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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玺传

关樰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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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七悦文学   主角: 旱魃天帝   更新: 2022-04-14 14: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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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旱魃天帝《三玺传》讲的是山海玺一共三块,一掌苍生运,一掌家国运,一掌天下运人人都知道,手掌天地万物功过气运的断魂司是个马善被人骑的冤大头,但是没有人知道,立志以毁灭三界为己任的魔族君上,其实是个见到老奶奶就忍不住想扶她过马路的三好学生柔善可欺切开黑VS邪魅狂狷傲娇中二1v1HE一般在每日中午更新,谢谢大家的支持

精彩节选


  世人皆知,人死之后,魂魄化为鬼,过鬼门关入阴曹地府,到了阎罗殿前,就会开始算前世功过。唯有功德抵消了罪过,下辈子才能好好投胎,若是阴德有损,轻则入畜生道受地狱苦,重则不得入轮回,万劫不复。

  可是没人知道,那本厚厚的功德簿捧在判官手里,是非对错都是早已经写好了的,判官实际上根本不是真正的判官,他只负责读,“判”者另有其人。

  那位鬼仙的职位是“断魂司”,手掌一枚山海玺,腰垂一支述罪毫,天地间但凡三魂七魄俱全,有条件入轮回者,无论是人是妖是仙是魔还是种族混杂之体,是非功过,机缘因果,皆在他一笔一印之下,端的是四面威风,八方凛凛,怎么看怎么都是个人人敬畏的大人物。

  然而事实恰好相反。

  当代断魂司单元枝稳稳坐在这个位置上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整了,一干鬼仙同仁们十分亲切而热情地给他起了一个昵称——元大头。

  这绝不是因为单元枝的头很大,而是因为他是个标准的鬼界冤大头。

  据说他最开始得道成仙时,那也是正儿八经修习的乾坤心法,硬生生一口气捱下六道天劫雷,这才飞升的,因其法力高强修为纯正,一上天就得到天帝的亲自接见,底下的司殿官立即大手一挥,拨了一大笔款项安排下去,单元枝飞升第三天,天界东北角就开始叮呤咣啷地开工建宫殿了。

  但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阎王来报,有一只由鬼界负责看押的千年旱魃逃跑了。

  那只旱魃道行极高,若是去了人间,势必会造成人间这里干旱那里缺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都不过是她一闪念的事情罢了。鬼界没人降服得了她,阎王才会不得已上天奏报兼请罪;可是天界的众仙家之中,也不是人人仙力高强,可以挥挥衣袖带走一只旱魃的存在,至于那些有这个能力办成的,他们也是能推就推,不能推就试着装弱。

  没办法,旱魃不仅难缠,还很记仇,抓住她也除不掉,只有镇压一途可走,可是胆敢得罪她,日后千年万年她也是不会忘的,只要一朝得了机会,她但凡再逃出来,魔爪肯定第一个伸向得罪她的倒霉神仙。

  再说了,为苍生谋福祉,不说挟恩图报吧,怎么着也得让苍生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神仙为他们做过这么伟大的事儿才行吧?就算真的要前去把旱魃给重新逮回来,至少也得等凡人们吃了旱灾的苦,过来焚香祈福了,他们再行动也不迟。

  万一人家旱魃其实只不过是被关了太久憋坏了,纯粹跑出来逛一圈透透气儿,压根没想过要干啥坏事儿呢?

  仙官们可以这么想,天帝却不行。只是按照天规天条,谁惹出的麻烦谁处理,旱魃出逃乃是鬼界看管不力,鬼界没法子了固然可以上天界求助,但天界众仙家们帮不帮这个忙,就全凭自愿了。

  天帝别无他法,只好一个个问过去,盼望着奇迹能够出现。一直问到单元枝临时居住的偏殿门口,想了想人家初来乍到就这么坑他好像说不过去,却又实在找不出人选来,天帝一只脚在门槛边跨进跨出好半晌,才终于牙一咬,心一狠,跨了进去——

  于是奇迹就出现了。

  面对天帝万分难为情的来意,单元枝微微一笑,道:

  “好啊。”

  一个时辰后,他换了身利落的衣服,提着一柄剑,就一纵身跳下去了。

  除旱魃的过程倒是干净利索,他不愧是一举承了六道天雷的大能者,虽然活得绝对没有旱魃久,但打起架来三个旱魃绑在一块儿也斗不过他,只能灰溜溜投降。

  把后续诸事交付完毕,单元枝离开鬼界重返天界,得到的待遇瞬间又翻了一番。为表彰其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不计较个人得失以赤诚之心为苍生谋福祉……等无私无畏的豪情壮举,天帝亲自大手一挥,直接把修建新殿的款项在原有基础上又添了一倍。

  因祸得福,众仙道贺,本来肯定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大喜事,不仅能载入仙家史册,还能得到一座足以亮瞎仙眼的巨大宫殿。然而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崭新的金殿竣工落成的第二天,道阳天尊的居所因为一个药童炼丹时操作失误,不仅把炼丹炉给炸了锅,还顺带着把居所给掀了顶。

  司殿官急冲冲派了人过来勘察,得出的结论是,想要把屋顶重新给修补完毕,最少也需要天界两个月的时间。

  道阳天尊既然贵为“天尊”级别,那当然是元老级人物,只比天帝矮一级,天帝见了也得让三分。这样一尊大神,怎能在漏顶的宫殿里凑合两个月?就算让他借助天帝那儿的偏殿,也是纡尊降贵,有失礼数了。

  天帝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腆着一张脸再去找单元枝打个商量:

  在道阳天尊的住所未曾修葺完毕之前,要不你考虑一下多住两个月的偏殿,把那座新宫殿暂时先借给天尊他老人家待一待呗?

  天帝预备好了要大出血,拿出一堆有助修行的灵丹妙药做补偿的,谁料,单元枝听得此言,还是微微一笑,道:

  “好啊。”

  于是,单元枝的铺盖卷刚放进自家居所清平殿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又自己抱着铺盖卷出来了。

  两个月一晃而过,好不容易道阳天尊自家的屋顶重新盖好,用不着再占着喜鹊窝不放了,单元枝这一回甚至于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铺盖卷二度放进去,天帝就熟门熟路地摸了过来。

  “那个,袁卿,可曾听说过断魂司?那其实是个不错的差事,虽然得去鬼界供职,虽然每天要处理的事务比其他仙家多了一点儿……但是断魂司掌众生功过,实权还是很大的!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单元枝第三次流露出那贤良淑德任人宰割的微笑:

  “好啊。”

  自那时起至今,清和殿空置千年,单元枝则再也没有回过天界。

  


  鬼界最近不是很太平。

  先是鬼狱里新关进去的两只醉死鬼死性不改,居然不知道从什么鬼地方搬来两大坛好酒,并且勾引了同牢房的其他鬼一块儿不醉不归。

  最后所有人都醉了,借着酒兴就决定各归各家各找各妈,联起手来砸碎了牢门,敲晕了狱卒,排着队朝鬼门关外撒腿狂奔,企图重返人间去找家里人唠唠嗑。

  幸好鬼门关比较结实,看守鬼门关的阴差也比较有本事,一众醉鬼没能得逞,一个不落地通通重新关了回去。

  单元枝了解完全部事由,大笔一挥,腰间那杆述罪毫一阵儿龙飞凤舞,洋洋洒洒记下诸君罪过:

