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渎明

朱元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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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阅文起点   主角: 朱元璋吴老三   更新: 2022-04-19 1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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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朱元璋吴老三《渎明》讲的是“草民斗胆叩血奏陈,东有小国扶桑,其人卑鄙,其行龌龊,草民再三叩首,请灭之!”朱顶的金鞭在大殿上顿的叮当作响惠帝朱标目露精芒,曰:“皇弟所言有理,着燕王朱棣领水军剿灭之”三十年后,朱顶站在龙椅旁边抱着金鞭“启奏陛下,海上有个叫欧罗巴的地方,草民请灭之”武帝朱允炆认命一般的下旨:“一应事宜内阁统筹,请皇叔全权”又六十载,年过百岁的朱顶,没精打采的坐在龙椅旁揭开了...

精彩节选


  “从此,孙悟空和金箍棒在花果山生了几个小猴子,过上了幸福而美好的生活。

  唐朝和尚在取经之后,便还俗去了女儿国,与那女儿国国王在一起只羡鸳鸯不羡仙。

  至于八戒和沙和尚,也是各得所求,日子过的优哉游哉。

  这就是,一曲西行记,几段鸳鸯谱!

  好了好了,西游记的故事讲完了,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朱顶从软草堆上站了起来,自以为潇洒的弹了弹身上的草屑,又自以为优雅的一撩衣襟转过身形,哪料到在他讲故事的时候,他的听众之一就用细草绳在他脚下设了套,于是他便华丽丽的再次投入草墩的怀抱,换来一阵快速远去的哄笑。

  朱顶原名朱鼎,可是因为某种原因,他现在只能叫做朱顶,原因他是知道的,从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生就宿慧,带着前世记忆来到这个世界。

  而他所生长的地方,正是当今洪武皇帝的故乡,凤阳府下辖凤阳县内凤阳镇,这镇上三百六十四户人家,几乎都当得起皇亲国戚的称呼,几乎家家当年都曾给过朱元璋一些照拂或者是他子弟近卫的家眷,所以老朱在做了皇帝之后,便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圈了一大片地,成为他们新的家园,成就了这一方凤阳镇。

  朱顶手脚并用的从松软的草堆中央爬起身来,对着哄笑远去的五个坏小子就是一阵臭骂,换来又一阵的大笑,直至他们消失在镇子里的房屋之间。

  “呸、呸、噗”,朱顶吐出嘴里的草屑,无奈又认命的长叹一息,随后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远去的那五个坏小子是这镇上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号称凤阳五虎,张家偷狗、李家抓鸡、冯家牵羊的“无恶不作”,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五个兄弟,虽然曾经身为成年人的他,一直排斥和五个只知道胡闹的小屁孩之间称兄道弟。

  “我滴个孩来,你个麻赖娃子,你那几头蠢牛又把我家地啃了,看我不告诉你叔叔婶子,看不扒了你的皮!”

  朱顶听到这声喝骂,却没有像平常十二三岁的娃儿那样表现出惊恐,反而一脸挪揄的对那老农说道:

  “哎呀,吴家三叔,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镇上老少谁家不知道,你家那庄稼你向来是只管撒种子,可从来都不侍弄,你那地里谁分得清秧苗和稗草来?

  说吧,又找我啥事?我胆子小,可经不起你吓唬!”

  这吴老三的老母亲是出了名的善人,曾经给过饥寒交迫的朱元璋半块糟糠饼子,据说还是从这吴老三嘴里夺下来的,也因此,在老朱登上大位之后,便封了老吴家男丁一个世袭举人,月月有官府给的薪俸。

  不仅仅是老吴家,这凤阳镇的男丁几乎个个头上都顶着功名,就连新出生的娃儿都有薪饷可拿。

  对此,以老大人宋濂为首的一群大儒对朱元璋对自己家乡人的优待颇有非议,毕竟别人需要辛苦数载甚至数十载,都未必能够取得哪怕最低的秀才功名,可是这里的娃娃却在一出生就有了远超于他们的起跑线,对天下的读书人而言,这是大大的不公平。

  可是这些非议才一起头,就被铁血而强势的老朱给压了下去,这凤阳镇的老乡也是实在不怎么争气,空顶着功名的帽子,可是到现在立国十几年的时间,能识文断字的却只有堪堪双手之数,更遑论道德文章了,于是这里就成了大明朝举人、秀才最多的镇子,也是最名不副实的“举人之镇”。

  就此,这个大明朝举人老爷最多的小镇子,也就从老大人们的视线中渐渐消失,再也没有被关注过。

  而朱顶面前的这个吴老三就是这镇子上不学无术的典范,他与朱元璋同龄,两人儿时还是很好的玩伴,可是现在老朱已经成了一位注定会被万古颂咏的开国大帝,吴老三却把自己的举人头衔都输给了一个七岁的娃娃,若非两年前朱顶看他可怜,教了他点手艺,恐怕他就要成为大明朝第一个要饭的贵族。

  “哎呀呀,就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要不怎么说顶哥儿是注定要当大官儿的,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贵气儿,说到底是读书人啊,我们这些泥腿子……”

  朱顶连忙打断吴老三的唠叨,这个浑人叨叨起来也不分个时宜,这话要是被外乡人听了去,往严重说可是真的会掉脑袋的!

  他吴老三从根子上那可是御赐的举人,就算把功名输了,那也是输给了乡邻,输给了同样被老朱御赐过的乡亲,他自称泥腿子没事,可被夸的朱顶还要命不要了?

  朱皇帝的心眼可向来不怎么大!

  “打住打住,你这么说没事,别连累我,我和你比不了,我是外来户,官府可不会照顾我。”

  吴老三脸上一阵羞臊,转而成怒:“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咱家顶哥儿?看老子不掀了他房顶!顶哥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镇子那个衙门就是个摆设,那老倌儿他敢管谁?只要老姑奶奶在一天,他就得见天儿的去磕头问安!”

  朱顶白了吴老三一眼,这一老一少便挤在一起嘀咕了半晌,又在一阵窃笑之后,各自分开。

  朱顶看着逐渐西垂的斜阳,颠了颠怀里的散碎银子,满意的从吴老三的田里赶出已经开始倒嚼的五头肥牛,迎着夕阳的余晖,慢悠悠地驱着牛群向镇子里行去,在他的身后,是不知道跑去哪里寻找野味,刚刚回返的一条土狗,它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大黄。

  大黄其实已经很老了,它和朱顶同年同月同时出生,再过两个月就要年满十三,却丝毫看不到衰老的迹象,是镇子里名副其实的狗王。

  如今的凤阳镇可绝非后世凤阳歌里唱的那样多灾多难,这里是出了名的福地,风调雨顺自不用提,耕无税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实现,甚至就算农人不事生产,都不会有人饿到,朱皇帝对这些与他有过恩惠的老农们,真真不是一般的亲厚。

  朱顶驱赶着牛群走在光华的石板路上,偶尔传来“啪啪啪”的声响,在几坨褐色事物坠地的同时伴随一股子恶臭,黄牛这种生物排泄的时候从来不分时间地点。

  这其实是一件让旁人很烦躁以及厌恶的事情,想像一下,美丽的傍晚,人们在自己家的门前迎着和煦的微风纳凉,或逗弄着幼子乖女,或手捧着时鲜的果蔬大块骨朵,或在流经自家门前的清溪里洗涤着青菜白米,一抬头却有一坨屎摔到了近前甚至还会被溅上几点,这心情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愉快起来。

  然而朱顶每天回家的“撒屎”之旅,却从来不会遭到厌嫌,反之,他的几头黄牛在哪一家的附近排泄之后,这家的主人便会笑呵呵的抄起杵在门边的铲子,撮一些黄土把那些排泄物收拾干净,倒进自家的粪便收集站,到了晚上自然会有专门的杂工来将这些禽、畜的排泄物,拉去镇外的沼气池处理。

  在镇上生活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认知,他们和大明其他地方的百姓最大的不同点,不是这里是皇帝的家乡,不是这里有着全国密度最大的举人,也不是因为他们从建国开始就可以不再纳税,而是因为他们自认要比别的地方的人,生活的“高级”许多。

  凤阳的冬季虽不会大冷,却也有些阴寒,可是这里的家家户户屋子里却总保持着惬意的温度;夏季的酷暑对镇子的影响也几近于无,在每条路上,在每家每户,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风扇”散布着,这里的居民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调节墙上的木质旋钮来控制风力。

  老一辈的人总说,这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而这些“风扇、暖气”,和道路两边每到夜晚就会被点燃的“巨型铁蜡烛”,以及更多的便利,都要归功于镇子远处那个并不如何脏臭的沼气池子,还有镇东头那座装着巨大“茶壶”的房子,而这一切便是朱顶在两年前,借吴老三之手实现的。

  然而,镇上的成年人之所以对朱顶如此热情、关切,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毕竟这些也不是白来的福利,是要按时交钱的,虽然那点儿钱财对于现在的凤阳人而言微不足道。

  况且,朱顶才是那沼气池和“大茶壶”最大的东家,这本就是极少人知道的事情。

  他们对朱顶的热忱源自最根本的敬佩,对这个从小就用自己那神奇的小脑袋为镇上的居民们解决了无数疑惑、麻烦的小孩,对这个远未着冠,只旁听过几天族学就在九岁稚龄高中秀才的小孩的敬意,那是源自这个时代的百姓对真正的读书人,最诚挚的敬服。

  朱顶一直认为这个时代的百姓简直可爱的过分、糊涂得过分,他们对于读书人的认识,简直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崇拜,甚至已经不分人格和品德,甚至供上神坛!

  而朱顶更是被镇上的学政认为是神童,是文曲星降世,是专为做学问而投胎的!

  学政大人胸脯拍的砰砰响,朱顶作为这个有着百余位秀才、举人的镇子上唯一的一个能做学问的读书人,是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宰相的人物!

  先不管朱顶再如何优秀、再如何早慧,他的这点成绩放在一州一县或许还能值得称道,可是放在整个大明朝也不过一点绚丽的水花罢了。

  再说宰相这个称谓,显然,这位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随着不久之后胡惟庸案发生,大明朝恐怕不会再有宰相这个职位了。

  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朱顶高中院试一等头名之后,正是要加紧用功提名乡试,眼看着就可以光宗耀祖的时候,却有人出面阻止他继续“上进”。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朱顶的叔叔,把他抚养长大的朱涂元。

  每每思及至此,镇上的人们一看到那座镇上数一数二的宅子,脸上总是会露出几分不解以及更多的鄙夷。

  那里就是朱顶的叔叔家。


  朱顶将五头肥牛拴进牛棚,又在门前的清水里净了手,便满脸不愿意的走进了那座颇有规模的宅子,走进了他叔叔的家,走向了他的小窝——后院柴房旁的一个低矮窝棚。

  不出意外,一个圆滚滚的八岁男孩正在挣扎着、费力舞动着一柄相对他而言颇为硕大的斧头,劈砍着零散堆放在院子里的粗大圆木,****的上身甚至可以见到几滴有些油腻的汗珠滚动。

  “哥,你今天回来得有点晚啊,家里都吃过饭了,但是,你聪明的兄弟给你留了个肥鸡腿,还冒着热气呢!呀,接飞标!”

