

  “那我们回……”缨儿整理着他的衣服,忽然发现玉佩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起来。

  王笑正心有余悸,忽然发现缨儿牵着自己的手便往回走。

  他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她。

  “回家。”

  “少爷啊,你的玉佩掉到哪里啦?我们去找回来好不好?”

  少女脸上带着些慌张,却依然表现得极有耐心,尽量带着笑容与王笑说话。

  王笑摇了摇头:“很危险,不过去。”

  缨儿道:“没关系的呀,我们去把玉佩找回来就走。”

  王笑颇有些无奈,怎么能因为自己是个痴呆儿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呢。

  他只好道:“玉佩,在家。”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缨儿努力回想了一下,疑惑道:“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明明系上了呀……是少爷你收起来了吗?”

  “收起来了呢。”王笑道。

  缨儿才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

  王笑看缨儿的模样,突然有些好奇。

  一个玉佩而已,有什么打紧。

  莫非像红楼里的通灵宝玉?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嘛,连穿越这样的事都发生了,衔玉而生也不足为奇。

  “玉佩,我生下来时,含在嘴里……的哦?”他问道。

  虽有些没脸没皮,但实在是太好奇了。

  却见缨儿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

  “你又在犯傻了,哪里有这样的事。”她带着与有荣焉的表情道:“那可是贵妃娘娘赐的玉佩,一定要收好哦。”

  王笑颇有些失望。

  至于什么贵妃娘娘为什么要赐自己玉佩,在他想来,大抵上是因为自己可爱吧。

  ……

  夕阳下,缨儿牵着她的少爷往回走去。

  小姑娘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颇有些介意。

  她能闻到自己少爷身上有淡淡的胭脂香味,想来是哪家妇人又将他偷过去逗弄。

  那些妇人脸上挂着得意,手在少爷脸上捏来捏去,嘴里还要嘲笑他是个傻的——想到这样的场景,缨儿便感到生气,同时又有些自责。

  于是她只好对王笑千叮咛万嘱咐起来:“少爷以后一定要跟紧我,不要乱跑哦。”

  “我知道。”

  “少爷,你最近好奇怪,你以前都是自称‘笑儿’的啊。”

  王笑心里很有几分无奈,他真的觉得那样很傻。

  “少爷你知道了吗?”缨儿又问了一句。

  “笑儿知道啦。”

  他一脸乖巧地应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唉,我太难了……


  王家人口众多,府邸占地面积颇大。王笑由缨儿牵着,转得晕头转向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雅致,墙角栽着些榆叶梅,院墙上爬着藤蔓。

  堂屋坐北朝南,窗明几净,格局方正——用王笑的话来形容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伺候王笑的除了缨儿,另还有一个粗使丫环名叫‘刀子’。

  因王家是做酒水生意,府中丫环多以酒为名,别的丫环大多是‘秋露、潭香、玉沥、桑落’之类的雅名,到了她这里却只有‘烧刀子’这个名字。

  后来大家嫌‘烧刀子’叫起来拗口,便唤她刀子。王笑昨日听缨儿唤她名字,还以为这是个女护卫。

  缨儿是贴身丫环,相貌品性都是一等。刀子则是个粗使丫环,容貌普通,力气虽大却绝不会武艺,算是‘徒有虚名’。

  王笑与缨儿回来时,刀子已从大厨房端了饭菜摆在桌上,接着又烧火打水。

  两个丫头一通忙活,缨儿便让王笑伸手在盆里,她给他搓着洗了,又细心擦干。这种行为让王笑很有种重回幼儿园的感觉。

  待他在桌前坐了,两个丫环侍立在身后,他便更觉得不自在起来。

  昨天是‘初来乍到’他不敢多言,所以如傻子般被摆弄了一天。今天他却是掌握了些许技巧——自己是‘五岁孩童’的智商,说起来不好把握,但正常人的既定印象中自己是个痴呆,偶然有些惊奇之语却也不会太被人在意。

  演痴呆的关键,还是在于扮可爱啊……唔,可惜在唐芊芊那演砸了,演技还要多加煅练才是。

  此时他却已熟悉了环境,没那么怕生,便招呼两个丫环坐下来一起吃。缨儿与刀子却只是摇头不肯,于是王笑如傻子一样撒泼卖乖起来。

  终于,两个丫环无奈,端着碗筷一左一右地坐了。

  “都是伐木累,以后一起吃。”——仗着自己是个痴呆,他一时兴起,便决定用一个老梗来表达心中满意。

  刀子不由小声对缨儿嘟囔了一句:“少爷这两天好像更傻了。”

  王笑:“……”

  “才没有。少爷本就爱说奇怪的话。”缨儿向来对王笑很有些溺爱,处处维护。还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这样一起吃饭,自然比有人站在身后看着吃得香些,用过饭后,两个丫环很有默契地再次分工,刀子负责洗碗收拾,缨儿则负责喂王笑果脯点心吃。

  看着眼前的蜜饯,王笑颇为抗拒,摇了摇头,还往后仰了仰。

  这东西糖份高,吃多了容易发胖,还容易得糖尿病。拒绝。

  “少爷,你又不听话了。”

  缨儿似乎有些无奈,将手收了回去。

  王笑松了口气。

  下一刻,却见小姑娘贝齿轻咬,将蜜饯咬开,颇为细心地将里面的核剥了,又送到王笑嘴里。

  王笑:“……”

  这样不卫生诶姐姐。

  看着王笑又在摇头,缨儿脸上便有些疑惑起来。

  “少爷,你今天好奇怪诶,平时最喜欢吃果脯的。”

  王笑只好张开嘴。

  “少爷真乖。”

  待完成了这项投喂活动,缨儿又想到一件事,颇为紧张地对王笑道:“少爷,你把玉佩收在哪里了?拿出来吧。”

  “玉佩,收得很好。”

  他心中暗道:“看来要尽快弄些钱,把这玉佩赎回来。”

  缨儿却依然有些不放心,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让王笑拿出玉佩,王笑却只是摇头。

  过了一会,她只见自家少爷往床底下一爬,却是拿出一根擀面杖来。

  这擀面杖她昨天就见过,当时只道是男孩子好动,喜欢耍这些棍棒。

  下一刻,王笑却说出一句让她大惊失色的话来——“昨天,有人用这个,敲我的头。”

  烛光下,主仆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王笑是考虑了一整天才决定将事情告诉缨儿。

  一方面,他需要缨儿告诉自己事发之前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他心中虽是相信这个丫头,但还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缨儿却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昨天西府二夫人把自己叫了过去,说是选了些花样给自己做衣裳,以备少爷成亲时穿,自己回来时便觉得少爷有些不对,居然是发生了这种事!

  王笑微微眯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小丫头已经是泪花闪闪。

  接着,缨儿一脸心疼地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少爷……呜呜……”

  缨儿的手微微还有些抖,小心翼翼地往王笑后脑勺摸过去。

  当她碰到一个很大的包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眼泪长流下来。

  “少爷……呜……都是缨儿不好,不该不在少爷身边……”

  王笑只觉得如下雨一般,他在缨儿背上拍了拍,道:“我没事,但想不起来,是谁打的呢。”

  “这些坏东西……”缨儿抽泣道。

  “可是,是谁呢?”王笑疑惑道。

  刀子推门进来。

  见缨儿抱着王笑哭得厉害,刀子吓了一跳,三两步跑上前揽着缨儿,问道:“姐姐怎么了?”

  缨儿一边抽泣一边哭诉起来:“昨日个西府二夫人来唤我,我便带了少爷过去,到了那边,堂少爷说他来领少爷……可是……呜呜……可是我回来时却只有少爷自己睡在花园里,堂少爷却和一帮朋友在聚会,也不知那些人当中哪个烂了心肝的……拿这棍子……拿这棍子打了我们少爷……”

  刀子听了亦是大惊失色,抱着缨儿哭作一团。

  屋中顿时一片哭啼。

  王笑却算是了解了大概情况。

  他昨天醒来时便在一个花园里,脑袋痛得厉害,再一看地上的擀面杖,他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是被这根棍子给打死了。

  接着名叫缨儿的古代女子就牵着自己,穿过各种曲径通幽、亭台楼阁……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他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此时看缨儿并没向家主告状的意思,显然这三少爷在家中果然没什么地位。王笑倒是自嘲地想到《权游》里一句台词,唔,痴呆儿在父亲眼里也许还不如私生子。

  总之暂时来说还不宜曝露‘如今的我不是痴呆’这个大秘密,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一棍子打死自己的凶手。

  对了,也许要顺手搞点钱把玉佩赎回来。

  目前嫌疑最大的应该便是这位‘堂少爷’了。

  于是王笑向缨儿问道:“打我的人,堂少爷?”