  鬼狱逃犯擅自越狱,打坏牢门,打伤狱卒,企图搅乱鬼界与人间秩序,判刑期累加五百年,赊欠阴德一万。

  鬼狱狱卒学艺不精,居然能被几个醉鬼给撂倒,以至于险些酿成大错,罚三百年内不能吃人间美食,扣减阴德八千。

  负责定期修葺鬼狱牢门的鬼差消极怠工,导致牢门老化,被几个小鬼一砸就砸坏了,罚三百年内如有加时赶工之状况出现,一律不得加俸,扣减阴德六千。

  判决一下,鬼狱内好一阵儿鬼哭狼嚎,那两个带头的醉死鬼被睡在他们上下左右铺的兄弟们十分热忱地痛殴了一顿,只隔了一天,又被那两个狱卒秋后算账,再揍一回。

  不过,被罚者痛心疾首有之,悔不当初有之,但并没有一个人胆敢将不满的声音传达到断魂司的耳朵里去。人家虽然得了个响当当的封号,是公认的冤大头,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堂堂断魂司,做的决定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底层小鬼差有能力质疑的。

  解决完这一桩突然冒出来的小插曲,单元枝刚恢复日常工作没几天,阎王就又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了。

  这一次的麻烦,是有人,哦不对,是有鬼拒捕。

  一般来说,天地间生万物,凡有灵者,身陨之日,魂魄离体,就会有鬼差来接。绝大部分的鬼魂见到鬼差就乖乖跟着走了,但也总会有一小部分的鬼魂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选择逃跑。

  这个时候,鬼差就会追上去用铁链将其捉拿,强行带回鬼界,偶尔因为鬼差灵力用过了头,不小心闹出太大的动静,被活人给撞见了,就会出现“活见鬼”的事故,久而久之,人间便多了许多真真假假半真半假的传说,比如说——

  凡人觉得会有黑白无常带着铁链来阳间勾魂。

  其实到了这个程度,都还算作是处于可控范围之内;然而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漫长岁月里,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强悍无比的鬼魂,他们不仅逃跑,而且看见鬼差拿着铁链追过来,他们还会反抗,乃至于还能够反抗成功,掉过头来打败了鬼差,最后逃之夭夭。

  这类鬼魂,就是拒捕。

  而拒捕之后的鬼魂,就不再叫鬼魂了,鬼界会赋予他们另外一个生动形象的名号,曰“鬼怪”。

  既然有能力成为鬼怪,首先就证明了他们的力量很强,连对魂魄有特殊克制作用的鬼差锁链都拿之不住,再加上鬼差自己的灵力也打他们不过。鬼怪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当,必然是那家伙在成为鬼之前就不是个普通人,也许是修真者,也许是妖类或魔类,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奇人异士。

  鬼怪最初的时候也会有一般鬼类的普遍特性和弱点,喜阴喜寒,畏光畏火。但举凡鬼怪,肯定都是又有本领又有执念的存在,他们就算没了肉身,也往往可以继续修炼,将自己的魂体修炼得凝实坚固,宛如实体一般。

  而到了这个程度,鬼怪就不会再害怕一般鬼害怕的那些东西,鬼气也可以自如地收敛,他们可以像人一样生活,光天化日大摇大摆走在太阳底下,脚旁一样能落下影子。

  于是,再想把鬼怪捉拿归案,就不仅仅只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还有找不找得着的问题了。

  单元枝觉得这个麻烦显然要比上一个严重多了,不由得轻轻攥了攥拳头,问道:

  “那位鬼怪是何时拒捕的?后来可还有其他消息?他的生平八字如何,阴阳簿在何处?”

  阎王不敢怠慢,连忙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

  “那只鬼怪七日前从鬼差手中逃脱,逃脱当夜就把前去捉拿他的两个鬼差都杀了。如果不是其中一个临死前拼命传了信回来,可能我们到现在都不见得知道这世上又多了一只鬼怪。如今他的头七已过,并未察觉到其丢失一魄,想来此怪已初步成形,本王手底下那些成事不足的废物是没法降得住他的了。”

  一般情况下,鬼魂每过七日会丧失一魄,等到七魄尽失,才算是功德圆满,亡魂才能够重新迈入轮回,获得新生。可是这位新近拘捕的鬼怪已经安然度过第一个七日,依旧三魂七魄俱全,想来比起杀了两个阴差的那天,他的力量必然又更上了一层楼,普通阴差越发不会是他的对手了。

  “袁大人,放眼鬼界之中,唯有您修为最高,您若是肯出手,抓一两只鬼怪回来,决计是手到擒来啊!此事,怕是只能劳烦您亲自出马了。”

  单元枝看着面前的阎王,总觉得他充满了真情实意的恳求之言结合他忽明忽暗的奇异眸光,似乎正在发自肺腑地呐喊着:

  “这种破事儿不归你元大头管归谁管?”

  被单元枝黑黝黝的双眼注视了数息时间,阎王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冒出了大半个后背的冷汗。他的目光明明没有半点儿攻击性,平和如一潭秋水,看起来和以往那么多次任劳任怨地贯彻吃亏是福理念的时候,分明没有任何区别,但不知怎么的,阎王就是觉得此刻的他好像有哪里跟平常不大一样。

  然而,这种幻觉也不过在一闪念间,单元枝很快垂下双眼,敛去神光,一晃眼间,又是那副万事好商量的老实人模样。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桌面放着的那本小册子上,十分难能可贵地静默了一霎,这才淡淡地开了口,应道:

  “好,我去。”

  


  这里是一个颇为繁华的城镇,看起来规模不大,但是人流十分密集,只是不知这种热闹景象究竟是日日如此,还是恰好碰上了镇子里的百姓在赶集。

  单元枝离开鬼界之后,之所以选择落脚此地,是因为那本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位鬼怪生前最后一刻,就是在这个镇子里溘然长逝的。

  根据种种情报和阎王的么描述来看,那家伙恐怕是刚刚变成鬼不久就发狠杀了两名鬼差,换句话说,他和两名鬼差大打一架并最后顺利逃脱的地方,十有八九也是在这个城镇。

  那册子记载得很清楚,这鬼怪是一个标准的凡人死后所化,这个凡人生前的的确确是一名修道者,只是让单元枝略感意外的是,此人的天资不高,修为也不强——说得更耿直一些,这家伙生前的修炼天赋简直就是低得令人发指。

  他之所以还有机会接触修仙门派和修道心法,那纯粹是因为他有个正经八百修炼有成,在玉怀山上当长老的爹。

  虽然背景强大,他本人也算刻苦,但无奈天赋这种东西摆在那里,此人终其一生,也只勉勉强强过了筑基期,结了颗歪瓜裂枣般的金丹悬在丹田里,毫无光泽,凹凸不平。

  饶是如此,他大抵也已经很是开心满足了。不知是为了寻找天材地宝来炼制可供自己驱使的法器,还是为了下山历练,总之,这个终于结丹的倒霉蛋平生第一次离开了玉怀山,见到了门派之外的花红柳绿。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这一趟下了山,就再也回不去了。

  单元枝随意找了一个茶摊坐下,要了一碗清茶,一碟炒得酥脆,撒着盐花的花生米,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颗连着一颗接力赛似的往自己嘴里抛进去,一边仍在思索这位新晋鬼怪的其人其事。

  此人既然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修为极低,那么他一死就战斗力大翻天,只有一种解释,便是此人执念极强。

  人的潜力是无穷尽的,只不过大多数人不论生前身后,都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潜力挖掘出来,因为这些潜力往往需要巨大的外力加以催发。一个人由生到死,已经算是不小的变故,而如若是突然离世,则所受的外力更大。此时催生的执念,便有很大几率化为魂魄的力量,让其宛若脱胎换骨,给把刀就能大杀四方。

  而能够让凡人魂魄产生强大执念的,基本上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生前有未了之事未竟之愿,二是他死于非命,心有不甘。

  就是不知道这位新晋鬼怪,究竟属于哪一类。

  单元枝还没来得及把碟子里最后一颗花生米丢进嘴巴里头,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穿透性极强的嗓音,朗声道:

  “你这娃娃命里带凶,印堂发黑,眼下泛青,若是不采取措施,三个月内必有血光之灾!”