  稚嫩的话音方落,一个油纸包就从小胖子的手中抛出。

  朱顶笑呵呵抄过油纸包,在肥嫩的鸡腿上潜咬一口,便又抛回给看着他直咽口水的小胖子。

  “你吃吧,我在外面吃过些东西,还不大饿。”

  吃、抛、说之间,他已经走到了小胖子的身边,宠溺的揉乱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又从工具架上拾起一柄用来修理树杈的柴刀,一柄很有些纤薄的普通柴刀,对着眼前满是斧痕却屹然不动的树桩轻轻一砍。

  “啪”的一声,树桩应声而开,断面光滑如镜,没有丝毫逆岔参差。

  小胖子朱举羡慕的看着兄长飘逸的挥砍,一段段大小均匀一致的劈柴被整齐的堆放在一边,费力的咽下最后一口肉丝。

  “哥,我得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啊,简直太帅了!”

  朱顶轻轻的吐出一口浊气,呼吸没有因为二十几根圆木、树桩被砍成劈柴而有所紊乱,他抄起一块磨刀石,在刀面上啐上口水,认真的磨动起来,那柄纤薄的柴刀刃上,又新添了一颗微尘大小的缺口。

  “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朱顶边磨砺着手中的柴刀,边安抚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血亲堂弟。

  “快了,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会比我还要厉害,快点长大吧。”

  天色就在小胖子不以为然的逗弄大黄和“锵锵锵”的磨刀声中渐渐变暗,直到杂工将路灯点燃,微红的光明才又将这小小的院子照耀微亮。

  “哥,你说吴老三也太笨了,他那个沼气池明明可以当柴火用,他也就弄出几个柱子当大蜡烛用,你说他要是挨家挨户都给通上沼气,那是不是就能代替柴禾了?是不是家家户户都可以不用再点蜡烛、油灯了?

  这样咱们镇上就再也不需要劈柴和照明花费,他也能再赚上一笔,你说是不是?

  哎?哥,你说我把这个想法和吴老三说了,他能不能分我点儿钱?”

  朱顶很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小胖子,还真是想不到,这些话能从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弟弟嘴里说出来。

  事实上,就连沼气池最直接的操作者吴老三,也是最近才萌生了这一个想法,这还是建立在以沼气为能源提供供暖和推动镇东头那台最简易的蒸汽机的基础上,而这些都已经被运作、实施了两年多的时间。

  并不是这个年代的人们有多么的蠢笨,相反他们的头脑并不会比朱顶这个带着前世记忆的家伙慢上一分半毫,对事物的认知差异,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知识积累和水平的不同层次上。

  显然,在朱顶脑中的现代常识,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眼中,很多都可以称作异想天开甚至神仙手段。

  知识就是力量,在之前的那些岁月里,朱顶算是完全理解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为什么朱举只是简单的说了下自己的想法,却让朱顶颇为惊异?着实是因为这个小胖子是一个大大的问题少年。

  要说朱举的品性,倒是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不顽劣,不骄横,对谁都表现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但是有一点,这孩子太懒了,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懒到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地步,除了朱顶这个哥哥,他似乎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甚在意。

  这也罢了,以老朱家的资材,以朱顶这些年凭着沼气池和“大茶壶”攒下的私房钱,就是养他两辈子都绰绰有余,可是这孩子还有个要命的地方,那就是不在乎,除了对朱顶这个哥哥出自最原本的亲近和下意识的模仿之外,他似乎对一切事情都表现出无所谓,甚至于冷漠。

  并非天性薄凉,而是这孩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仿佛活着就只是为了吃喝睡觉。

  若不是这孩子表现的太过平庸,或者说与这个年代的普通小孩相比,并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想法和行为,朱顶几乎以为他也是带着前世记忆转生,这孩子简直比朱顶这个穿越者更像一个看客。

  可是今天,朱顶第一次看见这个幼弟对某一方面便显出了强烈的兴趣,甚至有着自己独到的想法,比之吴老三那样的名义上的拥有着还要前瞻的见解,纵然吴老三不是什么人才,可是小胖子也才八岁,而且在镇上有着烂泥一样的称谓。

  烂泥,总是扶不上墙的。

  在朱举六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就为他延请了两位先生,一位温伯,号称学贯古今;一位春先生,号称马上步下鲜有敌手。

  他们二人也的确各有手段,至少朱顶在二人身上学到了许多知识和御敌本领,可是自己的这个弟弟,除了把两位教师气的呕血三升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收获,然而朱顶的叔叔婶婶却似乎并不在意,依旧留下两位老师按时上课,而上课的是时间朱顶必然在家的时候。

  朱顶知道,这两位教师其实是叔叔婶婶为自己找的老师,小胖子不过是个幌子,这从两位先生教授自己比**小胖子要上心几层楼就看得出来,他们不加掩饰,叔叔婶婶也不是傻子,他们只是把朱顶当了傻子。

  爱至深,却以仇养。

  朱顶知道,也只能当作不知道,只是记在心里,不打算报答,因为那个他知道而所有人都以为他不知道的秘密,因为时间恐怕不多,因为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记住那份暖。

  而那二位先生的身份,似乎也并不同寻常的西席。

  因为叔叔夫妇为了自己所做出的牺牲,因为为了替自己做掩饰,朱顶对自己的这位堂弟也就更生出几分愧疚。

  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弟弟似乎找到了兴趣的所在,只要有兴趣,朱顶就有把握把这块烂泥炼成一块臻美瓷器,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有这个时间。

  再有就是,貌似现在这位朱皇帝对商人不是一般的讨厌,虽然现实是老朱和传说中那位富可敌国的沈万三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集,沈大富豪早在建国之前就去另一个世界报道了,可是民间都知道,老朱讨厌商人,不是一般的讨厌。

  士农工商,商人在末尾,在社会的最底层,就是再有钱,在正式场合见了一个佃户都要矮上一截,这可是老朱定下的死规矩,至少现在没人敢破。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做一个幕后大老板其实也是不错的。”

  沉思了半晌,朱顶打定主意,既然小胖子找到了兴趣所在,那自己就要善加引导,总比让他混吃等死要好得多,更何况这可是自己的终极生活目标,怎能让自己的弟弟专美在前?

  他一抬头,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好在下一刻就传来一阵冲水声,否则说不得朱顶就要硬着头皮,去大屋里找小胖子了,这个时候的孩子思想最是多变,别睡过一觉,就把今天的兴趣忘了干干净净,朱顶未必有时间等到他再有表现出明显兴趣的一天。

  “哥,下水道好像堵了,你明天叫吴老三找人来看看,顺便和他说说分钱的事儿呗?嘿嘿。

  茅房水缸里没水了,我去担水。”

  看着笨手笨脚拿起水桶和扁担的朱举,朱顶心中又是一暖,恐怕也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这个连吃饭都懒得伸筷子的弟弟,才会如此“任劳任怨、不辞辛苦”。

  说到水缸、马桶和下水道,朱顶心里就暗自得意,能在这个年代把阉割版的抽水马桶搞出来,这也真真是没谁了!

  其实说到底,所有的这些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在等死的日子里,过的更加轻松恣意一些而已。

  这“冲水马桶”当初可是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劲,才被吴老三那个蠢材鼓捣出来。

  手中的柴刀自然而然的将一段段圆木变成了大小均衡的劈柴,朱顶的心里却不停的为着小胖子做着未来的规划。

  这个年代,其实沈万三已经死去多年,云南也还不是大明的疆土,明史中关于老朱和沈万三的那点儿故事,看来又是鞑子们的抹黑。

  既然没有沈万三,朱顶不介意去成就一个朱举,一个隐在暗地里的金钱大帝。

  可是正在他于心中绸缪的时候,门口却出现一阵吵嚷,随后他的脑海便是一连串的雷鸣!

  “哎,张大捕,这大晚上的,你们又是刀又是枪的,要干什么?”

  以张大捕为首的一班衙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柴房附近,十几个人的队伍竟然没有发出喧哗,他们的眼睛都恶狠狠的盯着朱顶,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和善。

  “朱顶,你的事发了,还不束手就擒!

  老姑奶奶那样的活菩萨你都能下的了手杀害,你真是禽兽不如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明显带出了哭腔。


  朱顶在狱中的第一晚,就在风雨交加当中平安过去,除了那个陌生狱卒和梦中的和尚,他再也没见到其他人,凤阳镇本就没有狱卒,甚至似乎也没有人来牢房中看管他。

  时近中午的时候,终于有人来看他。

  提着一篮吃食,脸上带着惶恐不安和满腹疑惑,步伐虚浮双眼黯淡,看样子也是一夜未眠。

  朱顶不意外,这个时候还能来到这里、有能力来到这里、愿意来到这里的,也许只有吴老三这个镇上的头号大官人了。

  隔着牢门,如同往常一样老农打扮的吴老三把一样样并不精致却美味的小菜一字摆开,甚至还有一壶酒水,却只是摆开,没有一点儿要递进牢房里的意思。

  “那年你刚一岁多点,你叔叔婶婶赶着一辆破马车来到镇子上,说要落户,镇老和县令都不敢答应。

  那天下着下雨,你就在那辆马车上,身上埋汰的不成样儿了,你叔叔婶子也跟逃命似的,衣服上还带着血点子,他俩就抱着你跪在镇东头……

  要不是我姑心善,你们一家三口八成已经被仇家砍成了烂泥!”

  吴老三边说着,边将一盘炖鸡从专门的食口送进了牢里。

  朱顶默默地看着这个一向没心没肺的中年汉子默默流泪,没有伸手,也没有说话,吴老三说的这些他都记得,记得的比吴老三还要清楚,带着完整的灵魂和记忆降生,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发生的事情,他都记在了心里。

  那一年,朱顶刚满周岁,被一伙刺客偷袭,或许还不仅仅一伙,总之他的侍卫几乎全部阵亡,是叔叔婶婶牺牲了他们第一个孩子,代替朱顶被砍成了肉泥,这才瞒天过海逃得一命。

  但是终究是没有瞒过去,叔叔婶婶虽然相爱,可是却分属朱顶父、母两个阵营,而被杀死的刺客当中,却有着朱顶父或母最亲近密卫的身影。

  各自的主子再难见,更不敢见,事发之后未报主上而只顾逃命,已经形同叛逆,哪怕夫妻二人仅仅是为了孩子的安全着想。

  于是,他们只能来到凤阳镇,来找那位对朱顶父母都有大恩的老人家寻求庇护,这一求,便求得了十二年的平安。

  “那年,你发水痘子,眼看着就活不成了,是我姑逼着县令八百里加急给张老神仙去了封信,求了一副神药,你才又捡了条命!