  缨儿哭着道:“堂少爷怎么会打少爷你呢,一定是他那些朋友中有人……”

  她本想说‘有人坏了心肝’,但她又不想让自家少爷面对人世间的丑恶,便抹了抹眼泪,道:“许是那些人中,有人和少爷开玩笑失了手呢。”

  王笑颇有些无语。

  开玩笑?那家伙可是把我干掉了诶。

  但他又不好明言自己已经被打死了。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前天让人敲了一闷棍,今天又让人摔了一巴掌,还真是好欺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堂少爷有哪些朋友呢?”他问道。

  缨儿虽也觉得委屈,却还是拉着王笑的双手,道:“少爷怎么能叫‘堂少爷’,那是你的堂兄呢。”

  好吧。

  “堂兄有哪些朋友呢?”

  缨儿摇了摇头:“那些人缨儿哪会认得呢,我们以后不与他们玩了,好不好?”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还是“哦”了一声。

  这世道有人要杀自己,哪是不与他玩就能解决的呢?

  但眼前只是个很关心自己却不知事由的小姑娘,王笑便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花,轻声道:“缨儿不哭,我没事。”

  “缨儿没哭呢,只是眼里进了砂子。”

  似乎怕王笑不信,她又轻声道:“少爷帮缨儿吹一吹好不好?”

  “哦。”

  王笑觉得这种幼儿般的对话很傻气,但他还是无奈地朝缨儿眼里吹了口气。

  却见少女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他能看到那里面有真真切切的关心与爱护……

  “这个擀面杖,要不要还回去?”王笑挥了挥手里的棍子,问道。

  他自认为这是个黑色幽默——就好比,自己握住了凶手刺来的水果刀,还反问一句“需要我给你削个梨吗?”

  “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我们留着擀面多好呀。”

  缨儿却是摸着他的头说道,语气像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而这件事王笑能从缨儿嘴里问到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去探明白。

  先从了解这个陌生的环境开始……

  这个时代的夜晚没有灯红酒绿、十里洋场,三人便围在放着烛火的桌前,刀子做些刺绣,缨儿捧着书给王笑读。

  王笑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文言文,发现缨儿虽总是说‘少爷又在说傻话’心中却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痴呆。

  她读的是《左传》,但她自己也只是识字而已,断句却断得一榻糊涂。

  王笑心中好笑,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问道:“我们,哪个朝代?”

  “少爷你又忘啦,我们国号‘楚’呀。”

  楚国?

  王笑颇有些疑惑。

  “大楚兴,陈胜王?”他开玩笑般乍呼了一句。

  缨儿拿书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少爷你别说胡话了,陈胜都过了一千八百多年啦。”

  哦,那大概是平行世界吧——王笑心想。

  他本想再多问几句,刀子看了看天色,起身去端水。

  这两个丫头都是抬头一看就能知道时辰,对这个技能王笑颇为叹服。

  缨儿给王笑擦了脸,拿掉外套,她却在床头坐下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昨天王笑浑浑噩噩没有在意这些,今天却颇有些抗拒。

  缨儿便道:“少爷你这两天好奇怪哦。”

  “哪有。”王笑只好乖乖躺下。

  缨儿抿嘴一笑,颇有些自得。她发现,自家少爷越发有些不听话,但只要说‘好奇怪’,他就会乖些。

  她轻轻给王笑按着头,问道:“后脑勺的伤还痛不痛?”

  “不痛。”

  “少爷以后会嫌弃缨儿吗?所以不想枕着缨儿了。”

  王笑道:“这样,你不舒服,腿麻。”

  缨儿愣了愣。

  她才发现他似乎在收着力,脑袋压下来也没有往常那么重。

  这个一向傻不愣登的少爷似乎真的懂事了一点。

  “少爷,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说你傻。但缨儿觉得,你只是长大得慢些,总有一天,你也能慢慢懂事,慢慢变聪明呢。”

  ——名叫缨儿丫环心里这般想着。

  过了一会,她看王笑闭上眼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王笑缓缓睁开眼,看着床顶上的帷幔,自言自语道:“这辈子,也该好好活啊……”


  “我不用去,给长辈问安吗?”

  樱儿正在给王笑梳头,觉得颇为好笑,道:“少爷竟难得想去给老爷问安?往日你最怕去杜康斋的。”

  王笑本就是不想去,便又试探道:“不去也行?”

  樱儿道:“少爷你又忘了吗?老爷和二少爷两天前就去了京郊的田庄,明天才会回来呢。”

  王笑微微有些讶然:“还有田庄?”

  这感觉便像是,一不小心就听说自己在市区外还有个别墅。

  刀子正巧端了面盆进来,笑道:“说起田庄,分明是我们少爷的,却被人觊觎……”

  “休要说些捕风捉影的。”缨儿打断道。

  刀子忙止住话头,心知缨儿是为自己好。

  刀子知道这些话在自己屋里说虽然没什么,但万一让人听到,却要降自己一个乱嚼舌头的罪名。若是坏了少爷与几位堂亲兄弟间的情份,打死自己也不为过。

  王笑心中郁闷,听起来自家资产不少,手里却连点现金都没有。

  “缨儿姐姐,我们今天出门吗?”

  缨儿正绞了个帕子给他擦脸,闻言便笑道:“不出去呢,以后我们就呆在院子里好不好。”

  王笑心道:那哪成?我还要去把玉佩赎回来,还要查清楚是谁想杀我。

  他只好撒泼卖乖起来。

  缨儿笑吟吟地在他脸上捏了捏。

  “少爷,缨儿刚绞了帕子呢,手里暖和吧,嘻嘻。”她说着用手搓他的脸,把话题岔开。

  缨儿虽是王笑的丫环,但两人之间占主导地位的却还是她。

  小姑娘昨天听说自己少爷被打了闷棍,回了房间之后还偷偷哭了好久。

  她下定了决心不出门,王笑便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上用了些糕点之后,缨儿便捧了些木制玩具出来陪王笑玩。

  王笑心中实在是对这种低龄儿童的东西嗤之以鼻,奈何缨儿又祭出“少爷今天好奇怪哦”这种话来唬他。

  他只好也脱了鞋爬到床上,盘腿与她对坐着——推七巧板。

  “少爷,你看,这像不像一只鱼。”缨儿玩得颇有些高兴。

  王笑翻了个白眼。

  太幼稚了吧姐姐。

  “一只鱼,缨儿记一筹,到你了。”缨儿又道。

  王笑只好随手摆了一下。

  “哇,少爷好厉害哦,这是一只鹤吧?少爷记两筹。”

  “为什么鱼一筹,鹤两筹?”