  这么一套行骗江湖必备的陈词滥调,早八百年单元枝就听过了,想不到这么些年下来,沧海都变成桑田又再变回来了,算命嘴里的词儿居然还没换。

  单元枝心中不免感觉稀奇,当下循着声音往侧方望去,就见一处酒肆的屋檐向外延伸,添上了一大片棚顶,棚顶下不知何时支了一个小台,旁边竖着一杆棋子,上书“祖传算命”,小台上面铺了一块巨大的明黄色桌布,有一半儿垂到桌脚处,正好在桌台前方又添了几个大字,曰“不灵退钱”。

  此时,那位宣称“三月内必有血灾”的算命先生就稳稳坐在桌台后头,两只脚伸直了架在桌台上,正对着一个抱着男娃娃的苦命老父亲大摇其头:

  “不信?不信算了。你看看你家倒霉孩子,都三岁了还站也站不稳,说也不会说,成天在药罐子里头泡着,都快把自己泡成药引了!就这样的,我说她能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你信吗?真是的,不信还来找我算个鬼啊算!”

  除了最开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一句,剩下的全都不像是个行骗的该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倒更像是个抢劫的。单元枝当真平生第一回见到这么横的算命先生,对于此人的好奇心骤然飙升。

  算命先生话糙理不糙,所以那老父亲虽然听得太阳穴边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到最后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宝贝儿子,还是勉力咽下了这口气,半信半疑地问道:

  “那,那该怎么做,才能救救我家娃儿?”

  “嘿嘿,现在肯信了?”

  老父亲只当那算命先生的冷笑声不存在,一脸焦急期盼外带丝丝忐忑地盯着他看,仿佛把他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算命先生被对面两束眼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调整了坐姿,而后伸手抵上了那娃娃的额头,装模作样地再度探查一番,这才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

  “要解这血光之灾,办法也不是没有,解了之后虽然没法让你儿子立刻就好起来,但他至少能保下一条命。不过你肯定得付出代价。”

  “这个我晓得,我晓得的,要多少钱?只要真的有效!”

  单元枝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这样就上当了?对方这么横,这位老先生居然还上赶着给人送钱,原来这天底下,还有比自己脾气更好的人吗?

  “不多,十两……算了,看你这么可怜,给你减一半,五两银子!”

  算命先生伸开五指,刷地一下凑到老父亲面前,那等来势汹汹的气势,让单元枝几乎以为这位先生是打算一巴掌直接糊上去。

  “五两?”

  老父亲愁眉苦脸,满面为难之色:

  “可我没有这么多银两啊……大仙,求求你,能不能少点儿……”

  “一两!不能再少了!”

  算命先生满脸都写着不耐烦,不过他降起价来倒是比叫价的时候狠多了,三两下就从十两直接缩成一两,不得不承认,他这无本生意做得比一般骗子爽快多了。

  虽然价格一降再降,但是单元枝一看就知道,这位老父亲恐怕是连半两银子也掏不出来的。只怕光是为了给他怀中的娃娃治病,他们一家就已经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了,又要他一个苦命的小老百姓在去哪儿抠出这一两银子来呢?

  单元枝随手掏了一点碎银子搁在桌头,站起身来。这种事情在人间固然是稀疏平常,但既然自己都撞见了,就没法装成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袖手不管。

  谁知道,单元枝这一步还没跨出去,就见那老父亲“噗通”一声,竟是直接在这繁华大街上,当众跪下了。

  “哎哎哎,你干什么,干什么你?”

  算命先生瞬间被吓得不轻,一溜烟跳到一边,于是那老父亲一个响头磕下去的时候,对面便只剩下一张空木椅。

  老父亲满心只有自己儿子的性命,从双膝跪地那一刻起就顾不上尊严了,又哪里还会在乎自己跪的是个人还是一张椅子?当下依然坚持把三个响头都磕完,待得重新直起身来,额面已经红了一大片。

  然后,他老泪纵横,哆哆嗦嗦地抱着怀里头已经睡过去的娃,恳求道:

  “大仙,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他娘已经没了,家里就剩我们爷儿俩了……我没钱,求你救救他……只要能救他,大仙你要我干啥都行啊!”

  老父亲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不过大致意思还是很通俗易懂的。

  算命先生不知道是面子太薄还是怎么的,被他跪得险些三魂丢了七魄,忙不迭伸手去拉他:

  “起来!有话起来说!你们人……那个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这么给我跪了你不寒碜嘛?”

  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但他的手劲儿其实很大,老父亲被他拎鸡仔似的直接从地上拎了起来,又一把摁住他,极其强硬地命令道:

  “你敢再跪一个试试?”

  老父亲确实不敢试了,只好改成点头弯腰。

  “行了行了!你说,你到底能拿出几个钱?”

  算命先生被他弄得没奈何,看样子是打算继续降价了。

  老父亲颤颤巍巍地翻遍了自己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连鞋底都没放过,最后把集到一块儿的铜板在台子上一字排开,呐呐道:

  “我只剩下这些钱……”

  九个铜板!

  单元枝忍不住替这位老人家隐隐担忧起来。就凭他对面那位的暴脾气,看见十两银子最后剩下九个铜板,不会当场抄起椅子揍人吧?

  谁知道,算命先生眼睛往桌子上一扫,只微微呆了一瞬,下一刻就恢复正常,却也没有多少发怒的迹象,而是自顾自低下头去,双唇微微启合,看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只是隔得太远,单元枝没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出声。

  须臾,他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那老父亲,脸色竟然平和了许多,不再像个随时准备拦路抢劫的家伙,而是真的变成一介书生模样,点点头,道:

  “好吧,看在这确实是你全部家当的份儿上,成交。”

  


  单元枝犹豫半晌,终归放弃了上前干预此事的念头。

  九个铜板看似极少,但对于这位老父亲而言,正如算命先生所说的,的的确确已然是全部家当了。原本不该让他花这笔冤枉钱的,哪怕这钱连买半副药都不够,至少也还能买上几碗阳春面填饱肚子——这想法一直到算命的那家伙将两根手指头抵上小娃娃的眉心,才宣告终结。

  同方才装模作样的时候不同,这一回此人是动了真格。一道特别的气息从他手指的指尖处缓缓溢出,旋即通过连接点极其隐晦地渗入到那娃娃的体内。单元枝仔细感悟了一下,竟发现那是一道灵力。

  就凭这一丝灵力的精纯程度,这个算命先生真实身份的地位必然不低。

  这样厉害的人物,居然跑出来学江湖骗子来算命,他想做什么?总不能是吃饱了撑的,肯定另有目的。

  单元枝认为现下自己不宜打草惊蛇,至于那娃娃,看他体内生气的稀薄程度,想来是捱不过今年的,如今,也只好暂时不理了,回头等在阴曹地府见了他,往他的功德册上多添一印,送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平安喜乐,百岁无忧,权作补偿吧。

  灵力输送完毕,算命先生这才放开他,将这娃娃重新递回到老父亲手中,冷冷地哼了一声,摆摆手道:

  “行了,他的血光之灾已经解了,我保证他至少能活到二十岁。至于他有没法子给你养老送终,那就看你死得够不够快了。滚吧!”