  为了这事儿,重八……皇上还降罪给当时的邹大人,把人家发配到了岭南活受罪,皇上嘴上不说,可我估摸着他是对我姑有老大不愿意。”一盘小咸菜被吴老三递了进来。

  那一年,朱顶三岁,在外人看来是害了大病,其实他是中了毒,剧毒,几乎无药可解,症状与水痘无异,却要命的多的多,若不是老姑奶奶拿着剪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在县衙门口胁迫县令邹城公器私用,八百里军务加急向张三丰求请灵药,朱顶恐怕真的就被毒死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被吴老三细数出来,都是老姑奶奶对朱顶的好,都是这位善良的老人对朱顶的疼爱与呵护,都是恩情。

  “咱们那个下水道要全镇挖坑,咱们那个路灯和那个避雷针要用好多的铁,徐大人不敢批啊,我去求我姑都没用啊,你去给老太太捏了捏肩膀,老太太就发话了,偏心啊……”

  “前年离近的几个镇子偷学咱们的沼气池,没鼓弄好,炸了,告到了府衙,徐大人怂啊,是我姑站在府衙大堂把那几个县令和知府骂了个狗血淋头,真他姥姥的痛快……”

  “去年,徐县令把沼气池和马桶报给了朝廷,好东西吗,谁不想啪啪马屁,可他拍到了蹄子上,皇宫哪能大兴土木,皇宫边上放个大粪池子也不成样儿,皇上小心眼儿啊,他用不了,他也不让咱用,还是我姑,指着钦差的鼻子数落了祖宗十八辈啊,把那个太监骂的,哈哈,现在想想都觉得爽气!”

  “我姑对你真好,我这个亲侄子看的都眼馋,我姑啊……”

  吴老三一声长叹,然后他盯着朱顶,眼中没有多少愤怒,只有不解和不信以及深深的悲伤的问道:“为啥啊?”

  朱顶的眼角微润,正如凤阳镇所有百姓那样,为老姑奶奶的离去感到沉痛的哀伤,更甚。

  但是他心中却另有打算,他知道了事情的一半真相,正在推敲如何获取另一半的时候,吴老三来了,带着一篮子美食前来探监,带着并不严厉的诘问。

  朱顶沉默了许久许久,他没有急于回答吴老三的问题,只是把一颗青菜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咂着,然后,他随意的从地面上拾起一枚砾块,把吴老三已经端到嘴边的酒杯击成一片碎瓷与酒雾齐飞。

  他努力的平静语气,却难免有一丝愤怒:“三叔,你就是个傻、逼!”

  朱宅的大门紧闭,上面沾满了残蛋碎叶,十几个从邻镇雇来的佣仆下人在昨晚就一走而空,偌大个府邸显得很是清冷凄凉。

  府中的正堂两人倘然而坐、两人恭谨站立,分别在屋内的两侧,离得不能再远。

  一边歪坐着的是春先生,站在他身后的,是朱顶的婶婶,那个一向对朱顶表现出嫌弃和苛刻非常的丰润妇人。

  另一边温先生端坐高椅,已经开始发福的朱涂元满面死灰,两眼无神的与自己的妻子对视着,瞳孔中有些许的恐惧。

  场面有些诡异,本是一家之主的两夫妇却站在两个西席先生身后,好像下属等候听命一样,还带着些揣揣难安。

  而圆滚滚的朱举,却在一个角落里,手持一柄锋利匕首,双眼巡回、紧紧盯着他的父母,豆大的眼睛中闪烁着厉芒,如谋食恶狼。

  温先生首先打破了沉寂,将手中的扇子缓缓收拢,端正的摆在了桌案上:“知道这个孩子还在人世的,都已经被灭门了,除了主上,就是你的那位圣母都糊涂着,也就只剩下我们六个,而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

  春先生把手中的酒坛重重的顿在桌面,几滩淡酒溅出,让棕色桌面越发深沉:“还有马皇后!”

  温先生神色一整:“两位主上都深信皇后娘娘,我们作为下人,自然也要相信的。”

  春先生却一副不以为然:“可是两位主上却相互不信任,嘿嘿,当年的人都被他们杀了个精光,死无对证了!

  倒是你,平时油滑的像个泥鳅,倒是对他挺忠心,更想不到,他竟这般信你!”

  温先生脸上浮出一抹别样的笑意,看了对面的壮汉半晌,才又说道:“我也想不到,与主上几可称兄道弟的你,竟是她的人。

  你的坟前,我可是着实抹了几把鼻涕的。”

  随后,两人同时爆出一阵大笑,寂冷的气氛似乎也有所缓和。

  半晌之后,温先生端起茶杯润了润喉,缓缓说道:“我离京时,主上已经注意到全国官员沿袭自前朝的空印运资一事,各地利用此种纰漏贪污差额数不胜数,这凤阳府更是没几个干净的官吏。

  徐直守着这座清水衙门八年了,除了每年朝廷运来的镇民赏赐和俸禄开销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油水,那吴老三也是个不懂事的,自己发了大财却不捎上县太爷,徐直不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才叫奇怪。

  老夫人这两年似乎有所察觉,而且也曾经警告过徐直。”

  春先生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脸上的表情难得认真起来,也不理会在衣领间纵横的酒液,语气包含杀意的说道:“是徐直杀了我姑?真是天大的狗胆,竟然还嫁祸给小主人,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竟然全信了温先生不着边际的猜测,可是任何熟悉他们二人的都不会感到惊讶,毕竟在立国之前,温先生就是闻名于世的料事如神、算无遗策。

  可是随后,春先生的杀意便烟消云散,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的一阵颓然:“我们不能动手,犯忌讳啊!”

  温先生却是满面轻松:“自然不可能是我们俩,咱俩已经死了,死人是断然不能再彻查出手,可是他们二人可以。

  要出手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屋内的两个角落突然有光影晃动,随后便回归正常,只留几点浮灰在照射进来的阳光里乱舞。

  “不是我!”

  凤阳镇的大牢里,吴老三被朱顶的一句话骂的怔忪不已,与朱顶接触最多的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字不是什么好词。

  不理会傻呆呆的吴老三,朱顶将口中已经被咀嚼成细糜的青菜吐了出去,然而并未发现清水,又非常不满的看了一眼对方,这才“呸呸呸”的将嘴里的口水吐尽。

  “三叔,你让我说点什么好,拜托你老人家动动脑子!

  不是我!”

  再次强调了一次之后,朱顶便不再理会依旧发呆的吴老三,转身走到墙边,盯着那一缕窄窄的阳光出神。

  时间过了许久,或许也只是片刻,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吴老三回过神来,有些怯懦又满是期盼的问道:“顶娃子,你别骗叔,叔傻,真,真的不是你?”

  朱顶不情愿的转过头来,看着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农,一字一顿的第三次说道:“不是我!”

  吴老三终于仿佛抓住了一线曙光,脸色才一放晴却突然浮现莫大的恐惧,带着哭腔大声嚎道:“娃子,叔对不起你啊,那菜里我下毒了!”


  温先生轻摇纸扇小口抿茶,春先生大口喝酒竹箸不停,朱家夫妇各自站在他们身后,战战兢兢。朱举依旧手持匕首蹲在角落里,他盯着在阳光里乱舞的浮尘,脸上满是敬畏和向往。

  浮尘静,折扇止,温先生突然眉头一皱,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缓缓说道:“老夫人很关照少主,甚至不惜屡次开罪于君王,似乎有些过了。”

  他这淡淡的一句话,却换来春先生的雷霆怒喝:“你这个老匹夫,不当人子!”

  “啪”的一声,春先生手中的酒坛被重重惯在地上,酒液四溅。

  温先生却不以为忤,从容的摆了摆手中折扇,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对于这位老友的脾性,他再了解不过,也不多解释,而是另起了话题。

  “那徐直身边出现了一个高手,不知影蛇卫能否确保那孩子万全?”

  春先生重新在桌上抄起一小坛淡酒,几乎一口喝干,之后将空坛重重的顿在桌上,却不接温先生话头,语气很是生硬的说道:

  “吴老三拎着食盒去了大狱,他这人虽然懦弱却也有几分孝义心肠,他是我姑的亲侄子,老人也一直帮衬着他这个不提气的晚辈,会不会……

  至于徐直手下的那个刀手,勉强倒也算个厉害角色,影蛇卫的娃娃们还真没谁是他对手,可那帮小崽子什么时候站在过明处?暗地里的活计,就是我一个不慎恐怕都会吃了暗亏!”

  温先生微微一顿,似乎认可了春先生对影蛇们的信心,又似乎对自己更有信心:“这孩子这些年和吴老三的小动作不断,还以为没人知道,就凭他吴老三能把这些家什弄得风生水起?我是万万不信的。

  小主人对他来说有再造之恩,想来他也不至于突放死手。

  更何况,我可是实打实的把自己一身本领传授传给了他,如果他还能被用些下作手段弄死,老夫就算给他陪葬也是活该!”

  “哗楞”,春先生一脚将碎桌残骸踢开,用不出所料的语气回应道:“青囊书果然在你老小子手里!”

  但是,他们还是算错了吴老三,算错了这个一辈子都没什么大志向,只求温饱和有些闲钱混迹赌场的懦弱老农此刻的决心,他本就没打算再活着走出这座牢房,他是来陪着朱顶一道去死的!

  虽然他所有的迹象都指明这男孩就是杀害老姑奶奶的凶手,可是那个男孩说的话他却信了,就像几年之前男孩还不是秀才,还流着怎么也止不住的鼻涕的时候对他说:“我要让你活得像个人。”

  那时他信了,于是他从一个功名土地丧失的赌徒摇身一变,成了今天十里八乡闻名的吴大官人。

  从本心讲,他愿意相信朱顶的每一句话,哪怕被骂的狗血淋头,哪怕朱顶从未自辩,只是简单的一句:“不是我!”

  说的理所当然,信的理所当然,就是这么简单。

  经过最初的慌乱,当他看到朱顶在知道菜中有毒还一脸淡然之后,他的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两人之一已经去了,他自然很害怕这最后一个也被自己冤枉鸩杀,这便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吴老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的对朱顶轻唤:“顶娃子,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换来的,却是朱顶一口带着黑线的逆血,年过半百的吴老三一阵恍惚,开始蹲在地上,哭的像个犯了大错的娃儿。

  朱顶有些萎靡的依在墙角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身体素质,经过昨夜回魂的折腾,这原本不值一提的一点点小毒,却给自己带来如此的痛苦,装酷果然要付出惨痛代价的,而且真的好痛啊!

  吴老三很舍得下料,那一盘菜里的毒物足足可以毒死三头牛,虽然他只是浅尝一口,可那毒物却已经在他体内迅猛的扩散开来,这绝不是一般的百姓家能够拥有的毒药。

  好在这两年温先生总是让他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身体的抗毒属性已经十分的强悍,若非昨晚情绪激动之下施展了能力,此刻已经受了很严重的暗伤,这些许药性恐怕连让他咳嗽几声都做不到。

  但是现在,他却很疼,并在后悔自己的托大,明知道这个向来不着调的吴老三今天反常,明明吴老三那死鱼一样的眼睛总是在菜上瞄来瞄去,他却还是想要看看,这个一向没什么正经的懦弱长辈究竟有没有那个胆量。

  结果很美妙,吴老三的胆子变得肥硕了,朱顶为了排毒喷了一大口的血,牵动昨夜伤势,浑身火辣辣的疼,这个结果,很好,好到朱顶都懒得再骂一句吴老三,却听着吴老三的哭泣有些悦耳,心里有些暖。

  然而,吴老三却不打算让朱顶小憩些许,依旧在做死的路上愈行愈远,他又抄起了那壶酒,以一种舍身陪葬的气势,昂头挺胸,眼中泛着泪花,脸上挂着水渍,五十几岁的人,却还把鼻涕弄到脸上,举起酒壶就灌!

