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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龙劫

说书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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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七阅小说   主角: 孙维晏颜之娘   更新: 2022-04-11 14: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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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孙维晏颜之娘《化龙劫》讲的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江南金陵的风花雪月被铁血刀剑打破,乱世缓缓拉开帷幕殇江似血,千里浮尸,无数的分与合、生与死,在这苍茫的九州上演

精彩节选


  老人走在花园中,步伐稳健,身穿正蓝箭袖禽蟒长袍。他的双袖沾满了彩漆,手提一支毛笔。来往过路的太监见到老人,都会停下来行礼,毕恭毕敬的喊上一声督领侍大人。老人穿过了前廊,来到歇息的小亭子里,那里坐着一名身穿明黄龙袍的中年男人,独自倒茶品茶。老人入亭后,站在中年男子身后,一言不发。

  “你觉得太子是藏拙么?”中年男子像是自言自语,“若是藏拙,那城府未免比我这个当爹的还深吧?”

  老人不置可否。

  “身在太子之位,心性倒似孩童,难道是朕太惯着他了?”

  老人垂首,嗓音阴柔道:“可以让太子在江湖上历练一番。”

  “但他若是在韬光养晦,朕让他去江湖历练岂不是弄巧成拙?”

  老人提点一句:“正巧太子在密谋出宫。”

  “他跟你说了?”

  “是。”

  “那你转头就把他卖了,把这事告诉朕?”

  “此事无伤大雅。再说太子还未登基。”

  天下宦官有胆气在天子面前戏言龙子的,独有号称伶官鬼的公孙维晏一人尔。

  而能公孙维晏面前坐着品茶的,自然是当今大凉皇帝——赵阚。

  赵阚摇晃着杯中茶水,青花瓷内的咬盏缓缓散开。他眯着眼看着园中三千春花开,良久后,赵阚道:“若说让他出去,可万一……”

  公孙维晏立马接话:“老奴早已赶制十五张面皮,会在合适的时候交给太子。江湖上更是有五千死侍暗桩,随时听候太子差遣。”

  赵阚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家伙早有准备啊,敢情是在给朕下套呢?”

  “老奴不敢。”

  “太子要出宫嘛,朕不拦,该准备的你大概都替他准备好了。但是他自己本身有没有能力闯江湖,还得他自己证明给朕看。用阴谋诡计也好,借用他人力量也罢,只要出得了宫,都算他的本事,朕可不想自己的儿子稀里糊涂的死在江湖的某个角落里。”

  公孙维晏笑道:“陛下还是想试探太子是否藏拙吧?”

  “哈哈!卿家懂我!”赵阚抿了一口茶,“说起来,他为什么要入江湖?”

  公孙维晏将太子的话一字不落的转述:“去见识见识,主要是为了去玩。”

  赵阚拍桌,哈哈大笑:“有那个本事,尽管出去玩!”

  公孙维晏笑而不语。

  赵阚道:“你觉得皇宫哪个御林军校尉会被太子说动?”

  “老奴估计,太子会打算翻墙出去。”

  赵阚一愣,摇头笑道:“卿家准备的那十五张面皮看来是要白费了。”

  “不会。不如陛下和老奴打个赌?”

  “哦?赌什么?”

  “老奴赌太子殿下能出去。”

  “赌注呢?”

  “自然是那十五张面皮。”

  天下皆知,公孙维晏手制面皮天下无双,一贴便入肉入骨,宛如京剧变脸一般,再相熟的人也认不出来,可谓是有价无市,千金难买。但据传公孙维晏制作的面皮原料是从活人脸上剥下来的,活剥百人脸皮才能制成一张面皮,让闻者毛骨悚然,故而称公孙维晏为伶官鬼。

  “好。朕也不小气,”赵阚从腰间掏出一块金牌,“朕压这个。赌太子出不去。”

  公孙维晏抿嘴一笑,道:“就这么定下了。老奴在宫中还有些琐事要做,就让魏总管服侍陛下吧。”

  赵阚点点头,道:“你忙你的。”

  公孙维晏作揖,三跪,随后转身步履匆匆离开。

  公孙维晏并没有去忙所谓的宫中之事,而是直径去了太子寝宫。

  刚踏入行宫内,一个年轻人便扑过来把他按倒,用力地拉扯他的衣服。

  “来,快把胡子刮了!”

  “殿下!要不咱们再想个法子吧?”

  年轻人脱下四爪蟒纹黄袍,按住只剩下亵衣的公孙维晏,把蟒袍硬往他身上套。公孙维晏不停地挣扎,“殿下!老奴穿黄蟒袍是谮越啊!要诛九族的!”

  年轻人顿了一下,跑去挥笔写下四个字——“勿杀此人”,将纸条塞给老人后,继续往他身上奋力套蟒袍。

  公孙维晏无奈道:“这也太儿戏了吧?”

  “别磨磨唧唧了!快刮胡子!”

  “这是老奴年轻时还未净身时好歹不容易留下的胡子,殿下您这一刮,我可就彻底没了啊!”

  “你为了我就牺牲一下吧。”年轻人总算将蟒袍套在老人身上,蟒袍有些大,他帮公孙维晏系好腰带后,仔细一打量,感觉他身形瑟缩又猥琐。年轻人挠挠头,虽说不怎么像,但也只能将就着点了。

  “你坐着,不要动,假装在看书……”年轻人吩咐道。

  公孙维晏哭笑不得,说道:“殿下,您可有出宫手谕?”

  “没有。”

  令牌呢?”

  “没有。”

  “陛下罚你禁足的期限过了吗?”

  “没有。”

  “有人接应吗?”

  “没有。”

  “那老奴斗胆一问,殿下如何出去?”

  “翻墙出去。”

  “……”

  公孙维晏心想果然如此。他循循善诱说道:“老奴觉得,老奴身形与殿下没有半分相似,这招瞒天过海行不通,而且殿下的计划虽说……呃……虽说天衣无缝,但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瑕疵的。”

  年轻人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早就转身跑了,边跑边喊道:“老孙,我回来肯定会给你带些土特产的!不用太想我!”

  公孙维晏气得七窍生烟:“回来!老奴还有东西要给你!”

  年轻人置若罔闻,一溜烟小跑,过了保和殿,想了想,又绕道跑去东门,还没过东门前桥,就被拦了下来。

  皇宫路板都是用纯白的白鱼石铺就,每一块都被磨得锃亮,除了三千小行宫之外,共有四大宫,只有四大宫才有资格称之为“殿”。每个宫殿相隔距离都有数百丈,白玉阶梯足有九十九条。每次群臣入殿时,都要犹如登高一般顶礼而入,四周有乐官敲鼎击筑,气势恢宏。

  而百丈平台中央,就有一条横断的流水,即有排水之用,也有观赏的价值。流水横断百丈平台后,延伸至四周,绕整个皇宫一圈,每个宫门前都有十八座前桥,各有重兵把手。

  年轻人目测了一下宫墙,以前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发现这宫墙是真他娘的高。

  他立马胡诌道:“陛下口谕,令我去太傅府上,有要事相叙。”

  一众士兵面面相觑。

  为首的金武卫上前一步,作揖道:“还请太子殿下不要为难臣等。”

  “若我非要出去,你们拦得住?”

  “太子位尊至极,臣自然拦不住。”金武卫恭谨道。

  他说的是“臣”拦不住,并不是“臣等”拦不住。一字之差,其含义天差地别。

  东门戍有金武卫三千。

  “哦。”年轻人笑了笑。

  他单脚一踏,张袖飞奔,一连串小碎步蓄力,猛地跃上列队成排的金武卫头顶上,踩着头盔,如燕子低掠一般飞奔而过。

  三千金武卫列阵,军队以阵列堆杀江湖高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十人以上的兵阵便能爆发出个人三倍的战斗力。此时人潮翻涌,金武卫收戟换刀,正握刀背,以防误伤这个胡来的太子殿下。很快年轻人正面形成了一个真空,他没有借力点,只好落回地面。

  三千金武卫将他围困于中央。

  三千长刀对准一人。

  年轻人轻蔑一笑。

  随后百丈刀光,朱门怒响。

  秋风杀人。

  数日后,天下皆知当今太子赵无言独自闯宫,三千金武卫竟然拦不下一个人。宫墙东门碎裂大半,三丈朱红大门被生生震裂。

  天下震动。

  大凉有潜龙,低游入江湖。


  颜之娘折了一枝桃花,逗弄飞舞的蝴蝶。

  武当山八十八大小莲花峰上云雾翻涌,站在主峰之上可见八十七小莲花峰向主峰朝拜,小莲花峰如同绽开的莲花瓣一般,以主峰为圆心层层向外叠布,可谓是天公造物鬼斧神工。而八十八大小莲花峰顶峰上,各有一柱铜铃,终年未响,上面足足积有半寸灰尘。

  此时弥漫在山峰之间的雾海翻涌,隐约有升腾之势,很快就淅淅沥沥下起了下雨。颜之娘甩着桃花枝,跑进亭台躲雨。

  水梨子的花形似一排白色铜铃,淋雨后,雨水顺着花骨朵滴下。颜之娘伸手去接那滴下来的雨水。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下山啊?”颜之娘用另一只手撑着下巴,说话时头一晃一晃的。

  没人应答。

  “师父?”颜之娘疑惑地将头探出亭台,往上望去,雨水淋下,她衣裳顿时湿了大半边,紧贴着她身上曼妙的曲线。

  亭台檐角上磨损的厉害,瓦片下陷半凹,积了不少雨水,檐角尖端雕有吻兽,名为仙人骑凤。此时仙人骑凤头上挂着一根下垂的柳条,随风摇晃。

  远处有个小道童捂着头向这边小跑,不一会便跑到亭台内。他抖了抖身子,撩起衣服下摆,用力一拧,哗啦啦的挤出一滩水。

  “十七,你看到师父没有?”颜之娘一拍小道童的脑袋。后者委屈地捂着头,瞧见了颜之娘上身湿透,可见内衫,又羞红了脸,低头喏喏道:“我也不知道师父干嘛去了,早上师父还好好的坐在檐角上的,昨天还往上面挂了根柳条,嘴里嘀咕了一大堆,我就记着一句“柳条钓龙风浪起,唯我稳坐钓鱼台”……”

  “哦!”