  尽管这家伙满嘴没一句好听的话,但老父亲还是第一时间抓住了重点。自家孩子活到如今都已如此艰难,这位大仙居然做了个法,就说他能活到二十岁,这要是真的,那自己用九个铜板换了娃儿十七年寿命,岂不是赚大了?

  这位大仙当真是好人呐……

  老父亲感激涕零,谢了又谢,这才终于抱着儿子离开了算命小摊。

  单元枝等的就是这一刻,老父亲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三两步跨过去,一撩衣摆,稳稳当当地顶替了老父亲的位子。

  一见到有人来,算命先生的眼睛先扫了一圈来人身上穿戴的服饰。发现眼前这位不仅是个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连头上都戴着玉冠的公子,他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饿狼看见了一只大肥羊。

  单元枝心中好笑,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有人在见到自己第一眼就想着要狠狠宰上一笔。难道说经过这么多年的自我熏陶,他身上的冤大头气质竟然已经如斯显著了么?

  “兄弟,想算什么?官运?财运?桃花运?我这儿只要有钱,啥都能算!”

  “我要测字。”

  单元枝的要求令算命先生愣了一下。这偏远小镇子里的人满打满算也找不出能超过一双手指数的识字之人,而硕果仅存的那几个穷书生,有点儿钱也拿去买书了,压根儿没人过来算命。这个小摊支在这里也有将近一个月了,单元枝还是第一个要来测字的人。

  最关键的是,他看起来十分眼生,十有八九,还是个外乡人。

  根据部下了解的情况来看,宰外乡客往往要比宰本地人容易得多,能骗到手的钱也能多上好几倍,想不到自己在这里蹲点半个多月了,一直几个铜板几钱碎银地小打小闹,今天居然开张大吉,让自己第二单就撞上一发大的。

  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啊呸,不对,跟那个死老天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列祖列宗英灵护佑,说不定他唐锲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

  “测什么字?”

  唐锲兴奋得暗暗搓手。他对自己的忽悠功力相当之有信心,要是今天没法子从这傻公子身上榨出十两银子来,老子跟他姓!

  “可有纸笔?”

  “不用纸笔了,你直接说。”

  “断断不可。测字若无受测者亲笔书写,怎能测得准?大仙不会是从来没给旁人测过字吧?”

  单元枝心里头腹诽连篇。眼前这位疑似某族高层人士的算命先生,骗人功夫也未免太不到家了吧?就他这样儿的,这小摊居然能好端端摆在这里,还没叫人给掀了去,莫非他是刚来的?

  “谁说本……大仙没有测过字?本大仙不过是修为高强,不用写出来也能测罢了!你敢瞧不起人?滚滚滚,一边儿去!”

  唐锲一下子炸了毛,什么要从他身上榨个十两八两的心思通通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胆敢如此嘲讽于他,找死!要不是他现在顶着个凡人身份,肯定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大卸八块!

  单元枝微微一笑,也不与他吵,只叹了口气,状似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一年前有个算命的老先生说我命里带灾,如果不破除,一月之内一定会有血光之灾,但如果除掉了,我就能高中进士。他收了我一百两银子,帮我做了场大法事,我果然平平安安到了京城,却不想名落孙山。我回去找他,他说我是赴京的路上又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所以他做的法事效力减半,只能保命,无法中第。”

  “然后呢?”

  唐锲最喜欢听这种杂七杂八的民间故事,这会儿正听得兴起,谁知单元枝却突然停了,惹得他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那儿,难耐得紧。

  单元枝瞥了他一眼,淡然应道:

  “然后我又给了他一百两,让他保我今年能够金榜题名。”

  我去,两百两银子!

  唐锲彻彻底底被眼前这位蠢出天际的大财主惊住了。

  同样都是骗子,人家上嘴唇同下嘴唇碰一碰,二百两白花花的银两就到手了,自己废话老半天,最后还渡了一丝灵力过去,才拿到九个铜板!

  为什么自己这么失败?

  我不甘心。我不服!

  唐锲的斗志瞬间被点燃了,他下定了一万个决心,今天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从眼前这个蠢货身上榨出二百两银子来才行。再然后,唐锲冷哼一声,脸上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生动神色来,冷声说道:

  “既然你都让别人给你算了两回了,还来找我干嘛?”

  唐锲自以为自己是在欲擒故纵,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有多么欠揍,这绝对不是在留客,而是赶客。

  单元枝上千年磨练出来的好脾气,在此刻一览无余:

  “我现在正要赴京赶考,这一路行来,跋山涉水的,我担心自己会不会又碰上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回头再考不中就太可惜了。正好大仙你在这里设摊算命,我便想请你帮我测上一测,就算一切无恙,只当买个心安也好。”

  这理由很是说得过去,关键在于这个书呆子言辞恳切,态度还算良好。看在他这么有钱……有诚心的份儿上,测字就测字吧。

  “喏,这是纸笔。就只剩这一张纸了,好好写,写坏了自个儿买去。”

  唐锲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丢了过去。

  想不到眼前这位不但是个骗子兼财迷,居然还是个铁公鸡。这是多么特立独行的一位高人啊!

  单元枝梳理了半天,总算勉强将纸团展平,蘸了一点墨水,提笔在纸上挥舞两下,旋即将纸笔都推回到唐锲面前。

  唐锲定睛看去,只见纸上苍劲有力地写着一个大字——

  二.

  什么玩意儿?

  就这两横杠就想让老子给你测出个子丑寅卯来,玩儿我呢是吧?!

  “别冲动,别冲动。”

  眼看暴怒的唐锲马上就真的要抄起椅子砸到自己身上来了,单元枝连忙出声安抚,满脸都是无辜之色:

  “在下以为随意写一个字便可以,想不到笔画数太少测不出结果,是在下的错,请阁下见谅,在下这就重新写。”

  单元枝说到做到,果真重新提笔,将那张纸翻到背面,三下五除二便又写出一个新的文字来。唐锲眼角的余光瞥去,这一回他果然写得颇为复杂,看来这一次的字形结构应该足以支撑自己胡诌一通的了。

  在心里头默念三遍“我好歹能骗到二百两银子了”,唐锲才总算按捺住,没真的把椅子给扔出去。

  舞文弄墨是单元枝的老本行,写起字来自然十分迅速。很快,那张带着上百道褶皱的字纸就被重新推了回来,唐锲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狠狠地攥了攥,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定神低头看去,就见其上龙飞凤舞地勾勒出另一个大字——

  魔。

  唐锲的脸色凝固了。

  


  “大人以为,在下这个字写得如何?”

  单元枝的声音自对面悠悠荡荡地传了过来,直接将唐锲最后一线细若游丝的侥幸绞个粉碎。

  再度抬起头来,唐锲的脸色已经彻彻底底地变了。隐隐间,已有沸腾的魔气在其周身涌动。

  单元枝稳稳当当坐在原地同他对视,眼睛眨都不多眨一下,仿佛根本什么也没看见。

  良久,唐锲先开了口,问道:

  “你是谁?”