  一声恨铁不成钢的轻叹,一枚准确落在吴老三腕上的石子儿,一阵玉壶落地的脆响,一片自由洋溢的酒液奔流。

  “三叔,你敢不敢不这么怂?”

  时近傍晚,吴老三已经离开了两个时辰,他走的彷徨却又执拗,因为可以为老姑奶奶的“报仇大业”出一份力,又因为已经确信凶手不是让自己得以再生的那个孩子,所以他非但不像来时那样心怀死志,反而满腹心事的盘算着朱顶交给他的任务。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真的可以出一份力,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可是朱顶说他行,他便觉得自己真的行。

  吴老三是个耳根很软的人,所以他才会被镇上的师爷蛊惑,要尽一尽老姑奶奶在世上唯一的直系晚辈的责任,亲手杀死朱顶。

  但是一时的蒙昧之后,他却更加信任朱顶,是这个孩子给了他有尊严的生活,从心底里,他一直觉得应该听从朱顶,所谓马首是瞻不过如此。

  以前他或许觉得朱顶是个聪慧的如妖孽一样的娃儿,可是今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便与年纪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牢门处传来脚步声,稳健而规矩,举步间隔几乎一致,说明这个人是一个非常在意风度,处事很严谨细致的人物,这样的人在朱顶印象中便只有一位,便是那位不管做什么都有章有法、一丝不苟的温先生,于是他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正如朱顶所听到的,这位做事一板一眼、做人也甚为圆润的西席先生,依旧一如既往的保持着他的风度,以一个老帅哥的形象,精神抖擞的出现在了朱顶面前。

  他空着手。

  朱顶现在很不爽,非常不爽,这不是他想要见的人,既然他想要见的人没有来,那就说明自己家里的水,比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要深得多,复杂的多,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事情缺少不得家里的帮助,可来的却是他眼里的外人。

  所以,朱顶决定要做一些他该做的事情,毕竟实实在在的,他真的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

  “有没有人性?有没有点同情心?我还是个孩子!我还在长身体!我一天没吃饭了!我快饿抽抽了!我要吃饭!”

  胡乱吼了几句,朱顶便不再理会有些发蒙的温先生,转过身背朝外窝进乱草堆,果断的把温先生晾在了那里。

  于是,风度翩翩的老帅哥再也不能保持淡定……

  几式不怎么精致的小菜,一小碗晶莹的米饭,只够朱顶吃个大半饱,味道也不如何美味,但是朱顶却吃的很满意,吃得好,心情自然便容易畅快起来,所以他决定勉为其难的理会一下这位自己看轻了的老帅哥。

  这餐食是出自那位对朱顶一向冷言冷语的婶婶之手,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过厨房了。

  朱顶慢慢的整理好碗筷残羹,又按照原本的位置将他们一一装入餐盒,随后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虽然身上的衣襟还带着殷红的血渍,虽然这里是大牢,虽然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死囚,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以弟子之礼恭敬地对温先生问好,仿佛之前那一小段的无礼根本就不曾存在。

  一日之师终身师,面对一个能够用心教书育人的先生,朱顶从来不会吝惜自己的礼数,礼,不可废。

  温先生却也不显意外,就好像两人已经约好了共同患上选择性失忆症一样,微微躬身回礼。

  牢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朱顶跽坐在地,换来温先生满意的微微颔首。

  温先生是个很讲究礼数的夫子,他教授朱顶的礼仪也是最正统的古礼,朱顶在饭后的一举一动都与他平时所教授的无二,这让他很是欣慰。

  不论身处何等逆境,皆不忘自身修养,这是一个优秀的人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特质。

  然而,他还是不够了解朱顶,朱顶之所以这样做,自然不排除平日里的言传身教,但是更重要的却是,他有求于人,又实在把握不住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什么样的地位,这不过是为了印象加分。

  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万分讨厌跽坐的姿势的,不光看着像是跪地一样,不用太长时间腿脚就会麻到不是自己的一样,那滋味是怎么一个酸爽了得啊。

  所以,为了让自己少受些活罪,他便直接开门见山。

  “我已经让吴家三叔帮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他的能量还远远不够,所以我需要家里的助力,而今天来的不是我叔叔,却是先生你,所以我知道,家里真正说得上话的,竟然是先生,坦诚的说,我很意外,我原本以为,两位先生真的只是先生,才能大的有些吓人的先生。”

  朱顶坦率的言辞让温先生微微一怔,有些意外,有些惊喜,有些迷惑,却并没有认可朱顶的话,也没有反驳,而是用眼神示意朱顶继续。

  “两位先生平日里的表现自然与一般的先生无异,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言,两位先生的才学却远远高出一般的西席。

  不恭维的说,先生您就算是入朝为相,想来也不会差于胡惟庸大人分毫,而春先生的武艺和韬略恐怕就算是比起威震天下的徐大将军,也不遑多让吧?

  民间多高士,而我也从未低估我叔叔的能力,所以两位先生的到来虽然让我好奇两位的真实身份,但是也未多想,可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今天这样的地方,加上我让三叔带给叔叔的话,来的却是先生你,所以,我才会猜测,或者说确定,先生才是能决定是否动用我家力量帮助我的那个人吧?”

  朱顶对两个西席先生的评价不可谓不高,这乍听上去简直就仿佛痴儿的呓语一般,不说这两位勋贵可以称得上是权倾朝野,就是被比作一般布政、知府一流,除非是自大到没有边际的草包,否则谁都会对这些话嗤之以鼻,然后表面逢迎,以后却定会离说这些话的人远远的,以免惹祸上身。

  朱皇帝是靠造反起家,所以极其在意民间的言论和动向,官府在这些方面也一向是管理的非常严格的。

  可是温先生看向眼前牢中那个正在说胡话的十三岁娃儿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几可放光!


  月高云厚风黑夜,正是杀人放火好光景!

  这是一句绿林道上公认的吉利话,每每有打家劫舍的计划,也总是会选择这样的天气行动,夜色本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可是这句话却并不被适用于凤阳镇,那林立在街道两旁的一排排黑铁柱子让整个镇子的夜都笼罩在光明当中,县衙虽然没有被专门安置照明设备,却也不会有多少黑暗。

  所以,五虎的劫狱计划几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也难怪张宏丝毫没有把他们的行动放在眼里,更没有按排相应的应对措施,几个小娃儿、这样的作案环境、大鸣大放的四处嚷嚷,实在让他难以提起对待江洋大盗那样的兴致。

  然而,这真的不是儿戏。

  可这场惊动三省、更是惊得洪武大帝笔下蕴出难看墨点、惊得当今太子失手摔落了琉璃盏的劫牢大案,开场看上去的确很儿戏。

  朱顶时常对五虎念叨说,扮猪吃虎才最有趣,吃起来才最香甜,名刀执仗的和人家硬冲硬砍,远不如阴人这种事情来的有乐趣。

  朱顶的每一句话,都被五虎奉为圣典,儿时的**带来的不仅仅只有友谊,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崇拜和些许不被察觉却不能消磨的敬畏,能为自己崇拜的人的自由而奋斗,以徐翔坤为首的五虎自然而然的觉得,自己这些人也应该被崇拜起来。

  是夜,凤阳镇左近暗淡无光,本就是蛾眉月,肥厚的云层却又把漫天的星光和不多的月芒严严遮挡,俄而一道细密的闪电从天际滑落人间,刚刚照亮了原野,便被凤阳镇的光明驱散。

  今晚,有大风雨。

  大虎徐翔坤领着他的四个小弟兄,就在一场豪雨将来未来的时候,拎着各自的木质兵刃,走出了家门,在他们身后,是一脸严厉的徐老夫人,和另外四位忧心夹杂着委屈的妇人。

  其实,徐老夫人并没有太多的担心,这五个小子不过就是去那守卫森杨的牢房走走过场,就会被全须全尾的“抓捕归案”,然后关上几天,在牢房中养上几天肥肉,尽一尽自己做兄弟的义务,必然就会被放回街上继续四处乱窜、招猫逗狗。

  年小齿幼、尊贵虚爵是这五个孩子最大的保护伞。

  “五只老虎,五只老虎,谈恋爱,谈恋爱,五只都是公的,五只都是公的,真有爱,真有爱!”

  不得不说,五虎的歌喉的确有些动听、有些悠远,这么一首调子竟让他们唱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也不得不说,朱顶是真的真的坑了一手好队友。

  为了他而甘愿赴险的五个小霸王,唱着他给编制的五虎之歌,气势汹汹的杀向了县衙大牢,本该唱一些“风萧萧兮”之类的决然之音应景,可是这歌儿一出,画风就总是有些怪怪的。

  好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出现自由恋爱这么划时代的进步思想宣扬,便没有多少人会把恋爱联想到男女私情上,这若是在后世大街上唱出这样一首歌,那确不是有爱,是变态……

  雷鸣渐长,有轰隆之音绵绵而来,电闪渐亮,闪电光芒压住路灯的光明,为五虎的身影拉出一道道时隐时现的悠长。

  一个妇人突然快扑回到屋里,拿出一件蓑衣,要给去做大事的幼子遮些风,挡些雨,却在徐老夫人严厉的逼视下,蹲在门槛处默默地垂泪,哭泣是会传染,于是大大小小的妇人便开始了哭泣。

  徐老夫人苍老而浑浊的眼也有些微润,却也不忘低声呵斥,在他看来五个孩子是求仁得仁的仁义的大好儿郎,又必然不会真的死人,她应该感到高兴,感到欣慰,她觉得这五个只知道胡闹的孩子已然长大。

  一声巨响,在头上的高天炸起,一枚无朋火球在县衙放明、爆燃!

  两声轰鸣之后,两年之间从未熄灭过的路灯,在同一时刻陷入沉寂,几年不曾见的黑暗,再次降临这个号称不夜的镇子,几点雨珠自远天降临人间,狂风却先一步骤然来临,风摇树动,大片绿叶被强风撕扯而下四处飘零,可那五个小小的身影步伐不见丝毫紊乱、歌声依旧悠扬。

  蒺藜风行天地间,碎玉溅落入尘埃,一曲五虎之歌渐行渐远,阵阵妇人低泣被风雨湮灭。

  一道霹雳在五虎头顶炸裂,一瞬间的电光将这一片点燃如耀阳通明。

  五虎当中最小的一个“妈呀!”一声,将手中的双锤丢了出去,石板铺制的下水条口被砸出了两个硕大的孔洞,双锤表面也纷纷发出几声轻微的申吟,数条不算大裂纹在光滑的锤面上纵横。

  “哥,雷公打雷劈我!”

  他虽然身高仅次于最大的大虎陈翔坤,可实则他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现在还不足九岁,他名叫周添丁,世袭从六品忠显校尉,父亲战死于北伐。

  “老幺别怕,朱顶不是说了吗,天上打雷和雷公电母一文钱关系没有,是什么什么之间的磨蹭……”

  “是云和云之间的摩擦,就是声儿大点儿、闪儿亮点儿,有什么好怕的!”