  “师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师父都坐檐角那坐三年了,大家都在猜师父在练什么神功呢。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

  颜之娘屈指一弹他脑门,说道:“男孩嘴碎要不得。”

  小道童委屈的捂头。

  “对了,今晚会有天狗食月,大师兄给我们都布置了课业,要我们观天象测天下走势,每人至少要交五千字的论断……师姐你也要写……”

  颜之娘转身就走。

  小道童在后面说道:“反正我是把话带到了啊,别到时候大师兄问起来又推托说我没有通知你……”

  颜之娘走进雨中,甩着桃花枝,水花四溅,她头也不回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嘴碎道士!”

  小道童涨红了脸,显然对“嘴碎道士”这个外号十分不满,他憋了半天,但最后却喊道:“师姐记得撑伞!淋雨小心受凉!”

  走远了的颜之娘高举桃花枝甩了甩,仍旧没有回头。

  背影曼妙又潇洒。

  颜之娘去了师父旧时的寝房,又去师父偶尔会去的竹林转了转,随后跑到莲花峰巅顶,四处走遍,仍旧不见师父人影。她眼睛一转,偷笑两声,往山门跑去。

  青石板上满是苔藓,颜之娘踩着水,打算趁师父不在下山。

  武当山门有三重。山底一重,崔巍磅礴,红柱上雕有锦鲤野鹤,牌匾宽阔大气,上书“武当”二字,是武当山的门面;山顶是第二重,朴实无华,进了这重门才算真正到了武当山;第三重在山巅,只有门框没有门板,只具有象征意义,其内是道士结庐居所,不对信徒游客开放。这重门区分的是世外与世内,挂有铃铛九九八十一颗,据说铃铛内是空心,风吹摇晃不会发出响声,寓意入此门再无喧嚣因果,故而铃铛不响,入门之人一身清净。

  颜之娘站在三重门前,眺望武当,山松桂林,万千气象。

  门上悬挂着一封信。

  颜之娘将信摘下来,上面笔力清逸写着六个字。

  “女徒颜之娘收”

  颜之娘叹了口气,果然师父早已算到她想要偷溜下山。她将信拆开阅览,师父在信里居然没有斥责她,只是惜字如金得寥寥写了几个字。

  “准下山,杀赵无言。”

  颜之娘有些惊讶,师父竟然准她下山,还要她杀人。不过师父点名要杀的人,那便定是个大恶人。她将信封收入怀中,迈步走向三重门。

  一步跨越门槛。

  门上悬挂百年未响的八十一颗铃铛炸响,乒乒乓乓,急促而激烈。

  颜之娘入世,因果加身。

  一步迈出门槛。

  八十八大小莲花峰巅顶铜柱轰鸣。灰尘震落,钟声传遍四野八荒,直上九霄云外。

  大师兄放下手上的笔,呆了半晌,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道平安符。小道童在雨亭里看雨听钟声,仿佛听到了天道。武当山上凡是第一百二十一代的弟子,闻钟而神往。三万三千香客,闻钟而低眉。

  颜之娘雨中独行,沿青石板小路下山。

  第二重门外,三百入世道士跪伏,为首的老道士双手捧给颜之娘一把刀。

  “此刀名为归一,”老道士深作揖,“武当赐刀于第一百二十一代下山入世弟子颜之娘,涤荡三界,大兴武当。”颜之娘点头,继续独行,一个时辰后,她迈过了第一重门。

  武当有雏凤,提刀入红尘。


  大雨滂沱,夜雨声烦。

  九天之上阴云密布,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偶尔有狂蟒般的闪电在乌云中翻滚。

  驿道上有三匹骏马奔驰,蹄下泥泞飞溅,马背上匍匐着的三人,都头戴斗笠身穿蓑衣。

  三人突然调转马头,由驿道转入密林,驭马踩着山石翻越一座山坡后,便到了江畔渡口。江上涨潮,波涛汹涌,艄公早已栓船歇业,在处于高地的茅屋里歇息。年老的艄公正在炕上给孙子讲些道听途说的江湖异事,只见茅屋门板猛地被踹开,两名戴斗笠的人闯入,隐约能看见外面还站着一名斗笠人。艄公被吓了一跳,慌忙将孙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群来者不善的人。

  “我们想过河。”其中一名戴斗笠的人声音嘶哑地说道。

  那人将斗笠压得很低,又将蓑衣领子竖高,艄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凭声音和那高大的身形,猜测他是个男人。

  艄公惶恐说道:“现在不能开工,江水流的急,别说我这小筏子,就算是上千斤的大船来了,也得被这大浪掀翻……”

  那人掏出一袋碎银子,放在桌上。

  艄公摇头:“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要是真想过河,最少也要等雨停之后。”

  那人沉默了,茅屋内陷入死寂。

  就在艄公以为这些人要放弃渡河时,之前说话的那人蓑衣下传来呲呲的钢铁摩擦声,配着屋外的雨声雷声,格外诡谲。

  一抹寒芒迸射。

  艄公一惊,顿时背后衣衫浸满冷汗。

  一把长刀横在艄公脖子前。

  那人握着刀,冷冷说道:“要么过河,要么死。”

  艄公强作镇定,说:“不开船是死,开船也是死,那我宁可死在刀下,也不愿溺死在河里喂鱼,不明不白的就成了水鬼。”

  “开船尚有一线生机。”

  “一线都没有。现在江里湍急的水涡连鱼都能绞死。”

  那人再次沉默。

  半晌后,他缓缓将刀移开。艄公正要松口气,却见那人把刀架在他孙子的脖子上。

  “我们实在是赶着过河,请艄公行个方便,不然的话,只有拉上你爷孙俩陪葬了。”

  艄公嘴唇颤抖起来。他结结巴巴道:“祸不及家人……你们不讲规矩……”

  小男孩扯着艄公的衣角的手在颤抖,但脸上仍旧倔强地做出怒目而视的神情。

  那人有些不耐烦了,手腕一抖,小男孩脖子上立马被划出一条细微的血痕。

  艄公惊呼一声,面色怆然道:“我做!我这就开船!你们放了我孙子……”

  “好。”那人收刀入鞘。

  “阿爷!”男孩用力扯住艄公衣角。

  艄公强笑着,一根一根地掰开男孩的手指头,说道:“爷爷很快就回来,小山子,爷爷撑了一辈子的船,一次都没有出过意外,想必这次也能平安回来。”

  小男孩瘪着嘴,仍旧是一副倔强不肯落泪的模样。

  艄公戴上了斗笠蓑衣,领着三人去渡口,费力的解开船绳,磨磨蹭蹭的在船上收拾东西。那人也不催促,给另外一个人递了个眼神,后者意会,转身悄无声息的隐入黑暗中。

  茅屋处在山坡上,窗口几丈后便是断崖,男孩趴在窗上,远远地望着风雨中渡口旁的阿爷。

  不一会儿,男孩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动静,他惊喜的转身,迎来的却是当头一刀。这一刀从眉骨划过,直接划破了他的一颗眼珠子。男孩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捂着眼睛哭嚎,血液从指缝里喷薄而出。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倒映出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影。竟是刚刚一直未说话的那人折返而来,要毁约杀男孩灭口。

  男孩在地上扑腾挣扎,疼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那人居高临下,一脚踩在男孩的胸膛上,对准男孩的脖子,手起刀落。

  男孩涕泗横流。

  半晌后,预想中的刀子久久没有落在身上。男孩壮着胆子睁眼往上一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人的脑袋不知何时炸成了碎末,此时只余一具无头尸体站在他面前。他尖叫一声,蹬脚向后退去,不小心踢倒了那具尸体,尸体倒下,与地面撞击发出一声闷响,脖颈处的断口又炸出一滩血液。

  男孩吓得瑟瑟发抖。

  屋外突然有敲门声。

  嗒……嗒……嗒……

  敲门声极有规律,声音不大不小,十分温吞,就仿佛屋外有个守礼的善客等着主人开门一样。

  男孩自然不敢起身开门。

  外面敲门的那人等了一会,轻轻地将门推开,门栓悄无声息的碎成木渣。男孩浑身颤抖,直觉告诉他,进来的这个人就是隔空炸碎人脑袋的始作俑者。男孩心中隐隐泛起猜测,之前戴斗笠的那三人不惜代价也要过河,说不定就是因为被这人追杀的缘故。

  光这手隔空杀人的手段,就让男孩将进来的那人视作神魔。

  进来的那人一身白衣,浑身湿透,长相并不是男孩所想的青面獠牙,而是异常阳刚俊美。他身材修长魁梧,剑眉星目,结发束冠,下巴有些胡茬,看上去年近三十,腰间左右分别挂了一柄剑和一个酒葫芦。

  男孩咽了口唾沫。

  白衣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说道:“金风露,疗伤药。用这个向你换个消息,愿不愿意随你。”

  男孩咬牙:“我换!知无不言!”

  白衣男子将药瓶丢给男孩,指着那具无头尸体问道:“像这样的人,你还见过几个?”

  “还有两个,胁迫着我阿爷去渡口开船,他们打算渡河。”

  白衣男子点点头,走到窗口旁,眯眼眺望渡口。果不其然,剩余那两人见同伙迟迟未归,便立刻让艄公开船,三人此时已经离岸近一里,小船在江上摇摇晃晃,每次只隔一线便要倾倒。艄公不愧是老船夫,经验老道,每次都撑船险之又险的躲开暗流,照这个趋势,若是没有碰上急流,艄公还真有可能将船划到对岸。

  白衣男子抿嘴,嘴角带笑,满是杀气戾气。

  他正要从窗口一跃而下,却被男孩抓住了衣角。男孩忐忑的恳求:“我阿爷还在上面……求求壮士救救阿爷!”

  白衣男子拍拍男孩的头,道:“我尽量。”

  说完他便从窗口飞跃而出。

  一条白虹踏雨奔袭。

  水花四溅。

  白衣男子猛地从空中坠下,砸在江上小舟的船头,船尾上翘一丈,船头近乎砸入水底。

  刹那之间,幽蓝的刀光迸射而来,白衣男子用刀鞘轻轻一拨,右手五指如勾,按向那偷袭而来的斗笠人的脖子。斗笠人一击不成,迅速后撤,白衣男子的右手紧随而至。

  突然间,斗笠人的蓑衣内爆发出一声急促的金属摩擦声,又是一抹刀光迸射,他居然还有一把刀!斗笠人左手握刀,反身一斩而下,割破雨帘,刀意磅礴,爆发出阵阵破空声!

  不知多少江湖成名高手死在他这反手刀之下,而知道他佩有双刀且惯使左手刀的人,只有他自己。江湖人狡兔三窟,没有些本事傍身,谁能够在这江湖上混得长久?在他手上阴沟里翻船的高手不计其数,今晚显然又要多一个。

  斗笠人的斗笠被狂风扯起,露出被风雨吹打的一张狰狞面孔。

  电光火石间,他看到白衣男子在狞笑。

  随后他看到了白衣男子将手搭在剑柄上。

  斗笠人突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视线居然不由自主地在移动,旋转了一圈后,他竟看到了自己身后的情景。

  汹涌澎湃的大江,居然断流了!