  “因为鹤更难一些啊。”缨儿理所当然道。

  王笑一头黑线,心道:“姐姐你这个判断依据到底是什么,记分很不严谨啊。”

  ……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颇为柔和。

  初秋的的天气有些暖。

  缨儿昨天哭了一夜没有睡好。此时她坐在床上,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于是眼皮一闭一闭,一会儿之后便打起了盹。

  王笑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推。

  “少爷,轮到你摆了……”

  缨儿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接着便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王笑自己下了床穿上鞋,踮着脚便往屋外走。

  想了想,他又转回来,拿被子盖在缨儿身上。

  傻丫头一个,居然想用七巧板留住我——看着缨儿熟睡的样子,他摇着头笑了笑。

  这个时间刀子正在府中的大厨房打饭,王笑穿过院子,便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良久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后院大门,昨天他和缨儿正是从这里进出的。

  “三少爷。”

  王笑点点头,脸色平静地往门外走去。

  下一刻,他却被两个家丁架了起来。

  “你们干嘛?我要出去。”

  这两个家丁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两人对望了一眼,麻子脸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出去……呢。”

  “我昨天就出去了。”王笑颇有些不忿。

  “昨天是缨儿姑娘带着少爷你的……呀。”酒糟鼻道。

  这家丁还不太熟练以这种逗弄孩子的语气说话,最后一个‘呀’字念得便有些飘忽。

  只听这语气,王笑心中就已气极,恨不能打他们一顿。

  再一听这两人说的这话,敢情没有缨儿带着,自己就出不去了。

  “我告诉你们……”王笑一皱眉,语气间便带了些威势。

  他打算侧漏一些霸气来压住这两个家丁。

  但转念一想——痴呆了那么久,突然反转肯定会引人疑心。何况还有个凶手要对自己不利。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种深宅大院争抢家产的事多了,鬼知道这些家丁是谁的人?

  “我要告诉缨儿姐姐,你们欺负我!”他说道。

  两个家丁对这种威胁不以为意,却还是在脸上浮起一种很假很亲切的笑容来。

  “三少爷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哦。”

  “快回去……哦。”

  说着,他们将王笑放下来。

  王笑只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回走去。

  “哦你们个头哦”

  虽然有些窝囊,但谁活着能不受点窝囊气,他一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一边循着印象引原路往回走。

  但两刻钟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

  在路边的假山石上踢了一脚,他暗骂连这个庭院也与自己作对。

  “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领着两个丫环正看着自己。

  这女子妇人打扮,模样算是很美的,脸庞白皙,梨窝浅浅,一双眼睛颇为明媚。

  王笑却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傻气。

  “这不是笑儿吗?”她捂着嘴笑着说道:“怎么?不认得妾身了?妾身是你娘亲呀。”

  两人大眼瞪小眼。

  王笑一脸迷茫。

  娘亲?你也就比我大十岁左右——这大概是个后娘吧。

  下一刻,他的脸被捏了一下。

  “每次看都觉得这孩子长得太俊了,像极了妾身,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也不刺耳,也没什么嘲笑意味。相反,笑声还很真诚,甚至有点好听。

  就像是她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王笑撇了撇嘴——这个女人笑点又低,又有点傻气。

  “叫声娘亲来听听,哈哈哈哈……”

  王笑没好气道:“我迷路了。”

  “哈哈哈哈,你迷路了?”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手在自己面前连连摆了好几下,道:“竟能在自己家里迷路?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傻丫头呢?”

  似乎觉得自己‘形影不离’这成语用得极有趣,她又是一阵笑。

  听到她说缨儿是个‘傻丫头’王笑微微有些恼火,心中暗道:“笑点这么低,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他懒得理这个女人,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哎哟,生气啦?哈哈哈哈……”那女人却是跟上来,“好啦好啦,姨娘带你回自己院里。”

  王笑也不是真的生气,便由她领着往自己院里走。

  路上这姨娘又向她的两个丫环道:“你们刚才听到了吧?哈哈哈哈……”

  话还没开始说,她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缓过气,她才接着道:“说了他丫环一嘴,他还置气呢,哎哟,你们看这张小脸蛋都气白了,哈哈哈哈……”

  那两个丫环只好捂着嘴陪她笑。

  王笑心里无语。

  他能看出来这女人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喜欢打趣说笑。

  但确实是有些聒噪。

  好在路途不长,走了一会之后,拐过小径便看到自己的小院。

  缨儿与刀子正一脸焦急的往外跑着,显然正在找王笑,此时抬头见了便飞快跑上前。

  她们眼巴巴地看着王笑,恨不得马上过来,却还是先向那女人道了个万福:“见过沈姨娘。”

  “哈哈哈哈……”沈姨娘一只手抚着额头,好一会儿才道:“哎哟,这是‘烧刀子’吧,哈哈哈哈,说起来是妾身的罪过,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哈哈哈哈……”

  刀子头埋得更低了。

  沈氏笑了好一会,王笑几乎以为她要岔过气去。

  一会之后,沈氏将手腕上的一只镯子解了下来,塞在刀子手里。

  “算是妾身给你赔罪。”沈氏笑道,“但是我起的这名字,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我实在是……太机灵了。”

  “来,这个给缨儿丫头。”沈氏又摘了件首饰。

  “笑儿,这下你不恼妾身了吧?这孩子,哈哈哈,还不许我说缨儿是傻丫头……”

  王笑很有些恼火,要不是因为自己是个痴呆,他恨不能问一下沈氏:“你的笑点就是不是长在了脚底板上?”

  几人稍稍说了会话,等沈氏主仆三人离去,缨儿便连忙跑上来拉着王笑的手。

  “少爷,是姨娘把你带出去了吗?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吓坏我了。”。

  王笑也不否认,这个锅让沈氏背了就背了吧。

  “少爷你不许姨娘说缨儿是傻丫头吗?可缨儿就是傻呢,女红做得都不好……”

  王笑本以为今天的外出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然而午饭后,他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王珍身边的丫环潭香跑过来请王笑。

  “大少爷让三少爷过去?为什么?”缨儿颇有些意外。

  潭香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只知道来了四个客人,大少爷便让我来请。”

  王笑便由这两个漂亮丫环引着,一直到了前院会客的厅里。

  “少爷你进去吧,缨儿在外面等你。”

  王笑点点头,进了大厅,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大哥王珍。

  王珍二十八岁,穿着读书人的长衫。他相貌堂堂,微微有一些发福,身上书卷气很重,有着一种与人为善的和气感觉。

  另外四人分坐在客座上,虽衣服制式不同,但似乎都是巡捕一类的人物。

  其中一人王笑倒也认得,正是清水坊衙门的捕头冯丰。

  总不会是来捉拿自己的吧?他心想。

  “三弟来了,过来坐吧。”王珍道。

  王笑便过去乖乖坐下。

  王珍也是刚到不久,他也不着急开口,先是着人去备了茶水点心,方才不慌不忙地看向来客。

  最先站起来的是五城兵马司的胥吏邓景荣。

  邓景荣拱了拱手,态度有些谦卑,道:“大少爷勿怪,因有桩案子要问三少爷,因此,小的领了三位上差前来拜会,实在是打扰了。”

  接着几人就是一通见礼。

  王笑旁观了一会,勉强算是明白了过来。

  邓景荣这个五城兵马司的胥吏,大概算是这个时代的城管。

  冯丰这个清水衙坊捕头,大概算是派出所的了。

  而另外两人则是京师巡捕营的,这却算是刑警了。

  整件事情大抵是:派出所的冯丰觉得案子棘手,推给了刑警,于是城管邓景龙便领着他们来找自己录口供了。

  “这下,唐芊芊这女人果然是把肚子……不对,把案子搞大了……”


  楚朝开国后设立了五城兵马司治理京师治安。后来京师盗贼日多,五城兵马司对其职责渐渐表现出力不从心,又增设了京师巡捕营。此后数朝间,巡捕营不断完善,渐渐替代五城兵马司成了巡备京师、缉盗治安的主要衙门。

  及至前朝,边关烽火日浓,各地反贼迭起,京城治安愈发混乱,于是楚朝的厂卫特务机构太平司也参与进京师的治安管理。多方衙门权职交错,功能叠加,再次加剧了官员冗肿、军纪废驰、敷衍怠惰的局面。

  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京师治安更加糜烂,敢在天子脚下行不法事的,多是些身手了得的悍匪或亡命之徒,朝廷不堪其扰,为了激励巡捕营,又出了一套赏罚制度:捕杀真盗一名,则官升一级、赏银二十两。相反,一年内超过三起凶案未破,则军官降一级。

  因此,京师巡捕营形成一个极怪异的场面,一方面,很有些身手了得的军官脱颖而出;另一方面,却又混着极多的吃空饷的军官与羸弱不堪的兵士。

  此时来到王家的这两名巡捕营中人却显得有些精干。

  两人中,年长的名叫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四十余岁,看起来就是‘年富力强’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年轻的那个二十岁左右,也姓耿,名叫耿当,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憨头憨脑。

  反正在王笑眼里,两人的形象气质都很像刑警。

  邓景荣负责带路引见,互通姓名之后便赔笑着坐下。

  冯丰则负责说明来意,介绍案情。他将昨日罗德元之死的经过向王珍娓娓道来,竟如说故事般讲得颇为精彩。

  “……因此,我们便确定杀手就是最近正猖獗的杀手——木子。”这句话之后,冯丰结束了声情并茂的发言。

  邓景荣惊叹不已,轻声喃喃道:“一个月间杀了九人,凶残呐凶残。”

  耿正白与耿当却是面不改色,大刀阔马地坐着,耿当还不停地拿眼打量王笑。

  王笑本犹豫着是否把昨日所见一五一十说出来,凶手是那个‘恒郎’之类的。

  然而,下一刻,却又听冯丰道:“这样的案子,却不是我们清水坊衙门能解决的。此案已上报顺天府衙门,接下来便由巡捕营拿人。”

  冯丰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地便看向王笑。

  王笑微微一愣。

  下一刻便反应过来,唐芊芊那个女人绝不简单,她敢轻易放自己回来,又岂会没有后手?

