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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衔歌

绿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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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阅文起点   主角: 绿莹周公   更新: 2022-04-27 16:2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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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绿莹周公《凤衔歌》讲的是  我自是知道皇太后看我不顺眼,却实没想到她会用上选亲的招数所幸林将军大胜而归,大家急着看热闹,我侥幸逃过一劫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我将骏马上的他看了个分明,纵然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仰起脸来,唇角含了丝浅笑一瞬间,飞花漫天...

精彩节选


  我醒转的时候,天还没大亮,目力所及处仍是笼在一片朦胧的暗色中。

  我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全无睡意,只管一动不动地躺着。时间一长,人越来越清醒,也越发觉得无聊。于是我瞪大了眼睛去瞧帐顶暗紫色的绣纹,瞪了半晌,除了双目酸痛外,睡意也渐渐上涌。我甚郁闷,伸手摸了摸鼻子,把锦被裹得紧一些,翻身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躺了许久,耳边似有极轻浅的脚步声传来。近来我的睡眠不大好,声音再轻,也仍是将我从浅眠中惊了起来。

  眼睛无力地开了条缝,隔着幔帐,我半坐起来盯着来人,细看半日,认出是绿莹。

  她大约以为我还睡着,因此背对着我动作得小心翼翼,然而当她突然回身望见我揭了幔帐正一瞬不瞬盯着她看的时候,我想她大抵是吓了一跳的。但她显然想掩盖被我吓到的事实。因此白了张小脸强装镇定地冲我笑了一笑。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笑得真难看。”

  于是她不笑了。

  我光脚下了地,啧啧,到底是大理石的地砖,凉得那叫一个彻骨,我忍不住抖了一抖,抬头便瞧见绿莹捧了双丝履巴巴地瞅着我。

  我因想着刚才吓到了她,便顺从地穿上了鞋,绿莹显然没想到我今天这么配合,立马一扫刚才的倒霉样,搀着我在妆台上坐定。

  闭着眼睛任绿莹伺候我漱口洁面,中途连打哈欠。

  大约是我的形容着实不佳,绿莹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公主,昨晚又没睡好啊?”

  我回了她一个大大的哈欠,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绿莹不再说话,执了梳子给我梳头,话说这丫头梳发绝对是一把好手,本着我对发式简单的要求,每次她给我梳出来的成品都甚得我心。唔,就是梳得久了些,这会功夫都够我再睡上一回了。这么想着,我竟真的睡了过去,顺道赴了趟周公的约。

  我是被推醒的,当时我正再与周公下棋,那老儿输了我一子,居然耍起了无赖,我正想把握机会奚落他几句,连嘴都来不及张开,那老儿便在原地化作一团白烟不见了。

  我震惊了。

  回过神来,眼前是绿莹一张担忧的脸,我清了清嗓子,问道:“梳好啦?”

  绿莹乖巧地点点头。

  我一时想不出来该说什么,也只得点了点头,点完了以后我坐在矮凳上发呆,心里把周公问候了个百八千遍。

  见我一动不动,绿莹只得轻声提醒:“公主,咱们……”

  我这才回身,利落地站起身来:“好了是吧,那就走吧。”

  我向前迈了一步,咦?怎么走不了?

  低头一看,绿莹揪着我的衣角噎在那里,我眉毛一挑,意思说你还要怎么着。

  结果她悻悻地松开手,绞着裙带分外扭捏:“可是您还没更衣……”

  “……”

  我重新在矮凳上坐下,看着绿莹半身埋在大箱子里给我找衣服找得不亦乐乎,我望着她的背影估摸着她需要的时间不会短过梳头,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又闭了眼。我惦记着周公输我一子的大事,要是能再梦见他将他奚落一番,也算一偿夙愿,不过那老儿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会输了棋大抵是不会这么容易出现。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

  不知何时,感觉绿莹走近了我,我自动自发地站了起来,配合地撑开了双手。绿莹飞快地给我裹上一层又一层的衣物,待我双臂觉得有些僵硬的时候,绿莹掐着时间停了手。

  谢天谢地,我全身登时放松下来,没想到松得太过脚下一个站立不稳,险些栽倒,绿莹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这才没有酿成惨剧。

  我偷偷将她望了一望,嗯,真是敏捷的小丫头。

  我立定,绿莹蹲下来替我整了整裙脚,然后扯着我非要到落地镜前照上一照。我瞧她平时文静的一张脸激动成那个样子,委实不好拒绝她,毕竟我是个善良和气的主子么。

  然而,善良和气的主子果然不是随便就能当的。

  当我在绿莹无限期待的注视下,随意地朝镜子瞥了一眼的时候……

  哎哟我的母后哎,这这这简直成何体统。

  绿莹这个死丫头,趁本宫迷迷糊糊的当口,居然给我上了妆,平日里用来束发的锦带不晓得让她给我藏了哪里去,害得我不得已一副披头散发的形容,这倒也罢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被我偷偷丢掉的碧珠步摇,现在还把它插在了我发间,我再低头看看我身上这一袭翠色的百花裙,又抬头看看镜子,镜中人那叫一个风骚,我顿时欲哭无泪。

  绿莹从我千变万化的神色中不知看出了什么,但她显然不在乎,她只用一种热切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还不时点点头。

  “哦,公主,这样的打扮真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真的,哎呀,太美了。”绿莹捧着发红的脸颊,望着我一脸激动。

  我只想掐死她。

  虽然很想换掉这一身行头,但是今儿个是皇太后召见,说是多日不见我想念得紧云云,昨日还特地遣了安公公来云香殿传话。我估摸着时间,再换套衣服肯定就要晚了,我努力地忽视今日的妆扮,绿莹这丫头也是为了我好不是,想到这层,我便用自以为温柔的目光看了看绿莹。

  绿莹叫我看得面上一红,我不禁又要感叹,小女儿家脸皮薄至如斯,叫我这货真价实的公主看上个一眼两眼的都要脸红,所幸她伺候的不是个英俊皇子,不然真是,啧啧啧。

  我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拢了拢衣袖走向外殿。

  出了殿门,殿外照例备了轿辇,一行人分两列侯在两边,见了我立马都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平日里我甚少乘坐轿辇,我不爱坐又嫌麻烦,所以一般都以步行为主。每每但凡我出行,殿外必定都是备了轿辇的,之前我还柔着嗓子跟他们说以后除非我提前要求,不然不必准备。他们应是应了,轿辇还是照备,半点不含糊。次数一多我便烦了,直接下了命令要他们不许准备,然而璇玑说,公主出行乘坐轿辇是基本礼仪,正所谓礼仪一日不可费,于是义正言辞地驳了我的吩咐,事后一想,我堂堂天家公主,做到这份上也甚是凄凉。但我不敢和璇玑争辩,一来她说得在理,二来她的毒舌我领教了十一年,为了区区小事实在犯不着以身涉险。

  于是轿辇照备,我外出也仍旧步行。今天也是如此,我视若无睹地绕过轿辇,慢慢地走下台阶。

  夜里下了场大雪,整个宫殿都被大雪覆盖住,沿着台阶向下看,到处都是白色的,绵绵雪花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云香殿外的几株红梅开得甚好,炽艳的花朵拥抱着晶莹的霜雪,热热闹闹地缀了满树。我瞧得欢喜,步子一顿,不由得朝梅林绕去。

  我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在雪地里,梅林里多是歪歪斜斜七拐八拐的小路,我辨了一下方向,只管沿着左边的小路走。脚步沿路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那漫天柔软的纯白看得我心痒难耐,我小心地环了一下四周,这里平时就鲜有人至,我放心地弯了身子团了个雪球,正弓了腰准备一展身手,不防耳朵却听到几声嬉笑来。