  一条巨大的沟壑横断整条大江,其内断开的游鱼水草不计其数,上游下游互不连接,水深足有数十丈!

  天地寂静,一道无形的截面切开了如丝线般的雨幕,截面的尽头便是那江水的断口。

  斗笠人的视线不断旋转,又看见的一具手持双刀的无头尸体。

  嗡——

  斗笠人这才听见一声金属蜂鸣,白衣男子剑已收鞘,出鞘的摩擦声才传入他的耳内。

  斗笠人死前一瞬间才恍然,他的头早已被切飞了,连同他的头一起被切断的,还有身后这滔滔江水。

  噗通一声,一颗头颅落水。

  斗笠没了束缚,被狂风卷走,又被暴雨打落入江中。

  另一名戴斗笠穿蓑衣的人卡主艄公的脖子,将刀架在他脖子前,略带哭腔地喊道:“不要过来!你……你要是再动手,我就把他杀了!”

  听这人嗓音,居然是个女人。

  白衣男子还未说话,女人就已经崩溃,没控制好力道,一刀抹在艄公的脖子上。年老的艄公颓然倒在一旁,血液和着雨水大片流下。

  女人跪下来,连连磕头,痛哭流涕。白衣男子用刀鞘挑起她的斗笠,果不其然,斗笠下是一张清丽的少妇面容。

  白衣男子眯眼笑,满是凶煞之气,“我就问你个事,你跑什么?让老子追的那么辛苦,大雨天的跟在你们三屁股后头吃灰。”

  少妇战战兢兢,说话都带着颤音:“壮士有事尽管相问,小女子……小女子一定……”

  白衣男子截下话头,将剑鞘顶在她额头上:“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少妇脸色惨白:“请说。”

  “可以借你的脑袋一用吗?借了不还的那种。”

  少妇脸色顿时发青,尖叫一声,向后退去。白衣男子正要发力,用刀鞘炸碎她的脑袋,突然一个大浪拍来,将小船撞的侧倾,白衣男子剑鞘略有偏斜,擦着她的发梢,将船底炸出一个大洞。

  少妇一咬牙,翻身跳入江中,搏那一线生机。

  水底浑浊,波涛汹涌,白衣男子眯眼,难以看见少妇的踪影。

  白衣男子冥冥中有种预感,即使在这种凶险的处境下,这个女子也会大难不死的侥幸活下来。

  在白衣男子的眼里,满江红。

  少妇一身宏运,足可填满万里江水。

  这就是气运加身,天佑不死。

  白衣男子喃喃自语道:“看来以后还得学些面相了呢。”

  艄公突然咳血,声带受损,每次一咳,血就从脖颈断口出喷出。

  白衣男子蹲下,按在艄公伤口处。

  没救了。

  白衣男子道:“有什么遗言……算了,你也说不了话。就将就着比划吧。”

  艄公扯起一抹难看的笑容,艰涩的抬手,指向山坡上的那座小茅屋。

  “哦,照顾你孙子?要不我把他送去当学徒行了,长大以后也不愁衣食。你别指望我带着你孙子,才屁点大,只能当拖油瓶。”

  艄公摇摇头,他伸出一根手指。

  “什么意思?”白衣男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艄公在空中虚写了一个“命”字。

  “保你孙子一命?”

  艄公点点头。

  “行吧,你个糟老头赚大发了。”

  艄公似乎想笑,但嘴角还没扯起,人就已经断气了。

  白衣男子扛起艄公的尸体,一脚踩碎木船,连续不断地踢飞碎开的木板,足尖一点,便踩着空中一块块木板跃到岸边。

  他打开葫芦,就着雨水灌了一口酒。一抬头,就对上了山坡上茅屋窗户里男孩的眼神。

  一大一小,一上一下。

  天雷滚滚,大雨滂沱。

  大人面无表情地说:“没救下。”

  小孩便跪在地上,捂着眼睛痛哭流涕。

  风雨交加。

  云舒云卷。

  雨声渐歇。

  雨停后,江岸杨柳上有飞燕,下有新坟。

  男孩头上斜卷着一圈绷带,因为包扎的十分拙劣,所以看上去很滑稽。他坐在坟前怔怔的出神,左眼红肿,袖子上还有干了的鼻涕。

  白衣男子将酒葫芦丢给他:“叫什么名字?”

  “宋青山,”男孩抱着酒葫芦,猛地灌了一口,结果呛得咳嗽,“你呢……你叫什么?”

  “秦九寒。”

  “哦。”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有。”

  “那就好。”名叫秦九寒的白衣男子拔了根草,叼在嘴里,“说起来,你阿爷的死有一部分原因得怪我。”

  “哦。”

  “怎么,不打算报仇?”

  “打不赢。”

  秦九寒闻言哈哈大笑,摁住他的脑袋狠狠地揉了揉,把宋青山疼的呲牙咧嘴。

  “酒葫芦你留着吧,”秦九寒道,“以后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可以带着来酒葫芦找我。”

  “哦。”

  “走了!”秦九寒起身。

  “不送。”

  秦九寒走在驿道上,挎剑叼草独行,一次都没有回头。

  宋青山依旧坐在坟前,等到秦九寒走远了,他才拍拍屁股起身,向秦九寒的反方向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江湖儿郎江湖散。

  大凉江湖武榜排名换了,一名叫秦九寒的男子挤入前十,一月之内排名节节攀升,这个横空出世的白衣男子一举位列榜眼,不过月余便排在天下第二。

  天下有武榜,自然有文榜、美人榜、将榜和士榜。除却这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五张榜单,还有九种称号,合称五榜九名。妲己、儒圣、道仙、佛陀、人屠、魔尊、琴帝、剑皇、刀神,排名不分先后。这种称号不是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就说这被称为人屠的张落,坑杀降卒十万,屠去南疆三城,漠北五城,堪称军中战神,至今未尝一败。异姓王的尊位就是靠着堆积如山的尸骨堆出来的,人屠之称名至实归。就算他不想当这个人屠,天下人也会以人屠称呼他。

  而空悬三百年的剑皇之称,似乎将要被秦九寒摘去。

  茶楼的说书人正在讲那秦九寒千里追杀的奇闻。如今满江湖都知道秦九寒为了追杀一个女人,一路从京城追到了江陵,各路牛鬼蛇神都在猜测那女人和秦大侠有何爱恨纠葛,现在已经有不少种版本的流言蜚语。最为诛心且最有说服力的版本是从京城流传出来的,内容大概是秦九寒将朝廷一员大官灭门了,只有这个女子逃了出来,但最后仍旧是落得了个被追杀至死的下场。若要说证据,朝廷昭告天下的通缉令不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么?

  于是乎秦九寒被公认的归入凶神恶煞不好惹的那一类人。

  说书人一拍抚尺,满堂具寂,“预知后事如何,且听……”

  “慢!”堂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喊,紧随其后的是一锭被丢上来的金子。

  说书人眼明手快,一把接住了金子,咬了一下,微微变形,光泽圆润,毫不掉色,是真金,就算成色再差,也是阔绰的打赏了。

  这茶楼规格只是市井底层,没有雅间。说书人目光往堂下一扫,目光落在一名笑意温润身形俊朗的公子哥身上。那公子哥穿着水合纹长袖,金丝玉牌腰带,手上摇着一把白竹骨纸扇,当真是玉树临风,在一群乡野村夫间显得鹤立鸡群。

  这公子哥自然是私闯出宫的太子赵无言。

  说书人谄笑,“敢问公子有何吩咐?”

  “后来秦九寒到底有没有杀了那妇人?”赵无言问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一锭金子买个答案,不亏吧?”

  “不亏不亏,”说书人呵呵笑道,“应该是杀了,毕竟后来没听说过谁再见到那个妇人了。”

  “千里杀个女人,也算是侠?”赵无言冷笑,“杀我大凉朝廷命官,居然还有人叫好?”

  说书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事就说。”赵无言道。

  “公子是初入江湖吧?”说书人见赵无言点头,便继续道,“江湖上很多事眼见都不一定为真,何况耳听?类似这种事数不胜数,咱们也就凑个热闹,茶余饭后当作谈资,至于事实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听这些故事的人,也没几个当真的。公子听过一笑便罢吧。”

  “不当真?那你刚刚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难不成是在瞎编?”

  说书人心想这公子哥怎么这么难缠,一整个缺心眼,但嘴上应承道:“也不算瞎编,有人亲眼看到这事了。”

  “谁亲眼看到了?”

  “这……”

  “一锭金子。”

  说书人为难道:“这真不能说,说了我也就在这行混不下去了。”

  赵无言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我自己去找秦九寒本人问。”

  赵无言话音刚落,满堂哗然。

  一群人围着窃窃私语,对着赵无言指指点点。

  “秦九寒人在哪?”赵无言抽出一大把银票拍打说书人的脸,十分嚣张地问道。

  说书人被那大把的银票迷了眼,“在江南!江南陵州!据说暂居在陵州的春满楼里!”

  “哦。”赵无言将银票收起。

  说书人一愣:“我的打赏呢?”

  赵无言翻了个白眼,阔步离开。

  说书人在堂前欲哭无泪。

  赵无言出了茶楼,去马行买了一匹好马,结果忘了买马鞍。坐在马背上嘚儿嘚儿的跑出城十里之后,一路上总觉得屁股底下不对劲的赵无言终于惊觉自己的失误,可他实在没有那个耐心和脸皮返程,就只好将就着继续嘚儿嘚儿的骑行。

  从京城到江南近千万里,光骑马至少要六个月才能到,这还是不算歇息不算意外的时间,等赵无言骑马到了陵州,黄花菜都凉了,秦九寒这种游侠总不会傻乎乎的待在一个地方。

  但赵无言不是真傻,他打算走水路。

  殇江是一条贯穿中原的大江,两岸高耸,连绵起伏,自北向南滚滚而下,最后灌入沧海。中原十二州地势平缓,水流落差小,江上风大,十分利于帆船航行,速度可达一日千里。故而中原码头繁多,水运发达,更是有“一曲便过万重山”的赞誉。

  这条万里大江之所以被称为殇江,便是因为人屠张落在此打响了他的成名之战,当时南疆占据殇江以西,大凉占据殇江以东,殇江这条航线并不是大凉独占。人屠张落以三万水军正面强渡,而又派一万奇兵从上游兖州渡江,绕到南疆靠殇江的平津城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城,却留出一线让敌军奔逃,最后五万南疆守军战死两万,剩下三万被逼到江边投江。数以万计的尸体堵塞江水,三日冲刷之后江水依旧泛红。

  从此大凉南北畅通无阻。

  张落官至从二品。

  一将功成万骨枯。

  等到赵无言到了码头,两腿内侧都已经磨出了血泡。他下马步行,像鸭子一样走路,来往过路的人纷纷侧目。

  奇耻大辱!

