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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情记

木子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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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七悦文学   主角: 秦琅苏尽欢   更新: 2022-04-27 16:2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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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秦琅苏尽欢《陈情记》讲的是她是户部尚书嫡女,其父被楚家诬陷私吞赈灾银两,引得满门抄斩接近皇帝本是为着报仇,却被作为一个棋子压制宠妃,后宫沉浮,却逐渐生出一颗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心,爱上最要不得的人

精彩节选


  立夏时节蝉鸣连夜不歇,浩瀚的银河将寂静夜点亮。

  江南特有的柔风细雨吹来,落在行人身上绵软而柔和,并不显得冰冷,反倒藏了一丝和煦的暖意。这样温润的地界合该养出水灵的美人,她们穿梭于各大府邸之间,夤夜歌舞升平,给江南的夜色赋予了柔情媚意。

  万家灯火熄灭,唯有礼部尚书苏悯的府邸仍旧亮如白昼。霓裳羽衣展开,华丽的恍若帝王蝶展翅,翩然流连于花丛间。她们极尽展现着风姿,汗水混着胭脂香飘散在大殿里,眉眼带着笑意,直勾勾望向殿上男子。

  那男子身着玄袍,头戴玉冠,端的是英气逼人,却是随意箕踞而坐,张扬且放肆。细细端详,可见他剑眉斜飞入鬓,薄唇染了酒渍愈显得轻狂。他仅仅是往那儿一坐,骨子里的帝王之气便势不可挡,恍若混入鱼眼中的明珠。

  他,正是当今大燕的皇帝——秦琅。

  待歌舞毕,苏悯连忙走上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不知这歌舞可合陛下口味?”

  侍女剥好晶莹剔透的葡萄递到秦琅嘴边,他慢条斯理吃下,这才扫了殿下一眼,轻轻突出一个字:“俗。”

  苏悯额头虚汗直冒,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又听秦琅道:“不过伴奏琴曲倒是弹得不错,让她再弹一曲罢。”

  一众舞姬退下,苏尽欢抱着怀中的七弦琴,缓缓走到殿**。她目光扫过殿上的秦琅,又扫过两侧陪坐的官员,而后从容的盘膝坐下,将古琴搁置在案。

  这琴乃取材于百年杉木,又由当世的能工巧匠精心雕琢,故而分外别致。正是岳山巍峨,承露出七弦,龙龈护冠角饰,雁足拟七星。

  苏尽欢轻轻一拨冰弦,珠玉声错错落落响起,一曲《凤求凰》引得满殿哗然。她却不理旁人目光,俨然沉浸于琴曲之中,指下或捻或挑不断变换。

  秦琅目光渐渐晦暗,屈指叩案,若有所思。

  曲终,苏尽欢右剔五弦,左手绰走不停,琴曲竟生生袅袅余韵。她推开古琴,俯身一拜。

  秦琅将她打量了一番,一挑眉头道:“你好大的胆子。”

  苏尽欢仍保持跪拜之姿,不卑不亢答道:“臣女不知陛下何意。”

  “那你可知你弹的是什么曲?”

  “回陛下,是《凤求凰》。昔司马长卿虽一贫如洗却心怀大志,而文君虽出身高贵却不与世俗同流。司马长卿以一首《凤求凰》博得文君青睐,二人终成眷属,此事亦传作一桩美谈,流芳千古。”苏尽欢直起身骨,望向殿上的秦琅,“臣女倾慕圣颜久矣,斗胆借曲抒怀。”

  四目相视,秦琅看见她眼中跳跃的烛光,忽明忽暗,分明微弱的只剩一点火星了,却狂风吹不灭,生生不息。一首《凤求凰》本该是缠绵悱恻的曲调,偏生教她弹出了几分怨怒、几分不甘。他微眯眼,喉间沉吟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哦”,又问:“你自称臣女,不知哪位卿家的女儿如此胆大妄为啊?”

  秦琅的目光所过之处,众臣皆垂首缄默。苏悯三两步走上前,撩袍跪在苏尽欢身侧,重重一叩头:“陛下,小女苏尽欢年幼无知,都怪微臣教导无妨,恳请陛下恕罪啊!”

  “苏爱卿?”秦琅微扬眉,“苏卿膝下不是仅有寒月一女,何时又多了个女儿啊?”

  “回陛下的话,欢儿乃臣嫡出长女,只惜命途多舛,生而体弱。曾有云游大师路过寒舍,替欢儿作法,言之及笄之前必有大祸,唯居佛门清净之所方可佑平安。故而臣忍痛,将尚在襁褓中的欢儿送往青莲观,寄养至今大祸已除,方迎之方归宗。”

  秦琅微颔首并未深究,转眼望向苏尽欢,微抬下颔:“你胆子很大,朕且容你自己说,该断个甚么罪?”

  “陛下乃年少履六合,践祚四海,威仪赫赫。且陛下生就龙章凤姿、金相玉质,才情相貌较之宋子渊更胜一筹。是以天下女子倾慕陛下者不胜枚举,臣女不过巧逢机缘,待时而动,聊表真心罢了。”苏尽欢此言既出,苏悯额头冷汗更甚,殿下众人皆哗然失态。只见她似是认真思忖片晌,又道:“若陛下果真要罚,莫若罚臣女入宫为奴。同在一片屋檐下,却动如参商不相见,于臣女来说真比笞杖徒流更严厉的刑罚了。”

  “宫女者,年满廿五则流放出宫,未免太便宜你。”

  苏尽欢心下一沉,指尖几欲嵌入肉中。数千个日夜,她都盼着这一刻。这是她报仇的第一步,难道一切就终结在此了么?不,绝不可如此。灭门之恨不共戴天,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她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陛下,可否请陛下借一步说话。”苏尽欢抬起头,蹙着眉心故作怜弱之姿,“此处人多眼杂,臣女......”