  叹了口气,估计是哪位娘娘今天突然兴致大好赏梅来了,我眼下这副形容见了她们难免尴尬,不过做做样子的本事固然还是有的。

  我不动声色地直起腰,并几不可察地以小步向前挪了一挪,以此来调整我的站姿。然后我在原地转了个声,迅速地伸手攀上就近的一株梅树树梢,尽量作出个赏梅的姿态来。

  嬉闹的声音近了些,我辨着方位掐好时间朝着声源处来了个不经意的转身。

  粗粗一看,原来只有一群小宫女,我心下一喜,这可比遇上某位娘娘好太多了,不然娇娇弱弱地拉着我在雪地里寒暄半天,脸不冻僵也得笑僵。

  这群宫女大抵认为这种偏僻小路平时鲜有人至,举止都很是随意,年纪略小的几个还边走边笑,声音就像一串银铃在风里摇晃,青春得很。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们,心里乐开了花。

  宫女们慢慢走近,有个眼尖的先瞧见了我,脸色一变,立马回头示意同伴。彼时我一袭翠色衣衫立在梅树下,一群人的笑声在见到我的瞬间戛然而止,顿了一顿,皆惊慌地朝我跪了下来。

  嗯,大抵我这个公主还是有那么些天家威仪的,璇玑看到一定甚欣慰。

  目光略扫过跪了一地的人,穿着并不单薄,然而在雪地里跪久了夜里可是要吃苦头的,于是当下命她们起来。

  我的本意是让她们起来便可以走了,但看她们利落地起身后却没有一个人有要走的意思,我皱皱眉,她们大抵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看着她们站在原地一副低眉顺眼虚心受教的样子,我拢在宽袖中的手不禁抖了一抖,头疼得紧,眼下这状况,倒叫我不好直接走人了。

  我望了一回天,估摸着开了口:“都抬起头来。”

  说完以后我立刻就后悔了,这群丫头倒是听话地抬起了头,但居然一个个都像把眼睛长我脸上似的可劲儿盯着我看。

  我被她们看得颇不自在,忍住伸手摸脸的冲动,努力做到不动声色:“尔等为何盯着本宫看?”

  一群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呼啦啦又迅速地跪了一地。

  本宫真是造孽,瞧把她们吓的。我抬手抚了抚跳得欢快的眉角,柔声道:“做甚又跪?起来回话。”

  她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回了句是。

  我不想看到她们再在我面前下跪一回,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好相与的主子,这些丫头这般惧我着实没道理,我感叹了一回,对自己说淡定淡定,努力学着最温柔的玉贵人说话的样子:“本宫又不是老虎,你们怎的这般怕?”

  有个年纪小的宫女冷不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欢快地扫过我,又低下头去。她身边管事模样的宫女用手肘顶了她一下,她立马捂着嘴不出声了。

  “回娘娘,奴婢是锦绣阁当值的女官宜人,她们都是阁里新进来的绣女,不懂规矩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管事模样的宫女向前一步,粉色宫衣,眼若秋波,是个美人。

  我一颗爱美之心甚是激动,这姑娘人长得好,声音也好听,像一池春水悠悠荡波,唯独那声“娘娘”震到了我,但看在美人的份上也懒得解释。

  “刚才为何盯着本宫看呀?”

  一时间无人答话,我随手指指刚才发笑的小宫女:“你说说看。”

  那姑娘怯怯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红了脸:“娘娘生得美,我长这么大,只在画上看到过这么美的人呢。”

  这话说得我十分受用,人都说孩童不会撒谎,这姑娘虽然离孩童的年纪不近,却也不远,是以我的笑容灿烂很多。

  正想再逗逗她来套几句好话听听,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公主!”

  我傻了,回过头,望见绿莹捧了件狐裘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我这才想起我自己七拐八拐进了梅林,什么时候撇下的绿莹却是不记得了。

  绿莹艰难地向我跑来,她的平衡能力一向不大好,冲到我面前的时候还险些滑倒,我心虚地看着她,她显然追了我不少路才追到这来,绿莹不认路,要不是我碰巧在这里停下了,她可能找到日落也找不到我。

  绿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缓了一缓,这才双眼含泪地看着我:“公主!你让我好找啊!也不等等我!”

  我干笑两声,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才问她:“你什么时候走丢的?”

  绿莹替我披上狐裘,气鼓鼓地看我:“绿莹没有走丢,绿莹是回去拿狐裘了!。”

  间隙中我眼风一扫,望见那群宫女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我心下感叹,她们定然是让绿莹那声公主惊到了,眼下正不知如何是好,正想跟她们解释解释,不防绿莹拉住我就走,一边还嚷嚷着皇太后之类的云云。我这才想起今天出门的目的,只得随她去。

  一群宫女站在原地目送我们,我望望被绿莹扯住的袖子:“绿莹你认路么?不是往这边呀……”

  “……”

  


  我指明了路,绿莹拖着我走得飞快,我估摸着她走得这么快的缘故一定是为了掩饰自己不认路的缺陷。我在身后怜悯地望着她的后脑勺,由着她去。

  绕出七拐八拐的小路,很快就行到了宫道上。

  一上宫道,绿莹立刻放开拖住我的手,低眉顺眼地跟在了我身后。我瞥她一眼,感叹一番,信步往前走。

  不消多时,便到了容德宫的宫阶前。我理了理衣衫,一甩云袖,抬腿迈上了高高的宫阶。

  殿前的安公公大概老远就望见了我,端着笑容跑着碎步迎了上来,难为他一把年纪,眼神还是那般犀利。我调整了一下表情,走了过去。

  “公主,您可来了,皇太后刚才一直等你呢。”安公公上来利落地行了礼。

  刚才?我心思一转,只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安公公迎着我进了容德宫,早有伶俐的宫女沏了茶上来。我端起茶盏,环顾大殿,太后果然不在。我敛了心神,低头一闻,居然是上好的卷荷茶。卷荷茶是我最爱的清茶,太后今日这般花心思,倒叫我琢磨不透。我随手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没有再碰。

  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沉静如水的模样,我端坐在椅子上听安公公东南西北的乱扯,偶尔应和两句。安公公大概也看出了我兴致不高,慢慢地住了嘴,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时间一久,我难免生出些不耐来。明明是太后召我来的,现下我来了主人却不知所踪,未免失了道理。我和绿莹交换了颜色,又瞥一眼立在身边伺候的安公公,他从刚才就只一味地殷勤,对太后的去向却只字不提,他不主动说,我身为晚辈自然不好问,所幸我素来是淡然的性子,既来之则安之吧。这般想着,心下顿时放松下来。

  我施施然拈了块糕咬下一口,还没尝出个滋味来,宫外忽传来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音:“太后吉祥。”

  我一口糕卡在喉咙里进退不得,旁边的安公公大惊失色,连忙端过桌上的茶盏给我,我伸出手,绿莹急忙去接,却失手将茶盏打翻在地。喉咙里的异物卡得我眼泪上涌,绿莹冲着我的背心大力拍打几下,我憋住气终于把糕生生吞了下去,瞬间脸色惨白。

  绿莹被我吓得也白了脸,只管傻站再一旁。我缓了口气,登时怒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收拾收拾滚下去!”