  赵无言以袖遮面,步履匆匆,逃难一般上了船。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里,这是第一次坐船航行。初上船只觉得新奇,站在船头观殇江南下,颇有一种滚滚长江东逝水,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意气风发,但是到了晚上,船身晃荡,让他难以入眠。他干脆起床吃了点夜宵,结果不一会就开始晕船,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虚脱了。

  两天后,赵无言受不了了,整个白天都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到了黄昏,晚风习习,万霞自西而来,铺天盖地往东而去。赵无言翻了个身,毫无形象可言的侧躺在甲板上。

  大江滚滚来,地平线之间有一个黑色的小点。

  赵无言眯起眼睛。

  小黑点越来越近了。

  赵无言起身,好奇地伸脖子眺望。

  江上有人,踏波而行。

  是个身材曼妙的女人,眉眼如画,一身道袍,不持拂尘,反而提着一把长刀。足尖入水三尺,每一步脚下就绽开一朵水花,堪称步步生莲的奇观。

  赵无言一个激灵趴到栏杆上,眼珠子眨也不眨。

  那是……洛神吗?

  一个船夫也看见了那个宛如谪仙一般的道姑,在甲板上大呼小叫,引来许多同伴驻足围观。一石激起千层浪,船舱里的那些富贵人家也听到消息,纷纷上甲板观看,一时间甲板上熙熙攘攘,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道姑。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道姑的跟脚,不少或惜才或贪色的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一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凭栏而望,后边跟着两人,一名独眼独臂的老者,一名满脸横肉身材魁梧的抱剑男子,身边四五个气焰逼人的仆从挤开人群,让船杆周围给他让出一块空地。年轻人身材修长,气质阳刚,腰间斜挎一把长刀,周围眼尖的人已经认出这是张家刀,也就是人屠张落麾下将士的佩刀。在大凉里,带着张家刀的将士说话远比同阶的文官管用,一州之内的实权将军简直就相当于一个土皇帝。

  这年轻人正是人屠张落的第三个儿子,张压邪。

  张压邪眯眼望向那道姑,眼中有着难掩的炽热。

  独眼老者上前一步,轻声道:“应该是黄老道家的人。”

  张压邪轻轻拍打着栏杆:“能杀么?”

  “这大概是哪家隐世门派的入世弟子……不能随便杀的。”

  “哦。”

  “殿下尽可去招揽,隐世门派的入世人皆可入朝为官。”

  “甚好。”

  张压邪心里组织着措辞。那天仙下凡一般的道姑神色冰冷,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质,对于船上的动静视若无睹,目不斜视的踏江独行,让打算招揽她的张压邪暂时望而却步。

  江湖上武夫境界划分大致上一至五品,一品最高。最高之上还有玉祁、天门、乘御和陆地神仙四个境界,层层递进,俗称五品四境。据说到了陆地神仙便可开天门,飞升证道成仙。在四境里,就算处在最低的玉祁境界,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在寻常人眼里可望不可及。大凉漠北和南疆,苍茫天下人中,四境之人寥寥可数,都是武榜登顶之人。而那家喻户晓的武榜当中,并没有身穿道袍脚下生水莲的女子。独眼老者猜测,这道姑大概是如同秦九寒一般一鸣惊人的江湖翘楚,只求厚积薄发。

  独眼老者掂量了一下斤两,他加上那抱剑男子,拿下那个道姑是绰绰有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道姑踏江不过是上乘轻功,借水势而发力,搏命厮杀的能力不一定好到哪里去。

  突然,船上甩下了一个小筏子,一名翩翩公子跳到小筏子上,不顾形象的摇船划向那道姑,船上顿时哄然炸锅。

  那翩翩公子自然是赵无言。

  三人都愣了一瞬。独眼老者嗤笑道:“如此莽撞,肯定会碰壁。”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赵无言居然和那道姑并行攀谈起来。张压邪几乎将栏杆握碎,独眼老者也皱眉,唯独抱剑男子一直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大船相隔较远,听不清赵无言和那道姑在说什么。道姑依旧目不斜视的前行,只不过旁边多了个划船的赵无言。

  赵无言靠近以后,第一句话就是:“道士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兖州的。”

  “兖州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差不多吧。”

  “你这样走得好慢,为什么不坐船?”

  “我晕船。”

  赵无言一拍大腿,“我也是!我这是第一次坐船,昨天呕的受不了了。”

  “嗯。”

  “你这招轻功能不能教我?这样我也不用坐船了。”

  道姑想了想,道:“好。”

  赵无言大喜,这座江湖果然不负他所望,尽是精彩风流。他高兴地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武当第一百二十一代下山入世弟子,”道姑顿了顿,“颜之娘。”

  雏凤潜龙两相逢。


  一日千里下陵州。

  江南是大凉最富饶最养人的地方,而陵州则被称为江南之首。不止是殇江,还有许多小支流穿过陵州。殇江的漕运被官府垄断,而各小支流则是江湖门派的争夺焦点,一条支流堪比一条金矿。此时各小支流涌来十艘不等的战舰,上面挂满了殷红的张字旗,占据各支流的帮派对此视若无睹,任由战舰使用航道。战舰陆陆续续的向主流汇集,列阵排序,不一会就有两百战舰在主流码头排列成行。每艘战舰上有数十披甲士兵手持铁索,抛向隔壁战舰,两百战舰被铁索勾连成一片,铁索上铺了木板,若是从远处眺望,就好似建起了一片水上平台,气势恢宏。

  秦九寒在观景高楼上凭栏而望,远远的便瞧见码头人山人海,都在看热闹。他身处的这座观景高楼便是春满楼所有,名为千里楼,寓意可观千里。楼高十丈,明显违规建筑规格,但春满楼依旧能堂而皇之的让这栋千里楼开门迎客,其中必然少不了官商勾结的猫腻。

  老鸨脱不开身,不能出门,只好得空便上来与秦九寒一同眺望那百船铸台的奇观。秦九寒从老鸨那里知道,今天这阵仗,是为了迎接前来陵州赴任的张压邪,而张压邪便是名声传遍寰宇的张落的儿子。

  秦九寒提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他眯眼眺望殇江,看见了远处驶来的客船。船头负手傲立着一名年轻人,当真是风流倜傥。

  秦九寒轻轻地敲打着酒壶。

  他醉眼朦胧,想起了当初给他捧剑的小剑童。那小剑童年纪大概和当初在江边救下的那个叫宋青山的小男孩一样大,所以秦九寒当初对宋青山才会多出一份恻隐之心。小剑童是他捡来的,会做饭会劈柴会叠被,除此之外就是一整个拖油瓶,人怂志短,不愿学剑,瞧见了打架就会远远的躲开,躲不掉了也只会闷头挨揍。他心底还特别软,看见路边流浪的阿猫阿狗心里都要难过,那时候秦九寒和他都很穷,小剑童每天伙食是二十个馒头,他早上吃三个中午吃四个晚上吃三个,剩下的十个全喂了猫狗,气的秦九寒恨不得和猫狗抢食。秦九寒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怂志短的小剑童胆子是出奇的大,居然敢替他去死。等到秦九寒知道他并不怂的时候,他却已经死了,替他去了那场鸿门宴,然后就死了。

  小剑童名叫周小四,周是周武王的周,小是苏小小的小,四是两仪生四象的四,以前家中排老四,所以叫周小四。名字很普通,没几个人记得,记得的只有秦九寒。

  秦九寒想起他偷偷在床板底下藏钱的模样。又想起他去赴那场鸿门宴之前,将那些钱买了一壶酒。

  酒是一般的黄酒。

  里面浩气生。

  秦九寒手上的酒壶猛然炸碎,一坛一金的美酒被他随意泼洒在地上。

  今日正好祭日。

  一壶美酒一颗人头祭奠亡魂。

  杀不了一身鸿运的柳叶青,难不成还杀不了一身孽障的张压邪?

  千里楼猛然炸碎,半空扭曲成一个圆,秦九寒如离弦之箭掠向张压邪。

  一刻钟前。

  客船即将靠岸,站在甲板上已经可以望见码头。

  张压邪来赴任的不过是陵州的樊襄郡城主,官帽子不小,但也不至于让高层大佬重视,真正让陵州地头蛇摆出这么大阵仗的原因,自然还是张压邪的老子张落。

  张压邪此时脸色铁青,站在船头。抱剑男子依旧一副五大三粗漫不经心的模样,独眼老者闭着眼,心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他这个小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气太小。自古以来能成事者,胯下之辱,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百般屈辱都可以受之忍之,哪一个养气功夫不是一流?心气小的人早晚会阴沟里翻船,高官子弟难免沾染一些高人一等的心态,小主子自然也不免俗,最容易被雁啄的就是这种人了。

  张压邪之前亲自撑船前去招揽,却被对方以传授轻功无暇分心为由委婉拒绝。他回船时,脸上不加掩饰地带着阴沉之色,显然是记恨上那对不识时务的年轻男女。

  张压邪打了个指响,一直在客船上盘旋的飞鹰俯冲,拍打着翅膀落在张压邪面前的栏杆上。他往飞鹰脚爪上的竹筒里塞了张纸条,摸了摸飞鹰柔顺茂密的羽毛,张家的势力从这千金不换的海东青便可窥一斑。

  海东青展翅穿云。

  半晌后,百里开外的船阵拉长,以半包围的形态排列。张压邪登上战舰后,久久不离去,傲立船头,像是在等谁。

  四周围观百姓议论纷纷,先是点评张压邪俊俏,过了一会就开始猜测张压邪在等谁。与张压邪同乘一船的人将消息带出去,这回满城的人都知道有个踏水而行的神仙女道要来了,这个消息可远比人屠儿子入城来得更加轰动,一时间往码头涌来的人暴增。

  水天一色。

  小筏子缓缓驶向码头。

  万众瞩目。

  张压邪迎风朗声道:“这位女道,入我张家麾下做一名客卿,愿否?”