  秦琅冷哼道:“岂不闻高处不胜寒?朕登临紫宸,坐拥江山,天下倾慕朕者几何,欲取朕而代之者又几何!朕岂知你是玉壶冰心还是狼子野心啊?”

  苏尽欢从怀中取出一支掐丝珐琅莲花式金钗,由小黄门递给秦琅,她道:“家母遗妾一金钗,数载未尝戴。若臣女今日果真无法取信于陛下,但请陛下立时赐臣女一死,剖析肝胆,以鉴真心。”她俯下身,重重叩首,字字落地铿锵,“钗下君前,无恨黄泉。”

  秦琅目光扫过金钗,神色骤变。他一把将金钗握在手中,召来小黄门道:“苏氏女殿前失仪本该重责,但念苏卿陪朕微服江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赦其女之罪。又念苏氏心如赤子,本性纯良,甚得朕欢喜,择良辰吉日礼聘入宫。”

  苏尽欢得愿以偿,大喜过望,高呼:“臣女叩谢隆恩。”

  苏悯亦是抹了一把虚汗,诚惶诚恐:“承蒙陛下隆恩,微臣感激涕零!”

  众人虽不知其中有何缘由导致苏尽欢因祸得福,却仍规规矩矩的齐声高称:“恭贺陛下,恭喜苏大人。”

  “朕乏了,今日到此为止罢。”秦琅站起身,由数名侍卫护送走出殿外,路过苏尽欢时特意瞧了她一眼,却见她面色喜色已退,竟添了几分哀愁。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飞逝。满池的芙蕖凋零,碧叶渐卷黄边,已然是七月流火的季节,夜里偶有霜降,加之秋蝉凄厉的哀鸣,天地间愈发显得孤寂。

  夜风卷着花香袭来,隐有凉意顺着脊骨蔓延开来。苏尽欢拢了拢单薄的衣襟,捧着竹叶青稍呷了一口。她掰着指头算的很清楚,自面生以来已有三日之久,秦琅拿了她的簪子,许了聘她入宫,但良辰吉日却一直未曾定下。

  苏寒山回乡祭奠先祖尚未归来,不知她临别之前可还有幸见他一面。即是见不了也罢了,或许见了面她反而更不知如何开口。七年前的陈情已经死了,随着陈府漫天的大火化为灰烬,如今她是苏尽欢,只为了复仇而活。她与他,终究是要形同陌路的吧。

  “苏姑娘,苏姑娘!”

  耳边急促的呼唤声将苏尽欢的思绪扯回,她茫然的双眼渐渐清澈,望向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小黄门,颔首致意:“不知公公寻我何事?”

  “姑娘折煞奴才,唤奴才周禄便是。”周禄满脸堆着笑,拂尘搭在臂上微一拱手,“陛下传召,还请姑娘随奴才来。”

  秦琅终于宣她了。苏尽欢既觉欣喜又有些胆怯,她仰脖饮尽杯中酒,强稳住心神,随周禄一道去了。

  八百里醴江一望无垠,在月色下泛着点点银辉,好似星辰揉碎了洒满江面。一艘鹄头画舫泊在岸边,赤金朱红两色交相辉映,显得分外辉煌。坊上兰膏明烛泣泪,靡靡之音绕梁,一派纸醉金迷。薄如蝉翼的鲛纱掩映着舞姬曼妙的身姿,正有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说还休的滋味。

  周禄将苏尽欢引到殿前,轻轻推开木门:“姑娘,请罢。”

  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苏尽欢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心,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踏入殿内。

  隔着九重珠帘,苏尽欢隐约听见秦琅含混不清的梦呓。她以目光相询,周禄笑的暧昧:“陛下临醉倒前点了姑娘的名,奴才告退。”

  周禄悄然退出殿外,顺势带上了门。

  苏尽欢挑起珠帘走上前,只见秦琅随意的躺在榻上,发冠都尚未取下。江南特有的李渡酒虽以灵动清爽、回味绵长而著称,但后劲却绝不轻,以至他从脖颈到耳根都烧的通红。此时他醉的不轻,喉间咕咚低语唤着:“母妃......母妃......热......热.......”

  上回见他还是一副唯我独尊的帝王气派,如今却这般温软无害,苏尽欢心头蓦然一软,轻叹了口气。她打来一盆清水,挽起袖叩将手巾浸湿拧至半干,而后小心翼翼敷在秦琅额头上,而后替他松开玉冠搁置于一旁。

  好容易忙活完,秦琅眼见消停片晌。苏尽欢长舒一口气,倚在榻边歇息,百无聊赖间竟开始端详秦琅的睡颜。

  秦琅本生得面如傅粉,而眉宇间英气勃发,天庭中正,山根巍峨,薄唇微微上挑总似含着分笑意。只怪他平日太过恣睢,因而显得暴戾。此时看来,却别是一番温润清秀。

  “看够了?”

  “嗯。啊.......啊?”苏尽欢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猛然跳起来,脑袋撞到床顶一声闷响,她膝盖一软就势扑到了秦琅身上。

  秦琅吃痛闷哼一声,眉毛拧作一个川字。

  苏尽欢捂着晕乎乎且顿疼的脑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秦琅没好气的怒斥一声:“还不起来!”她这才神归窍来,连忙爬起来规规矩矩站在榻边。

  秦琅揉了揉被撞的生疼的胸口,坐起身来瞧着她:“朕问你,这金钗你从何得来?”