  绿莹啜泣着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瓷片,安公公忙唤了宫女过来一起收拾。

  殿外传来密密的脚步声,我捶了捶胸口,勉强站起身来。

  抬头就看见太后被一群宫妃拥着走进来,好一个花团锦簇。于是一群人一进来就看到绿莹她们跪在地上收拾,而我脸色大约也不大好看。

  太后瞧了瞧我,问的确是安公公:“这是怎么了,流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安公公抹了抹额头,我抢先说道:“回太后,是流云不争气的奴才惹的祸,打发她下去便是。”

  太后也就不再多问,使了个颜色,安公公立马带着绿莹下去了。

  太后上前几步执了我的手细细看了一会,这才笑道:“几日不见,你这丫头怎么越发标致了?过来过来,咱们今天聚在一起好好说说话。”说罢回头冲一群人道:“你们也一起来吧。”

  一群美人千娇百媚地应了是,我便被太后牵着身不由己地向内厅走。

  进了内厅,太后仍是没有松手,硬是要我陪着坐软榻。我以不合规矩推辞几番,不料太后确像铁了心一般就是不松手,我再推拒,她的声音竟徒然带了哽咽:“流云是不肯同哀家亲近么。”

  我额上青筋不易察觉地跳了跳,正待劝解劝解,身边却徒然飘过一阵香风,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刚进宫不久的徐美人。

  徐美人把手覆在我与太后交握的手上,声音绵软,语气诚恳:“妹妹怎的这般见外,这规矩自然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这里都是自家人,难不成妹妹是因着我们不好意思不成?”说罢,手一推就把我按在软榻上坐了。

  这徐美人长得娇娇弱弱的,倒是挺会说话,看太后那抑制不住的微笑就知道她刚才这一番话定然说得太后十分受用。

  事已至此,我只好坐着听太后絮叨。屋里点了熏香,暖和得很,我便将外面罩的狐裘除了去。耳边听得太后说:“流云这身裙子真是漂亮。”

  我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了我身上,并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顿时有点后悔,嗯,不该脱了狐裘的。

  又听太后道:“这裙子颜色嫩,正好衬流云,看着她都有春天的感觉了。”

  于是满室响起莺啼般的讨论,我抚了抚额,只得作出一副很欢喜的样子来。

  太后和她们说笑了一阵,突然自语道:“哀家近日越发糊涂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她,不防她正巧偏过头来:“流云多大了?”

  “过了三月,就十六了。”

  “嗯。”太后仿佛陷入了沉思,“已经这般大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管低了头不吭声。

  我想身边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我略有讶异地抬起头,原来是坐在我左手边的徐美人。

  我瞥她一眼,她却用帕子掩了口,嬉笑道:“妹妹生得美,等到选驸马的时候呀,不知道要迷倒我天朝多少好男儿呀。”

  她话音刚落,一众宫妃皆低低地笑出声来,我心想,这徐美人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三八了些。

  我只当没听见,为了自然一些,我拈了块糕装作细品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咬,没注意皇太后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类似恍然大悟的神色来,甚至还对徐美人投去颇赞许的一眼。

  我正装模作样地品着糕,太后就发话了:“流云这个年纪,到是时候嫁人了。”

  可怜我一口糕又卡在喉咙里,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时我心里想的是以后这糕是万万吃不得的了。

  抬头望见众人都望着我笑,太后笑得尤其开怀:“流云是怎么想的?”

  我琢磨着开口:“这事……不急吧。”

  “哎呀,怎么不急,十六也不算小了,定下婚事才是正经呀。”徐美人又插嘴。

  “这么说来,这小蹄子不急,我老太婆倒是急了。”太后笑着打趣。

  我望了一望太后貌美如花的面孔,想起她那句老太婆,不禁抖了一抖。

  “流云不必害羞,要是有中意的,哀家给你做主。”

  看样子太后并不打算结束这个话题,我心中一凛,面上仍维持着合适的笑意,还捎带了些许害羞:“流云整日待在宫中,哪里会有中意的呢?太后就别拿我说笑了。”

  看着太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今天怕是没这么容易混过去,我当下有了计较,要是太后仍然纠缠不休,我就扯个谎先告退。

  正想着,安公公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满屋子的人顿时齐刷刷地看向他。

  太后有些不满,皱着眉:“没头没脑地跑什么?”

  安公公抹了抹汗,两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回皇太后话,林将军刚派人进宫了,说是现在就驻军在城外,皇上大喜,要亲自出宫去迎林将军进城呢。”

  “哦?”太后露出欣喜的神色来,“朝歌回来了?这次可是辛苦他了。”

  徐美人一听皇上要去,立刻软语求太后带她一起去瞧瞧,这里的妃子大约也是许久不见皇上,于是纷纷哀着太后说要一起去,太后想了想,点头允了。

  我暗自庆幸,正想找个借口告退,没曾想太后道:“流云也一起吧,在宫里待久了闷得很,跟哀家一起出去散散心。”

  无法,我只得点点头应了。

  


  上了皇城墙头,我不禁被下方人头攒动的情景吓了一跳,夹道的民众挨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很有些挨山塞海的味道。我定睛一看,这些人挨得太近,面目在我看来都无甚差别,我抬手挡了挡并不大的日头,心想林将军好大的面子。

  正想着,身边的众美人突然一齐向着一个地方哄去,刚才柔美乖顺的样子全然不见,我被挤了个猝不及防,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后才堪堪站住脚。

  我郁闷地揉揉肩膀,望见被莺莺燕燕环绕住的那一抹明黄。

  抬头便瞧见暄和分开身边的妃子朝我走过来,一群宫妃自然也就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暄和走到我跟前细细地打量我,笑意盈盈:“你怎么也一起来了,我刚还想着让小顺子去找你呢。”

  我亦一笑,对他行了个礼:“皇兄。”

  “皇帝。”太后扶着安公公的手走过来。

  “母后,今天兴致不错啊。”

  “好消息总是让人舒畅不少。”太后笑言。

  母子两个温言温语地聊了一会,我看一群宫妃又呈包围的趋势靠拢过来,忙不着痕迹地脱身出来。

  我一个人靠在城墙上,视线随意地四处扫荡,没有焦距,迷迷糊糊发起了呆。

  下面突然爆发出欢呼声的时候,我才猛地清醒过来,收拾掉有些茫然的表情,我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看去。

  列成两队的士兵步伐整齐,频率一致,军人威武的气势让人群更加激动,我回头望了望,皇上已经起身,正目不斜视的注视着城门。我收回目光,兴趣缺缺地望向城门口。

  先前的两列士兵进城后,所有的欢呼徒然停止,没有人说话,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然而人们脸上仍是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神情。

  一人骑马而入,白马骨骼精壮,毛色亮丽,是匹极好的宝马,然而,夺去了所有人注意力的却是马上那同样白衣之人。

  那人一袭月白长衫,肩上的狐裘披风在寒风里微微摆动,他策马而来,遗世独立,一尘不染。

  我直直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突然抬头,我措手不及,只能继续看着他。明明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却觉得我清晰地看到他墨色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和他浅浅的微笑,我心中一动,直觉地想要再看清楚些,他却很快地低了头。

  我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刚才真的笑了么?可是我们明明隔着这样远的距离。

  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顾不得礼仪,转身下了城楼。

  回到云香殿的时候已然不早了,刚一进门,绿莹就像兔子一样窜过来:“公主,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我有些心不在焉:“啊,嗯。”

  绿莹显然十分不满,拖了我坐下道:“刚才在容德宫里做戏的时候还生龙活虎中气十足的,眼下这是怎的了。”

  我抬头十分忧郁地将她望了一望,站起来唉声叹气地往寝殿走去。

  进了寝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听得外面绿莹大叫:“啊啊啊啊。”

  我扯过锦被蒙住头,模模糊糊听到璇玑的声音:“鬼叫什么!吵死了!”

  果然安静了,我满足地在床上滚了两遭,突然反应过来,璇玑!