  颜之娘客气地摇摇头,继续向赵无言讲述轻功心法。

  张压邪看向迎接他的陵州水军督统,后者点头意会,传令三军,两千甲士上甲板,搭箭拉弓,巨型拍杆拉的紧绷。神经迟钝的两人终于反应过来,那个看着俊郎的富家年轻人是打算做劫人的勾当。

  赵无言站起身,双手插进袖子,咧嘴一笑。

  颜之娘缓缓拔刀。

  两千甲士弓满弦。

  独眼老者用食指敲打着下巴。

  抱剑男子双手低垂,从抱剑变成提剑。

  在气氛一触即发之时,岸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土石飞溅,黄尘弥漫。张压邪和赵无言一干人等都向岸边望去。

  一名白衣男子,提剑而行。

  “秦九寒借张压邪人头一用!”

  “用以祭奠周小四!”

  “挡我者死!”

  三声狮子吼,豪气震殇江。

  随后万里剑气生,天地皆震,殇江如沸水般翻涌,地面的石子不停的跳动。

  赵无言突然发现,自己千里迢迢来找这个天下第二的茬真是他娘的欠揍。

  这声势,这气魄,一个人就敢跟两千多号人叫板,没谁了。

  赵无言戏谑道:“你跟我大哥有仇?”

  张压邪一愣:“他是你大哥?”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张压邪鄙夷了瞥了他一眼,但神色并不轻松,眼神凝重地看着那白衣剑客。

  只见那白衣剑客缓缓抬剑。

  一片无形的波纹自水底而起,缓缓地向上抬升。秦九寒太阳穴青筋暴跳,体内气机一瞬回转八千里。

  哗啦啦啦——

  “怎么回事?”赵无言感觉脚下的船只摇晃起来。

  独臂老者脸露骇然,低头看向江面。

  张压邪一脸茫然。

  即便远隔在城内,也能看到江面上的奇观。连绵成片的战舰被缓缓掀起一角,就仿佛一块巨大的布被慢慢地揭开。秦九寒猛地将剑一抬——

  挑起战舰八十只!


  江西平津城原被称为天下第一洞天福地,藏风聚水,吸髓成龙脉,士榜第十九的王宫仁曾在平津城观风水三年有余,写下洋洋洒洒《龙附山》三万字,点评平津城郊外七十七洞天,钟离神秀,断言龙首便是平津城。也许是风水好的缘故,平津城年年人才辈出,光美人榜前十中,就有三名出自平津城,从平津城入仕的书生学子,最后无一不成为南疆庙堂肱骨。

  而人屠张落以十万人头,生生碾碎了平津城这颗龙头,使之成为一座空城死城。半夜百鬼夜行,鬼哭狼嚎,至今满城空巷,鲜有人迹。

  一名黑褂道士坐在城头,眺望那七十七洞天福地。

  原本山清水秀,雾凇沆砀,如今却是枯枝败叶,满目苍夷。

  黑褂道士满头白发,不束发结冠,三千白发披散而下。黑褂道士面容看上去不过中年,但却白眉白唇白瞳,令人惊诧。

  “赵无言过三千金吾卫闯宫,水分很大,本身不过二品境界,三千金武卫真要生死搏命,一百个赵无言都走不出皇宫,说到底还是太子那层皮护着他出了宫城。赵无言这么堂而皇之的出宫显然出乎公孙维晏的意料,这老阉人正想方设法联系上宫外撒欢的赵无言,迟了的话……嘿,那就有好戏看了。”

  “颜之娘一只脚踏入玉祁,入世时门框上九九八十一颗铃铛有异响不足为奇。但那武当山莲花峰峰顶八十八铜柱有响动,大概是我的也下山的缘故,实在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祖师爷给我们这些后辈真是下得一手好套路啊。我那女徒这一路可能要更加辛苦些了,不过有我借刀杀人,真正打起来,她战力应该可以媲美秦九寒。”

  “秦九寒嘛……踏踏实实的天门境界,说不定摸到了乘御的门槛,一把斩相剑真是寒光凛冽,斩得三千烦恼相,独留一心自在身,走的是养剑意不平的路子,都说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可这秦九寒差不多蛰伏了三十年,他亮剑时,可是整个江湖都要为之侧目啊。”

  “张落得死,他可是一身乱象。张压邪也得死,还得死在当今太子手上。主人的儿子杀了看门狗的崽,呵,想想就觉得有意思。庙堂早该变天了,之前九个皇子对着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天天窝里斗,突然半路杀出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赵无言,轻轻松松就把储君之位摘走了,虽说上面有皇帝老子压着,但估计私下谁也不服他,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能成什么大器?这次赵无言莽撞的入江湖,肯定会被九个皇子联合绞杀,又是满盘乱象。”

  黑褂白头道士独自碎碎念,声音不大,但口气吞天。

  半晌后,黑褂道士长叹一声,“该化劫了。”

  “乾一府,东南十二。”

  有青山南下。

  “坤三洞,正北一。”

  有洼地北上。

  “玉皇顶,西北十九。”

  有石柱西走。

  “定水石,正东三。”

  有山坡东移。

  黑褂道士言出法随,一言定天下江湖山川。山川走势缓缓变更,仿佛一瞬沧海桑田,露出了地底一条蜿蜒盘旋的清冽暗河,形似一条巨龙蛰伏在地底。

  黑褂道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钓竿,甩勾而下,线长百丈。

  黑褂道士在城头坐了三天三夜。

  黑云聚起,天雷滚滚。

  无形的波浪从平津城冲天而起,扭曲空气,隐隐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尖厉咆哮声。

  万鬼出城。

  黑褂道士终于提勾,吊起城下的千里暗河。河水在空中盘旋,逐渐化成一条蟠龙的形状,张牙舞爪,背对着黑云天雷向平津城城头嘶吼。黑褂道士面无表情,单手在虚空一扯,抓住了那千里水龙,将其硬生生捏成一条手臂大小,放进了身边的鱼篓里。

  好一碟下酒菜。

  宋青山走了十几里路,草鞋早就磨破了,满脚的血泡。他风尘仆仆,身上沾满了泥垢,一副落难的凄惨模样。路上若是遇到驾车的心善人家,都会好心的捎带宋青山一程,他也不推诿,就是有些担心身上脏兮兮的会弄脏别人的马车。此时他正坐在一辆简朴的马车内,对着干粮狼吞虎咽,旁边一个丫鬟递过水囊,笑骂道:“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宋青山吸了吸鼻涕,咕咚咕咚往喉咙灌水。

  他正对面坐着一名妆容精致的少女,生的鹅蛋脸,樱桃小嘴,眉眼灵动,虽说衣着简朴,但头上的钗子和手腕上的镯子都不是便宜货,显然是懂得黄白不外露的富贵人家。少女是回娘家探亲,年龄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差不多与宋青山一般大,但发髻高盘,显然是已为人妇。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无可厚非,女子十四岁嫁人也不是什么奇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谁也管不着。

  但一个妇人,平日轻车简从回娘家,难免让人多想。但事实上,少女在夫家处境确实不太好,不说被那正房夫人压的死死的,婆婆每日也不给她好脸色看,最重要的是,她夫君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了,家里仆役都使唤不动,她这个妾室形同虚设。当少女听说夫君要将她送人用以媚上,她才惊觉那个家早就容不得她了。她只能回娘家,能拖多久是多久。

  丫鬟心里叹气,小姐的命真苦。

  少女道:“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宋青山。”

  “小女子杨氏。宋公子这是要去哪?”

  “家里死人了,我投奔亲戚。”

  “哦……宋公子节哀顺变。”

  杨氏一口一个宋公子,把宋青山叫的浑身不自在。这时马车帘子被掀开,外面的车夫骂骂咧咧道:“那个小泥崽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赶快让他走!莫脏了我的车!”

  “快了快了。”

  马夫放下帘子,车内可以清楚的听见外面马夫不堪入耳的骂声。

  杨氏歉意一笑:“宋公子莫怪,陈叔他不是有意的。他当了一辈子马夫,委实太过宝贝这辆马车……”

  宋青山连连摆手:“不打紧,反正我就快到了,不差这几步路的。”

  旁边的丫鬟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宝贝马车,不就是看小姐心善好欺负,蹬鼻子上脸作威作福,变着法子甩脸色,这种恶仆就该乱棍打死!”

  “不要乱说!”

  “凭什么嘛!”丫鬟涨红了脸,嘟嘴不服气道,“我又没有说错!”

  马车猛然顿住,外面传来炸雷般的骂声:“狗婊子,老子可听见你编排老子了啊!”车帘被掀开,马夫探进来半边身子,指着丫鬟的鼻子骂道:“有本事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丫鬟被吓到了,躲在自家小姐身后,委屈的嘀咕道:“我又没有说错……”

  马夫脸色狰狞,带着一丝兴奋,一把粗暴的推开杨氏,扯住丫鬟的头发就往车外拖。杨氏怒极,拉住丫鬟,用力的在马夫脸上甩了一耳光,“陈福!你好大的胆子!”

  被直呼为陈福的中老年人怒极反笑,“这就大胆子了?告诉你,老子不干了!给陆家累死累活做了半辈子事,才挣了一个马车,同样是仆人,一个小丫头片子过得都比老子好,现在还在老子的车里骂老子!嘿嘿,实话告诉你们,这次出来我就没打算回去过,这荒山野岭的……干脆把小丫头片子卖了,大的就带回老家当婆娘,天高任鸟飞……啧,你什么表情?”

  杨氏又惊又惧,脸色惨白,“陈福!你……你禽兽不如!”