  她说过二哥是个厉害人,显然是对王家有所了解,自己却是对她一无所知。

  万一她已打点好了冯丰,这官差今日过来许是在试探自己呢?

  静观其变为好。

  王珍更感兴趣的却是那八个字,缓缓说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句,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这杀手认为自己杀的人都死有余辜。用典颇妙呐……”

  妙什么妙,大哥你这样会被当成书呆子的——王笑颇有些无语。

  邓景荣却是瞬间换上一脸敬佩,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大公子博学多才,实在让人佩服。”

  王珍很是谦虚地摆了摆手,侃侃道:“此句出自《道德经》,是老子所曰。圣人姓‘李’,所以你们称杀手为‘木子’,然否?”

  “然!然!”冯丰也是一脸叹服,赞道:“大公子聪慧过人。”

  王笑心中暗道:“什么跟什么嘛,既然那句话是老子所曰,你们就该称那杀手为‘老子’。”

  却听冯丰又道:“本来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也与贵府三公子无关了。但……巡捕营的两位上差昨夜拿到一个贼人,正好也是颇有武艺、身量颇高。因此想让三公子前去认一眼。”

  他话一说完,耿当便站起来,道:“不错,昨夜就是俺拿的人。”

  王笑心中暗忖道:“若按笔迹而言,那杀手是花枝的可能性更高些。这个铁憨憨不会是捉错人了吧?”

  那边王珍脸上浮起礼貌的笑容,沉吟道:“按理说协助上差办案,是我们这些百姓之责。可惜我三弟尚且年幼,又受不得惊吓,怕是力有不逮。”

  一言既出,冯丰与邓景隆脸上便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向耿正白看了一眼,目光像在说:“上差你看,小的也没办法了。”

  耿正白站起来道:“本不该来麻烦贵府的,但早晨我们找苦主唐氏去认过,那女子吓坏了胆,分辨不出那人是不是木子,如今见过木子的便只有令弟,还请大公子通融。”

  王珍依然端坐着,道:“并非我不通融,可是我三弟婚期在即,确实不适合到衙牢之地认人,不吉利。”

  他说着,又招手唤过了自己的小厮米曲,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笑心中却在奇怪,婚期在即?自己明明才十五岁啊。

  那边耿正白与耿当对望了一眼。

  耿当颇有些不情不愿,压低声音道:“阿伯,俺就指着这桩功劳……”

  耿正白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来之前他便听邓景隆说过这王家老三要尚淳宁公主,这样的皇亲绝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强求的。何况此时王珍将这个拿出来作借口,再纠缠就要得罪人了。

  “如此,叨扰了。”耿正白只好拱手道。

  却见王珍的小厮米曲正好端了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还盖着块红布。

  邓景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眼中便泛起了光。

  冯丰也是咽了咽口水。

  果然,王珍笑道:“正是因为有几位这样矜矜业业的上差,我们这些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就比如昨日,若非冯捕头,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一点小意思,还请不吝收下。”

  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王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又打量了王珍一眼。

  却听耿当道:“俺不是来要银子的,俺只凭自己的武艺捉贼赚银子。”

  说着,他也不见礼,一转身就往外走去。

  “慢着。”

  突然有人说道。

  耿当转头看去,却见一直未说过话的王笑站了起来。

  王笑虽不认得木子,却知道罗德元不是旁人所杀,那被捕之人既是被冤枉的,若有办法,还是得救一救。

  于是他转向王珍,努力做出一副呆模呆样,道:“大哥,弟弟想去,认得那人。”

  王珍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了王笑一会,脸上浮起包容的笑容来,道:“笑儿啊,你越来越贪玩了。”

  王笑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怕被王珍看出不妥来,于是连‘我’都不敢自称。

  “笑儿不贪玩,笑儿帮忙。”

  王珍缓缓道:“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笑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笑心中一愣,干嘛,一言不合就吊书袋?

  知命者不立岩墙下——这是让自己不要干危险的事?去趟巡捕营而已,能有什么危险的。

  “笑儿知道,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王珍有些诧异,道:“笑儿怎么知道的……呀?”

  “缨儿给我念的,她每天都念书给我听。”

  王珍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缨儿是个负责任的好丫环。

  “笑儿真要去?”

  “嗯。”

  王珍想了想,喟叹道:“也好,往日大哥常叫你要读书,难得书中大道你竟能读进去。尽其道而死者,死命也。也好,不是因为贪玩,你想去就去吧。”

  王笑心中颇有些腹诽,去趟巡捕营而已,说得这么郑重。

  “好。”

  王珍又转头看向耿当,很平静地说道:“还请上差照顾好舍弟,鄙人与贵都司张大人也算是相熟,若舍弟稍有不妥,让鄙人跑去打搅张大人,却也不好。”

  一句话说话,耿正白微微色变,挺的笔直的腰都稍稍垮了一点。

  邓景荣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暗道:“王家大公子分明气场不低,就这样还声名不显,那个‘商事上颇有手段’的王二公子又该多厉害?”

  如此想着,他便微微有些懊恼,昨日不该因为贪杯茶喝,就与张恒议论王家是非。

  一行人出了厅堂,缨儿听说王笑要去巡捕营,便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少爷一起。

  王笑是极不想让缨儿同行的,奈何小姑娘打定了主意不能与少爷分开,他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将她带上。

  出了府门,邓景荣与冯丰便告辞而去。

  王珍着人备了马车,于是耿正白与耿当乘一辆马车走在前面,王笑与缨儿乘一辆马车跟着。

  此趟出门王笑本就是为了见见世面,观察一下这个时代,便掀着车帘撅着腚往外看。

  等马车拐到东大街,一路下去都极为热闹,商铺林立,走贩如织,行人往来,联袂成云。有衣着富贵的,也有衣不蔽体的,有满面红光的,有骨瘦如柴的。

  酒楼茶肆,古玩典当,花鸟鱼玩……

  王笑只好时不时向缨儿问上一句:“那是什么?”

  “少爷你以前也见过的呀,那是杂耍卖艺呢。”缨儿转头看去,也是眼睛一亮。

  却见一个穿黑衣的小姑娘正在一张大桌上翻跟头,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后,她双手支着桌面倒立过来,用脚趾夹着一张小弓,另一支脚趾夹箭拉弦,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将箭射了出去。

  箭去如流星,射在远远的一间酒肆二楼的靶子上。

  顿时叫好声一片响起。

  王笑凝神看去,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晒得黑不溜秋,脸上干裂的厉害,嘴唇更是裂了好几条血沟。她站起身来后,只见她的腿却已弯成了畸形。

  听着四周的叫好声,王笑却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将车帘子盖上,闷闷地坐了。

  “少爷怎么不看了?”缨儿马上就察觉到他不太高兴。

  “围观者觉得她本领了得,但小小年轻就练了这一身技艺,又该吃了多少苦头?”