  我欢快地跑出去,在门口差点撞上人,我稳住身子,抬头一看竟真的是璇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心情好了很多。

  “刚进门。”璇玑撇撇嘴,白一眼绿莹:“差点被她吓死。”

  绿莹在一旁不甚委屈:“公主没用膳就睡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么。”

  这话说的,实在是……

  没想到璇玑居然一脸认同的样子:“啊,这样啊,那我真是冤枉你了。”说着,还伸手拍了拍绿莹以示抚慰。

  我气昏了,甩着袖子往外走:“来人哪,给本宫传膳!”

  用过饭,我撑抱在坐榻上起不来,璇玑叹了口气,在我背后垫了个美人靠。

  屋里燃了香,熏得我很是舒服,绿莹偷偷地看了我好几眼,终于说:“公主,今儿个可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略略一想,眼前浮现出那双湛亮的眸子来,我郁闷地点点头。

  绿莹兴奋了:“今天我走了以后,皇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有些不大自然地咳了两嗓子,我道:“说是要给本宫选驸马。”

  绿莹更兴奋了:“真的吗,选了谁选了谁?”

  璇玑看我一眼:“没定呢,今天林将军班师回朝,正好躲过一劫。”

  绿莹失望地嗷了一声,我瞅瞅璇玑,有些心虚:“你知道了,不是傍晚才回来的么。”

  璇玑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犹豫半晌,还是说:“我今日有些不大对劲。”

  绿莹和璇玑齐齐望着我,让我觉得接下去的话分外艰难:“我今天在城楼上看见林朝歌了。”

  “全城人都知道。”璇玑很不屑。

  我默然地看了璇玑一眼,绿莹踢了她一脚,她便不说话了。

  我怅然地继续道:“大约是注意到我一直看他,他就突然抬头了,我也没个心理准备,只管盯了他看,他,他,仿佛是笑了一下,结果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们说,隔了那么远,他真能瞧见我在看他么?”我抬起头,发现绿莹和璇玑十分严肃地将我望着。

  我顿时有些紧张,说话也结巴了:“怎,怎的?”

  过了好一会,绿莹才斟酌着道:“公主,你莫不是,思春了?”

  我的脸瞬间烧得通红,正惊疑不定间,璇玑给了我致命一击:“依我看,你是瞧上林将军了。”

  晚间躺在床榻上,我睡得很不安稳,一双眼睛睁开闭上都是那双湛黑的眸子里闪过的精光和唇角奇异的浅笑。我哀叹一声,甚是恼怒,都不确定是不是我眼花,居然让我这么上心,这让我感到很挫败。回想刚才我全然不顾肚子还撑着,落荒而逃的场景,就觉得十分悲愤,倒让那两个丫头瞧了笑话去,我做人真是越做越回去了。

  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熬得我神志不清,我纠结了半晌,最后不知是困意袭人还是熏香的用处,折腾到了后半夜总算是睡过去了。

  


  小时候的官宴上,我曾见过林朝歌的父亲,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林飞雪。

  我当时尚年幼,只记得林将军不苟言笑,是个严肃的人,对他的认知也仅限于长得好看罢了。那晚我嫌歌舞表演无聊于是一个人偷溜到晚清湖边玩耍,远远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躲到了假山的小洞里,起了吓唬人的心思。

  我趴在假山洞里不出声等着他们走近,不想却是林飞雪和他的夫人。我一下子没了兴致,捉弄这个严肃的大将军可不会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向外观望一番,正准备溜走,却看到林将军脸上从未得见过的温柔神色。

  在宫灯橘色的灯光投照下,他的面容显得异常的柔和,他微笑着听着林夫人说话,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路,每次在她太过接近湖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伸手把她拉回来一些。

  我看得有些痴,甚至忘了要走。那年我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并不晓得林将军对林夫人这样的关怀意味着什么,但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幸福。父皇虽然对母后极好,母后却从来没有露出像林夫人这样欢喜的笑容,父皇很疼我,但我好几次见过母后等父皇离开以后默默垂泪,我心想她一定是不快活的。

  正想着,眼前突然被一片阴影遮挡住了,我茫然地抬起头,林将军正皱着眉看着我。

  我迅速地反应过来,堂堂天家公主偷听人家夫妻谈话,传出去本公主定然颜面尽失。

  想到这层,我顿时有些赫然,林将军长手一伸将我从假山里抱了出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管傻乎乎地盯着地面看。

  林夫人将手伸到我面前摆了摆:“公主,你怎么这里?”

  “嗯,嗯,本宫,出来散散心。”

  林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转头去看林将军:“飞雪。”

  林将军也笑了一下,低头看我:“公主,微臣送你回去。”

  我很是郁闷,偏偏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一会功夫我的左右手便分别被他们夫妻牵住了。

  这感觉,倒也不坏。

  回宴席的路上,我远远就看见母后一个人走在湖边像是找人的样子,我扑上去软软地喊了她一声,她只管搂着我不说话。

  林夫人笑眯眯地过来拍拍她的肩,母后这才抬起头来道谢:“多亏你了。”

  林夫人摆摆手:“我们之间不说这个,我们在塞外一待就是几年,没想到你的女儿都这样大了。这孩子模样像你,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母后垂下眼:“我不盼她长得好,我倒宁可她出落得普通些。”

  林夫人拉过我的手,双手环住我的肩:“流云,长大了嫁给我们朝歌好不好?”

  “朝歌是谁?”

  “是林将军的公子。”母后却突然笑起来,“长得很是乖巧,又很聪明。”

  我转头看看林夫人,有些似懂非懂,母后微笑着执了林夫人的手,偏头对林将军说:“那我这女儿就许给朝歌了,飞雪意下如何?”

  林将军看了妻子一眼,嘴角含着温文的浅笑:“容儿说好自然就好了。”

  母后欢欣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莲花雪玉递给林夫人:“容儿,这个玉佩给朝歌和芸芷一人一个,就权且当作孩子们的信物,我们可约好了。”

  林夫人接过玉佩,弯了腰对我笑:“今天收获不错,给朝歌找了个这么标致的小媳妇。”

  我纵然不是很懂,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拉住母后的裙脚不说话。

  林夫人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子,冲母后耳语几句就和林将军先走开了。

  母后蹲下来替我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领着我往回走。

  回到宴会上正碰上也出来找人的父皇,母后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拉着我不说话。父皇不以为意,抱过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流云去哪里玩了?”

  我笑眯眯地搂了他的脖子:“儿臣刚才去御花园走了走,害母后担心了。”

  “下次不要乱跑叫你母亲担心了。”父皇看着母后说。

  我点点头,母后从父皇怀里抱过我,转身径自回宫去了。

  我抱着母后的脖子,视线越过母后的肩膀看着越来越远的父皇,突然间觉得那抹尊贵的明黄身影看起来分外的苍凉落寞。

  


  我歪在美人榻上想着小时候的事,不禁有些出神。

  化雪的天气越发的冷,我把睡袍裹得更紧一些,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的玉佩上来回***。

  我跟林朝歌是定了娃娃亲的。我被这个念头惊了一跳,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怎么会这么想?

  绿莹站在一旁看着我变幻不定的神色,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直起身瞪了她一眼,有些恼怒:“你干什么。”

  绿莹颇无辜地摆摆手:“没什么啊。”

  哼,我又瞪了她一眼,继续倒在美人榻上想心事。

  母后去的那晚,偌大的重华殿里只留我一个人陪在她床边。她望着华美的帐顶,眼泪就那么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我有些慌张地拉住她的手,看她放纵自己泣不成声。

  最后眼泪流尽,她示意我将她扶坐起来。烛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她握紧我的手,似是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最后她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又说。我静静地跪坐在床榻边等她开口。过了很久,母后低低地喘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摄人的光芒来,我移不开眼睛,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云儿。”

  我应了一声:“母后,你想同我说什么?”