  虽然他之前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冷冰冰硬梆梆的,但相比之下,单元枝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之前那些只是听起来没好气儿罢了,现在这个才是真正冷到了骨子里,带着拼命抑制住的无边戾气。

  不过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单元枝还没从眼前这家伙身上察觉到杀气,也不晓得是对方隐藏得太好了,还是他真的暂时还没对自己动杀心。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谁?!”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等不到回答的唐锲呼吸便又一次急促了起来,身上的灵力波动越来越大,显然随时都有可能真的动手。

  “在我自报家门之前,大人能否先行告知在下,您又是何方神圣,于族中任何种职位?再怎么说,也是我先认出了大人您,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混蛋!

  唐锲彻底忍无可忍,直接一掌毫不留情地轰了过去。

  单元枝尽管表面看起来悠哉悠哉,但暗地里始终抱着十二万分的戒备。一见到唐锲发动攻击,他立马连人带椅往左侧一滑,稳准狠地完美躲开了唐锲这一掌。

  然而避开之后,眼看着灵力从自己眼前飞掠而过,单元枝瞬间反应过来,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该死,居然忘了这里是人间!

  这么多年混迹天鬼两界,单元枝信奉的做人原则始终是忍字第一,让字第二。不争不抢不急不恼,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和人动手,就算必须得动手,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选择还手。

  结果忍让了这么多年,居然躲成习惯,分明那一掌自己就算要接也一样接得下来,却还是条件反射地选择了避开,更要命的是,在自己身后就是一条人来人往,小摊贩沿街叫卖,一排商铺个个大门洞开的热闹景象!

  单元枝心中发冷,一时间连唐锲会不会祭出第二掌都顾不得,连忙转过身去。恰好见得那一波灵力如离弦之箭,飞快地自低空掠过,险而又险地越过了无数道身影,笔直朝着一名正倚靠在一颗树下休息乘凉的老人袭去。

  那老人佝偻着身子,这么热的天气里还要把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像是连站稳都很费力的样子,大约是先前已经走过不少路,这会儿累着了,才不得已靠在树下歇一歇的。

  大事不妙!

  唐锲脸上也有一刹那的错愕。

  牵连无辜之人并非他的本意,而且他心里头十分清楚,这一掌用来对付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人,就算能击中他想来也打不死他;可如果换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就很难说了。这些凡人弱得一批,这老头比普通凡人还要弱,简直磕一磕碰一碰就能当场归天,更何况是自己这一掌之力?

  唐锲抬了抬手,第一反应是想把那道掌力给召回来。这股灵力自他体内发出,始终牵引着他自己的气息,也唯有他才能成功召回。虽然这样做会对自身经脉造成不小的冲击,但以唐锲的实力,这点儿冲击程度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他的手抬到一半就停住了。

  不对啊,自己可是魔啊,那老家伙是死是活关自己什么事儿?害人才是自己的本分,什么时候自己居然沦落到要去救一个半只脚入土的老头了?

  想的确是这样想的,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掌力距离那老头越来越近,唐锲抬起一半的手终究还是彻底竖了起来。

  一股吸力陡然传出,那道流光似的掌力前进的速度登时缓了下来。

  与此同时,单元枝也已经以最快速度冲了过去。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即便最终唐锲没能将那股掌力收回体内,单元枝也应当是赶得及拦在那位老人家前头,正面迎上并解决掉这道掌力,不至于令其酿成大祸的。

  就在此刻,那位老人家微微抬起头来,像是才发现了有什么异样似的,朝前方看了一眼。他的半张脸围着一条厚厚的挡风围巾,连头上也带着白色的斗篷帽,露出来的只有一双虚眯着的眼睛,叫人很难看清楚他的神情。

  但是,在他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唐锲却立时察觉出一丝不正常。

  这个人虚眯着的双眼眼角,竟然连一道眼纹都没有!

  没有眼纹是皮肤紧致的有力证明,而皮肤紧致则是“此人非常年轻”的显著特点之一。虽说万事无绝对,唐锲本身来人界的次数和停留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但是要他相信一个走路一步三晃,扶着树才能站稳的驼背老头连眼纹都没有,倒还不如让他相信明天天一亮,人族就要攻打魔族来得更可靠一些。

  这老家伙一定有问题!

  一得出这么个结论来,唐锲顿时再也无所顾忌。他猛地撤掌收手,再也不别别扭扭地挂心着会伤及什么无辜了。

  而那道原本眼看着就要彻底停下来,并且反向运动,被唐锲成功召回的掌力,骤然之间失去了全部束缚,前进的速度登时不减反增,也不晓得是不是这股掌力的逆反心理作祟,这一次行动起来居然比刚拍出去那会儿还要再快三分。

  这样的速度让单元枝始料未及,他也立刻明白,自己只怕是救之不及的了。

  那老头先前看见这道掌力的同时,自然也看见了飞奔过来要相助自己的单元枝。或许之前的他对单元枝信心满满,也有可能是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总之他一直在原地傻了一样干站着不动;可是到了这个除了他自救别无他法的地步上,老头却突然动了。

  不过一晃之间,老头已经消失在原地。掌力飞得再快也没能追上,只好无比懊恼地冲那颗大树蛮横地撞了上去,轰然一声闷响,那棵树成了最终的替死鬼,咔咔擦擦地拦腰倒地了。

  待得附近的各色人等鸡飞狗跳各自逃开,枝丫扑腾起的尘土也随风消散,单元枝再度扫视四周,那步履阑珊的老头已然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得一干二净。

  单元枝心下一阵悚然:自己居然看走眼了。

  方才那老头摇晃的那一下,自己分明感应到一丝异样的。如今定下心来仔细回想,他基本上可以肯定,自己之所以觉得有异,那是因为方才那一刹那间,自己感应到了鬼气!

  联想到阴阳簿上写着的那些信息:男性,身高七尺四寸,出身玉怀山,殁于怀昌镇。

  那家伙十分凑巧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镇子里,佝偻着身子看着都有七尺来高,挺直身子达到七尺四寸也不是不可能;那家伙穿着白衣裹着白斗篷围着白围巾,而玉怀山上的弟子统一着装,本就是一身雪白的袍服。最关键的是,玉怀山一派以身法闻名,而方才那人……

  算命的那家伙一掌都离他那么近了,但他想躲就能躲开毫不费力,一溜烟的工夫,居然连自己都没能看得住他!

  这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个比他更像新晋鬼怪的嫌疑犯来吗?

  


  单元枝最后看了唐锲一眼,转头毫不迟疑地循着自己能捕捉到的最后一丝鬼气痕迹追了出去。

  这一眼并不是漫不经心的余光一掠,而是极深极重的一眼,其中包含的意味复杂莫名。

  方才唐锲试图把掌力收回的举动,单元枝当然不会没有发现,尽管他中途撤掌,但现下想来,也许这是因为他比自己还要早一步发现这位老人家不正常,所以才会转变主意。

  仔细想想,从刚才到现在,他身为一个魔,似乎一直都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之前虽然在糊弄老百姓,但是从十两银子缩成九个铜板,他也没把对面的父子连皮带肉给生吞活剥了;而现在,当他发现攻击对象出现变故时,第一反应居然会想着要把灵力收回。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江湖骗子的杀伤力看上去远不如那位鬼怪来得大;既是如此,自己还是先顾着此行的任务,等处理完首要的,若是还能找到这位魔界不晓得第几把手,再同他好好叙叙旧。

  可是,单元枝万万料想不到,自己追出去还不到五里的距离,身后就突然多出一阵不同寻常的风声。

  单元枝扭头一看,险些没让风闪了舌头——一张气急败坏的脸就这么明晃晃地亮在自己眼前,竟然正是自己一边追一边还想着要找机会去叙旧的那位算命大人!