  缨儿一时也有些愣怔住,想到那小姑娘两条腿变形得极为难看,她也觉心中不忍。

  下一刻,她再看向王笑,目光却有些奇怪起来。

  王笑才发现自己一时语快,这句话逻辑清楚、语气顺畅,要是让缨儿起疑了却是麻烦。

  但他也不敢多做解释,只好鼓了鼓腮帮子,作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好在不久之后,马车便到了京师巡捕营。

  王笑由缨儿牵着,下了马车,跟着耿当走去……


  巡捕营虽说是营,历朝下来已扩建成一个占地极大的衙门。

  进了大门,先是一个颇大的校场,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挂着些弓。校场另一侧则是靶子与马房。

  地上有些杂草,显然这校场上没有多少人操练。

  也不知是王笑的错觉还是什么,一进巡捕营,他便觉得视线变得暗红下来。

  地上沙土间似乎沾起着陈年的血迹,暗暗的、旧旧的,让人有些压抑。

  穿过校场,进到一个大堂。

  大堂上人很多,有些嘈杂。中间摆了一排长桌,长桌后面坐着老胥吏执着毛笔正记着什么,桌子前面则是穿着巡捕服的公人排着队,手里还捆着各种五花大绑的贼盗,像是在等着登记。

  “清河巡逻王明明,捕获偷鸡贼一名,记末等功一笔……”

  诸如此类的吆喝了一句之后,便有各种各样的求饶声响起。

  “小的冤枉呐,那鸡,是自己飞到小的怀里的啊……”

  不像是在缉盗,倒有些像在市场卖菜做生意。

  王笑颇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跟着耿正白叔侄二人穿过大堂,一路上七拐八绕,时不时有人抱拳唤一句“耿把总”,走了一会之后才到巡捕营的牢房区域。

  耿正白让牢头开了一间审讯房,让耿当领着王笑进去坐着等,自然有人去将犯人押过来。

  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回了巡捕营便有不少事找上来。于是他叮嘱耿当看顾好王家三公子,自己便先去忙旁的事。

  这个房间颇有些阴森的气氛,缨儿有些害怕,紧紧拉着王笑的手。

  王笑便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缨儿不怕。”

  他声音沉稳,缨儿便觉得安心了些,却也没发现自己的少爷没往日那么傻气。

  不一会儿,两个狱卒便领着一个高个青年进了审讯房。

  这青年高高瘦瘦,脸上带着不少淤青,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清秀。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一身黑衣,但不是想像中那种夜行衣,反而像是捡了几条黑色的破布稍稍裁剪后套在身上。此时他手上脚上都戴着颇重的镣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显得有些笨拙。

  耿当看到这青年进来,颇有几分激动,站起身向王笑问道:“三公子,你快给俺看看,这人是不是杀手木子?”

  他少年心气,想要捉捕名震京师的连环杀手,再加上这是他当上官差后捕的第一个犯人,不免有些期待。

  王笑装模做样的打量了两眼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怎么会不是。”耿当愣了愣。

  看着眼前这个模样生得极好看的富家公子,耿当也不知道他‘痴呆’到了何种程度,便挠了挠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昨天打死罗德元那个?”

  “他不是,昨天那人,不一样。”王笑颇为坚定。

  “咋就不是呢。”耿当颇为失望起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这只是个普通凶犯了?这小子有几分身手,俺费了好些气力才逮着的。”

  王笑听说这高瘦青年身手不错,便又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却听耿当对那高瘦青年道:“你倒底姓甚名谁?因何杀杜掌柜?早点交代了让俺报上去。”

  那高瘦青年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嘿,逮了个哑巴回来。”耿当道,声音有些气恼。

  一个狱卒探过身来,俯耳对耿当道:“这小子在牢里也是一句话不说的。依小的看,他未必就不是杀手木子。再说了,这小子杀人是许多人都瞧见的,小耿爷你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报。”

  他最后这句话却是贴着耿当的耳朵说的,声音颇轻。

  王笑虽然没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却也还能猜到,杀良冒功他都听说过,这种添油加醋的事自然不会少。

  耿当却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俺想实实在在地领功劳。”

  那狱卒脸上的表情便有些讪讪然起来。

  王笑便心中暗道耿当此人实诚。

  “只是这小子一直不开口,却是麻烦。”耿当又气恼地说了一句。

  那狱卒便再次讨好道:“小耿爷若想要他开口,小的一会就对他用刑?”

  耿当犹豫了片刻,对那高瘦青年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再不开口,俺便让人用刑了。”

  那高瘦青年闭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但眼神中似乎有些犹豫。

  王笑因看他面相老实,便拿自己‘纯真无邪’的目光望去,鼓励他说话。

  “我杀了杜家兄弟,要判几年?”

  就在快要被带走的时候,高瘦青年还是开口说道。

  “嘿,要判几年?”耿当咧嘴一笑,道:“你杀了三个人,当然是杀人偿命。”

  高瘦青年愣了愣,眼神颇有些黯然。

  他又看了王笑一眼,问道:“你们在指认我是不是一个叫‘木子’的杀手?”

  “然后呢,你是吗?”耿当没好气道。

  “我可以是!”高瘦青年语气甚急,又道:“你要我认什么罪都可以,只要官爷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嘿,你当小爷我是来与你做生意的?”耿当有些不快,自语道:“还以为是条大鱼,原来是个没骨气的。”

  “官爷,官爷,你听我说。我姐姐、姐夫都让姓杜的害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四岁的甥女,只要官爷你能替我照看,我什么罪都能认。”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卒,道:“我知道你们巡捕营的规据,要是拿到大盗,赏银二十两。只要有五两银子官爷就能将我甥女养大,我什么罪都能认的。”

  王笑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想:“这小子有点傻,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然而,当他转头看向那两个狱卒,却见他们脸上非但毫无惊讶,反而带着些期待的笑意。

  王笑方才恍然大悟——这个‘规矩’显然就是这些狱卒告诉犯人的,让这些要被问斩的犯人捡些大罪认下来,骗朝廷的赏银,然后大家分银子。

  这是一条产业链啊。

  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顾忌的说这种事,看来这个产业链还相当成熟。

  果不其然,那两个狱卒便围着耿当劝说起来。

  他们也不提要耿当分银子,这种事,到时候赏银下来了,但凡不是傻冒,都不会忘了他们这样的知情人。

  因此,两个狱卒口口声声只是说那四岁的小女娃该有多可怜。

  “小耿爷,此事对所有人都没坏处,能得银子不说。关键是还能救一个可怜的孩子……”

  耿当两条粗眉拧在一起,显得颇有些纠结。

  这个刚刚当上官差的青年,也立志过不要被楚朝官场上那些龌龊事腐化。但这第一个案子,世俗就向他伸出了一双有力的推手。

  往前走一小步,冒功领钱救人,看起来一点坏外都没有。但以后呢?以后每一桩案子,都有人能让自己与钱沾上边。

  高瘦青年看向耿当,目光满是期待。

  “你姐姐、姐夫是被杜掌柜害死的?”终于,耿当问道。

  高瘦青年恨声道:“不错,我姐夫原在杜良骏手下干活,后来这畜生觊觎我姐姐,便伙同他兄弟生生打死了我姐夫,还掳走了我姐姐……”

  耿当有些默然,杜良骏的案子他是听过的,但这案子被营里的袁千总压下来了,没想到这小子自己跑去把人杀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没滋味,只好喃喃道:“你杀了三个人,肯定是要偿命的。”

  “我愿意偿命,可是我小甥女是无辜的。”

  耿当重重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道:“俺也不要你认别的罪,你家甥女俺替你养。大不了,俺以后少买些酒喝。”

  一句话说来简单,这个时代,要扯大一个孩子却绝不是易事。

  对于耿当而言,也是经历了不少心理争斗——如今才拿住第一个人犯,就要养他家里一个口人,长此以往,自己那点俸禄够吃什么。

  王笑却是暗暗摇了摇头,暗道耿当这家伙以后在巡捕营混不开的。

  人家两个狱卒满心期盼地看着你,就等着你带他们一起发财。你到好,自己往里垫银子就算了,断人财路,以后谁服你?