  “轰隆”“轰”“轰”,“妈呀!”

  其余的几个兄弟看到老幺被雷声闪电所惊,不顾着雨水的拍打,纷纷开始安慰起这个长相生猛,实则最是胆小的老嘎哒,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头上想起了一连串的炸雷,于是属于普通孩童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到底还是年纪最大的陈翔坤沉稳,毕竟他虽然长相柔嫩,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不少,可是他已经十六岁了,在这个年代,虽然还未着冠,却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他张开不算宽广的臂膀牢牢地将四个兄弟圈在身前,尽力的为他们遮风挡雨,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在骤雨里被闪电雷鸣惊扰的四个孩子安静了下来。

  “哥,我不怕,我还要去救朱顶,以后他就不敢再叫我哭把精了!”

  四虎刘狄紧紧的环住比他高出许多的小五腰部,以此来安定这个胆小的老幺,义气蓬发的说道。

  刘狄,世袭正六品承信校尉,父亲死于陈友谅部将之手,今年十一岁。

  老幺仿佛感觉到了哥哥们的关怀,仍有些怯怯的从地上捡起了已经有些瑕疵的战锤,高高举去:“男子汉,不矫情!我是男子汉!”

  五虎齐声在暴雨中大吼:“我是男子汉,不矫情!”

  又是一连串的雷声响起,路过这里的闪电比方才那一阵更明亮了几分,这一次便连大虎陈翔坤也不由得惊叫了几声,乡村老人们的故事里,总是将雷公电母形容的太过恐怖,怪不得他们有些害怕。

  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谁丢下手中的兵刃或者哭泣出来,他们就那样一路上唱着已经跑到南天门儿了的队歌,张牙舞爪的给自己打气,杀向了被一颗悬浮在雨中的巨大火球,照的通明的衙门。

  五虎长于安乐,又各自有着耀眼的头衔,镇上的长辈更是给了这些可怜的孤儿最大的宽容,在这样的夜,在这样的雨,在这样的一天,要做这样一件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壮举,即便是自以为无法无天的他们,也难免忐忑抑或害怕。

  可即便再害怕,他们依旧没有过退缩,他们紧握着手中精致的、比较正常规格要粗壮许多的木质兵刃,就那样相互打着气,想象着在救出朱顶后该如何如何与他炫耀,一无反顾的奔向了被大批捕快严防死守的大牢。

  朱顶是他们的导师,是他们的玩伴,更是他们的兄弟,为了兄弟,他们便觉得真的可以无所畏惧!

  张宏紧紧皱着眉头站在牢门口的雨烟之中,没有披上蓑衣,他今天一整天都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但是他从未把这种感觉与“嚣张”的五虎联系在一起,他感觉很是恐惧,就像当年他从行伍转到衙门,追捕一个大盗那一夜,有沉沉的寒意笼罩向他。

  那一次同行的十三位捕快以及一位紫衣神捕罹难,可是他却活了下来,拎着那个大盗的人头,这全要归功于每到危急时刻,他那强烈的第六感。

  他站在深及膝盖的积水里,看向那枚神奇的火球,在这样大的风雨中没有熄灭的趋势,反而愈烧愈烈,他再一次确认火球半人之下的县衙屋顶完好无损,深深觉得这件事透着诡异。

  据他手里掌握的信息,这位徐县令绝对算不得什么好官,又没有怎样经天纬地的大才,甚至前几日马师爷与他同钓的时候落水,他都慌乱到想不起施以援手。

  就这么一个废物,竟然会得到天兆?打死张宏都不会信!

  张宏没有去近在眼前的县衙一探究极,并且严加约束手下人进出,哪怕县衙的衙役已经第三次请求六扇门防卫县衙。

  他深深的知道自己这五十几号人来到这里的目的,不是什么看管犯人,他们是来做保镖的,来时六扇门总捕头尝鹤年不止一次的对他说:除了那孩子的安全,除了在陛下旨意之前不得让那孩子离开牢房,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看、不要管!

  他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只知道,只要自己一个不谨慎,这一队五十几个兄弟可能就会命丧黄泉,甚至累及家人。

  混迹刑部这么多年的他,又怎么会嗅不出权贵之间博弈的味道,而那个孩子或者便是这一次连他寻不到丝毫蛛丝马迹的事情里,最关键的那枚棋子。

  他们这些人,便是连棋子都算不上的映衬,一旦棋子有失,他们必然会遭到某个大人物的滔天之怒。

  不论如何,官府之上显雨中不灭红日,都是治世之证,都是大好的祥瑞。

  然而张宏并没有去瞻仰、守护那红日,更没有如徐县令所请共参祥瑞。

  他现在被一种深深的寒意包围,他知道,会有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他已经派出了全部捕快勤密的巡守着这座不大的监牢,可那种寒意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他开始心生恐惧。

  天在摇,地在晃,轰鸣的巨响声波让两道血线从张宏的耳中流出,燥热的气息几乎在瞬间燎焦了他的胡须和眉毛,与他一人之隔的牢门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吐着幽蓝火焰的深渊,那座大牢被这丛来自地底的火焰托举直升半空!

  “天罚!”

  这两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字,直接占领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来不及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恐惧,便又陷入了无尽的绝望当中。

  他无从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五个手执木头武器的身影,在火焰的照耀下摇曳,更不会听到这五个孩子的大声咒骂。

  “奶奶个爪啊,吴小六真是和他爹吴老三一样不靠谱,说好的火烧县衙呢?”

  “哥,那个飞起来的是不是大牢?”

  “哥,咋崩这么高呢?朱顶不能给崩死了吧?”

  “死、死、死不了吧,朱顶那小子不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吧?”

  “哥,朱顶是不是死了?呜……朱顶……”

  “哭个屁,活见人、死见尸,杀过去!”

  “杀啊!”

  五个手持精致木头武器的孩子,冲向了混乱的大队六扇门捕快,冲向了腾空而起的大牢,去寻找他们九死一生的兄弟。


  朱顶觉得自己牛叉了,非常非常的牛叉,他上天了!比自己计划中早了一年就上天了!

  在大明这个封建王朝,在这个没有且暂时绝对不会有热动力载人飞行器的时代,他上天了!屁股底下带着一座监狱,他上天了!在幽兰火焰的汪洋里,他上天了!

  现在这个世界,还有比上天更牛叉的事儿吗?

  “玛德,我要是死不了,非要活拔了吴老三的皮!”

  叫朱顶怎么能不生气!明明已经把地下管道图和吴老三仔细的说清楚,明明应该用两次爆炸,一次在离自己最远的一角,一次是自己隔壁牢房,来帮助自己脱困。

  可是现在呢?他上天了!

  朱顶恨死了吴老三。

  然后,他透过墙上的震出的孔洞,看到了他万万没想到的一幕。

  不是离他几步之遥的那个位于地面上的大窟窿和下面那片蓝旺旺的火焰,虽然这说明他现在就像一头被放在铁架子上炙烤的乳猪。

  不是原本的走廊那里正在片片掉落的土方,虽然这说明他可能等不到饿死,就得先行掉进火海。

  不是这座监狱好巧不巧卡在的那块山壁内凹处,一条大大的裂缝正在快速蔓延,虽然这说明貌似无论如何他都死定了。

  他看到的是,在依山傍水而建的县衙和大牢外围,五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被一群训练有素、战斗经验丰富、常年和各路江洋大盗奋战的六扇门捕快围攻!

  虽然因为距离限制,他看不清那五个小小身影的面容,可是对这几个一直被他看成是小屁孩的兄弟,他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大虎徐翔坤一杆青龙偃月刀劈、砍、斩、拍,无往不利,但有挡者一刀拍飞,那是传承自武圣关云长的青龙刀法;

  二虎陈白鹌一杆长枪如龙似蛇的纵横其间,似棍棒横扫千军,似闪电逍遥难阻,但有阻拦,一枪挑飞,那是属于不世将军赵子龙的看家神技;

  三虎李七七一条丈八蛇矛威风八面挡着披靡,但有不怕死者,一矛抡飞,那是源自张飞张三爷的威猛招式;

  四虎刘狄一柄朴刀耍的虎虎生风,间不容发间抖起背上长弓例不虚发,但有碍眼者,一箭崩飞,三国弓神黄忠的刀、弓双绝再现人间;

  五虎周添丁的双锤左右呼应,左冲右突无一合之敌,挡者飞,阻着飞,谁来谁飞,绝世猛人李元霸的撼天双锤后继有人。

  看了半晌,朱顶有些自责的摇了摇头:“哎,都怪我把他们教育的太好,罪过罪过。”

  只见被五虎以各种方式打飞的捕快们,在落地之后经过不短的怔忪之后,发现自己除了狼狈一点之外,竟然全须全尾毫发无伤,一声狼嚎就返身重新杀回了战场!

  这几个孩子不敢下死手啊……

  朱顶眼睛有些殷红,鼻中感觉微酸,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被这几个一直以来被他视为没事逗着玩儿解闷儿的小屁孩感动到了,他绝对是因为这几个货太怂给气的,对,绝对是这样的!

  朱顶自觉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游客,毕竟只有不足十八年的短暂旅途,扣去生活不能自理的五六年,便更加所剩无几,所以,在不知是第几次穿越之后,他就抱定混吃等死的青山不放松,坚决做到有困难要混过去,没困难创造困难也要混过去,绝不在这个世界认证账号。

  毕竟,他之前九世的平均寿命不过十载,如若心留牵挂,又如何能自安?

  可是他也不是没有底线的,每个世界都会有一些他所在意的人,这些人无事则罢,这些人如果有什么万一,他绝对不会得过且过,更不会选择无视!

  这,便是他的逆鳞!

  这个世界他所在意的人尤其的多,他的叔叔婶婶;他的堂弟小胖子朱举;那位对他比亲孙子还亲的老姑奶奶,虽然她老人家没孙子。

  现在,又多了平时被他视作智商欠恭维、四处惹祸,让他忍不住****的五个傻小子。

  看到五个从来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孩子,为了他做到这个份儿上,朱顶在有些愧疚同时,暗暗决定,这五个傻兄弟,他认下了!

  在五虎中最弱小的四虎刘狄,第一次被六扇门捕快打倒的时候,朱顶的身影消失在了摇摇欲坠、四处掉渣儿的牢房里。

  徐县令在一班衙役的环绕下、在一把大伞的遮挡下,站在衙门口,心里感到异常的狂热,看着那在雨中悬浮不见丝毫熄灭迹象的巨大火球,他觉得自己升官发财的日子即将到来,这是不折不扣的祥瑞啊!

  至于那五个逆贼和一群武夫之间的打打杀杀,以及牢里那个秀才的安危?他仿佛看到火球上飘来几个大字——那都不是事儿!