  嗯,算命大人这个称呼好像有点儿怪,不过眼下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你怎么跟来了?”

  面对单元枝的满脸错愕,唐锲好一阵儿咬牙切齿:

  “我怎么跟来了?!我们的架刚打了一半,你居然撇下我就跑了?怎么着,瞧不起本大仙是吧?不把我当对手是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单元枝内心无语至极,偏生一时间还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只好道:

  “在下有要务在身,只能先行一步,并非视大人为无物。”

  “胡说八道!这世上还有比跟我斗更重要的事情?”

  ……这话说的,叫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

  正好走到了岔道之前,单元枝原本飞快地认定了一条路,脚下半点儿要停下的意思也没有就打算径直冲过去;然而他刚踏出两步,却好似骤然发现了什么,脚下猛地一顿,扬起一大片烟尘,因为他用力过猛,这烟尘的浓郁程度和弥漫广度,简直和方才那颗苍天大树倒下的时候有得一拼。

  唐锲心里头蹿着一股无名火,满心认定了单元枝就是认为自己不是个值得他重视的对手,他现在要追的那一个才是,心里头既想跟单元枝好好比一场,又连带着把那个只见了一面,甚至于严格来讲一面都还没见全的家伙也当成了自己必须战而胜之的拦路石。

  他一边说话,一边力贯双腿,发誓要让自己光是用跑的就追上单元枝和那混蛋的身法才算解气,却没防备单元枝会突然刹住,他一步跨过单元枝半个身位,尘土滚滚而起,正好不偏不倚,伴随着他的呼吸,顺着他的鼻子嘴就前仆后继地飞了进去。

  特么的,自己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吗?

  他堂堂一个混世大魔王,挥挥手就可以毁灭三界的存在,居然被一阵土给呛着了!

  不行,这太丢人现眼了,这要是传出去了,老子还活不活了?

  生死存亡之际,唐锲发挥出了非同一般的忍耐力,逆天地忍住了想要迎风流泪咳嗽打喷嚏的种种自然反应,不着痕迹地将一嘴的沙土囫囵咽了下去,而后尽其所能摆出一个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丝毫不以为意、全都不在话下外加三分不耐烦的逼真姿态来,皱着眉道:

  “干什么停下来?人都跑天边去了,还不赶紧追?”

  其实单元枝突兀地停止动作,并不是他忽然就不想追了,而是他刚才选定左边那条路的时候,处于谨慎起见,还是下意识地再多费心思感应了一下右边的。而反馈回来的结果是,右边那条路和左边一样,都有残存的鬼气,而且鬼气浓度大体一致,气息出自于同一人。

  显而易见,这个鬼怪察觉到了他身后一直有人在追踪,所以利用这个岔道来了一招混淆视听,借此甩开追踪。不得不承认,这虽然不是什么精妙绝伦的奇思妙想,但贵在实用,一时半刻间,他单元枝还真没法轻易辨认出这家伙到底是从哪边逃的。

  至此,基本上也就可以认为他单元枝此次是真的把目标给跟丢了。

  不过,他眼下并没有过多的担心。这位新晋鬼怪的能力比他预料当中的要次一点儿,实际上他虽然经受住了头七的考验,但也并没能够达到令鬼气真正收放自如的地步,只有站着不动的时候才能完全掩盖,一旦动起来,哪怕他并没有祭出灵力与人交手,也一样会源源不断地释放出自身独特的气息来。

  如今的单元枝已经完全记住了这家伙的气息,只要他还在人间游荡,就肯定逃不出单元枝的手掌心。

  而眼下,似乎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怎么知道我在追人?”

  “废话,”

  唐锲双手往胸前一抱,面对如此简单的小问题,这回是真的不放在心上了:

  “那家伙一看就有问题,一见他跑了,你就不把我当一回事儿,也跟着他跑了,我在你身后追了一路,你还说你有要务在身,我一看你这德行就知道,那什么破要务,八成就是要把刚才那家伙给逮住吧?这么明显我还看不出来,你当我傻吗你?”

  没想到这家伙如此奇葩的逻辑水平和表达能力,必要的时候也还是能够聪明一下的。想想也是,他要是脑子不好使,还能把九个铜板忽悠到手吗?更何况方才……

  “方才你突然收手,任由掌力肆虐,是否在那一刻就看出了此人有问题?”

  “那当然。本大仙是什么人啊,哪路妖魔鬼怪能逃得出我的法眼?”

  唐锲得意地一扬眉,双眼顾盼生辉,却在一瞥眼间,不幸看见了身边这张讨人厌的脸。

  要命,自己先前居然没看出来这家伙不是个普通人!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然而相比起唐锲的自打脸,此刻单元枝更深的感受却是,身边这位朋友很入戏嘛,到现在还一口一个“本大仙”的叫着,看来是真把自己当成神算子了。

  单元枝暗暗会心一笑,他忽而觉得,这个一张口就让人觉得很欠抽的家伙,貌似其实还挺有趣的。

  “在下单元枝,此行是专程捉拿方才那个逃犯的,幸会。”

  有些东西,单元枝还没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告诉他,不过自报名姓还是无碍的,虽说仙与魔天然处于对立面,但单元枝心中却并没有那么多立场偏见。此次自己能够这么快就认出来那家伙极有可能是自己要抓捕的鬼怪,说起来眼前这位爷算是帮了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忙,同他交个朋友倒也无妨。

  当然前提是得劝他不能再去当骗子了。

  “单元枝?”

  唐锲忍不住将这个名字来回咀嚼了两三遍。恍惚之间,他脑中闪过一丝灵光,蜉蝣似的绚烂却极短暂,唐锲还没来得及抓住它,便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这一丝怪异并没有被唐锲如何放在心上。发现自己咀嚼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确定了这个名字自己以前的确没听过之后,唐锲斜瞥了一眼单元枝朝自己递过来的手,鼻孔里哼出一道清气来,满心的不屑一顾。

  居然想跟我握手?笑话!我这双手是那么随便,见个人就能握的吗?