  她艰难地摇了摇头,缓缓道:“别叫我母后,云儿,唤我声娘亲。”

  我点点头,吐字清晰:“娘亲。”

  娘亲脸上露出细细的笑容来,她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云儿,娘对不起你。”

  我眼眶有些泛酸,但我并不打算哭出来,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名字叫做芸芷。”娘摊开我的手,用手指在我手心里描摹出两个字,“你可要记下,但是不需同别人说起,自己心里知晓就成了。”说罢,摸了摸我的脸颊,“你只是我的芸芷。”

  我心下凄然,虽然心中疑惑,却也只点头应了。

  娘亲仿佛是放了心,虚虚地靠在床上,闭了眼睛。我觉得她握着我的手显得无力,心里一个激灵,伸手去摇她:“娘亲,娘亲,你别睡,陪芸芷说说话。”

  娘亲勉励睁开眼睛,笑容虚浮:“我要见他去了,我终于能见他了。”

  我无暇顾及她说的话,只是不管不顾地摇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睡。

  娘亲止住我不安分的动作,摸摸我的头:“云儿乖,娘累了,让我睡一会。”

  我停下动作,泪眼迷蒙地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

  我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泪痕僵在脸上,有些疼。

  那晚璇玑默不作声地陪在我身边,我最后只记得自己对她笑了一下,然后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娘亲已经大葬了。当时父皇去了围场狩猎,得知消息赶回来的时候,娘亲已经落了棺。父皇抱着棺木坐了两宿,没人敢劝。后来我撑着病体去瞧他,跟他说了一晚上的话,他这才终于撒了手。

  第二天,父皇追封娘亲为“淑敏皇后”,当天傍晚悲伤过度倒在御书房再也没有醒来。太后娘娘深受打击,亲手办完儿子的葬礼后在寝殿悬梁自尽。

  然后太子暄和登基为帝,奉生母端贵妃为仁孝皇太后。天下就这么安定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动乱,那一场宫廷旧事也随着时间流逝飘散消逝。

  我端起茶盏呡了一口,茶水放久了有些凉,我放下茶盏,拢着睡袍坐起身来。

  “公主,想什么呢?”绿莹见我终于回神,忍不住问道。

  我看她一眼:“不过一些旧事罢了。”

  绿莹后来才跟得我,对以前发生的事并不知晓,这事过去了这么久,逝者已矣,提起也只是徒惹伤心。

  我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与她说了,嗯,包括和林朝歌定了娃娃亲的这桩事。

  看得出来,绿莹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她抚着发红的面颊,很是激动:“这么说来,公主和林将军是有婚约的啦。”

  我好笑地看着她:“不过小时候两家大人说着完罢了。”低头想了想,有些惆怅,“”林飞雪夫妇两个十年前就隐退了,至今仍不知所踪,我娘亲十年前也没了,知晓这桩亲事的两家大人都不在,这亲事做不得数。”

  “怎么做不得数?”绿莹急了,“亲事定了就定了,哪能不作数?”

  我觑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急什么呀,我都不急。”

  绿莹装模作样地冷笑一声:“您哪会有急的那天呀,真要有,那婢子也替您开心。”

  我深以为然:“说得在理。”

  绿莹扭过身子不理我了。

  璇玑看不过眼,走过来凉飕飕地开口:“你们两个真幼稚。”

  虽然被她这么说不是第一遭,但我还是觉得很没有面子,然而和她争辩是没什么意义的,于是我选择不开口。倒是绿莹听了这话又眉开眼笑,仿佛那句“你们两个”里没包括她似的,只管凑到璇玑身边;“你也觉得我说的很是在理吧?”璇玑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毫无所觉,仍是自顾自地对这空气说话,“太后既然对公主动了心思,怕是没这么容易就放弃,今天虽然躲过了,难保她就不提,与其让她寻了由头将你嫁给乱七八糟的王侯公子,倒不如把林将军这桩事提了来,好歹也算自个儿做主的不是?”

  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唬人的本事倒还不赖。我低头腹诽着,没注意一旁璇玑微妙的眼神变换。

  于是等我抬起头就看到璇玑以一种名为赞许的目光亲切地打量着绿莹,然后两个人就齐刷刷地转头盯住了我,我觉得我悲催了。

  用过午膳,我仍旧是抱了个美人靠盘坐在榻上发呆,璇玑走过来甚嫌弃地瞧了我一眼,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只得悻悻放下美人靠溜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我突然很想找本戏折子看看,这些东西绿莹大抵都收在墙角的那个小木箱里。我兴冲冲地扑过去,结果那箱子竟然落了锁,我很是气愤,一边朝外面走一边一叠声地叫着“绿莹绿莹”。

  走到书房门口险险撞上人,我有些生气地抬头,顿时收敛了嚣张的气焰。

  暄和立在门口笑盈盈地伸手扶我;“做什么呢?”

  我站稳:“皇上来了门口怎么也没个通报的?”

  “是我没让他们通报,我刚从母后那里回来,顺道过来瞧瞧你。”

  我点点头,迎他到正殿上坐了,绿莹端茶上来。

  暄和喝了一口,笑得很是舒心:“你这里的茶怎么特别好喝。”

  “左右不过是茶罢了,再好还能比得上皇上宫里的么。”我低头喝了一口,笑道:“怕是贵人们那里的茶都比我这里的好,只是皇上喝腻了罢了,倒难为了她们一番巧心思。”

  暄和若有所思地看看我,茶盖轻轻地击着桌面,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只专心地望地面。

  大殿**的香鼎里有袅娜的烟雾飘散开来,室内显得虚无缥缈。我坐在暄和对面,瞧不清他的神情,他低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跑我这儿来消遣,只静心等他开口。

  果然,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欲言又止。我转头朝绿莹使了个眼色,绿莹便垂着手退下了,大殿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合,重新又归于宁静。

  “皇上有什么话要对臣妹说吧。”我先他开口。

  暄和笑了一下:“你倒聪明。”

  “其实今天我不是顺路过来瞧你的。今天早上去请安的时候,母后提起了你的婚事。”

  我握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不动声色:“嗯,怎么了。”

  暄和仿佛是有些生气:“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同我说?”

  我没看他,自顾自地拈了块槐花糕:“说什么?太后也不过同我提一提罢了。没影的事有什么说的必要么?”

  暄和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的不妥,掩饰地掩住口轻咳了两声,才道:“母后的意思是尽快把你的亲事定了,你自己是什么意思?”

  我恨透了他这种语气,声音不由地有些僵硬:“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事难道不是太后做主的么?你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么?那我倒要问问,皇上你这么来问我又是什么意思?”

  暄和大抵是被我的莫名其妙的怒气惊到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低低地叹了口气:“云儿,你别这样。”

  我不吭声。

  暄和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我身边,声音有些颤抖:“我自然是不希望你嫁出去的,今日来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只要你不愿意,我保证没人迫得了你。”

  “你的母后也不行?”我的声音有些尖利。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沉默片刻,我听到他说“是”。

  我突然觉得疲惫:“我累了,皇上不必再说。”

  暄和深深地看着我,声音有些颤抖:“如今你再也不肯如从前一般唤我了是么?”

  我只作不觉,转身朝殿外喊道:“来人哪,皇上要回宫了。”

  大殿门应声而开,绿莹进来微微一福:“婢子恭送皇上。”

  暄和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迈开步子走了。

  


  待暄和走后,我坐下来揉揉发胀的额角,璇玑从暗处走出来,我没抬头:“都听到了吧?”