  陈福狞笑一声,正要扑上去,突然被狠狠地踹了一脚,半个身子被踹出马车。不等他回过神,宋青山扑过去一顿好打。陈福大怒,一脚蹬开宋青山,反而将其压在身下,挥舞着拳头就向他脑袋上砸去。宋青山被打的鼻青脸肿,脸上的伤口开裂,不停的淌血,看上去极其狰狞骇人。陈福如同一条疯狗,打起来毫不留情,打断了宋青山的肋骨,又踩断了他的手骨头,卡着他的脖子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才气喘吁吁的停歇。

  宋青山如同一摊烂泥,倒在车厢角落里。

  杨氏早就吓傻了,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此时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满心的害怕。

  宋青山视线模糊,眼珠里浸泡满了血。他看见陈福红着眼睛掐住丫鬟的脖子。半晌后,陈福才发现小丫鬟已经被他掐死了。

  陈福骂了一声晦气,从马车坐板下找出一把铁锹,就地挖坑。

  少女斜靠在车壁上,掩面而泣。

  宋青山心里阵阵绞痛。

  上一次也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爷死。这一次也是,什么都做不了……只有他最无能,面对所有事都是无能为力。

  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怆然。

  杨氏猛地跳下车,向外跑去。宋青山连忙探头望去,想去帮忙却有心无力,他现在动一下浑身就刺骨的疼,胳膊已经使不上力了。陈福啐一声,一边追一边骂道:“想跑?老子还有马呢!”随后猛地将手里的铁锹向少女掷去。

  铛——

  半空中的铁锹似与某物相撞,火花一闪而逝,铁锹被撞飞,一根箭矢钉入地面三尺,箭尾仍旧在嗡嗡作响。陈福顿时愣住了,少女也被惊到,不敢动弹。

  宋青山瞪大了眼。

  只见四周灌木丛里陆陆续续走出数十个彪壮大汉,每一个都头戴黑巾,手持兵刃。

  为首的大汉满脸络腮胡,长得五大三粗,袒露胸膛,耍了个刀花:“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是山匪。

  陈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络腮胡轻蔑一笑,捏住少女的脸,“哟,蛮标致的嘛!”十几个汉子配合的发出哄笑声。

  少女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宋青山捏紧了拳头,血从指节滴落,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的喊道:“替天行道绿林人,十二峰寨本一家!”

  络腮胡顿了一下,他那十几个弟兄闻声愣住了。十几号人齐刷刷的望向凄惨无比的宋青山。一个小兔崽子,居然能喊出他们这片山门的切口,难不成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也是外九门的同道中人?

  络腮胡斜视他,“风马燕雀挂皮彩,自报家门。”

  宋青山只觉得肺里有如火烧,他强忍着喉咙里的血,颤抖道:“马家门下,挂字沾亲。阿爷是马家,叔叔是挂字,在赤蛇寨做七当家。希望好汉给个情面,放我和那姑娘一条生路。”

  旁边一个汉子嘟嚷道:“七当家?没听说过七当家还有个外甥啊。”

  络腮胡瞪了一眼说话的汉子,后者立马禁声。络腮胡道:“你小子甭跟我瞎点春,放你一条生路可以,这娘们却是万万不能放的,寨子里那么多大老爷们等着泄火,放她走我们怎么办?就算七当家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事。”

  宋青山咬牙,“我入伙!这是我媳妇!”

  一干汉子顿时愣住了。

  “不是说按规矩办事么?”宋青山盯着络腮胡道。

  “成。”络腮胡咧嘴一笑,“但你得有投名状。”

  宋青山跌跌撞撞的下了马车,一步一血印,浑身戾气,走到一个佩刀汉子的旁边,“借刀一用。”不等那汉子反应过来,宋青山猛地拔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在了跪在地上的陈福的脖子上。因为劲道不足的缘故,一道没有砍断陈福的整个脖子,陈福倒在地上不停的抽搐,宋青山疯了一般,不停的挥刀,砍了一刀一刀又一刀,满脸鲜血,面目狰狞。

  一连砍了二十八刀。

  砍落了一颗硕大头颅,头颅面孔被刀划的模糊不清。

  宋青山丢了刀,长啸一声,抓住了少女的手。

  “走吧,没事了。”


  众所周知,陵州是全天下最肥的一块肉。中原十二州,除却陵州便是兖州、建州、沙洲、朔州、荇州、安州、滦州、沂州、宜州、黔江州、禄水州。若说安州是国都所在,天下主位,那陵州便是十二州金融中心,地位仅此于安州,相当于大凉王朝的粮仓。漠北可汗为了激励士气,曾言拿下陵州一州漠北子民便可衣食无忧。虽说有些夸张,但也侧面证明了陵州在天下的地位。

  因此,由谁来掌管陵州尤为重要。不过四品的陵州大都督府官帽让中央一线的大人物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还是由皇帝亲自一锤定音,选了三皇子赵子言来当这个陵州大都督府。

  老皇帝这么选是有理由的,一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凉的粮仓还是握在赵家人手上才能安心,二来大概是找一个好一点的理由将三皇子外调。当初九龙夺嫡,三皇子最为得势,如日中天,其人面如冠玉英姿勃勃,胸怀大志且长袖善舞,执政能力更是一流,朝野上下对其都是赞誉颇多。在所有人都以为三皇子将入主那太子东宫之时,一个老宦官领着一个叫赵无言的人出现在皇宫,一夜之间,东宫有主,一个来路莫名其妙的皇子成了太子。不过三日,三皇子便领任陵州大都督府,即日出行。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满朝上下都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

  如此看来,全天下最想让太子赵无言死的,便是赵子言了。

  事实上,在赵无言出宫的那一刻,赵无言每一步的行踪赵子言都会第一时间知道。从一开始两个盯梢的暗桩,一步一步的累计,到了如今,赵无言身后大概已经跟着两百有余的探子,其中有一半就是赵子言的人。此时殇江岸边围观的人,大部分都是探子,有抱孩子的女人,牵骡子老人,带镰刀的庄稼汉子,丝毫看不出端倪。

  赵无言还未踏足陵州,赵子言便已经知晓。

  此时赵子言正端着一盏茶,逗弄琉璃罩子里的一条碧绿小蛇。

  不时有探子进进出出,一条条关于赵无言的情报传入他的耳朵里。当他得知张压邪摆出江头等候赵无言的阵势后,轻声笑了。

  “你觉得我该派人么?”赵子言说道。

  旁边有一人捧着装着碧蛇的琉璃罩,那人身穿白衫,相貌平平气质平平,丢到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他姓氏却是罕见的九字姓,爨邯汕寺武穆云籍鞲,名横,字鉴出。每次旁人要直呼其名时都感到头疼,于是赵子言干脆替他简称邯鉴出。赵子言时常礼贤下士,府中号称客卿三千,但真正算得上赵子言幕僚的,不过六人,而能称为谋士的,只有面前这位捧琉璃罩的九字姓邯鉴出。

  “该。但不要直接出面,煽风点火即好,最好让两边打出真火,下死手打,凡是来劝架的都要挡住。但暗里还是要帮张压邪这一边。”

  赵子言想了想,点点头:“善。”

  他揭开琉璃罩子,用两指轻轻的将小蛇拈出,放在袖管中,“此事交给你去办了,我去挡劝架的人。”

  邯鉴出点点头,捧着琉璃罩子离开。

  张家里有赵子言的人,天下武榜排第十一。玉祁境界,力可拔山,喜欢抱剑且满脸横肉。

  名为裴勇。

  号称一气吞山河。

  秦九寒一剑挑翻战舰两百只。

  抱剑男子裴勇飞掠至船尾,一脚踏下,声震九霄,三艘战舰生生震碎,两百战舰猛地下坠,砸在水面上,顿时波涛万丈,白沫碎玉。围观的百姓早早就躲开散去,闭门不出。

  横连成一线的潮头向岸上飞涌,猛然间中间竖裂开一条缝隙,秦九寒提剑飞奔,不过一个呼吸便贴近裴勇,自下而上一剑划去,裴勇抬脚,猛地踩住秦九寒的剑尖,缓缓地向下按。几乎在眨眼之间,秦九寒的左拳呼啸而至,一拳砸在裴勇的太阳穴上,一声轰响之后,后者便十分难看的后飞数十丈。秦九寒几乎在他后滑的同时冲了上去,双手反握剑柄,狠狠地钉向裴勇的心脏,裴勇总算拔剑挡开了这凶险的一剑,秦九寒丝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一瞬间又是一拳砸下,将半空中的裴勇砸入战舰,一直砸穿到水底。

  秦九寒落在船杆上。

  秦九寒突然松开了剑柄,看向右手手心,掌面一片漆黑。他猛地抬头望向独眼独臂老者,后者冲他阴森一笑。

  不等秦九寒有所动作,水面猛地炸响,裴勇当头一剑劈下。秦九寒挥剑而上,两人来回数百招,裴勇处在绝对的下风,但旁边的独眼老者一直在敲打着自己的下巴,似乎没有出手的打算。

  裴勇一脚横鞭而去,秦九寒单手抓住了他的脚腕,手脚相撞的那一瞬,迸出一声闷响。秦九寒抓住他的脚用力一甩,将裴勇半个身子拍进甲板内,不等裴勇发力抽腿,秦九寒将他抽起,在呼吸之间连续将他拍进甲板数十次,战舰甲板上不一会就多了数十个坑洞。裴勇猛地一手插进甲板内,五指如勾,试图将自己固定住。不料秦九寒得势不饶人,五指几乎将他的脚腕捏断,秦九寒猛地发力再次将他拉起,连同他手上的甲板一并扯到半空,随即旋身又重重地将他拍进甲板。秦九寒用裴勇拍沉了四艘战舰之后,一脚踩在裴勇的脑袋上,手向上扯着裴勇的腿,竟是打算直接将其分尸。

  张压邪面色泛青。

  赵无言落井下石,嘿嘿笑道:“这位好像很厉害的兄台,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不妨再说一遍?”

  旁边的独眼老者面容和熙,一边敲打下巴一边对赵无言说道:“这位小友,刚刚是我们有错在先,老夫先赔个不是。等我们处理好自家恩怨,再来正式向小友道歉,可好?”

  颜之娘皱眉,不开杀戒自然是最好。她收刀入鞘,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独眼老者松了口气。

  张压邪脸上更难看了一分。

  “嘻嘻。”赵无言笑了一声。

  小筏子猛地炸碎,赵无言张袖掠到独眼老者面前,两掌气机鼓荡,猛地拍向独眼老者两边的太阳穴。一掌之下,栏杆震飞,飞尘扬起,两人身形隐没在烟尘中。

  里面突然传出赵无言的一声惊呼,“咦?”

  嘭——

  随后烟尘破了个洞,赵无言从其中倒飞而出。烟尘散去后,独眼老者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

  “看走眼了,你这家伙也不弱嘛,怎么不去帮忙?”赵无言用拇指揩去嘴角的鲜血。

  “总要有人守在小主子身边,万一是调虎离山呢?万一有人临时起意想刺杀呢?这位小友,你说对不对?”

  张压邪低沉喝止道:“够了!”

  他铁青着脸,脱了外衫:“你去帮裴勇,我来陪这小子玩玩。”

  赵无言咧嘴笑:“你也配?”