  温先生已经用特殊途径与以前的心腹打了招呼,让对方准备,准备着替五个胆大妄为的孩子擦屁股,毕竟都是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的遗孤,不管如何都要照顾一下。

  这个时候,朱举已经睡下,温、春两位先生正在一起或品茶、或饮酒的聊着当年的一些趣事、得意事,或温先生运筹帷幄之间万万大军灰飞烟灭,或春先生帅三万新卒杀得张士诚七万大军丢盔卸甲,总之话题渐入佳境。

  朱氏夫妇在一旁陪着笑脸伺候着,时而还能插上一句半句,恭维二人当年如何如何了得。

  大半夜不睡觉坐在家里吹牛,自然是有它的道理,他们在等待影蛇卫的回报,第一当然是不希望今晚的风风雨雨会对朱顶产生什么影响,第二则是等待影蛇卫传回关于五只小老虎的消息。

  可就在他们聊的正是欢畅的时候,只听得一声明显有别于雷轰的响声,接着就觉得地面如同地龙翻身一样颤抖,他们快步来到门边,举目而视,下一个瞬,春先生单手夹起温先生飞奔而去,朱氏夫妇紧随其后!

  院子里响起一阵急骤的踩水声音,从未现过真容的几个影子,急惶的在这场夜雨中显露身形,向着县衙大牢、穿过层层雨帘踏水风行——他们看到县衙大牢屁股上带着火焰冲天而起!

  朱玲珑名虽玲珑,却生了一副通直心肠,她只是简单的将心比心,觉得身世如她们一般,绝对不会做出谋害至亲的事情,就如她对马皇后那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感情,除非某些事情不同于表面,有着外人所不知道的隐情。

  于是,她便想要见一见那个叫做朱顶的少年,如果朱顶真的那样可恶,能对至亲行凶,她不介意给朱顶一个痛不欲生的临终告别;如果朱顶如她想的那样承受了某种不明之冤,她不介意用自己这个没有封号的公主之位拉他一把,然后带着义公公浪迹天涯,或许裹挟了那个长得很耐看的男孩子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在这个雨夜,她和义公公在衙门附近的一个角落,在潜入大牢的路上,见到了悬在县衙上空雨浇不熄的混圆火球,见到了带着火光极速升空的大牢,见到了那个耐看少年的勇武,于是再见倾心。

  朱顶在悬崖的一个凹洞里轻轻的出了口气,对着这些天一直守候他的大黄抱怨了一句:“大黄,你该减肥了!”换来对方颇通人性的一记白眼,然后朱顶便再次提气,沿着被石匠们凿石留下的瘢痕小心的向下游弋。

  这个时候,五虎已经露出了败象,但是朱顶却并不如何着急,虽未身入战阵,但是以朱顶的眼界又如何看不出,只怕这场战斗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五虎最多也就是受些轻伤,那些身经百战的六扇门捕头们明显有所顾忌,根本就没有下过狠手,否则五虎虽然悍勇,但是毕竟还年少,毕竟没有真格与人动过手,又不敢真的下死手杀人,这便已经输了一半,若是实在对阵,这么长时间恐怕早就被枭首数回了。

  所以朱顶不慌不忙的向下爬着,顺便还分心仔细研究了一下那枚已经开始变得暗淡的火球,这一研究他便更加生气吴老三的气了,那火球原本应该是朱顶准备制作热气球准备的气囊!

  “把轻薄肠衣混着丝绸做出类似密封涂层涤纶那样的材料,又费了大力气无缝拼在一起我容易吗?浪费了大半年时间就这么给我烧了!吴老三,我饶不了你!”

  一边不疾不徐的向下攀爬着,一边不停的诅咒着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吴老三,朱顶只用了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便爬下了那座不算高的悬崖,落到一颗大树的叶冠上。

  便是这一炷香的时间,那场打了半晌也不见伤亡、五个小孩儿对战数十个六扇门精锐捕头的战斗,又有了新的变故,义太监入战!

  那位总是垂着腰、弓着身、双手圈在袖子里的白发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这场有些儿戏的战斗,一出手便展示出非同寻常的战力。

  他就如同老人家遛弯儿一样的缓步走进了战圈,却仿佛一个透明人一样,“酣战”的两方人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来到,直到他溜达到五虎的左近,将双手抽出了袖子,伸懒腰一样轻展双臂,一名被他右手轻拍的捕头双臂竟然同时脱臼,被左臂轻划过的另一名捕头便呆立当场,除了惊恐转动的眼球,身体再也不能稍动分毫。

  “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六扇门捕头们的佩刀,终于出鞘。

  五虎手中的木质武器经过与捕快们的水火棍碰撞之后,多有破损,然而破损的只有表面,那层层龟裂在雨中的火光射应之下,闪烁着莹莹润华。

  “咱家乃五品内宦,求请领队大捕前来叙话。”义公公一边亮出了腰牌,一边扬声说道。


  “咱家乃五品内宦,求请领队大捕上前叙话。”

  义太监声音不高不低,在这骤雨的杂音中本该被淹没无声,可偏偏就洒落了这县衙的每一个角落,自然被每一个人听得真真且且,包括两耳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六扇门捕快头领张宏,包括精神亢奋憧憬着上报祥瑞的县令徐直,包括正在扭着屁股向下攀爬的朱顶。

  张宏虽然双耳被巨大的爆炸轰鸣震得霎那间失去了听觉,可是经过了这些时间,已经有所缓和,多少能听见一些声响,至少义太监那远远的轻喝他听了个真切,于是他有些颤抖,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迷惑,然后则是狂喜,仿佛劫后余生,为他自己也是为了五十个兄弟。

  就在张宏激动着、颤抖着拄着佩刀,从满是泥泞的火焰深渊边缘站立起来的时候,一道身影却用着比他这个武力值不低的资深捕头还要迅捷的速度,蹿了过来,飞也似的“蹦”到了义太监的面前。

  “卑职凤阳镇八品县令徐直,见过公公。”躬腰塌背,嘴咧至耳根,双手如训练有素的小狗儿一样上下拱动,哪里再有一个读书人、一任父母官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奴才德行。

  “请大捕一见!”

  无视,赤果果的无视,义公公依旧佝偻着身子仿佛再也不可能站直了一般,他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腰牌,双手带着些抖动重又缩回了袖子,他的双眼平视,似是眺望着远方,又似毫无焦距,只是在放空心思一样已经超脱了眼前的一切。

  老太监究竟超脱了什么,悟得了什么旁人自然无从知晓,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至少他是把徐县令从他的世界超脱了,更准确的说,他的世界便不曾存在过徐县令这枚尘埃。

  “咳咳,这位公公,噗,您看这外面风雨招摇,噗,又有电雷肆虐,噗,不若同张大捕,呸、噗,一同到内衙叙话吧!”

  诚然,义太监是内宦,原则上是属于皇室的私人奴仆,是个五品内臣,无论从品秩和所居而言,都要高出徐直甚多,但是就算他是如同后世魏忠贤、刘瑾之类品级极高的大太监,在朱元璋一朝,他也仅仅是个内宦,是个奴仆,和他们这些正经文士出身的官员,是毫无挂碍的,徐直甚至可以毫不理会这个没有说明携带圣上旨意的阉人。

  朱元璋登基之后,总结前朝经验,极其注重防范后宫、外戚、宦官干政的,这些年来除了那位受臣民共同爱戴,素有长孙之后第一贤能国母称谓的马皇后时而旁敲侧击以建之外,这个口子几乎是谁碰谁死,刚被朱元璋连同其家族一起处置的董贵人,就是一只活生生的鸡,杀来给猴看的鸡。

  只因为家里仗着是外戚,联通一个偏远地区的官吏,强占了几亩土地,董贵人家族自其父董八九以下一十八口皆被发配岭南,遇赦不赦终身不得重返中原,董贵人更是被赐了一卷白绫悬梁于寝宫,可见朱元璋在对待这些事情上的狠厉。

  一个有品级的妃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义太监这样的残缺人士,就算徐直现在只是个县衙门属官,他都可以完全无视没有说明外派职司的义太监,更无需这样卑躬屈膝。

  可是徐直偏偏这么做了,而且做的毫无体面,他看到义太监就那样毫无遮挡的站在雨中,竟然从身旁为他打伞的衙役手中夺下雨具,弯着腰、艰难的露出一副笑脸,将雨伞递到了义太监的头上。

  暴露风雨中的徐直几乎是扯着脖子对义太监客气着,时不时的秃噜几把脸上的雨水,几句话下来几乎呛个半死,那副模样哪是县令该有的,活脱脱比义太监更像一个奴仆。

  凤阳夜雨,显红日在天祥瑞,这是大大吉兆,这个时候他已经被猪油蒙了心窍,哪还顾忌什么父母官声、文士风骨之类的,他满门心思都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件大大祥瑞贡献给当今天子,而就在这个时候,这里便出现了一个太监,一个皇帝身旁的内侍。

  而他的这一片“劳苦用心”也终于打动了那位一直目中无人的宦官,徐直满心激动的看到那个佝偻的瘦小老者,缓缓的向他伸出了手,徐直看到的却不仅仅是一只手,还有祥瑞被献之后的名满天下以及今后的飞黄腾达!

  张宏踉跄的在骤疾的大雨中前行着,面若死灰的脸上只有眼中还有着些许希翼,只有耳里还有那一声“咱家乃五品内臣”的回响,这是他,是这五十几个六扇门捕头的最后机会,他相信这个太监必然是京中贵人派来监督他们这次任务的督官。

  如是放在往常,这样的督官莫说只是小小的五品,就算是正三品皇家密卫,他又有何惧,论起查案探罪,这整个刑部又有多少能和他相较的?

  区区阉人只要不妨碍他查案,他便会选择无视,背弃祖宗的东西,不值得尊重。

  可是现在,这个太监却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如同正在向无间深渊坠落的灵魂攀住了最后一线弱光。

  然而,他最后还是失望乃至最深沉的绝望。

  张宏看到那个苍老的太监,向徐直缓缓的伸出了手,从徐直的手中夺过了雨伞,为那五个孩子中的一个,遮住了风雨。

  张宏止住了踉跄的脚步,他用不可思议的的眼神盯着那个老太监,那个老太监撑着伞,为那个今晚来劫狱的少年。

  那个老太监看着他,面无表情。

  于是,张宏懂了,他止住踉跄的脚步,缓慢而又坚定的举起了右手,然后重重的下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悲伤的发现,只不过一刻钟之前还谈笑风生的下属们,竟然已经减少九个,以至于他们竟然无法摆出需要七七四十九人才能补足的斗门战阵。

  那个仍旧喷吐着幽蓝火焰的深渊不仅仅将他们生的希望湮灭,同时还吞噬了他的九位下属,九个共生死的袍泽、兄弟。

  张宏只是一个履历最简单的武夫,他不是徐直那样饱读诗书的文士官员,可是这样一个时刻,他表现的却要比非正统进士徐直理智的多、冷静的多。

  他拄着佩刀,站在雨里,觉得那一点点热气带着自己所有的力气,渐渐离他而去,他看着那个老太监和那五个年轻的勋贵,心中满是苦涩,今日事,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必死之局。

  他现在甚至已经认定,这本就是一个有死无生的阴谋,无论那个孩子是否能够在今夜活下来,自己这些人都只有死路一条,这本就是某位或者某些权贵与那位权威日重的陛下之间的较量,否则,又怎么会出现一个护着“嫌疑案犯”的宦官。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捉拿了那五个引起混乱的勋贵又能如何?那个孩子已经飞上了天,或者葬身火海,他们和家人都要为那个孩子陪葬!