  璇玑点点头。我冷笑一声:“我不找她麻烦,她倒嫌不住了。”

  这些年来太后总是对我有所忌惮,以前年纪小的时候她尚寻不着由头,现下我大了,她倒是有了借口光明正大地让我从她眼前消失。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为我费心,我虽然看她不顺眼,但与她过不去的念头却是万万没有。我生来不愿与人寻不痛快,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纵然我没有寻她不痛快,她也仍旧觉得很不痛快。

  璇玑歪着头想了一会措辞:“明晚会有宫宴。”我觑她一眼,她说:“嗯,是为林朝歌办的庆功宴,后宫也要出席的。”

  啧,话里有话。我挑挑眉,示意她继续。

  她清了清嗓子:“太后要把你嫁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你难道要坐以待毙。”

  我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了看她,不说话。

  难得璇玑也有尴尬的时候,显然对自己这番说辞相当不习惯:“哦,当然,你不会坐以待毙。”说道这里她顿了一下,因为我笑了,然后她用一种壮士断腕的气势顺畅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所以我的意思是与其让太后把你嫁给那些纨绔子弟倒不如你自个儿拿了主意嫁给林朝歌林朝歌这人我已经查得很清楚没什么不良嗜好家世清白长得够俊除了有些沉默之外配你是绰绰有余了你绝对不会吃亏的。”

  这么一番话下来,我真怕她会憋死,她长吐了口气,为她一番说辞做了个完美的总结:“你嫁给他绝对是赚了,绝对。”说完扑到桌上抖着手倒水一通猛灌。

  绿莹上阵继续游说:“是啊,璇玑说得在理啊。公主,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

  我本来很淡定,被她这么一说立马躁起来:“大胆!谁说本公主喜欢他的!”

  绿莹把我这种难得一见的表现自动归为害羞,摆摆手安慰我:“别不好意思,姑娘大了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嘛。”

  我扑过去掐她:“小蹄子,没大没小的,我可比你大。”

  绿莹敏捷地躲到璇玑身后大叫:“罩我!快点罩我!”

  璇玑嫌弃地躲开绿莹伸过去的手,一本正经地问我:“你不喜欢人家?”

  “当然!”

  “那你讨厌他。”

  “……”

  “哦——不否认。”璇玑拖长了音,“那你昨晚翻来覆去满面娇羞为哪般啊为哪般。”

  我扭头就走,哼,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身后传来绿莹嚣张的笑声,我走得更快了些。

  走在御花园里的时候我心里很是后悔,我干嘛要走,搞得我心虚似的,回去免不了被嘲笑,本公主此番真是造孽。

  然而,我望了一回湛蓝的天空,很清澈;又望了一望园子里的梅花,很桃花。我眨了眨眼睛,梅花还是那梅花,我刚才也确实将它看做了桃花,我哀叹了一声,难道我竟真的有这种想法么。

  心里积了事,步子也就沉了许多,彼时我低着头方向感全无地乱走,不辨南北东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堪堪走到了镜湖边上偏僻的一角。

  刚才出来得急了没披大衣,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也觉不着冷,现在停下来了,才觉得寒风阵阵,冷意入骨。我检视了一下自己单薄的衣着,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面前是望得到边望不到底的镜湖,身后是个茂密积雪的松树林,本公主眼下这番形容真真甚是凄凉。

  按理说眼下我应该走回官道上让人送我回去,但现实往往告诉我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走不动了,两腿像是挂了铅一样重,更悲催的是,我迷路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试图辨识一下方位,但结果只是徒劳,因为我显然分不清南北,我有点郁闷,毕竟在自己家里迷路了这种事能做出来的人委实不多。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么想着我心下倒是坦然了很多。

  地上到处是融化的积雪,湖边的路尤其泥泞难走,纵使我提了裙脚走得小心翼翼,左脚鞋尖仍是一大块,褐色的泥水沾在素白的鞋面上显得很是狰狞。我皱着眉看着那块污渍,心烦得很,看样子要快点走出去才行。

  我踮着脚努力走得更小心一些,不想遇到了一大滩积水。四下无人,我估计了一下距离,自信能够安全跃过去,于是我把裙脚拉得更高一些,伸出右腿用力向前一跳。

  我坐在地上看着裙脚处惨不忍睹的泥泞无语问苍天,粗粗检查了一下鞋袜,唔,湿得相当圆满。这皇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鬼地方,等我出去了一定下令要好好整治,哼。

  湿透的鞋袜腻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我犹豫了半天,这才伸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不想才刚一动右脚就一阵钻心的疼,我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好容易稳住了身形,我除去袜子一看,肿了馒头大小的一块,这下我再也忍不住,开口大骂道:“该死的,痛死我了,怎么会有这种鬼地方啊啊啊。”

  骂完我忿忿地抬头望了一回天,乌漆麻黑的一片,竟然已经天黑了,更可恨的是连个月亮也没有。我突然对今天这种举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后悔,现下只希望能有宫人经过或者璇玑良心发现出来找我救我于苦难之中。

  湖面上突然激起一阵浪花,我惊得抬头去看,却是几只水鸟,我抚了抚心脏,眼神不经意越过不远处的树林,差点没放声尖叫——那里分明站了一个人。

  


  没有月亮的晚上,天上只零星地撒了几缀繁星,远处宫灯散出的光亮隔着镜湖的水波缓缓地荡漾过来。影影绰绰的树影下,那人长身玉立,一袭长袍随着寒冷的晚风猎猎作响,一时竟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不敢动,也不能动,竟然就只知道望着他看。

  只是,明明隔着这样的距离,我甚至都看不清他隐在黑暗之中的相貌,然而,我就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一定是笑着的,他的笑容仿佛在我眼前被瞬间放大,清晰到足够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和他流光璀璨的眼睛。

  这种感觉要了命地熟悉,我一定是魔障了。

  林朝歌走到我面前站定,我仍是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望向他原先站的位置。他好像轻笑了一声,蹲下身来对住我的眼睛:“殿下。”

  我回神,发现他的脸离我极近,一张脸没干没净地烧了个通红,直觉的仰着脑袋离他远一些,没想到失了平衡,后脑勺差点触到地面。

  林朝歌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我迫不得已攀住他的手。

  他又笑了一下,只扶我坐好。我松开手,脸上热度未退,纵使厚脸皮如我竟然也觉得有些局促不安,这个林将军委实是个人才。

  林朝歌仍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笑眯眯地仔细打量了我,道:“殿下需要帮忙么?”

  话是这么说着,但我看他却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不诚心得很。我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想到这可是后宫,他一个外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到这里我登时坦然了许多,我亦笑眯眯地回望他:“林将军怎会出现在这里?”

  说完我就立刻后悔了,因为他非但没露出我想看的慌乱,反而含了丝意味不明的浅笑。果然,他慢悠悠地在我身边坐下,也不管地上泥泞弄脏了他雪白的狐裘:“殿下难道不知明日有宫宴,下臣此番进宫奉的却是皇太后的诏。”

  我颇无奈地觑他一眼,艰难地露出一抹假笑来道:“如此。”

  不知道他瞧没瞧出我在假笑,我只管安静地低了头不说话。脚踝扭到的地方有尖锐的疼痛一波一波地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更深露重,我冻得牙关有些发抖。

  我偷偷瞥了身边的人一眼,他仍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仿佛老僧入定。我在心里祈祷着他快些走,我好找人求救,今晚我的脸都给丢光了。

  等到我觉得身子都冻得有些发麻的时候,林朝歌终于站了起来:“殿下不走么?”