  独眼老者犹豫了一会,眼见着裴勇那边要撑不住了,一咬牙:“殿下切记要小心,实在不敌便退走……”

  张压邪瞪了他一眼,后者悻悻然的回身,心里早已骂了千万遍狗日的殿下不知好歹,好心当做驴肝肺。

  “啧。”赵无言瞥向张压邪。

  张压邪缓缓抽刀。

  在他刀出鞘的一瞬,赵无言的拳头也呼啸而来,张压邪红着眼睛怒吼一声,双手握刀正劈而下,势大力沉,这是打算以伤换伤。在军伍流传的滚刀术脱胎于刀术大家宁毋毅的“鱼游龙”,刀势简洁实用,除了第一刀硬碰硬,之后的第二刀第三刀以至于千刀百刀,都是绵延不断一气呵成,不给敌人丝毫喘息的机会。以张压邪的地位,自然是学的是最初完整的“鱼游龙”,气机滚荡刀气磅礴,泼水不进,第一刀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内里蕴含气机万千,最是惊人。

  赵无言足尖一点向后退去,化拳为掌,一掌拍在刀侧,不料刀锋仅是一颤,仍是毫不偏移的向赵无言砍来。赵无言狞笑一声,手掌接连不断的拍击刀侧,每一掌都会引动一声巨大的轰响,他拍打的速度越来越密集,到了最后断断续续的轰响声几乎连成绵长的一声。张压邪几乎握不稳刀柄,刀刃上的震荡传导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觉指关节和手腕将要被震裂。

  张压邪脸色狰狞,嘶吼一声,仍旧强撑着一刀砍下。

  赵无言右臂袖子猛地炸碎,可以清晰的看见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绷紧。他也跟着怒吼一声,向前一步,任由张压邪一刀砍下,砍在了他的左肩上,在中刀的同一瞬间,赵无言右拳砸在了张压邪的左侧太阳穴上,后者倒飞而去,像布偶一样四肢无力,身体擦着甲板不规则的滚动,足足滑了十丈有余。

  赵无言拔掉了镶在肩膀上的张家刀,丢在一边,大步像张压邪走去。

  张压邪头脑昏沉,看东西都有重影。他挣扎着站起来,气喘吁吁,气机运转周身一圈,视线逐渐清明。他定睛一看,面前却不见赵无言的人影。

  一只大手突然从张压邪后面抓住了他的后脑勺,以开山裂石势不可挡的力道将他的脑袋按进了甲板里。赵无言学着秦九寒,扯着张压邪的头发将他拉起又砸下,张压邪被打的像个死猪,毫无还手之力。

  独眼老头掠向秦九寒,五根指甲尖锐异常,泛着灰黑色,他猛地抓向秦九寒的脖子,熟料连秦九寒的汗毛都没有挨着就被打飞。裴勇趁其分心,脚上气机猛地爆发,震开了秦九寒的手。随后他双掌猛地朝甲板一拍,甲板上炸出一个大圆坑,他使出千斤坠向下落去。

  秦九寒低头,手掌上一片漆黑。

  他中毒了。

  秦九寒连怎么中毒的都不知道,但能肯定是那独眼独臂老者搞的鬼,毕竟在场值得他出手的只有这两人。

  秦九寒提剑掠向独眼老者,手中剑尖喷吐剑气半丈有余,幽蓝色的剑气切豆腐般割裂甲板,转瞬之间便贴近在独眼老者面前,一剑横斩,独眼老者一边辗转腾挪,一边接连不断的出爪,抓来旁边数十名甲士挡在他身前。不一会他面前就多了数十具尸体,而剑气正好在最后一名甲士身上消磨殆尽。

  秦九寒皱眉,不知何时,落水的甲士陆陆续续的上岸,有序的结阵,逐渐将秦九寒包围。最前方的是持矛小卒,后面还有拍杆和巨弩,密密麻麻的人潮一眼望不到头。秦九寒脸色阴沉,打算擒贼先擒王,不料独眼老者趁甲士拦住秦九寒的那一瞬,掠至张压邪身旁,一爪拍飞了赵无言,随后提着张压邪躲进人群深处。裴勇从甲板上掉下去后也再无声息,显然是躲了起来。

  “嘿,老哥,现在该怎么办?”不远处的赵无言吐了口血水,“他们少说也有两千人,打是打不赢了,就算你咔嚓咔嚓割麦子一样杀这些甲士,最后也要被活生生耗死。”

  秦九寒一挑眉,“谁是你老哥?”

  “哎呀不要那么见外嘛,”赵无言死皮赖脸道,“其实我刚刚差一点就可以弄死那小兔崽子了,只要你刚刚能稍微拖住一会……”秦九寒打断道:“怎么,人屠的儿子你也敢杀?不怕被通缉追杀一辈子?”

  “管他人屠鬼屠,井水不犯河水的,谁越界谁就该死。”

  “口气挺大。”

  “啧啧啧,谁说不是呢。再说了,要是我打死了那个谁,他老子也不一定有胆子找上门来算账。”

  “这就是吹牛皮了。”

  “真不是,我家权势挺大的。”

  “哦?有人屠大?手下管几个州?”

  赵无言咧嘴一笑,望向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士兵,上千人冲锋起来,整个水上平台都为之震荡,扛旗校尉怒吼一声:“——杀!”

  上千人一瞬间抽刀。

  赵无言仍旧在笑,略有些嘚瑟的跟秦九寒说道:“确实大了那么一点,手下管的是中原整个天下。”

  最前面的士兵已经近身,一名悍卒咆哮着用长矛插向赵无言,左侧有鬼头鬼脑的捉刀人打算捅阴刀子。秦九寒那边则被七把攻城弩瞄准,箭矢割裂空气,尖啸着射向秦九寒。隔壁战舰上早已有拍杆砸来,两人头顶一片阴影。

  秦九寒屈指连点,弹碎七根箭矢,手指微微渗血:“在下剑客秦九寒。”

  赵无言大笑着,一袖震死面前几人,“在下当今大凉太子赵无言!”


  此时是初春,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赵子言坐在官道凉亭里,袖子里传来嘶嘶的声音。

  这次太子离城,其余八个兄弟都眼巴巴的盯着,也许有些人早已经按耐不住动手了,只不过被暗中的死士清剿一空。赵无言陵州之行一路风轻云淡,但暗里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稻草一点一点的堆积,终会压死骆驼,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早已暗潮汹涌,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意外,暗潮就会喷薄而出,化作滔天巨浪。

  而恰好张压邪就是那个意外。

  一条条消息由信鸽送到赵子言手上,赵子言阅后即焚,很快凉亭角落里就积了一大堆黑灰。四皇子赵秉文号称携三十美女作为礼物来庆祝赵子言的妾室寿辰;五皇子赵宣献以捉拿凶犯为由,带着一大批甲士闯进陵州地界;六皇子赵墨严说是寻那武林秘笈,带着一批江湖鹰犬赶往陵州;天下武榜第六的耶律拓不声不响地进了陵州;二皇子远在京城不能来,但一日之间送往陵州的书信多达四十余封。

  都是来杀当今大凉太子赵无言。

  “伶官鬼”公孙维晏独自出宫,千里下陵州。宦官明面上一旦参与夺嫡,必定会失宠,公孙维晏显然是在孤注一掷。若是在事态失控前,让公孙维晏到了漩涡中心,说不定又被那老阉人翻手覆雨。

  当赵子言知道同位二品境界的张压邪被赵无言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时,不由得开始思考赵无言那凶悍嗜血的打法是从何而来的。

  官道上有一骑奔腾而来。赵子言看见了,往信鸽脚爪上塞了张纸条,让下面的人不再传递消息。

  骑马的是个老者,一身蓝袍,他一勒缰绳驭马停下,目光投向凉亭里的赵子言。

  古道西风瘦马,老亭碧蛇故人。

  赵子言温润一笑,“正在下雨,路面湿滑,先生何不进来坐一坐,等雨停了再走。”

  “你认出我了?”

  赵子言笑而不语。

  老者咕哝了一句奇了怪哉,翻身下马走向凉亭。

  赵子言袖子里又传出嘶嘶吐信声。

  老者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畜生,怪不得。”

  赵子言仍旧一言不发,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容。

  老者在头骨下巴敲打了一圈,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缝,将脸撕了下来。面皮下的脸,赫然便是伶官鬼公孙维晏。

  赵子言在袖中安抚躁动的碧蛇,“其实在下心中有些疑问,一直找不到机会问先生,此时正好与先生遇上了,少不得多问几句,耽误些功夫,望先生海涵。”

  “你专程到这里拦我,但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急,”公孙维晏坐进凉亭里,“陛下知道你藏拙,那么我也知道。虽说不知道你武力是怎么上来的,但你应该有能力拦住我十天半月,恰好太子那边也不是一两天能完事的,称得上是算无遗策。”

  “过奖。”赵子言仍旧在笑。

  “想问什么就问吧,虽说我不一定会答。”

  赵子言十分迅速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赵无言是谁。”

  “大凉太子。”

  “是么?”

  “不是么?”

  赵子言没有辩驳什么,“赵无言师承何处?”

  “不知道。”

  “父皇为何选上赵无言?”

  “不知道。”

  “赵无言亲生母亲是谁?”

  “不知道。”

  “先生不愿说,这就没得谈了。”

  公孙维晏嗤笑一声:“谈什么?我说了有什么好处?”

  “赵无言肯定不能活着走出陵州了,”赵子言风轻云淡道,“但先生还有后路。”

  公孙维晏重新戴上面皮,“知道陛下先前为何迟迟不将太子之位传给你么?”

  赵子言身子微微前倾,“望先生不吝赐教。”

  “因为你这个人,城府比心胸大,野心比眼界高,放在往年,必定是一代明君。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陛下要的是枭雄。”公孙维晏眯眼,“知道陛下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一直风轻云淡的赵子言面容僵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像父皇那样的人会有遗憾。如今四海升平,国威浩荡,国力日渐强盛,后宫井井有条其乐融融,天下英才尽入父皇殿上,史官一片赞誉,朝野上下无不臣服戴德,像这样万人之上的男人,居然会有遗憾?

  公孙维晏走进雨中,“陛下有三恨。”

  “一恨不能国祚长绵万年!”

  “二恨不能踩断江湖傲骨!”

  “三恨不能一统天下八荒!”

  句句掷地有声。

  赵子言心神震动。

  公孙维晏上马,“皇位这东西,说到底谁争到就是谁的。要拦的话,我在前方百里的亭子那里等你,”他顿了顿,在马背上回头望向那老亭,“还是不要在这里动手了,毕竟我第一次抱你就是在这里。”

  赵子言起身,深作一揖。

  公孙维晏一骑绝尘而去。

  千军血战。

  无数士兵前仆后继的涌来,以人海战术堆杀。秦九寒和赵无言就像绞肉机,周围堆了一圈的尸体。满世界都是血和嘶吼声。

  赵无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喂喂喂,秦兄,我们是不是该跑路了?”