  苏尽欢直直跪倒在地,俯首低眉:“无论如何,恳请陛下宽恕苏悯苏大人无罪,臣女才敢实言。”

  “苏悯?他又何罪之有啊?”秦琅愈发迷惑不解,一扬手道,“也罢,朕就恕他无罪,你且说来。”

  “启禀陛下,此钗乃宣和太后赠予,太后娘娘生前与家母乃手帕之交、金兰之情。臣女并非苏大人掌珠,臣女原名陈情,实为前户部尚书陈辅之女。”

  宣和太后刘氏乃秦琅生母,先帝婕妤。刘家乃是皇商,家大业大,而三教九流商贾总归落了下乘,故而刘氏在宫中人微言轻,常受冷眼,及至诞下秦琅才擢至婕妤位。而好景不长,秦琅六岁时,刘氏忽然暴毙而亡,太医仵作皆道不清其中缘由。此后秦琅便由当时的皇后楚氏抚养,昔楚皇后膝下无子,视秦琅如己出。凭借楚家大势,秦琅顺理成章登临帝位。

  秦琅还记得幼时常见刘氏戴着那支金钗,六瓣莲花,每瓣花上镌刻一梵文,连起来便是佛教中的六字真言。忽有一日,刘氏鬓间的金钗不见所踪,秦琅便她,她便抚着秦琅的头笑道:“母妃将它赠予琅儿未来的皇妃啦。”

  彼时秦琅尚是孩童心性,满不在乎的撇撇嘴道:“那她生的可好看?若是如钟无盐一般我可不要。”

  刘氏听了也不恼,不厌其烦的告诫他:“佛曰‘革囊众秽’,琅儿当谨记,观人当以德才为先,再好的面貌也不过一副皮囊罢了,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唯有才留文坛,德载史书,方可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现今秦琅有了答案。她委实出落的标致,纤秾合度,多一分显得累赘,少一分又显得羸弱。冰肌堆春雪,秋水化双瞳,一双柳叶眉弯如月,笑时梨涡浅现,愈显得灵动而娇俏。至于才情,她琴技之精湛也可称冠绝当世。

  眼见秦琅出神,苏尽欢试探性的唤了一声:“陛下?”

  秦琅敛回思绪,冷哂道:“陈辅身居户部尚书之职,却以权谋私,贪吞十万两赈灾白银!陈家余孽,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自投罗网。难不成当真信了指腹为婚的戏言?”

  苏尽欢斩钉截铁的道:“不是!爹爹是被人陷害的!”

  “被人陷害?你可有证据?”

  “我眼下虽没有证据,但爹爹一向秉持中正,为官清廉,断断不会做出此等勾当!恳请陛下明察!”苏尽欢复磕一头,言辞恳切。

  “空口白牙,朕凭何信你一面之词。”秦琅起身,拂袖而去。

  苏尽欢登时站起身,拽住秦琅的衣袖,红着眼道:“等等!楚家仰仗楚太后权势,党同伐异,只手遮天,忠臣良将皆受其害。陛下若对此坐视不理,久而久之,唇亡齿寒人心惶惶,众人畏楚家更甚于畏陛下,这大燕究竟是姓楚还是姓秦!”

  “放肆!”秦琅怫然大怒,挥袖间苏尽欢跌坐在地。

  苏尽欢匍匐着爬上前,仍不死心拽住秦琅的衣摆。红肿的眼眶内泪珠打着旋,两行清泪乱了妆容,她声音虽哽咽,却吐字清晰:“前朝后廷,牵一发而动全身。臣女甘为陛下背后的眼、陛下手中的剑,替陛下扫除后宫中一切障碍。但请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

  秦琅阖眸敛去戾气,良久方睁开眼:“也罢,朕就信你一次。让朕看到你的价值,否则朕连苏悯一道问罪!”

  “臣女——叩谢隆恩!”苏尽欢深深一拜。这一拜,她便再没有回头路。

  从此,将永别江南水乡的朦胧烟雨,远离那温柔瑰丽的闺中旧梦。等待她的是刀光剑影,是暗涛汹涌的后宫。九重宫闱高耸入云霄,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波云诡谲。前路是刀山,是火海,是婆娑地狱,她都要坦然赴之,一往无前。

  秦琅走了,苏尽欢抬起头,案上跳跃的烛火映入她的眼帘。她满眼都是熊熊赤焰,火光与血光交杂着染红了陈府门匾。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嘉元十七年九月初九,正值她十二岁诞辰之日,陈府上下一百六十六口人尽数伏诛,魂归地府。唯有她与尚在襁褓中的幼弟陈述逃出生天。

  


  秦琅走了,苏尽欢抬起头,案上跳跃的烛火映入她的眼帘。她满眼都是熊熊赤焰,火光与血光交杂着染红了陈府门匾。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嘉元十七年九月初九,正值她十二岁诞辰之日,陈府上下一百六十六口人尽数伏诛,魂归地府。唯有她与尚在襁褓中的幼弟陈述逃出生天。

  皇帝南巡一趟带回来一个女子,一朝封为贵嫔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本就不平静的后宫愈发热闹起来,像釜里将将煮沸的水,细微的气泡不声不响的连成一片,流言蜚语也在看似沉寂的表面下风一般的散开。

  长明宫是东六宫中最大的宫殿,乃高祖为宠妃赵贵妃所建。因赵贵妃怕黑,故而宫中华灯高照,日夜不休,取之长明。四壁更以琉璃翡翠为饰,与灯光辉映,粲然夺目。后院有汤池,高祖常与贵妃戏水,命之合欢池。闻贵妃仙逝前夜,有白鹭飞来栖于小筑之内,至贵妃仙逝,白鹭长鸣,载香魂远去。及至先皇登基,因感念高祖情深,仍使长明空幽,华灯不歇。

  苏尽欢入宫的那日已是戌时,天色黯淡,当先入住了长明。册封的旨意是在翌日清晨送来的,合着一字排开的珠宝。内务府的奴才前脚才出了长明的门槛,福禄宫的文姑姑便来了。

  文姑姑是太后的陪嫁丫鬟,侍奉太后数十年了,向来是主仆情深的,但也正因如此,仗着太后的宠信愈养的性子厉害,即便是淑德二妃亦要礼让三分。

  一个好奴才,便要像一条听话的犬一般,凡是主人所厌恶的她亦要厌恶,并冲在前头“汪汪”大叫,以显示衷心,这点文姑姑无疑做得很好。她侧着脸,拿一双生满细纹的眼将苏尽欢上下一打量,拿捏着腔调:“苏贵嫔,太后娘娘有请。”