  等他内心嘲讽完毕,定睛一看,自己的右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和单元枝递过来的手掌结结实实搅和在了一块儿,简直如漆似胶,难分难舍。

  


  既然唐锲已经跟过来了,而且一点儿要走的意思也没有,以单元枝的性子当然说不出什么逐客的狠话来,只好由得他去。

  他们俩一仙一魔,脚程自然极快,不消片刻工夫,就已经穿过了一整个镇子,一路走到一处山脚下的庄子里。

  单元枝抬头眺望片刻,确认此山便是玉怀山,这才暂时停下了脚步。

  那位新晋鬼怪还没把身死之后的七七之数给过完,尤其还是因执念过盛而成的鬼怪,所以他很难离开自己生前的活人气息浓郁的故地。

  怀昌镇是他亡故的地方,十有八九也是他埋骨之地,若是自己所料不错,他并非正常的寿终正寝的话,那么他弥留之际,体内的生气想必还极为浓郁,而后飞快地向外逸散,直至最后流失殆尽。如此一来,怀昌镇自然遗留着他大把大把生前的气息,他在这里行动会方便迅捷很多,方才能溜得比兔子还快,大约跟这一点也有关。

  而除了怀昌镇,理所当然就只有玉怀山上,他所残留的生人气息最为充足了。

  单元枝四下里感应了一番,并没有捕捉到那位的气息。兴许是自己有了猜测之后直奔目的地,跑得反而比他还要快些,也兴许是他为了保险起见,特意绕远路从另外一边直接上玉怀山去了。

  不管怎么说,玉怀山自己肯定是要去的,却也无需急于这一时,毕竟山上还有他爹在,怎么着也不至于当着他老爹的面儿大开杀戒才是。

  这庄子比方才的小镇子还要小得多,热闹程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单元枝找了半天,找得一旁背着手踢腿的唐锲已经接连翻了四五六个白眼,他才总算找着一个肯开门做生意的小馆子,从一脸懒散的掌柜那儿要来了一壶茶和两碟花生米。

  唐锲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面前这装了一堆珠子的瓷碟,半天都挪不开视线。

  单元枝还以为唐锲是不喜欢吃这个,想想自己擅作主张点了两份,的确有些以己度人了,于是温言道:

  “你是吃不惯这个么?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问问掌柜的能不能做,都记在我的账上。”

  唐锲听得出单元枝言语中的好意,虽然心里头一千一万个不情不愿,到最后仍是硬生生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这是什么东西?”

  这般咬牙切齿的不耻下问,简直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

  单元枝怔了片刻,陡然发觉唐锲那张脸已经黑如锅底灰,红似关公面,连忙收敛心神,答疑解惑道:

  “这叫花生米,是人间的绝妙美食,可以配茶,亦可配酒。你看,”

  一边说着,单元枝一边现场示范,随手拈起一颗花生米,轻巧地丢进自己嘴里:

  “就这么吃就行了,很方便,很好吃的,你试试看。”

  唐锲觉得这人除了演技精湛,其他哪哪儿都傻得要命,对他所说的话也半信半疑。不过他一向对于人间的五花八门三教九流都拥有浓厚的兴趣,眼前这盘据说叫做花生米的东西,看单元枝一颗接一颗吃得喷香的样子,估计应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好吃就倒掉,浪费的也是他的银两,自己只赚不亏,何乐而不为?

  这么想着,唐锲也学着单元枝的样子,拿起一颗脖子一仰丢了进去。

  然后……

  他呛着了。

  之前面对漫天尘土也始终守住表情不崩的唐锲,这一回是彻彻底底全线崩溃了。鬼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颗破豆子杀伤力会这么大,明明看着就这么一丁点儿,结果吞下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远远高估了自己的嗓子眼儿。

  花生米表面上沾着的盐花强有力地刺激着唐锲细嫩的喉管,和着其实并不算腻的油脂炒过的味道,这颗小小的花生米瞬间化身顶尖毒药,跟方才那些夹杂着大自然清香气味的沙土完全不在一种境界。

  唐锲瞬间剧烈地咳嗽起来,即便把那颗花生米连皮带肉都咳出来了,他还是觉得嗓子痒得发慌,好像仍然有什么东西残留在里头,没能清理干净一样。只是同样是吃花生米,人家都吃掉半碟子了,自己就吃了一颗便狼狈成这样,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继续肆无忌惮地咳嗽下去,于是强行忍住了,急中生智地咽了一口茶。

  单元枝先是意外的,还升起一丝关切来;紧接着看见那颗被唐锲完完整整呛出来的花生米滴溜溜地在地上转着圈儿,意外和关切瞬间转变成惊愕。

  等到唐锲终于暂时缓解完毕,看起来基本恢复正常了,单元枝这才兀自不敢确定地问道:

  “你这是……不小心呛着了?”

  这不是废话吗?!

  对于单元枝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径,唐锲深恶痛绝,根本不稀得搭理他。

  “你怎么能把整颗花生米都给咳出来了,你……吃的时候不嚼的吗?”

  事实上,真正令单元枝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这个。他心中止不住地浮想联翩:魔族吃东西都如此简单粗暴?嚼也不嚼一下就生吞入肚?这样还如何能够领略到美味的魅力?这还只是一颗花生豆,要是换成一大块肥肉呢?或者一大片青菜呢?万一是一大块葱油饼……

  唐锲闻言一愣,随即脑门上便隐隐渗出三滴冷汗来。

  对啊!自己怎么不嚼碎了再往下咽呢?

  他作为魔族的巅峰人物,倒也不是全然不曾享用过人间的食物,只是吃的次数太少,吃过的种类更少,积累的经验着实有限罢了。从没有见过这么小,一粒粒圆溜溜的东西也可以是能够吃进嘴里吞进肚子里的美食,一时三刻之间,他居然被其幼小的外表所欺骗,以至于忘记了咀嚼……

  看着单元枝充斥着惊异和难以理解的脸色,唐锲总觉得这家伙身上每一根毛都在嘲笑自己的无知和愚蠢,面庞上一时间青得发紫,紫得发黑。

  “你……”

  单元枝看着唐锲的表情越发不对劲,一瞬间几乎怀疑他面前那碟花生米是不是被动了手脚,真的下了什么惊世奇毒。

  “你没事儿吧?”

  “笑话,我能有什么事?”

  明知道单元枝大抵是真的在关心自己,但唐锲就是没法露出个好脸色来。为什么短短一天时间不到,自己就一次又一次丢人现眼,还偏偏三番五次全都在他面前?这个姓单的是跟自己八字不合,还是天生犯冲?

  “没事儿就好。”

  单元枝听他说话的嗓音没有什么变化,想想就算真有问题,凡间的毒物也不可能撩得倒魔族的人,也就放下心思,想了想,又拿起一颗花生米来,十分耐心细致体贴地二度开启现场教学:

  “你看,这花生米要这么吃……这么嚼,嚼碎了再吞下去,这样你才能吃得出炒花生米有多香,也不容易卡着喉咙。”

  唐锲被迫盯着他上下耸动的喉结,一时间觉得整个脑子都僵了。

  自己这会儿是该划开个地缝钻进去比较好吗?

  可是……自己凭什么要钻进去?不对,是自己为什么要脑子发僵?自己是干了些丢脸的事儿,但不至于丢脸到这种程度好吗?

  况且,眼前这家伙十有八九是从天界来的,自己要是竟然沦落到要躲着天界那帮孬种的地步,那不如直接拿花生米噎死自己得了!

  唐锲艰难地转移开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眼前的碟子碗,忽然升腾起一阵儿莫名其妙的憋屈,并在一霎之间就演变成了愤怒:

  “本大仙怎么可能连花生米都不知道该怎么吃?我又不是不会嚼,我只是懒得嚼!”

  话音未落,唐锲赌气似的直接端起盘子,哗啦一下倒了一嘴的花生米,竟然还真的死犟着嚼也不肯嚼上哪怕一下,只是又往嘴里灌入一大口茶,把花生豆和着茶水强行一鼓作气咽了下去。

  单元枝眼睁睁看着他这一系列神一般的操作,总觉得唐锲好像不是在吃花生米,而是在吃药。

  “……”

  好吧,虽然不知道这种鸡毛蒜皮有什么好死杠的,但是你高兴就好。单元枝冲着他暖暖地一笑,转脸看向整个过程都处于嗑瓜子儿看戏状态的掌柜的,微一点头,开口道:

  “敢问贵店可有上房?”