  王笑心中这般暗自摇头,他看向耿当的目光却微微有些欣赏起来——这人我想要,眼下‘英雄池’还太浅,得多练些英雄。

  哪知那高瘦青年盯着耿当,思索了一会之后,居然淡淡道:“你不用我领罪,我不信你。”

  “嘿,你还跟俺来劲了。”耿当颇有些恼火,“你待如何?”

  高瘦青年看向王笑,道:“我信他,他像是有钱的,我听你们喊他王家公子。”

  王笑很有些无语,你信我个鬼,我是个痴呆啊……好吧,你信我的钱。

  耿当又气又笑,忿忿骂道:“穷生歪计的东西,俺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是人精,你想得美。现如今哪个大户人家招丫环不是挑挑拣拣?哪里招不到好的丫环?你甥女才多大,又不能干活,人家犯得着给你养吗?”

  王笑颇有些愕然,听了耿当这句话他才明白,原来这年头,能给人家当丫环居然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可见这楚朝贫苦人家生活艰辛,毕竟,若是能活得下去,谁愿意做下人?

  一时间,耿当与高瘦青年的目光都向王笑看去。

  耿当暗想,他只是个痴呆,如何能做决定?

  高瘦青年则是有些期待——他见王笑与缨儿身上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脸上的气色也是极好,丝毫没有贫苦人家那种长年风吹日晒导致的脱皮与红斑。自己的小甥女若能进这样的大户人家,便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横死街头,长大以后甚至还能像这个大丫环一样体体面面……

  缨儿在一旁听着,心中也觉着这家人可怜。她有心想要帮忙,又知道自己一个丫环做不了主,便轻轻握着王笑的手,目光颇有些恳切。

  王笑被几人看着,有些不爽起来——都看我做什么,觉得五岁孩子智商这么高吗?

  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不是痴呆。但,英雄还是要练的。这巡捕营人才多,一个肉、一个刺客。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想了一会之后,他还是决定赌一把,走到那高瘦青年身边,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道:“耿当不欠你人情,你就不信他。那我也没有白替你养外甥女的道理……这样吧,你给我当护卫,以后替我做事。”

  高瘦青年一愣。

  却听王笑又说道:“你别多说。若是同意,你就点点头。告诉耿当去哪里接你外甥女。”

  高瘦青年看着他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颇有些呆住。

  但他能看到这个奇怪的孩子眼神的真诚。而且有钱人的想法自己捉摸不透,很正常。

  于是高个青年点了点头,对耿当说道:“我甥女在东垛桥二巷西边第七座屋子里,还请你们照料……”

  看着两个狱卒将人带走,缨儿忍不住向王笑问道:“少爷,你和他都说什么了?”

  王笑道:“我说,能帮忙,但要先问大哥。”

  “那少爷你为什么要和他说悄悄话?不想让缨儿听吗?”

  王笑道:“刚才那个人,和滚蛋也说悄悄话,我学他。”

  “少爷啊,人家官爷的名字是‘耿当’,不是‘滚蛋’……”


  既然问过了话,耿当就领着王笑主仆往回走,七拐八角再穿到大堂时,便听到有哀嚎声传来。

  之前大堂虽然也有不少人求饶叫冤,却只是嘈杂,此时这个哀嚎却有些撕心裂肺。

  王笑顺着那哭声看去,却见是个干瘦老者伏在地上,向一个官差不停磕头。

  那老者衣裳破烂,手上带着枷锁,花白的须发乱糟糟,脸上涕泪横流,哭起来的时候瘦瘦的脖子上像只包了一根骨头,腰间却挂着一个竹筒,似是用来装酒。

  被逮到巡捕营来的多是些悍匪或老油条,纵有一些被冤枉的,也多是闷不吭声的老实人,少有这样歇斯底里哭的,便都把目光落在这老头身上。

  “哭嚎个啥子!”一个戴着枷销,脖子上纹了老虎的大汉骂道:“老子竟与你这样的窝囊玩意儿坐一个牢子,没来由丢了老子的脸。”

  又有一个身材削瘦,面相油滑,还留着山羊胡子的汉子笑嘻嘻道:“这牢里有吃有喝的,关上个一年两载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哭啥哭?”

  便有人朝那山羊胡道:“你关上一年两载还能出来,这老头怕是要没那许多光景喽。”

  “哈哈哈哈,瞧他这又瘦又老的,竟还能偷东西,佩服,佩服。”

  “你们这些光棍关了就关了,不兴人家在外面有婆娘?”

  “有婆娘?嘿,他这把年纪若还能动得起来,从此他就是老子的大哥……”

  一帮老油条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时不时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显得颇为皮滑。

  缨儿见这些人有的纹面、有的满脸横肉、有的奸滑、有的带着刀疤……她心中害怕,拉了拉王笑。王笑却是不走,还看得饶有兴趣,他觉得自己太喜欢这群人了。

  他甚至看到那个山羊胡汉子一边笑嘻嘻的,一边偷偷从官差身上顺走了一串钥匙以及一个荷包。

  发现王笑的目光,那山羊胡汉子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还眨了眨一只眼睛。

  王笑亦是眨了眨眼。

  巡捕营真是个好地方,三教九流,人才市场。

  “吵什么吵!”一个面相凶恶的官差喝道。

  接着,他拿了条鞭子在那老头身上重重摔了一鞭,骂咧咧道:“老不死的东西,嚎,让你嚎,有胆偷银子没胆认。”

  那老头挨了一鞭,摔在地上嗷嗷直叫,脸上泪水更甚。

  “官爷呐,小老儿真的是冤枉呐,那银子真不是小老儿偷的……”

  “不是你偷的?”那官差冷笑道:“还敢跟老子嘴硬。”

  说着又一鞭甩下去。

  耿当看不过眼,过去拦住那官差,轻声道:“袁环,怎么回事?”

  王笑心中好笑,这官差竟名叫‘圆环’。

  袁环瞥了耿当一眼,不耐烦道:“你别管闲事。”

  “俺是怕你捉错了人。”耿当低声道。

  “老子告诉你,这回老子还真没捉错人。”袁环冷笑道,末了他还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一天到晚俺俺俺,哪招来的土鳖……”

  耿当脸色一变,嚅嚅着正要开口。

  忽然听到有人笑了出来,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道:“哈哈,这回没捉错人,那就是前几回捉错人喽。”

  “少爷,你不要乱说。”缨儿拉了拉王笑,轻声道。

  一时间,却有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纹着老虎的大汉讥讽道:“这狗屁官差,一看就不是好鸟,果然是个时常逮错人的,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袁环鞭子一挥,凑到王笑面前盯着他狞笑道:“哪来的小兔相公,后面洗干净了吗?敢到环爷面前放肆。”

  王笑眨了眨眼。

  这家伙面相又不好,嘴里又不干不净的。

  正好自己又是个痴呆。

  于是他直接啐了一口,啐在袁环眼里。

  “老子干了你丫的祖宗!”袁环怒极,举起鞭子就要挥下去。

  王笑既然敢啐他,就是余光中看到耿正白从那边过来。

  “住手!”

  果不其然,随着耿正白一声大喝,袁环手中的鞭子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干什么!”耿正白走了过来。

  袁环其实并不太怕耿正白这个把总,因为他自己的亲爹还是个千总。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也不能在把总面前放肆,骂咧咧道:“把总,这个小免崽子取笑我,还啐了我一脸。”

  众人目光看去,王笑背着双手,一张好看的脸上带着纯良无辜的神情——来,让我看看,我大哥与‘贵都司张大人’有多熟?

  耿正白便在袁环肩上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家里与张都司……”

  袁环脸上阴晴不定起来。

  既然拿出都司大人来压了,那自己就是被白欺负了一顿,这场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他只好朝耿正白拱拱手:“知道了。”

  袁环这算是给耿正白一个面子。

  他转过身,一脚踩在那老者身上,恨声道:“老不死的玩意,让你他娘的多嘴,接下来有你好受的。”

  接着他提着那老者就要走。

  “慢着,这案子你还没说明白呢。”耿当忽然道。

  袁环没想到自己才给耿正白一个面子,耿当反而还敢跟自己叫板,咬了咬下唇,神色愈发狠厉起来。

  “耿蛋是吧?你刚进巡捕营,有些规矩怕是还没弄明白吧。”袁环盯着耿当,冷冷道。

  他念耿当名字的时候,发言故意含糊了些,听着便有些像‘蠢蛋’。

  “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俺们就要再问清楚。”耿当道。

  袁环手指在他胸膛上点了点:“有些规矩你不懂,我告诉你,新来的多看、多学、少开口。知道了吗?”