  文姑姑满心的如意算盘丁零当啷响,以为这样便能将苏尽欢唬住,这实在小觑她了。苏尽欢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纹丝不动的瞥了文姑姑一眼,问道:“你是谁,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文姑姑一口气堵在喉咙眼欲撒又撒不出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绿檀将赏赐的东西收拾妥帖入殿来服侍,恰巧撞见这幕,登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上前冲文姑姑福身赔笑道:“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差遣丫头们来便是,怎劳姑姑大驾。全怪奴婢忙昏了头,疏忽怠慢了,姑姑千万海涵。”又转身与苏尽欢道,“娘娘,这是太后娘娘的亲信,文姑姑。”

  文姑姑这才顺了气,扬着下颚好一副神气模样。苏尽欢本也不过想杀杀文姑姑的风头,并不打算真把关系弄僵,便顺势透了个笑,“哎哟”一声道:“原是文姑姑啊,本宫不识,姑姑切莫见怪。姑姑且先去禀报一声,本宫换身衣裳便来。”

  苏尽欢择了一身胭脂红梅花蜂碟纹妆花纱蟒裙,戴上一套点翠头面,手心里握了一把红木折扇,步辇抬着往福禄宫去了。一路上由绿檀掌扇遮阳,尚热得满身汗,面上额上都是红的,细喘吁吁。

  踏入福禄宫的门,霎时间是另一番天地,冰凉的湿气扑面而来,舒服的恍若江南烟雨。福禄宫里似是自成一方天地,与外头的烈日流火丝毫不搭边。青白釉莲花香炉里乘着细白晶亮的碎片,腾起袅袅娜娜的香雾,正是万金难求一两的龙脑香。

  大殿两侧侍立着一众奴才皆是垂眉低目、屏息凝神,愈发衬得殿上之人华贵端庄。太后身上穿的是绛紫色凤鸟践蛇纹织金暗花缎裙,九尾凤钗上嵌着东珠,胸前的挂珠由翡翠作子珠,每隔二十七颗嵌入一颗绿松石为隔珠,统共一百零八颗,代表着百八烦恼。苏尽欢看来不免失笑,心道楚家作孽多端,楚太后便是祸水之源,竟还假惺惺信佛么?想归想,她面色半点不改,规规矩矩行了礼:“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年已见长,却驻颜有道,因此并不显得十分苍老,但骨子里的沧桑与威严却是丝毫不差。她面上瞧不出神色,也不叫起,只道:“哀家听闻你是以一曲《凤求凰》博得皇帝青眼的?你当真是苏悯的掌上明珠啊,还是苏悯从勾栏里捡回的戏子用来讨好皇帝的?”

  苏尽欢心中舒了一口气,听太后的语气并无十成把握,否则便不止是问问这么简单了。她心中有了定夺,丝毫不见怯色的答道:“臣妾虽自幼因身子不好寄养于道观,比不得深宅大院里的世家贵女们矜娇,但爹爹好歹也是朝中大臣,娘亲亦是出自江南书香门第。礼数教养自问不曾亏欠,太后娘娘何出此言?”

  二人四目相视良久,太后终于缓和了面色道:“既然是不实之言那便罢了,哀家自有定夺。起来坐吧,来人,给贵嫔看茶。”

  苏尽欢谢过礼,依言落座,茶盏捧在手心只稍许呷了一口。太后又道:“皇帝年纪也不小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公主,哀家虽是盼着后宫充盈早日替皇家开枝散叶,但也绝容不得身份低微的人滥竽充数,致使我大梁蒙尘。皇帝愈是宠你,你愈要知大礼、识大局,常常规劝皇帝,你可懂得?”

  指尖摩挲着青釉茶盏上的纹理,苏尽欢一点点揣度着太后的意思,不卑不亢的答道:“诚如太后娘娘所言,陛下年已见长,且自幼聪慧如许,圣裁自然严谨无错。臣妾不过质弱女流,学的是诗书礼乐、三从四德,又有什么可以规劝陛下的呢?”

  苏尽欢的话明是拂逆了太后意思,实则也将自身放的极卑微,果然一副贤妻良母的脸孔,因而太后虽隐隐有不悦,但也觉得她绝不可能是三教九流里混出来的歌舞伎女,再没有过多难为她,叙过几句体面话不免又垂训两句,而后便放她离去了。

  出了福禄宫的大门,云引低声问道:“娘娘,您没事吧?奴婢见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招太医来瞧瞧?”

  苏尽欢这才发觉背后竟已冷汗涔涔,她将云引得手握的紧了些,这才勉强稳住心神,摇摇头道:“不必,回去吧。”

  


  苏尽欢回长明宫没多久,才将将散了发髻,只觉许久不曾簪金戴银压的脖子竟有些不爽快,正叫云引给她捏着肩,小宫娥进来道:“娘娘,婉仪主子来了。”

  阖宫上下就一个婉仪,苏尽欢自然知晓小宫娥说的这个婉仪是谁。不是别人,正是苏悯的庶女苏寒月。

  苏尽欢寄住在妄府时曾与苏寒月有过几面交情,但彼时她初遭大祸戒备之心极重,不大于人亲近,因此与苏寒月并不熟识。而她与弟弟陈适的身份在妄府亦是保密的,只有苏悯与其长子苏寒山两人知晓罢了,余下的人只知她是苏夫人的远方亲戚。

  苏寒月十五岁时便嫁与尚是成王的秦琅为妾,多年来不温不火,但能在王府的尔虞我诈中独善其身也足以见其长袖善舞。皇帝登基时从前的三个侍妾独独剩她一人了,封了个从四品婉仪。

  苏尽欢颇有些头痛,苏寒月此来绝对来者不善,可她偏又不能不见,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声道:“请她进来吧。”