  “我中毒了。”

  “啊?啥?”

  “大概是那个猥琐的糟老头下的毒,我得把他找出来。”

  “喏!那里!”赵无言指了个方向。

  “嗯?你怎么知道的?”

  “那里人那么多,一看就知道啊,”赵无言得意道,“打架要带脑子的。”

  秦九寒皱眉,提剑奔袭。赵无言看不清具体情况,只听见几声巨响,随后秦九寒又跑了回来。

  秦九寒面无表情,“没抓到。”

  “不急不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跑路,过会再杀个回马枪。”

  秦九寒点点头。两人一同发力往军阵外冲,仿佛是一根红色的剑逐渐切开黑色的海,在潮水般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秦九寒!”独眼老者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两人一愣。

  “还记得你那小剑童不?生的真是唇红齿白!当时他都快哭断气了,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被弄死,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秦九寒握剑的指节泛白。

  赵无言周身一冷。

  彻骨的杀意。

  独眼老者的声音飘忽不定,“不过一介莽夫,还想翻天?天下第二又如何?二十年闭剑不出,不过是人人能踩的狗,如今能出剑了,腰杆子硬了,就以为能做人了?报仇?你也就只能动柳叶青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们!”

  秦九寒周身十丈,剑气如沸腾的水翻滚不停。

  赵无言脸颊上突然迸出一条血线。

  数十士兵猛地被分尸。

  赵无言喊道:“别听他的!他是在用激将法!我们先走……”

  独眼老者又说了一句话。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赵无言没听懂。

  秦九寒猛地七窍流血。

  剑气直冲云霄。

  物有不平则鸣,剑客一生求剑意,求的是见世间百态,遇大起大落,心中不平至与剑通灵。

  秦九寒的剑疯狂的震颤。

  他缓缓地抬手,掌心向上,向是送请帖一样,吃力的向千军万马递出了他的剑。

  一剑阎王帖,送去两千人。

  如烈日初升般闪耀的剑光充斥天地,溢出的剑气像风一样吹向四周,切碎了海水,割裂了码头,两百战舰逐渐崩散。

  灰飞烟灭。

  大凉成化十三年,武榜第二秦九寒一剑跨天门而入乘御,修的是养剑闭鞘的无情剑,佩剑名为斩相剑,寓意斩断三千烦恼相。

  上身赤裸的赵无言扶住倒下的秦九寒时,想起了独眼老者说的那句话。

  准确的说,是半句话。

  “当初的那个女人……”


  天上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赵无言背着陷入昏迷的秦九寒,飞掠到岸上奔走,所有伸直脖子看热闹的百姓都十分默契的关上了门窗。

  他敲了酒家的门,屋子里传出一声喊:“打烊了!不接客!”

  赵无言又去了不远处的医馆,熟料里面的大夫托辞说染上了风寒,他阴沉着脸,干脆利落的去找下一家。

  赵无言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城里乱转了一个时辰,没有任何一家医馆或者酒店敢接待他们。他有些累了,随意的将昏迷的秦九寒放在一家客栈门口靠着,随后一屁股坐在秦九寒旁边,眯着眼睛看着萧条的街面,满街水雾朦胧。赵无言一拧袖袍,挤出了一摊水。

  “啧,这就没意思了,”赵无言双手搭在后脑勺上,“倒像我们输了一样,像个死狗一样在街上死乞白赖的到处跑。”

  赵无言瞧了一眼秦九寒的手臂,此时那块黑色已经蔓延到了手腕。他歪着脑袋随手将秦九寒的手拉起来,思量着要不要给秦九寒放血去毒,可手上又没有一把趁手的刀子。

  刀子嘛……赵无言眼珠子转了一圈,起身翻进了客栈,不一会就顺了一把刀子出来。他一边用刀子在秦九寒手上比划,一边咕哝着,“老子如今可是太子,为了你这个家伙当了一回飞贼,你可是承了老子大情了。哈,以后要是说起,老子可是为了你去偷刀的人……说起来我千里迢迢跑来其实是来找茬的,我这是在干什么?”

  赵无言有几分无奈,拿刀背拍打着秦九寒的手腕。

  身后突然传来胆怯的男声:“呃……这……这位壮士……”

  赵无言转头,看见客栈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偷偷摸摸的瞧着他俩。赵无言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就在屋檐下躲个雨,雨停了我们就走,不会污了你们店门口的。”

  “不是……”男孩看起来十分紧张,结结巴巴道,“我……我师父请你们进来……”

  男孩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一声怒喝,“不行!”

  随后大门被另一只手猛地关上,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半柱香后,一老一小十分狼狈的被赶了出来。

  老人穿的灰色布衫,背着个包袱,手上握着一根破布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四个字——“悬壶济世”,显然是个游方郎中。小男孩短衫满是布丁,大概是捡来的学徒什么的,此时一脸委屈,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老者尴尬地笑:“医者仁心害死人,见笑见笑。”

  “哈哈,老先生的好意我收下了。此时正好缺个郎中,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看一看。”

  “才疏学浅、学艺不精,”老郎中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秦九寒的手腕把脉,“蒙壮士不嫌弃,老朽尽力而为。”

  赵无言叉腰站一边,手上明晃晃的刀子把男孩吓得不轻,“他说他是中毒了,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什么方子解毒。”

  老郎中眯眼沉吟半晌,把布幡靠在前胸肩膀上,“这毒……不好解啊……而且这位壮士经脉几乎崩断了大半,就算用了药,只怕药力也传不到四肢百骸……不过也幸亏经脉断了,不然此时就已经毒气攻心了……”

  赵无言用刀柄挠挠头:“老先生治的好么?”

  “只有两成把握。”

  赵无言吓了一跳,“才两成?他刚才还生龙活虎的……”

  “大概是强行越境,气海倒行。你们这些武夫都是这个德行,打不过就强行越境,然后经脉崩的一塌糊涂,成了一辈子的废人……说到底还是太不惜命了。”

  “成废人了!?”

  “不然呢?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了!”

  “没有一点余地么?”

  “要武功也行啊,只不过活命的机会只有半成,”老郎中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这些武夫把武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但说到底还是命更贵重些……”

  “就没有那种既有两成机会又可以保下武功的法子吗?”

  老郎中气得想拿布幡敲他,“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您老多担待,再想想嘛。”赵无言拿肩膀顶顶他。

  “你怎么像个痞子似的……”老郎中摸了把胡须,“法子总是有的,不过划不来。”

  “嗯?怎么划不来?”

  “可以把毒逼到别人体内,然后再慢慢治疗经脉,虽说武功保住了,可仍旧只有两成机会,还得搭上一条人命。”

  赵无言摸着下巴,眼神飘向客栈。

  “别想着抓人当替罪羊!”老郎中瞪了他一眼,“再说这毒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逼的,还得受毒的人主动运转气机去主动吸毒,才能彻底祛干净……所以怎么说都得三品境界的人才行。”

  赵无言撇撇嘴:“老先生医术不简单啊!”

  老郎中还是那句话,“才疏学浅、学艺不精,蒙壮士不嫌弃,尽力而为罢了……”

  “那个啥,受毒的人有没有什么办法保命?”

  “有啊,找到解药或者自封窍穴,后者只是延长毒发时间,大概可以多活三个月……”老郎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这家伙想干什么?不会是想受毒吧?”

  “嘿嘿嘿,老先生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这不是还有三个月吗?回头我请我家老子去要解药,谁敢不给?”

  老郎中固执的摇头:“不行!”

  氛围僵持了半晌。

  “啧,”赵无言随手把刀子甩一边,“你以为我想啊?话本里都是女侠中毒,然后天降壮士挺身而出以身解毒,误打误撞弄了个百毒不侵的体质还获得女侠芳心……落我这就得跟一个大老爷们解毒,人家醒了还不一定领情。老子舍得一身剐,说到底和这家伙不过萍水相逢,说来好笑,前两天还打算来找他算账的。这个江湖是真的有趣,说打就打,前一刻还生龙活虎后一刻就半死不活,刚刚还挺嚣张的现在说倒就倒,倒的方式还那么老套……”

  赵无言唠唠叨叨个不停,干脆双手抱在脑后,仰面躺在台阶上,“要是那个女道也跟我们一块打架就好了,至少可以弄死那个兔崽子,一命换一命也不算亏,更重要的是可以在美人面前出风头。但现在叫什么事?一剑灭了两百战舰,风光吧?但人家早就脚底抹油溜了,真他娘的丢人……”

  末了,赵无言道:“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输了就是输了,大家一起打架,总不能不管吧?”

  老郎中沉默半晌。

  一旁的学徒看看赵无言,又看看自家师父。

  老郎中叹了一口气,“你小子就是个无赖痞子……给我找间安静的客房。”

  赵无言喜笑颜开:“好咧!”

  公孙维晏御马飞奔,青山倒退,百里秀林绕亭而生。

  他下马,坐进亭子间里。

  雨后初晴,凉亭檐角还在滴水。亭柱下长满了苔藓,亭面正南有一青山,峰角雄奇,微微向亭子那一侧倾斜,宛若鞠躬。

  敬亭山。

  小路拐角处走来一年轻人,红衣蟒蛇袍子,双手插袖,气态从容。

  年轻人自然是赵子言。

  赵子言身子被淋湿,发髻略有些凌乱,他在亭子外十丈处停下脚步。

  公孙维晏转身。

  赵子言袖袍猛地鼓起,气机磅礴,他轻轻呵出一口气,那口吐出来的白雾凝而不散,在半空扭曲聚集,似龙似蟒。

  气吐如龙。

  赵子言一跺脚,天地雨水柱轰然震起,似蛇似蟒的气团延伸百丈,翻滚着拦在公孙维晏面前。

  “哦,原来境界是借来的,”公孙维晏看着赵子言的袖袍,仿佛能穿过不料看到他袖中小蛇,“就连盛放境界的丹田都是借来的。”

  赵子言坦荡地点头。

  “高估你了啊,就这点本钱,还想拦老夫?”

  公孙维晏向前迈了一小步,就像垂髫小儿走路一般。

  透明的蟒蛇鼓荡。

  公孙维晏又向前一步,近乎成年人的一步,随后他毫不停歇的迈下下一步,相当于成年人的三步,紧接着六步、十二步、二十四步……一瞬间飞速递增,毫不停歇!

  天地间一线蓝色奔雷,拦腰踏碎了百丈巨蟒,和赵子言擦肩而过,直奔殇江。

  赵子言目眦欲裂,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袖中碧蛇凄声嘶鸣,舌信子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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