  耿正白并不想得罪袁千总的儿子,拍了拍耿当的背,道:“别插手别人的案子。”

  耿当道:“可是这人是冤枉的。”

  “冤枉?”袁环踩在那老者背上又加了些力道,踩得那老者惨叫了一声。

  他听着这惨叫声狞笑了起来,向耿当道:“好,你说他冤枉,可以。但若是我没捉错人,你以后但凡见到我,恭恭敬敬叫一声环哥。”

  这要求听起来并不算过份。

  袁环看着自己脚下的老头,心中却知道,只要耿当答应了,就等着一辈子被自己踩在脚下吧。

  耿正白向耿当摇了摇头。

  耿当低着头,有些犹豫起来。

  那老者却是苦嚎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

  “好,俺答应你。”耿当道。

  袁环笑了笑,吩附人去把苦主和人证叫回来。

  “好茗茶铺的郝老板是吧,昨天你丢了一枚三两六钱的银子,是也不是?”

  “是。”

  袁环点点头,又问道:“这老高头是个做闲散活的,时常在那你做闲工,是也不是?”

  “是。”

  “昨天你丢了银子,正好老高头来过,是也不是?”

  “是。”

  “你丢了这枚银子,有店里的伙计做证,是也不是?”

  “是。”

  袁环在郝老板身上一拍,道:“把银子拿出来。”

  郝老板眼睛转了转,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探手入怀。

  “利落点!不会吞你这点银子。”

  袁环抢过郝老板手中的银子,往身后一个胥吏手里一抛,道:“老方,你掂掂,几两几钱。”

  老方一手捧着这银子,另一只手抚着长须,微眯着眼,轻轻一掂,显得极是专业。

  没有人能怀疑老方掂钱的手艺。

  “三两六钱。”

  一语说完,耿当脸色一变。

  袁环面露得意,摸着自己的嘴走了两步,忍不住笑了出来:“有些人呐,总喜欢多管闲事。老子明明白白地办案子,他非要横插一手。这下没话说了吧?”

  耿当一拍脑门,拉起地上那依旧哭嚎不止的老高头,问道:“你说,咋回事?”

  老高头一把鼻涕一把哭,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啊。”

  “呸,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叫屈。”袁环又是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骂咧咧道:“不是偷的抢的,你哪来的这么大一枚银子。”

  王笑心中好笑,这道理就好比……你丢了一百块,我正好有一百块,那就是我偷了你一百块?

  他这般微带嘲讽地想着,旁人却颇有些服气。感叹袁环办案的水平进步了,竟能如此有理有节。又说这老高头太滑头,惯会狡辩。

  “你说你这银子哪来的?”耿当见老高头模样凄惨,又问了一句。“你再不说,俺也救不了你。”

  “这银子……是小老儿……卖了一双儿女换来的呀!”

  老高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泪俱下,枯木般的身体不停抖动,让人望之不忍。

  一听这话,那纹着虎的大汉骂骂咧咧道:“没用的老玩意,卖儿卖女,你他娘还不如真去偷。老子竟跟你这种窝囊废坐一个牢子。真他娘的晦气!”

  “卖儿女?”袁环鞭子狠狠摔在老高头背上:“卖儿女?卖得了正好三两六钱吗?我看你别叫老高头了,叫老滑头好了。”

  “就是。”郝老板站了出来,指着老高头道:“他那双儿女我见过,骨瘦如柴,眼见就是养不活的,送人都没人要,谁会花银子买?”

  那方姓胥吏亦是抚着长须,摇头道:“这年头人命如草,穷人家养不活孩子多的是抛在路边,卖不了这个钱,卖不了喽……”

  那些被逮来的大汉们却是哄堂大笑。

  “哈哈哈,这老头一把年数了,还有一双小儿女,果然是个能拱的。”

  “哈哈哈,老子就说了人家有婆娘,本事人!”

  “要老子说,这两人,一个脑满肠肥,一个没钱养儿女却有钱买酒喝,都他娘不是好东西。不如把银子给老子……”

  袁环得意道:“耿当!愿赌服输,你别在那婆婆妈妈的了。”

  耿当一张方脸便涨成猪肝色,看着袁环,嘴里嚅嚅着什么。

  王笑看着他这幅‘嫩牛五方’一般的表情,心中忽然有些想法——今天自己过来,张都司应该不会在意,但如果是王珍想要杀自己,也许会特意打听自己在巡捕营的情况,那自己也该有点动静才行。最好还要表露出点什么来……

  办案?这办案的精髓不就是‘无理取闹’四字嘛,谁不会似的?

  “我也有银子,掉了,长得和它一样哦。”王笑忽然指着老方手里的银子道。

  郝老板愣了一愣,浮起瞧不起痴呆的笑容,应道:“小公子,你别闹了。这银子就是我的,如何会不认得?”

  “那我们俩的银子,长得一样哦。”王笑道。

  “是吗?”郝老板颇有些无语。

  王笑‘唔’了一声,又道:“还有老高头,我们三个的银子长得一样。”

  “小公子啊,你……”郝老板有些不耐起来。

  下一刻,王笑飞快地抢过那枚银子。

  “你干什么?”郝老板吓了一跳,破音道:“小兔……小公子,你拿我的银子干嘛?!”

  王笑却是笑意吟吟,问道:“你喝不喝酒?”

  “我不喝。”

  “我家是卖酒的,你为什么不喝酒?”

  “嘿,我管你卖什么的。我不喝酒为了省钱啊,快把银子还我。”

  “这个是我的哦!”王笑捧着那银子闻了一下,大声道:“我的银子有酒味,这是我的!”

  声音回荡开来,颇为清脆。

  耿当挠了挠头,心想:这是硬生生讹钱呐,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连痴呆儿都是这雁过拔毛的德行……


  “嘿,你这小兔崽子……”

  郝老板大怒,一把抢过王笑手里的银子闻了闻。

  “哪有酒味?哪有酒味?”说着,他飞快舔了几下,眼睛骨碌一转,道:“我尝了,半点酒味都没有!”

  突然,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犯都哄堂大笑起来。

  “这小胖球竟有这等技艺,大可替老子也舔一把!”

  “哈哈哈……郝老板快来闻闻老子身上可有酒味……”

  王笑看了一眼脸色如猪肝一样的郝老板,心道:这个话就有点过份了。

  他偷偷笑了笑,接着道:“咦,我的银子还在怀里,那这银子是老高头的,他腰上也挂着酒……”

  袁环听了这些无理取闹的话极有些气愤,拿着鞭子打了一圈,骂道:“都起什么哄!当巡捕营是戏台不成?他刚才说的根本就证明不了什么!”

  “嘿嘿嘿,瞧这郝老板这般‘口技’,老高头若能从他手上偷银子,老子就不是广安坊第一神偷了。”那山羊胡子的高瘦汉子大笑道。

  “那你是什么?”有人搭腔作捧哏。

  山羊胡子大笑道:“老子拜他为师,学学怎么在这把年纪还能拱婆娘。”

  “哈哈哈哈……”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王笑瞥了袁环一眼,心中好笑道:刚才耿当和你讲道理你不讲,现在你却要和我一个痴呆讲道理,谁要听你分析?

  袁环气极,一鞭子就重重向山羊胡子抽去。

  山羊胡子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咧着嘴笑着,身子飞快地闪到纹着老虎的大汉身后。

  啪!

  鞭子被纹虎大汉手里的镣铐挡下来。

  纹虎大汉眉毛一竖,手向前一套,直接便将袁环提起来,狞笑道:“老子肯让你们逮,是给你们张都司面子,你丫敢朝老子招呼,要了你的小命信不信?”