  苏寒月穿一身淡粉色的蜀锦,但见布料之优劣、花色之繁复,断不可与苏尽欢身上的纱蟒裙相提并论。她敛裾一拜,红唇里吐出的是婉转轻柔的吴侬软语:“锦荣宫婉仪苏氏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眼看苏寒月的面色温和,丝毫不见兴师问罪的模样,苏尽欢叫苦连迭。若是苏寒月怒气冲冲或是冷嘲热讽反而更好交涉,正因她太过沉着冷静足见城府之深,绝非容易糊弄之人。苏尽欢亲自起身去扶,开口笑道:“妹妹这样拘礼做甚,你我姊妹二人虽聚少离多,情分总不会因此轻了……”

  苏寒月有意一避,苏尽欢的手便落了空。苏寒月微微笑道:“妾在闺中十二载不尝知晓上有一姊,怎知不过嫁出数年……”

  苏尽欢眼神一凛,生生截断苏寒月的话:“我因福浅命薄长年居住道观,妹妹不识也情有可原。承蒙陛下隆恩福泽,苟延残命,得以侍奉君侧,这才同妹妹相认,岂不是人生之乐事?来,咱们坐下说话。”她笑吟吟的咬重了“陛下”二字,果见苏寒月神色微变不再去躲,顺从的随她落座。

  “行了,都退下吧,云引侍候着就行了,本宫同婉仪叙两句体己话。”将宫人都遣出门去,苏尽欢这才收了手,望着苏寒月道,“妹妹是个聪明人,人后如何都无妨,但人前该如何想必妹妹心里有数。”

  苏寒月眸光变了又变,神色郁郁的问道:“姐姐这是在威胁我么?”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她唇角微上扬,勾出一个狡黠的弧度,“我记得姐姐呢,母亲的远方堂侄女……哥哥叫你——”她故意将腔调拉长,悠悠荡荡的像高起入云霄的秋千,不怀好意的将尾音一扬,“情儿?”

  苏尽欢面色遽然沉下来,眉心一攒。苏寒月的冷嘲热讽倒无伤大雅,实是提及苏寒山使她心中猛然一疼。心中绞痛扯的她神思有些恍惚,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了妄府大院与苏寒山朝夕相处的时日。

  那时候苏尽欢还不叫苏尽欢,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陈情。爹娘虽然捧在手心上疼,但功课查的极严,而她偏生骨子里是有股叛逆劲儿,教书的夫子已年过半百,用她的话来说正是迂腐酸臭的像一条咸鱼,她自然不会乖乖就范,时常同夫子对着干。也算是她本领通天,三年内竟一连将夫子气走了十来个。

  她七岁时迎来人生中最后一位夫子——苏寒山。那时苏悯还不是大理寺卿,屈居在大理寺打杂。苏悯曾经是陈老家主的弟子,而苏寒山又是苏悯最得意的嫡长子,陈情从前最听爷爷的话,正因有了这层关系陈辅才让苏寒山来教陈情,期许她能乖觉安分一点。

  苏寒山不过长她四五岁,却已当的起“博学多才”四个字,加之脾性极好,温润谦和,活像一块儿透着灵气的绝世宝玉。他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怎样丰神俊朗不必赘言,但苏尽欢至始自终都无法忘记的是他那双宛若生出星辰的桃花眼,瞳孔是点漆中混入银汉淼淼,眼白是冬雪化作的春水,笑起来时如春风拂过涟漪荡漾,教看的人如痴如醉。

  他同从前的夫子不一样,她顽劣时他从不懊恼,更不会打手心,仅是批评一句:“往后不许这般了。”说是批评,可那语气实在太过温柔,轻飘飘的像软绵的云朵塞到了她的脑子里,霎时间无法思考,她只得下意识的颔首。然后他便会笑,牵起她的手回到案前坐好,一板一眼的继续授课。

  她的字总是练不好,歪歪扭扭的像一窝乱窜的蚯蚓,苏寒山便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分明教的那样仔细,手上力道轻缓有度,口里还不停歇的授道:“欲竖先横,欲横先竖……”年少时尚是清澈干净的嗓音,落在心有杂念的陈情的耳畔,无疑如同落入池中的石子,惊动春水激荡。

  陈情的字不但没练好,反而日渐一日的差,苏寒山苦思不解,而陈情的贴身丫鬟玉蘅却将她的心思窥得一清二楚。玉蘅小她一岁,自幼同她一块儿长大,是极好的交情,自然不会拆她的台,不过私底下玩耍时也曾挤眉弄眼的戏谑道:“小姐同妄夫子是极为般配的,若是妄夫子,玉蘅也能放心的将小姐交给他了。”

  陈情羞的满面石榴红,伸手去点玉蘅的脑袋,嗔怒的道:“胡说甚么,半点不知羞!”眼看玉蘅仍在浑笑,她又气又恼,一跺脚道,“我不同你说了,玉蘅愈发会使坏了,凭白笑人家!”

  玉蘅见状连忙去拉陈情的手臂,口里讨饶道:“好好好我的好小姐,是玉蘅错了,玉蘅不该胡言乱语。妄夫子怎配得上我家小姐,让他在外头随便讨个三妻四妾也罢,总不能高攀我陆家门楣。”

  “又胡说了!”陈情气的吹胡子瞪眼,仿佛真会一语成谶是的,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妄家怎配不上我陆家了,分明是门当户对的!甚么三妻四妾,他与那些纨绔子弟才不一样呢,他……”她只忙着辩解,心里头想着决计不能让苏寒山无故娶了旁人,哪里有心思注意偷笑的玉蘅,却欲辩欲慌,竟是自己将自己气哭了。

  玉蘅连忙去哄,拍着陈情的肩道:“我同小姐开玩笑呢,怎还当真!苏夫子自然是要来娶小姐的,他心里除了小姐还能有谁!”

  陈情捂着脸,金豆从指缝间滑落,砸在葱绿的云锦上沁出一团深黛色的痕迹,她抽抽噎噎的道:“还有赵云笙!”