  掌柜的眼前一亮,整个人摇身一变,从头到脚透出来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之前要的东西加起来超不过十文钱,让掌柜的由衷觉得这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公子爷本质上恐怕是个抠门鬼,所以才一直摆出高贵冷艳的姿态,对他们两个爱答不理。但现在不一样了,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庄子里头,肯花钱住客栈的客人都必须是贵客,就算这位爷还是改不了抠搜的本性,只要了一间房,今儿个也已经算是正儿八经的开张了。

  一溜小跑绕过柜台,来到单元枝二人跟前的时候,他早已换上了满脸灿烂的笑容,简直恨不能把嘴角咧到耳后根去,才好弥补他先前的“狗眼看人低”:

  “二位客官放心,天字一号房,坐北朝南,干净宽敞,您要是觉着合适,小的现在就给您二位安排?”

  也真是难为了掌柜的,在这种鬼地方苦苦支撑,请不起活计就只好自己一人包揽,端的是来得了前厅也去得了后厨,当得了掌柜还跑得了堂,不同身份不同气质都能完美契合,绝对是个人才。

  单元枝这般想着,不由生出了三分钦佩之心,说话也越发客气起来:

  “如此,就麻烦掌柜的带路了。”

  


  唐锲将整间房从左到右,从床头到柜底巡视了一遍,连一个角落都没落下,最后得出了一个十分中肯的结论——

  麻雀虽小,五脏不全。

  单元枝一向觉得唐锲此人大约是说不出好话来的,所以他的话顶多只能听信一半儿,剩下的应该自动美化;然而唯有眼下这个所谓的天字一号房,让单元枝觉得,唐锲这么个评语实则已经给足了十二分客气,用他本人特别的方法,先行将此地美化一番了。

  就这么一个挤在角落里,又小又灰暗,尘埃积了有三指厚,墙角边看得到蜘蛛网,仅有的一张床居然还缺了一个角的地方,居然是上房而不是柴房吗?

  单元枝腹诽半晌,终究对着个凡人说不出狠话来。索性自己要了这命一间房也不是真打算在此住下的,被坑一回就坑一回吧,左右也早就不是头一回被坑了。

  “一晚多少钱?”

  “嘿嘿,不贵不贵,五十文就够了!”

  掌柜的有些紧张地把双手拢在一块儿,大约是有些自知之明,也看出了另外一位客官对这个地方不太满意,想了想,暗地里银牙一咬,又伸出四个手指头来,道:

  “这样吧,您是贵客,给您算便宜点儿,四十文,四十文一晚怎么样?”

  单元枝微微一笑,并不同他讨价还价,只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银子,明晃晃地往桌子上一摆,道:

  “一两银子,买你这间房七日时间,外加打听一点消息。这笔生意阁下可愿意做?”

  一看见那块货真价实的银子,掌柜的两只眼珠子就如同饿了三天三夜才看见一只绵羊的狼一样,泛出的幽幽绿光看在唐锲眼中,居然让他堂堂一个魔都觉得有点儿瘆人。

  他拿起来放在嘴边狠狠咬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加兴高采烈地用两边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银子,仿佛捧着个千年易碎老古董,满面红光地道:

  “愿意!当然愿意?打听消息您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位爷有什么想问的?这十里八乡的消息我这儿全都有,包您满意!”

  “我想知道,关于玉怀山,阁下知道多少?”

  掌柜的那璀璨如晌午阳光的笑容,登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在脸上。

  “您二位……要上玉怀山?要去那儿做什么?”

  虽然掌柜的脸庞上还在尽全力地堆砌笑容,但眼中却渐渐染上了颇为强烈的敬畏之色。

  “我只是随口一问,似乎从未说过要上玉怀山,至于我们二人要上山做什么……掌柜的,我想我应当没有向你汇报的必要吧?”

  被此时单元枝带着三分浅笑的眉眼一扫,一阵凉意顿时自心底里涌出,让掌柜的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笑容也越发勉强起来。

  “呵呵呵……您说笑了,小的也只是随口问问……这玉怀山啊,玉怀山上都是活神仙,二位,莫非,这个……”

  “本大仙可不是什么见鬼的活神仙,少把我和那帮窝囊废扯在一块儿。”

  唐锲自从进店之后,便没有同掌柜的说过哪怕半个字,连对客房的评语都只是说给单元枝听,至于掌柜的站在一旁能不能听见,能听见几成,全都不在唐锲的考虑范围之内。

  想不到这一次,掌柜的话音未落,唐锲就破天荒地主动出声,而且这般回应,一听就知道是专程冲着掌柜的而去的。单元枝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头,他从唐锲这冷冷的一声否决和澄清当中,听出了半点也不加掩饰的抵触和厌恶。

  虽说唐锲身为魔族一员,不喜欢神仙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不知怎的,当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单元枝仍是觉得自己心尖儿上那块肉,好似被人不轻不重地拿针刺了一下,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

  “啊?哦……呵呵呵,这位爷您……您说得对,说得对……”

  掌柜的支支吾吾老半天,也不晓得自己这等情况下还能说些什么好。一边是给了自己如假包换的一块银子的大财主,一边是山上那些动辄就能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活神仙,哪边都是大爷,都不好得罪呐!

  “掌柜的无需紧张。我等不是上山门挑衅的,只是久仰玉怀山的大名,此行既然已到了玉怀山脚下,自然心中好奇,忍不住想多问几句,仅此而已。”

  到底还是这位公子爷比较好说话些。掌柜的心头暗自嘀咕,早已忘了方才自己还被他投来的目光吓唬过,脚下跨前一步,下意识地站得离单元枝近一些,同时离那位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像是要骂娘的爷远一些,道:

  “这位爷,小的劝您一句,甭管您是怎么个想法儿,这玉怀山还是绕着走的好,千万别上去。”

  “哦?为什么?”

  “哼,我看十有八九是山上的那些个老道脾气比本事大,瞧不起山底下的人,不肯放人上去吧。”

  唐锲在旁边凉飕飕地抢答,听得单元枝一边眼皮直跳,转眼看见店家脸上的畏惧神色,眼皮一下子跳动得更加欢快了。

  这掌柜的把山上的修仙之人称之为活神仙,可见他的认知程度极为有限,不大可能知道所谓的修仙门派,自然也听不懂唐锲实则开骂的对象只是几个尚未脱离凡胎的掌门长老们。恐怕他还以为唐锲在这里口无遮拦地大肆谩骂天上的神仙,任谁想到平日里自己需要顶礼膜拜的仙人在自己店中受到此等侮辱,都难免害怕自己会遭天谴的。

  “呃,其实我这位朋友的意思是……那个,他是想问,山上是不是有妖怪?”

  “嘘!”

  单元枝强行解释,本意只是想安慰一下这个小老百姓,然而事与愿违,掌柜的看起来没有丝毫受到安慰的样子,反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如同新刷了一层白墙粉。

  “这位爷,您不知道,这玉怀山上没妖怪,那上边,那上边……”

  掌柜的声音一压再压,一对招子东张西望滴溜溜乱转,仿佛这么一件小破屋子里还会有看不见的家伙来听墙角似的。半晌,他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哆哆嗦嗦地把自己半截的话头给补了个全——

  “那上边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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