  袁环被铁链挂着,脚不能着地,心下大骇,嘴里不停嚎叫起来。

  场上又是一片哄笑。

  “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个中年军官从后堂走出来,他四十余岁,颧骨颇高,看起来有些精干阴狠。

  袁环连忙喊道:“爹,救我!”

  袁庆目光狠狠在袁环脸上一瞪,袁环连忙改口道:“千总大人,救我。”

  “白老虎,把人放下。”袁庆道,声音很是威严

  白老虎狞笑道:“放人可以,但这小子动不动拿鞭子招呼,老子也怕在这牢里被人欺负了。”

  袁庆便走过去,压着声音说了几个字。

  王笑站得不远,能勉强听到是“给你天字四号房”之类的,大概这巡捕营的牢房还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白老虎这才嘿嘿一笑道:“好!”

  说着将袁环放了下来。

  袁庆四顾一看,又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老方的胥吏便连忙凑上去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

  袁庆对这种小案子的不感兴趣,目光盯在王笑脸上,又在他衣服上扫了一眼。

  王笑努力展现出一幅人畜无害的天真表情,嘴里却是说了一句极奇怪的话——

  “我知道凶手是谁哦。”

  袁庆却是看了王笑一会,淡淡道:“既然罪证不足,就把人放了吧。”

  他毫不理会王笑嘴里的话,目光的意思却是——看衣服,你是有点身家的人,这两只蚂蚁你想帮哪只就帮哪只,小事。

  遇上这凌厉的目光,老高头的狂喜与郝老板的失落在王笑眼里便像是失了色彩。

  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很多……

  ——试探出王珍与张都司相熟到何程度之后呢?如果要杀自己的真是王珍,就这个姓袁的千总一句话便可能要了自己的命。而如果不是王珍想杀自己,他能否提供庇护?

  下一刻,袁庆转过身,朝大堂后面走去。

  “呵,真是个机灵孩子。”他丢下一句话。

  被这样赞了一句,王笑却很有些不爽——孩子你个头,你全家都是孩子。

  于是这个‘机灵的孩子’撇了撇嘴,在许多人的目光中,摆出一幅傻憨的模样……

  耿当既然答应了王珍要照看好王笑,便准备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回去。

  正当他打算跨上马车的时候,却见后面马车上的王笑飞快地跑到自己面前。

  “三公子怎么了?”耿当颇有些疑惑。

  王笑道:“耿大哥,这个你拿着。”

  说着,他拿了几块碎银子塞在耿当手中。银子是出门前王珍给的,本就不算多,此时王笑只好一股脑塞给耿当。

  “这,俺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耿当像是被那银子烫了一般,将手收了回去。

  “你答应收养那个女娃,这便需要花银子。另外那两个狱卒没在你那捞到好处,还是要打点一下,以免以后生出龃龉。还有老高头,不妨让他将一双儿女赎回来。”王笑语速极快,如连珠炮般说道。

  耿当极有些惊讶。

  这王家三公子听说是个痴呆儿啊,那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刻,王笑又将那银子推回他手里:“这银子你当借的也好,送的也好。你义气深重,为人方正,因此我心中敬仰。又见你济危扶贫,便也想出一份力。再推却,就是瞧不起我。”

  ——来,傻大个,先刷一波熟练度,再到我的英雄池里来。

  若是别人有这样的行事话语,耿当自然颇为感动。但一个痴呆儿这样,便让他觉得有些诡异起来。

  莫非是自己的真诚与正直感动了上苍,于是借王家三公子的躯壳来勉励自己?

  但对于王笑而言,一时间也难得再遇上耿当这样一个长了嘴和没长嘴一样的人,也只好赌一把了。

  那边缨儿上了马车,刚要伸手去拉王笑,却见自家少爷飞快地跑到前面,她连忙又跳下来,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过来,正好见到王笑将银子递出去。

  缨儿便有些愣怔在那里……

  回去的路上,王笑很快就发觉缨儿有些异样。

  说起来也是,自己今天做的确实有些过了,换着花样的闹腾,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五岁智商的痴儿行事。

  大哥的反应能不能试探出来这另说。眼前被这丫头看出来了,还得编一套说辞,真麻烦。

  比如:前天被打了一棍子,所以突然开窍了。

  有些假啊……更关键是,凶手也就知道自己唯一的底牌了。

  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缨儿也不会是凶手。

  于是,王笑郑重地看向缨儿,开口道:“缨儿啊……”

  他平时都是叫‘缨儿姐姐’,此时这声唤则显得有些不同,这是语重心长说正事的口吻。

  没想到只喊了这一声名字,缨儿便愣愣地落下泪来。

  少女的睫毛很长,泪珠又大又晶莹,滴了两滴之后便径直在脸上划了一道泪痕,梨花带雨,看起来极是楚楚可怜。

  王笑吓了一跳。

  这丫头总不会是发现,她的少爷死了,被自己借尸还魂了吧?

  “你不要哭,事情不是那样的。”其实他也不知道缨儿认为的事情是哪样。

  王笑这还是第一次哄女孩子,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无非是说“怎么了、不要哭”之类的。

  “少爷……少爷你果然还是这样……”缨儿道。

  王笑愣了一愣:“还是哪样?”

  缨儿抹着泪,抽泣道:“少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别人好,你给官爷银子,交待他让老高头把孩子赎回来,缨儿都看到听到了。”

  唔,你都听到了?我果然还是败露了。

  王笑只好轻叹了一声。

  却听缨儿又道:“十年了,少爷果然还是没有变过。当年你救我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个样子。旁人都说你傻,我却知道少爷你一点也不傻,只要见有人需要帮忙,少爷可以成为最聪明的人。”

  “是……吗?”王笑愣在那里。

  “少爷啊,你又忘记了吗?缨儿与你说过好多遍呢。那年,雪下得好大好大,积雪巷的雪有半个人高……”

  “所以才叫积雪巷?”

  “哈哈,对啊,缨儿都没发现。”缨儿又哭又笑起来,含着泪道:“那年少爷你跟着祖夫人去给下人送炭,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摔了一跤。祖夫人拍着少爷身上的雪说没事,但少爷你就是赖着不肯走呢,你说雪下面有个人。本来所有人都不信的,但少爷你又哭又闹的就是不走,祖夫人又是最疼你的,便让人将雪铲开,才发现冻僵的缨儿呢。”

  王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拍着缨儿的背,道:“都过去了。”

  “缨儿想祖夫人了,少爷你想不想?”缨儿说着,伸手握过王笑的手,轻声道:“祖夫人走了以后,缨儿就只有少爷一个亲人了。”

  王笑忽然有些恍惚。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漫天的白雪。

  梦境里,年幼的孩子跑来跑去,冻僵的少女紧紧闭着眼,老祖母的面容和蔼,带着让人安定的宠溺笑容。

  “我的孙儿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他会比你们都要聪明……”脑海中隐隐有个慈祥的声音在说,能让人感觉到被溺爱的喜悦。

  一时间,他分不出自己是现代的灵魂附在王笑身上,还是自己就是多了一段记忆的王笑。

  只好抚着额头皱了皱眉。

  “少爷,你怎么了?”

  “大概是有些晕车吧。”王笑道——都出现幻觉了。

  马车晃来晃去,王笑被自己‘晕车’的笑话逗得轻轻笑了一声。

  但这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就是王笑。从这一刻开始,他不要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有人发觉自己的异常。

  他伸出手,把缨儿脸上的泪抹干净,笑道:“原来你是个爱哭鬼,每天哭一次鼻子。”

  “哪有。”缨儿颇有些不服气,道:“因为想到祖夫人才哭的,要是她看到今天少爷的作为,也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很机灵吧?”王笑稍稍试探道。

  缨儿便理所当然道:“我家少爷当然聪明,总有一天,会比所有人都聪明……”

  马车回到王家,耿当便算是完璧归赵,拱了拱手,自行离去。

  王笑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便盘算起来——这小伙子心眼实诚,又有些身手,该怎么继续和他套交情?

  王家的两个门房,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的却是偷偷打量了王笑主仆一眼,心道三少爷这两天连着出门,每次缨儿姑娘还都是哭着回来,想必是这傻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

  于是两个门房对望一眼,各自心道:“咱们一定要把门看好了,别让三少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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