  赵云笙是户部侍郎赵哲的嫡女,也同陈情一般年纪。赵哲是陈辅的下手,自然将与陆府的关系打点的极好,时常带着赵云笙来陆府拜礼,期望赵云笙与陈情打好关系。然而事不如人愿,二人相见的第一眼便互相看不顺眼,此后也没少拌嘴。好长一段时间赵云笙都因怄气不肯来陆府,陈情乐得眼不见心不烦。谁知苏寒山任夫子后不久赵云笙就来了,而且来者不善。

  陈情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何况赵云笙对苏寒山的眉目传情从也没避着她,她自然瞧在眼里气在心中,偏生又不能发作。于是赵云笙往陆府跑的勤了,这一跑就是三年,再后来却莫名断了联系。

  玉蘅“噗嗤”笑道:“小姐竟是吃味了,可赵云笙在苏夫子心中低位哪里及的上小姐!小姐可还记得十岁那年同赵姑娘赛马?”

  陈情迟疑了片刻,面色郁郁的颔首。她自然记得,那次赛马苏寒山也在,她本是想卖弄一下马术,不想马竟如此不受管教将她摔了个狗啃泥。好在是摔在一旁的草地上了,否则就不是在榻上躺一个月这么轻松的了。

  玉蘅又道:“后来呀苏夫子查出小姐的马之所以发狂正是赵云笙捣的鬼,那时苏夫子发了好大的火,当着赵姑娘的面说了很重的话,将赵姑娘训的稀里哗啦的。玉蘅可从不曾见苏夫子发怒,小姐你说,这算不算一怒为红颜?”

  陈情这才破涕为笑,抬起袖子擦了擦泪:“真的么?你可别哄我开心!”

  玉蘅讨好的笑道:“玉蘅怎敢哄小姐,这些都是玉蘅亲眼所见!”

  “不对,”陈情微一皱眉,“他生性替人着想,必不会人前使赵云笙太过难堪,既没告诉我便是不欲我平添不快,怎竟不避嫌叫你见着了?”

  玉蘅心虚的将眼光落到一旁,吞吞吐吐的道:“因为……因为玉蘅……玉蘅当日跟踪了苏夫子。”

  “什么?”陈情失声,瞠目结舌,“你竟然跟踪他?你你你,你好大的胆!”这若被赵云笙知晓了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她不在,玉蘅少不得要吃苦头的。她一想到赵云笙要欺负玉蘅便愈发来气,又恨玉蘅自讨苦吃,作势要打,玉蘅连忙求饶道:“小姐,玉蘅也是见苏夫子叫了赵姑娘去,怕他负了小姐深情,这才胆大妄为的放肆了一回。小姐莫要生气了,玉蘅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陈情的扬起的手臂轻轻落在玉蘅的肩上,将她抱了个满怀,眼埋在玉蘅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滴烫的雪白的肌肤上一片浅红,她拖着哭腔道:“玉蘅,你待我真好。”

  玉蘅显是愣了一愣,而后才环住陈情的肩,轻轻安抚道:“这是应该的,因为玉蘅最大的愿望便是小姐能无忧呀。”

  


  这些念头看似很长,在脑中一晃却也不过眨眼间,苏尽欢咬住舌尖硬生生将神游的魂扯回窍中,语态僵硬的道:“我是苏尽欢,是陛下的贵嫔。”她眼神空洞的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与苏寒月亦或是说与她自己。

  “贵嫔”二字落在苏寒月耳边着实沉重,掺杂着浓浓的嘲讽。自王府算来她嫁与秦琅已有三年,三年啊……却抵不过别人的三日。长明的灯火仍旧通亮,暖红的火舌在苏尽欢身后跳跃,嚣张的可恨。苏寒月将手中帕子捏的愈发紧了,勉强笑道:“姐姐这是要抬身份来压我?”

  苏尽欢摇摇头:“我作何要压你?”她目光真切了些,去握苏寒月的手,“妹妹,你想要什么姐姐都会让你。陛下心中透亮的,你若真信待陛下好,陛下自然会待你好的。”这话意思是皇帝已知晓苏尽欢的身份?苏寒月不由得心中一惊,若果真如此,她决不能犯浑将事闹大了。

  后宫佳丽三千,哪个不想留住皇帝的心?苏寒月是不信苏尽欢肯将恩宠拱手相让的,可恩威并施下她只得屈从,旋即垂下眼睑,面上一副温婉乖顺模样:“妹妹只盼着家里好,适才是昏了头才口不择言,姐姐切莫要怪。”

  正在这时外头侍女传话,道是皇帝身边的小龚子求见。小龚子是王福的徒弟,而王福是太后身边最亲信的大太监。秦琅的生母宣和太后故去之时,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几乎被换了个干净,小龚子便是那时被王福安排到秦琅身边的。

  苏尽欢正觉奇怪,不知秦琅派小龚子来意欲为何,小龚子已搭着拂尘垂首走了进来,行了大礼:“奴才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金安。”王福教出来的徒弟绝不是没眼色的,小龚子显然是看见了苏寒月,偏偏要顿了片刻抬头时才故作惊讶的道,“哎哟,婉仪主子也在啊,瞧奴才这眼神当真是愈发不好使了,给主子请安了。”

  苏寒月的面色当即就僵了,好在她是低着眼看不大明显。苏尽欢明显感觉到苏寒月手背上的青筋一跳,她轻轻拍了拍苏寒月的手背,斜眼看着小龚子道:“公公不止是眼睛不好使,怕是耳朵也不好使,本宫何时说过’免礼’二字?”