  我抖着嘴唇呵呵笑:“不碍事,你先走吧,我今日是特地来此处赏月的,镜湖边的月色着实是最好的。”话音刚落我就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一时觉得很是尴尬。

  林朝歌没什么表情地望了一回黑得很是彻底的天,露出了然的神情:“既然如此,那臣就先行告退。”

  这次我笑得实打实的真心,心里一个劲暗道你快走吧快走吧。

  林朝歌倒也不啰嗦,迈开步子掉头就走,钻进树林子里一下子就没影了。

  我脸上淡定的笑容在确定林朝歌走远了以后一下子垮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凉的脚面,起初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到后来就变成了没完没了的抱怨:“死璇玑,死绿莹,我都跑出来半天了也没人出来寻我,呜呜呜,我怎么这样倒霉。”我呢呢呜呜地哭了一会,又骂道:“这林朝歌的心肠太歹毒了,居然把我一个弱女子扔在这荒郊野外的就自己走了,呜呜呜。”

  我哭舒服了,抽抽噎噎地抓过袖子胡乱往脸上一抹,开始琢磨着怎么办,想得正出神,冷不防头顶罩住了一片阴影。

  我委实觉得惊奇,待我满脸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林朝歌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我一张脸腾的一下烧了个干净,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现在也不是青天白日的怎么就把他给招来了,我委实想不明白。

  因着刚才背地里说了人家的坏话,我现在很是心虚,垂着头不敢看他,暗暗思量着一番话他听到了多少。我以为他会解释一下为何去而复返,于是就耐着心等他先开口。等了一会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做不来他那般镇定,只得先开口,颇有些讪讪的味道:“你,你怎地回来了?”

  他倒是很快就接了口,但说出来的话差点没把我憋死:“夜里起风了,月亮怕也是瞧不着了,臣觉得公主若是想赏月还是换个日子为好。”

  我“嗯”了一“嗯”,他继续道:“天晚了夜路不好走,此处偏僻,还是臣送公主回宫吧。”

  我顿时热泪盈眶,点头如捣蒜,并从内心处深深地觉得林朝歌是个好人,全然忘了刚才还骂他心肠歹毒。

  林朝歌一手把我捞起来虚虚的靠在他怀里,一手解下狐裘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狐裘上还留有他的体温,我把脖子缩进狐裘里去一些,只觉得鼻端萦绕着一股悠然深远的异香。

  


  待我站稳后,林朝歌立马松开环住我的手,只礼节性地改扶了我的腰,然后低声问我:“殿下能走么?”

  人家都帮到这个份上了,我的脸皮自然也不好太厚,于是我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冻了这么久,小腿早已没了知觉,我步子还没迈开,人就歪倒了下去。

  林朝歌眼疾手快地托了我一把,于是我又顺势倒回了他怀里。

  心底哀叹一声,这下真是没面子了,他可千万别误会我是故意的才好,虽然眼下看起来我的确是故意的。我偷偷觑了觑他,还好,没露出不悦的神色,我心底稍安:“刚才坐久了腿有些麻,麻烦林将军扶着我走慢些罢。”

  听我这么说,林朝歌脸上露出无害的笑容来,笑得我毛骨悚然,连讲话也很没出息地结巴了:“怎,怎地。”

  林朝歌低头看了看我,作出一副深思的样子来,片刻后他替我拢了拢狐裘,我整张脸都缩在温暖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

  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突然笑出声来,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止了笑,端着脸道:“如此,下臣失礼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飞快地把手一横,把我拦腰抱了起来。

  我有些懵,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抱着我出了树林子。意识慢慢回来的时候,我的脸也已经烧得像傍晚的火烧云一样红。

  林朝歌仿佛没注意到我的窘迫,只管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我不动声色地把脸低下去一些,又低下去一些。

  并不长的路却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我垂着脖子,狐裘下的双手环抱着自己,时间一长,只觉得上半身很是酸痛。我僵着脖子,试着小幅度地扭了一下,脖颈出传来的酸胀让我不敢再继续轻举妄动。

  面子和身体在心里天人交战,狭路相逢勇者胜。身体胜了,意味着面子就可以不要了。

  我在心里默数,到三的时候我迅速伸出双手极其敏捷地勾住了林朝歌的脖子。

  嗯,这下舒服多了,哎?他的步子怎么停了?

  我抬起头,林朝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装作没事人一样地与他对视片刻,立马移开视线,我的内心其实是非常不淡定的,毕竟那什么什么么。

  直到感觉到他又开始走了,我才长吁一口气,并且很阴暗地在内心窃喜不已。

  不知是他加快了步子抑或是我的错觉,之后的路仿佛一下子短了许多回过神来的时候云香殿前的长阶已然近在眼前。

  绿莹一向眼尖,把着灯笼小兔子一样飞快地蹿了过来,眼看她就要撞上我,我正准备认命地闭上眼,没想到林朝歌微微侧了身子堪堪地避开了。

  绿莹扑过了头,又往前跑了好几步才刹住脚。她站稳身子,转过来看着我,准确地说,是看着被林朝歌抱在怀里的我,而且我还很不客气地搂着人家的脖子。

  绿莹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提着灯笼颤颤巍巍地照过来,青葱般的手指指着我和林朝歌一个劲儿地抖。抖了半天,她突然一咬唇,拎着灯笼飞快地跑走了。

  林朝歌显然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低下头看了看我,有点茫然。我觉得颇没有面子,正在想着说辞,就看见长阶上方绿莹拉着璇玑朝这里跑过来。

  林朝歌顺着我的视线一看,一副了然的样子,好看的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绿莹拉着璇玑跑到我们面前站定,绿莹仍是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没出息的模样看得我心头火起。到底还是璇玑有见识,只见她大大方方地行过来冲我和林朝歌盈盈一拜:“公主,林将军。”

  这丫头装蒜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高,眼下有外人在我也不好嘲笑她,只作出一副端庄的样子,倒是林朝歌和气地笑了一下,温言道:“姑娘请起。”

  璇玑依言起身,眼睛飞快地在我身上转了一圈,转向林朝歌道:“多谢将军送我们公主回来,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将公主交给婢子吧,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着,伸出手来便要扶我,林朝歌将我放下,我搭住璇玑的手,还没使力,她就重心不稳的样子往一边倾倒去了,我被她一拽,差点摔死。

  斜里伸过一只手牢牢地抓住我,我顺势拉住林朝歌的小臂站稳。我阴森森地白了璇玑一眼,她反白了我一眼,冲着林朝歌一脸虚假的笑:“哎哟,刚才差点摔着公主,多亏了将军。”

  林朝歌微一点头,对我道:“殿下扭了脚,走台阶多有不便,还是臣送殿下回宫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璇玑就已经冲林朝歌福了福身子,满脸笑容:“如此,真是多谢将军。”

  林朝歌轻轻巧巧地横抱起我,我也毫不客气地再度揽住他的脖子,他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抱着我走上了长阶。

  林朝歌那晚一直将我抱到云香殿正殿的卧榻上,在他迈入大殿的那一瞬间,我瞧见了门口守夜宫人们难得一见的集体极其惊愕的脸,一时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来。

  我装作不经意地抬起头,哼,满脸笑容的样子,看来果然被他听见了。

  林朝歌维持着笑意将我轻轻放到了卧榻上,随即退后一步,敛容道:“殿下早些休息,臣先告退。”

  我略略扬起下巴,很骄傲地看着他,挥挥手,用一种很高高在上的声音十分客气地打发他:“今日辛苦将军了,将军慢走,璇玑去送一送罢。”

  林朝歌冲我行了个礼,璇玑便送他出去了。

  我挺着笔直的脊背,直到确信他走人了不会再去而复返了,才瘫倒在榻上,累死我了,唔,真舒服。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璇玑回来以后我就意识到不好,当她一脸老妈子的表情走过来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身上汗毛倒竖。

  “哎呀哎呀,真是没想到。”璇玑用一种很欣慰的表情温柔地看着我,“公主的动作真是快啊。”

  “我没在做梦吧?”绿莹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璇玑你掐我一下。”