  张宏无力的垂下了那只因为惯性举起的手,不再发号施令,再一次瘫软在地,就像一个饱经风雨的绝望少女一样,无力再做任何抵抗。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并不怕死,他怕的,是死的不明不白。

  三十九名六扇门捕快看到张宏的状况,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便分裂成两个队伍,其中一队只有六人,是张宏的老部下,跟随他多年,对这位上司颇为了解,默默地垂首站在他身后,心中开始忐忑,开始猜到一些事情。

  另一部分只是临时抽调过来的精锐,在对张宏嗤之以鼻的同时,快速的向着义太监和几个孩子包抄过去,嫌犯可能已经被炸成了渣仔,他们需要有人为这件事找一个交代,还有谁会比那几个孩子更合适?

  张宏瘫坐在深及脚踝的泥水中,他的思绪不断的飘飞,想要飞翔在天空去求寻一道可生之门,可天空却只有厚厚的黑云弥漫,任他左冲右突却只在雷鸣闪电当中苦苦挣扎,于是他那本就不存多少血色的脸庞愈发的惨白起来。

  自建国至今,权贵之间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止过,像张宏这样的小人物,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勋贵上层的纠葛落得个家破人亡,他有许多同僚袍泽便这样神秘消失、祸及父母妻女,他想现在轮到他了,他却无力阻止,对皇帝的忠诚与敬畏,甚至让他生不出逃奔天涯的念头。

  义太监和五虎已经与杀上前来的六扇门捕快再次交上了手,只是因为缺乏了有力的调配,又不敢真的施出杀招,虽然几个孩子都难免受了些损伤,可这些铺头却以极快的速度被从混战中被剔除,义太监那一双苍老的手仿佛不知疲倦一样的轻轻舞动着,道道指影间一个个的捕快或被卸了关节倒地哀嚎,或者呆立当场。

  没有多少烟火气,更没有功夫的硬朗呼喝,仿佛义太监并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舞一阕有些阴柔的妙舞。

  五虎已经不再战斗,他们已经被义太监的战斗手段所吸引,体内隐约有种力量生出,四肢百骸的游弋却偏偏不得门径,端是难忍。

  那是一个人与三十三位久经战阵的资深捕快的战斗,那是一曲充满魔力的雨夜阑珊乐章,即使那舞动的是一个躬腰塌背的白发老叟,却更显动魄悍魂。

  甚至,就连万念俱灰的张宏都感觉到那水下的地面,仿佛在应和老太监的步伐,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大雨纷纷,溅落在被踩成泥泞的沙土地上,弹起片片朦胧水雾,荡起无数涟漪错碎。

  震感欲发强烈,来自镇子深处的轰隆声从清晰可闻到功力稍逊着如五虎几个孩子站立不稳,似乎仅仅一个呼吸的功夫,场间所有人骇然住手,一个裹夹大片水帘的壮硕身影,仿佛在无边黑暗中冲杀出来一般,骤然出现在了战圈当中,甚至不需他出手,圈外层几个距他十步之遥的捕快,就在他的脚步起落间,被扑面而来的水汽远远荡飞!

  那个如魔神一般的身影已经几乎奔到了尽头,依旧没有停步的意思,一道影子被他随手抛向了义太监,随即他竟然以更快的速度冲向了雨中的火海,那个依旧吞吐着幽蓝色火焰的深坑。

  这是名符其实的跳火坑,他也只是似神似魔,不是真正的神魔,即便从声势看来他是这世间站在武道巅峰的那几位超一流高手之一,可落入那火坑当中,也是十死无生。

  然而,更令人惊异万分的是,在他的身后也有数个身影紧紧的缀着,一样的一往无前,向着火坑冲去!


  狂奔而来的身影,自然是春先生,而被他抛出的那道黑影,无疑便是温先生。

  这位居留凤阳镇多年却始终不怎么出府的武艺教师,展现了他不同寻常的武学造诣,狂奔之中罡气离体,在这大雨瓢泼的夜,真就如一枚天外陨星一般,不可阻挡。

  一声巨响与头顶一声炸雷同时响起,却又压过雷音几分,春先生壮硕的身体仿佛已经扭曲了最基本的规则,在丝毫没有减速的前提下,赫然在已经被烧的通红的大坑边际,踩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坑,在浓郁的水汽映衬下,在几点琉璃碎片的崩散中,脚踏已经燃起火焰的平底快靴,向着挂在悬崖上的牢房直飞而去!

  “是春先生!”

  五虎齐声惊呼出声,春先生的出场实在是太过震撼,以至于打斗的双方都已经停下手中的动作,愣愣的看着那个如神魔归天一样的身影,向着苍穹冲去。

  然而,场间唯一一个在从容间卸去温先生身上被抛飞时所携带力量的义太监,却将眉头紧皱,眼眸之间充斥着诧异与不可置信,诧异于这个早已经死去了的人竟然在这样的雨夜,带着这样的声势出现,而一个早就已经死去了的人,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再次死去,所以他不能置信——没有人能够跳到那样的高度。

  募然之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将视线收回在自己的双手上,在他的指尖一端,是依旧没有从那几乎突破音障的速度里回过气的温先生。

  然后,这位一直以来都非常稳重淡然的内侍,将脊背垂的更低,双手尽量的轻柔又恰巧托的住温先生微胖的身躯,轻声唤道:“恩公,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去!”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几吸,春先生依旧如同超人一般,以急快的速度在向着那座摇摇欲坠的牢房飞去,但是人力终有尽,他的速度在减慢,越来越明显的减慢,他知道在这场风雨中,在这个漆黑的夜,光靠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登上那悬崖中间的牢房。

  但是春先生仿若未觉,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调整着自己的身姿,让自己向上的阻力保持在最小,他从未担心不能登顶,虽然在看到那个燃烧着幽兰火焰的巨坑之后,在踏着滚烫的边缘跳起的一瞬,他便已经不再抱有什么希望。

  他还是要上去,也必须上去,这,关系到信仰,关系到许多许多人的命运,所以,他不会去担心上不上得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自他身后追赶而来的影蛇卫到了,仿佛踏着他的脚步,在水汽萦绕的火坑边缘,踩在同样的位置,踏着已经被烧成琉璃的地面,激起阵阵破碎光晕,他们紧随春先生的身姿,以略逊于春先生的速度,向上升起。

  空气中突然传来肌肤被炙烫的气味,如同年节时,用火焰舔去肉食粗糙的皮毛,那味道如此浓郁,即便是在这样的斜风密雨之间,依然几乎传遍了整个大街。

  在幽蓝火焰的映衬下,在突如其来的闪电光芒下,刚才发生过战斗的人们脸色突然变的有些惨白,他们都清晰的看到,那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如同连珠箭一样追随着那神魔一样的身躯,向着高空而去,更能看清他们紧紧绷直的脚尖以及五个或完整或在瞬间残缺了的脚趾!

  他们的武功远逊于春先生,又是从不正面对敌的暗影密卫,自然不可能像春先生那般的猛士一样走过火海而毫发无伤,只是一两个呼吸,他们的脚步就几乎被炙热的地面和不断升腾的水汽烤烂、烫焦,可就算最后一个黑衣人跳跃而起之后,六扇门的捕快们,都没有听到过哪怕一声轻微的惨呼。

  被这些狂奔和声势惊扰的回过神的张宏脸上,出现一抹不健康的红晕,他的眼球已经被慢慢的红线占领,他的那双曾经被称作刑部鹰目的双眼只剩下惊骇。

  他清晰的看到那神魔一样的男子如飞仙一般升空,那些紧随其后的黑衣人如何坚韧与充满毅力的相随,哪怕这一跳很可能因为落点不准而坠入火坑。

  他清晰的看到那个神魔一样的男人上升的速度开始明显降低,直至近乎悬浮在空中,或许下一个瞬间便会向着幽蓝火海坠落,而他与那座监狱之间,还停留着大半个身长的距离。

  他清晰的看到,那些有着大毅力的黑衣人,几乎是头颅托着同伴的脚尖,紧挨着向上升去,在最高处那人力量即将耗尽的前一瞬,最后起跳的黑衣人突然旋转身形,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头上的同伴便是一脚,甚至震得对方口吐鲜血,之后便因为并没有算计这之后的落点,向着幽蓝火海投奔而去,无从挽回。

  仿佛传染一般,力量的接力自此开始,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如同第一个转身的那样,毫不畏惧的坠入了火海,却也有几个向着相反的方向,向着唯一的生路坠去,而不管他们的坠落方向如何,武艺不高但是却见多识广的张宏却看得出来,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力量集中,全部供给于头上伙伴的上升!

  至于自己的生死,这些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是怎样的一支队伍!即便张宏见过的最精锐的大内护卫,都不过这些人的十之一二!

  那个自己只是见过几次的牢里的孩子,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仿佛一根劲绳突然崩断,先前的恐惧突然烟消云散,张宏不再恐惧,因为他已经被那个孩子所拥有的力量吓得不敢去恐惧,哪怕他已经猜到,这恐怕只是冰山的一角。

  那个孩子哪里是一枚诱饵,那分明就是一头嗜人的巨兽!

  自己和区区几十个捕快,恐怕远远不足以为他陪葬!

  就在最上方的黑衣人被口吐鲜血的同伴送到春先生脚下,并准备好用更加惨烈的方法把春先生送到更高处之后,张宏一口逆血喷出,丧失了最后的意识。

  一直以极低的速度上升并勉励调整身形,维持着近乎悬空的春先生,在黑衣人的双脚即将临体的一瞬,终于动了,他甚至没有向下看上一眼,便狠狠的向下点出右脚,重重的踏在最后一位黑衣人的双脚上。

  一声急促的惨呼终于在空中炸响,一道长长的血线从那黑衣人口中喷出,他的双腿以极不自然的形状弯曲着,他的身体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坑边翻滚。

  不知从哪个角落又走出两个黑衣人,一男一女,他们是影蛇卫的两位统领,在接住幸运的落向坑边的同伴,在目送春先生从已经坍塌的地板进入摇晃的大牢之后,在用尽全力接住那个双腿寸断几乎是砸向地面的黑衣人之后,他们二人却跪坐在地,双手合十,对着东方开始祈祷,似乎这已经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曾经那只即便面对成建制的正规军都有游刃有余的影蛇卫,便只剩下五人,只是这极少的时间里,这只潜伏凤阳镇十年时间的尖端武力,就这样几乎覆灭。

  而且极有可能覆灭的毫无意义,但却不得不做,在他们看来那是朱顶最后的生机。

  那座不算庞大的大牢,没有在爆炸伊始就崩解的支离破碎,已经是万幸,偏偏又卡在了悬崖半腰,只是即便如此,在向这里狂奔的路上,春先生已然发现,大牢不可能在那里坚持多久,随时都有可能会坠进火海。

  没有受到一直守候在牢房左近的两位影蛇统领的阻拦,春先生便知道朱顶没有获救,于是他便选择了最快的途径。

  现在,他站在了这座大牢当中,心,沉入了低谷。

  大牢里空无一人。

  或许是春先生的身材太过壮硕,即便他在跃进这牢房中所产生的震动,并不一定比一只灵巧的猫更加有力几分,但是这座大牢,还是开始了不可逆转的崩塌,卡住大牢的那个裂缝,也在一阵暴雷之后,碎裂离体,与挣脱束缚的大牢一起,投向幽蓝色的海洋。

  春先生就站在那,任凭大的小的碎石土方打在自己的身上,仿若未觉。

  那个孩子,应该是真的死了,这个帝国最后的和平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他死之后,再没有谁能够抑制得住那个愈发疯癫的女人对这个国家的报复。

  他死之后,再没有谁能够名正言顺继承那个疯女人手中恐怖的力量,来维持江湖和皇权之间的平衡。

  他死之后,平衡败坏之后,那个疯女人所拥有的力量,必然会站在朝廷的对立面,因为那个在血与火中涅槃的男人,绝对不会被任何威胁所制,绝对不会放弃手中那股或者可以颠倒乾坤的力量——火器的威力只是如今就已经骇人非常,假以时日,自己这般武夫该如何自处?