  小龚子自恃跟在秦琅身边多年,又有师父给他撑腰,可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平日里被妃子宫娥们巴结惯了,一时竟怔怔愣住不知作何应对。只见苏尽欢又笑了,语气柔和了些:“公公在紫宸和福禄两头奔波十分不易,一时昏头也情有可原,本宫自然不会苛责。”

  这话可谓是诛心了,小龚子顿时哑了声,手足发凉。他是太后安插在秦琅身边的棋子,明眼人都瞧的出,可敢肆无忌惮的明朝暗讽的却只有苏尽欢一人,他这时才知苏尽欢不好对付,他原本打算试探妄氏姐妹二人的计划实在鲁莽了。

  苏尽欢看着小龚子自乱阵脚心中这才稍舒了一口气,暗道好在来的只是小龚子,倘或是王福那样的人精断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动摇。她杏眼微弯,笑的愈发亲切可人:“那么,公公今日是领了哪边的旨呢?”

  这声虽然又轻又软,落在小龚子耳里却如惊雷滚地,炸的他汗毛倒竖,几乎要把头垂到地上,干干的笑道:“娘娘说笑了,奴才自然是奉陛下口谕而来。陛下有旨,即今日起七日皆留宿长明,晚膳亦于此同娘娘共进,还请娘娘好生准备。”

  苏尽欢显是没料到秦琅这一出,一时微愣。苏寒月面色愈发垮了,抽出被苏尽欢握着的手,起身道:“妹妹忽然想起宫中还有事,先告退了。”苏尽欢缓过神来也不便多留,给云引递了个眼色,云引会意将苏寒月一路相送。

  待小龚子走后长明宫才真真安静了片刻,夏风穿堂,将一片暮色卷入,却被明亮的烛光将阴翳挡在门外。苏尽欢合眼歇了许久,云引悄无声息的踏入殿内,凑到她耳边道:“娘娘,苏寒月回宫的路上恰遇上了端贵嫔,被请去玉秋宫叙话了。”

  “端贵嫔?”苏尽欢眉头微蹙,努力思索起来。端贵嫔洛宓乃礼部尚书洛大人的嫡女,亦是闻名京城的第一才女,十五岁时嫁入成王府为庶妃,因其温婉大方、知书达理颇受宠爱。

  洛宓看似与世无争,一派清流风骨,可在这时候路遇苏寒月果然是巧合么?须知此时已近黄昏,正是用膳的时辰,洛宓的玉秋宫在西六宫,同东六宫苏寒月的锦荣宫相去甚远。

  苏尽欢只觉眉心突突的跳,愈发心中堵塞,倚在榻上假寐了盏茶功夫,尚未来得及想清楚其中缘由御驾便到了长明宫门口。苏尽欢连忙起身去迎,将将要跪倒在地却被秦琅稳稳扶住。秦琅一把揽过她的腰,凑到她耳边笑问:“经日不见,爱妃可曾念朕?”

  人前作戏自然要做足了,苏尽欢勉强按捺住不适,眼波一横娇嗔道:“臣妾可是望穿秋水才将陛下盼来,还以为陛下早已将臣妾忘在脑后了呢。”她目光有些幽怨,蹙眉抱怨道,“这长明宫实在无趣,空荡荡的只有臣妾一人,若非今日妹妹来同妾说了几句话,臣妾可真真要被憋死了。”

  秦琅牵着苏尽欢一并坐下,挑眉道:“哦?她与你说了些甚么?”

  “无非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事……”苏尽欢一面替秦琅布菜,一面道,“陛下若得空便去陪陪她吧,否则她要怪我这个做姐姐的独霸占了陛下,是要使小性子的。”

  秦琅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置可否,只尝了一口剔了刺的鱼肉,头也不抬的道:“妹妹不懂事是做姐姐的没教好,该罚。”

  苏尽欢将蟹黄玉白羹里的葱花一点点拨开,舀了当中滚烫的不沾葱花的放入青花缠枝碗里,推到秦琅面前:“说来宫事有淑妃、德妃二位姐姐主持,规矩当属端贵嫔为标榜,臣妾哪有甚么好教的?”

  “你怎知朕不喜葱?”白嫩嫩的豆腐裹上一层厚脂蟹黄,金黄玉白的没沾上一丝葱屑。秦琅心中微动容,想起幼时娘亲刘婕妤亦是这样仔细王福,可自从随了秦皇后他却再没选择的余地,便连最难以下咽的葱花也要面不改色的细嚼慢咽。

  苏尽欢微是一愣,才发觉自己下意识将葱撇了干净。她哪能知晓秦琅的喜好,不过是因苏寒山不喜葱,她检点习惯罢了。这话绝不能答出口,她便只意味深长的一笑。谁知秦琅竟然一把握住她正欲收回的手,道:“你便教教她,该如何讨朕欢心。”

  掺了假戏真做的情分,这晚膳吃的着实温馨甜蜜,旁人看来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用过晚膳秦琅便在长明宫歇下了,一宫的烛火照例不曾熄灭,二人在屋内叙话,只留了秦琅的心腹大太监周禄侍候着。

  苏尽欢由云引服侍着沐浴熏香,换了一身烟紫色云鹤纹妆花纱长裙,挽着沾**的发丝,在琉璃屏风后踌躇了良久,探头探脑的张望了一番,只见榻边设下了一张长案,秦琅正伏在案上专心批改奏折。她这才舒了一口气,慢慢走过去。

  接过周禄手中研墨的活,苏尽欢悄无声息的跪坐在案边,目不斜视的望着浓稠的墨汁。这墨锭是上等的松烟墨,泛着幽幽的青紫光华,研来细润无声,香气凝而不散。研墨最讲究力道曲直、轻重有节,愈是上乘的墨愈是考究功力,若没数年苦练绝不能做的如此行云流水。

  “你研墨的本领不错,是陈辅教的?”秦琅手中紫毫未停,眼也不抬的问道。苏尽欢心中一惊,但握着墨锭的手仍稳当当的不轻不重的搅弄着砚中清水,她也未曾抬眼,答道:“是从前一个夫子教的。”

  “心正墨亦正,他很好,肯为朕所用么?”秦琅恰好批完一纸奏折,压在案上待墨汁干透,顺势指给苏尽欢看,冷冷笑道,“朕身边正缺个内阁学士。”

  秦琅这话太突兀,苏尽欢一时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试探因此不敢随意接话,只打眼将奏折细细看了一番。

  折子是秦尚书递上来的,长篇大论写的慷慨激昂,不知情的看来几乎要为其忠志之心而落泪,言简意赅的说来不过是借着内阁学士的幌子塞个棋子到秦琅身边,还冠冕堂皇的请求以科试之举进行采选,可到最后甲一桂冠花落谁家还不全凭秦尚书定夺?