  璇玑欣然应允:“好。”说着手就往绿莹脸上招呼。

  “算了算了。”绿莹捧住脸颊飞快地躲到了一边,“是真的是真的。”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我的不屑。绿莹装作没听见,扑过来揽住我的手臂,亲亲热热的样子,一双眼睛贼溜溜的看着我,脸上写满了不怀好意。

  我轻松地扒下她的手,很威严地道:“别胡闹,本宫累了,要早些休息。”哼,我是傻子才会说,已经够丢面子了。

  


  到了就寝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困得不行,可是璇玑很兴奋,拉着我的左手不放,绿莹很激动,拽着我的裙脚不放。

  她们两个今晚出奇的好说话,也出奇的难缠,不管我怎样的恶形恶状,她们都只是笑脸以对,就是不肯放我睡觉。

  我忍了又忍,眼眶里盛满了困倦的泪水,我泪眼迷蒙地看着身边璇玑和绿莹那不停地一张一合的嘴,悲愤至极。为什么只有我一人遭受这非人的待遇啊,林朝歌现在早就抱着枕头梦周公了吧,我悲从中来,挂着两挂眼泪不住扼腕。

  “呵呵呵呵呵。”璇玑捂着嘴巴笑得很是灿烂,“在宫里都能偶遇,真真是缘分呐。”

  “呵呵呵呵呵。”绿莹抚着通红的脸颊,“是呀是呀。”

  “呵呵呵呵呵。”我泪流满面地笑,“我能不能睡了啊?我真的很困啊,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啊,放过我吧。”

  璇玑止了笑,露出一个笑容给我,柔声道:“主子你说什么呢,想睡了要早说呀。”说完转头冲绿莹道:“还不快给主子铺床去。”

  绿莹带着满足的笑容飘去铺床了。我看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像是踩在棉花堆里,绵软得很,我看着她,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她这样子能快点铺好床么,我好困啊。

  托绿莹的福,第二天早晨我的双眼肿得跟核桃没什么差别。我把脸贴到镜子上照了半天,趴在妆台上抽抽噎噎地假哭。

  绿莹绞着帕子不敢靠近我,璇玑扶了我的肩头安慰我道:“主子天生丽质,怎样都是美的。”

  这话说得我很是受用,我抬起脸来复又照了照镜子,觉得她说得很是。

  绿莹正给我梳发的时候暄和身边的小顺子过来传话,说是皇上让我过去用膳。绿莹正在犹豫要给我戴上那支碧玉凤簪还是珍珠月叉,我从她手里顺过月叉往发髻上斜斜一戴,起身拢了拢衣袖。

  小顺子正低眉顺眼地侯在边上,我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边,径自向外走了。小顺子急急忙忙跟上来,在我身后三两步的地方念叨:“公主,您还是去一趟吧,莫叫奴才为难呀。”

  我“哼”了一声,道:“这倒是奇了,本宫却是怎么难为你了?”

  小顺子连忙跪下冲我磕了个响头:“宫里谁不知道公主最是心疼底下奴才的,求求公主再心疼奴才这一次吧。”

  小顺子一副可怜相,实在滑稽得紧,我再也忍不住先前那番冷漠的姿态,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宫里的小太监里就数你嘴甜,撒泼耍皮的本事见长啊。”我绕到他身前,故作严肃。

  他显然一眼就看穿了我是只纸糊的母老虎,但身份差距摆在那里,我眼看着他装出一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畏缩样,只管伏在那里一个劲地磕头。

  看着小顺子匍匐在地上的形容,我没来由地觉着心中难过。他小小年纪便被送进宫来,如今也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要想在宫里求生存,就是要对自己狠。

  我的手紧了紧,示意绿莹把小顺子扶起来,璇玑更是懂事,早就用手绢捧了一堆槐花糕来,小顺子一起来,璇玑便把包好的糕递给了他:“喏,拿着,别叫人看见啦。”

  小顺子接过手绢细细一闻,露出欢喜的模样来,这时候才终于显出些孩子气来。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看他把糕仔细地藏在怀里,准备给我道谢。我用手止了,绿莹过来给我披上狐裘,我冲小顺子抬抬下巴,示意他带路。他明白过来,知道我答应去了,忙不迭地上前几步,引着我往外走。

  绿莹搀了我,我慢悠悠地跟在小安子后面,心下一片冰凉,暄和,竟是连你都要对我耍心机么。

  离玄阳殿还有百十步路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从那里飘过来的诱人的食物香气。我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起来,不会吧。

  踏进玄阳殿的时候,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大殿里一片杯盘狼藉,**地砖上原先铺着的亮金绒毯被撤了下去,换上了一块极大的暗紫色羊绒毡毯,边上架了个小巧的纯银烤架,边上各类食材一应俱全。更离奇的是,这人放着好好的暖炉不用,楞是在烤架边上用木头生了一堆火,而暄和坐在毡毯右侧,整个人倚靠在背后的柱子上正往火堆里添火。

  这一幕深深地震撼到了我。怪不得刚才殿外的侍卫太监宫女都一副死人相,敢情皇帝在自己的宫里动手烧火,做起饭来了。

  暄和看见我进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来,转头吩咐了一声,就有伶俐的宫女过来要替我解衣。

  我抬手一挡,绕过那宫女径自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皇上这是做什么呢?”

  暄和没答话,眼睛落在那宫女身上没挪地方。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一看,哟,竟是他身边最合意的毓秀,那,本宫刚才可算是驳了他的面子了。

  我是个容易认识错误的人,一旦犯了错,等意识到了自会想办法补救,也不甚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当下便准备冲毓秀说两句好话。

  我这厢嘴还没张开,就听见暄和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不带一丝温度:“连这点小事都伺候不好,朕留着你还有什么用,来人,杖毙。”

  毓秀的脸唰的一下白了个干净,登时很不争气地软到在了地上,连个声儿都不出了。门口来了两个小太监,一人一边就要把人往外抬。

  我冲绿莹使了个眼色,绿莹立马制住两个小太监,防止他们动手。

  暄和沉默着朝我望过来,眼里波涛汹涌。我一下子立起来,颇有些气愤,语气便也耐不住地有些激动:“皇上这是要做什么?把臣妹叫到这里来就是要杀她这只鸡给我这只没毛的猴子看么?皇上若是看臣妹不顺眼随便找个由头要了我的脑袋就是了,何必想着法子绕弯呢?”

  暄和的脸色更难看了,阴沉得仿佛在酝酿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我被他盯得发毛,他从小到大都待我温柔可亲,这般阴郁的样子我却从不曾见过。我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自然知道他坐了皇位,要求他像从前一般温和单纯已是万万不能,这些日子我尽量疏远他便也是这个道理,我虽不能要求他如从前一样,但又不想眼看着他变得日渐深沉,再不复往日模样。

  思及此处,我心下难免便有些涩然。既是忆起了从前他待我细致温和,又是痛恨他现在视人命如草芥。

  我们两个僵持在原地,谁也不肯先说话。我的性子若是倔起来,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每当我真真强起来的时候,就连璇玑也是决计不敢劝我的。暄和深知我的性子,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你现在,只有为了旁人才会对我多说几句话。”

  我的声音哽在嗓子里,耳边又听他说道:“现在若是你我二人独处,你怕是连与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了。”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冬日的日光隐在厚重的云层里,只透出淡薄的光晕。这种景致,对于眼下殿内的这个境况竟是十分应景,够压抑,也够煽情。

  绿莹他们不知何时退了出去,空旷的大殿里一片寂静无声。我眼看着那堆篝火将火光投射在暄和面上,他垂了头,我站着望去只能瞧见他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的前额。

  旧日往事盘桓在我们之间,那些温暖的小往事也总是难以消去。

  偏偏此番情景无端端叫我软了心肠,我叹了口气,复又在椅子上坐了,宽袖里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出声,很轻地唤了一声:“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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