  而那些武林门派,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哪怕让这个才安宁了几年的国家,再次变得动荡起来!

  更何况,现在这个朝廷的建立,其本身就有很多地方借助了他们的力量,他们的人也有很多身居要职!

  这个自己和一班老兄弟打下的大明江山,才一出生就要夭折了吗?

  春先生伟岸的身躯,瞬间变得有些岣嵝,即便如曾经率千军万马笑傲疆场的他,也在渺茫的希望破灭之后,开始陷入无边绝望的黑暗。

  他两眼无神的随着监狱一起坠落下去。

  一声震彻天地的大呼,还在向下坠落的大牢一角便兀然被震成粉末,春先生的发箍被他散发出的罡气震断,在这个雨夜张扬,他的眼睛怒张,他的心中很愤怒,需要鲜血去稍作平息。

  然后,他那本是投向徐直的噬人目光,突然被县衙上方那枚仿佛不会熄灭的火球吸引,那个火球开始缓缓升空,有无数细碎火苗随之飘落,兽皮被烧制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

  而在那火球的下方,在县衙的房顶,出现了一个让春先生心律狂博的熟悉身影。


  时间回到这间大牢还没有飞上天际、朱顶还在牢房里的一个角落对着大黄数落着吴老三;温、春两位先生还在秉烛夜谈;五虎也还没有走出家门的时刻。在距离县衙不远的一个涯中溶洞内,有着一老者、一青年、两少年和一群青衣武者,以及三门大明国朝大部分高层都不甚了了的洪武大炮!

  这个溶洞本应十分简单,地面也该是凸凹不平,可是现在,除了依旧像这些人没有到来之前一样只有十分稀薄的光亮自洞顶的钟乳发出之外,其他的地方已经大大不同,因为一座巨撵就停放在这洞穴的中央,那巨撵甚至要比那个十分隐蔽的洞口都要大上许多。

  青衣武者们有序的在巨撵旁忙碌着,在经过一片厚厚的石色大布时候,也不再向白天时那样的小心谨慎,这块大布的作用,自然是遮挡住这个偷偷开凿出的、正对着县衙大牢的洞口。

  一枚夜明珠被悄悄的升起,柔和的白光洒落在灰暗的洞穴内,最光明处,则是巨撵之上的一老三少。

  “能确定就是那个孩子?他当真没死?”

  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仿佛出声的人被罩在一口大瓮当中不得透气,这是一个老者,头发已经近乎皓首,面白而无须,在堆满层层皱纹的额头之下,那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却只有两个依旧带着几分殷红的褐色斑块与孔洞,他的倆侧脸颊更是有一对能看得到筋肉的骇人的创口,说话之间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紫黑色的牙龈、渍黄的牙齿和猩红的舌。

  老者的双腿已经齐膝而断,坐在巨撵大位上,两个空荡荡的裤管被青衣武者行走间带动的风声吹的微动,他的双手也并不完整,双手指数竟只有四根。

  就是这样一个残缺的老人,就是这样一个本该萎顿的老人,他的脊梁却挺得极直,他的头颅却抬得极高,与之对应的,是满洞穴的人那微低的头。

  他用仅存的食指在扶手上一下下的敲响,在不知什么材质的扶手上打出阵阵清脆回响。

  “是不是那个孩子,其实不重要,只要他死掉,只要我们能让那个疯子相信,她的那个孩子,又被她杀死一次,多美的事儿啊,想来她会变得更疯才是,桀桀桀桀桀桀……”

  老者开始大笑起来,那笑声却仿佛永夜中的暗鸦啼鸣,带着森森寒意,带来层层恐惧。

  洞穴中的人们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笑声,也没有人去接下老者的问话,这样的自问自答已经不是第一次,更不是最后一次,他们只是将已经低垂的头变得更低一些。

  大笑过后,老者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向了了两个年轻人中间那个僧人:“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又已经进过京城,见过他的几个儿子,你觉得,在那个老东西下地狱之后,哪一个能去杀一杀他的子孙?”

  僧人让头颅更低,恭腰回道:“广孝回父上,朱贼诸子当中最贤能者,伪太子朱标也,虽年尚轻,又未曾主掌大事,然已有古之圣皇风采,又兼得朱贼狡诈,有他一日,恐难成事。”

  老者如老菊一般的嘴角露出几分嘲讽:“那就弄死好了。”

  老者的语气轻蔑而快意,仿佛他要杀掉的不是一个庞大帝国的未来皇者,而只是个阿猫阿狗。

  僧人的腰弯的更低,语气更加恭谨:“四子朱棣者,素有大愿,又鹰目而狼视,其性看似温纯实则暴戾,标去后,或可成事。”

  老者在扶手上敲动的手指突然息止,在短暂的沉思之后,眼放精芒的看着僧人说道:“去吧,现在就走,穿着我那老对手赐给你的僧衣,去辅佐他的儿子,去让他的一个儿子杀掉他其他的儿子,去让他的儿子造他的反,让他的最后几年过的越凄厉越好,桀桀桀桀桀桀……”

  又是一阵阴森的大笑之后,老者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几点血花从他的口中溢出,他却毫不在意,依旧疯狂的大笑,前仰后合,脸上的神情愈发狰狞起来。

  他再次开言之后,嗓音开始带着些嘶哑,言词更加浑浊起来:“想想都觉得快活啊,可惜,朕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可,那又如何?

  朕,将会在阴曹地府等着他,看着他,奚落他!

  你去吧,现在就走,从现在开始,你便不再是朕的义子,只是他朱棣的一个谋士,全力辅佐他,忘了你真实的身份吧,去用尽你的智谋帮他造反。

  记住,我不要什么夺嫡的戏码,我要的是真刀真枪的造反,朕的怨气,需要这天下愚民的鲜血去平复!

  事成之后,你愿享富贵也好,追寻着玄奘的脚步东行去追寻你心中的佛法也罢,由得你,去吧。”

  那个叫做姚广孝的和尚重重的跪在地上,重重的对着形体不堪的老者顿首,之后在地面上留下一团鲜红,最后一次深深的看了老者一眼,仿佛要将那凄惨的形貌刻入灵魂最深沉处,眼含着热泪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直到他的脚步声不再在溶洞内回荡,老者的视线又转向了那位青年文士:“尚礼,你出仕吧,去考一考科举,做一做他的官,去好好的舒展你的才能,你终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去做一做他大明的晁错!

  我那老对手我了解,他活着的时候广孝恐怕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就像我一样,总是要死的,桀桀桀桀桀桀……

  你要做的便是不要让那朱棣有任何继位的可能,然后推动新君削番!”

  老者说到死字,去突然大笑起来,脸颊的创口因为剧烈的笑声又渗出点点发黑的血滴,漫布脸上的皱纹和伤疤在一瞬间交织在一起,愈发狰狞起来,然后便是猛烈的咳嗽,被喷出的唾液中甚至有些泛青的肉末。

  在听到老者喘息着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后,地上又是一点新鲜的嫣红,溶洞中又是一阵仓皇的脚步回响,青年文士在和尚之后离开,这溶洞中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少年。

  “你的两位兄长,便是我留给朱元璋的两把利刃,就算他得了天下,就算他赢了我和张士诚,那又怎样?那又能怎么样?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而他的子孙,必定斗不过我的孩子!”

  再一次剧烈的喘息之后,老者那原本异常明亮的眼,开始黯淡下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浑浊下去,只是很短的时间里,便失去了焦距,仿佛极不纯粹的琉璃一样,透着死灰。

  他有些疲惫的萎顿在巨撵上的轮椅里,挺直的腰杆在瞬间坍塌,他残缺的右手轻轻敲打着扶手,头颅转向用来掩饰洞口的厚厚石色帷幕。

  铁质的车轮在钟乳地面趟出一阵音符,早有青衣武者将帷幕拉开一道缝隙,风雨就那样贸贸然的入侵了这个并不干燥的世界,打**老者那空荡荡的裤管,晕染了他枯萎的面。

  他那浑浊的眼,甚至已经看不到悬挂在县衙之上的那轮雨中红日,而洞穴内的人们,也不愿再搅扰他最后的安详。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老者缓缓的开口说道:

  “鹏举啊,我从不掩饰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所以在我走后,我的所有力量便都会是你的力量,替我看好你的两个兄长,他们也同样会替我照看着你。

  人心啊……

  总是太过善变的……”

  许是经过夜雨那清凉的一激,本来已经萎靡的老者似又来了些许精神,于是一些本不想再提的话,便又再一次的说出口:

  “这天下,早已经不是曾经的天下,朱元璋算是阳光下的帝王,那个白莲教的疯女人就是黑夜里的主宰,第一世家的那个不是人的怪物手里牢牢攥着武林,三足鼎立已成啊……

  可他朱元璋的确了不起啊,居然搞出个火器营,了不起啊……!

  换做是我,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是那又怎样?像我这种死里逃生的孤魂野鬼,又怎么能让他顺心如意!”

  “鹏举啊,你和你手里的力量,就是游离在那三足之外的第四股力量,看似不堪一击,在关键时刻却有大用处,所以,你要学会隐忍,忍到不用再忍的那一天。”

  这有着骤雨的夜,有些凄沥,老者就此收声,并阻住要把他拉出这雨中的少年和欲拉起帷幕武士,最后一次认真的端详起这个雨中的世界。

  “轰!!!!”

  在长久的、只有雨滴拍打岩石声音回响的静处之间,突然一声巨响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就在少年欲将老者拉回溶洞,武士抢身遮掩的时候,一阵骤然的光明在天地间绽放,一座本该牢牢扎根大地的牢房冲天而起,可老者却已经不再能看清全貌。

  他只是依稀的看到,似乎有一大片烟花在这悬崖之下被燃放起来,成就了他此生见过做亮丽的景致。

  “多美的烟花啊,我陈友谅这一辈子其实过的算不得亏……”

  唇未再团聚,独眼却已紧闭,这个与朱元璋斗了大半生,并为大明江山留下三柄抵心刺刃的枭雄,就在这充斥着骤雨的夜里,就在人间难见的幽蓝火光中,阖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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