  见苏尽欢没有答话,秦琅又道:“秦尚书连连上了三日折子了,真是好一片赤诚之心。朕若是再不应,他明儿就该联名六部一同参奏了!”

  苏尽欢微微摇头,面上挂着浅笑,只推脱道:“这天下到底还是陛下说了算,一个区区内阁学士,于陛下面前犹若蜉蝣撼树。”

  秦琅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你便这般敷衍糊弄朕?”

  苏尽欢沉思片晌,搁下手中的墨,双手叠在膝头,挺直脊梁坐的端端正正,昂首毫不避讳的望向秦琅的双眼:“陛下贵为真命天子,神威盖世,又锐意图治、礼贤下士,乃一代明君圣主......”

  “收。”秦琅又好气又好笑,屈指一叩她脑门,“朕何时要你变着法夸朕了?”

  苏尽欢眨眨眼:“皆是肺腑之言。”

  秦琅明知她是不肯将她那夫子牵扯进党派之争,但见她这般乖顺讨巧模样竟生不起一丝怒气来,笑骂道:“巧舌如簧,好好磨你的墨。”

  “诺。”

  


  秦琅留宿长明已有三日之久,想是金口玉言不容更变,必要让这七日之幸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了。苏尽欢看的透彻,便也谈不上多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何况不搅浑这池子水,怎瞧的清里头各怀鬼胎的是些甚么鱼虾呢?

  想归如是想,她心底多少有几分不忿,这夜夜胆战心惊不能寐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绿檀引帘进来,一壁侍候苏尽欢盥洗更衣一壁道:“陛下可真疼娘娘,从前陛下鲜少涉足后宫,即便是淑妃娘娘礼聘入宫时也不过三日之幸。娘娘这样好的福分,怎还闷闷不乐?”

  苏尽欢无力反驳,微吁一口气:“哪里又闷闷不乐了,不过有些困乏。属你话多,在外头可不许这样胡言,仔细教人剥了皮去!快些吧,晨昏定省该要迟了。”

  绿檀熟稔的将发髻挽好,吐了吐舌头道:“奴婢省得。昨儿夜里太后娘娘的咳疾又犯了,免了这三日的晨昏定省。三更时陛下还赶往福禄去了,娘娘睡糊涂了,全不记得了?”

  “哦,”苏尽欢意味不明的一笑,“陛下孝心天地可鉴,本宫怎会不记得?”

  绿檀撇了撇嘴,暗道果然主子的心思难测,方才明明是全无印象,这会儿子又强说记得。绿檀一壁将一支赤金翠钿花钗插入堕马髻内,一壁附和道:“可不是么,宫中上下谁不知陛下最重孝道。太后娘娘虽不是陛下.....”

  苏尽欢面色遽然沉下,拍案斥道:“住口!”吓得绿檀手一抖,花钗砸到地上溅出细碎的翡翠粒儿来。绿檀膝一软连忙跪下,口里连连道:“娘娘息怒。”帘外侍候的宫女太监听了吵,也连连并步入内,齐齐跪在地上道:“娘娘息怒。”

  苏尽欢眉峰蹙成一团,起身指着绿檀道:“平日是本宫惯着你们了,愈说愈不像话!你们真当本宫不知外头现今怎么说长明么,呵,恃宠而骄!谁许你们的胆子!平日玩笑两句也罢,只要掌着分寸不过分了,本宫何曾怪罪过你们?原该怨本宫心慈手软,才养得这一帮子乱嚼舌根的奴才!今日再不整顿整顿,明儿是不是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了?徵羽呢,叫她来!”

  宋徵羽是苏尽欢身边的掌事姑姑,十四岁入宫,蹉跎至今已有整十年,一步步从粗使宫女爬到今日的位置实是不易的,非是仅仅如她所说的“万幸”二字能轻易概括。

  云引恰打帘进来,扬声道:“我不过沏盏茶的功夫,谁惹得娘娘大动肝火?这些小蹄子不知轻重,该罚!”云引递上茶盏,轻声抚慰道,“但宋姑姑这会儿子往内务府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再者外头顾婕妤来拜谒,娘娘瞧,不若晚些再罚?”

  苏尽欢恨铁不成钢的蹬了云引一眼,无奈的道:“你啊,就是心太软。”云引是苏尽欢在妄府时的丫鬟,那时她初遭横祸,弟弟靖言也因此性情大变,身边能说话的人也不过苏寒山和云引罢了,因此二人是极为相熟相知的。云引是捏准了她耳根子软,只不过这会儿在气头上,晚些时候气消了这罚也自然不了了之了。

  若是平常也罢,可偏偏是皇帝盛宠之下的风口浪尖上,阖宫上下不知多少双眼巴巴的盯着,苏尽欢自然不得不小心谨慎些。饮一口清茶润了润嗓,青白釉月影纹茶盏搁在案上一声脆响,苏尽欢往软凳上坐下,低眼看着跪伏在地的奴才们,眉峰攒起隐有不忍之意,出口却是决绝:“绿檀口无遮拦、出言不逊,念其初犯,且本心尚善,从轻发落。今日起贬为粗使,无本宫命令不得入殿半步!日后再有效仿者一律发送浣衣局!”

  绿檀泪珠子在眼眶里滚了滚,强忍着不落,一言不发倔强的走了。一众奴才唯唯诺诺称了是,旋即作鸟兽散。

  云引轻叹一声道:“娘娘这又何苦呢,绿檀她心思不坏,只是嘴上厉害些罢了。”

  苏尽欢没好气的瞪眼:“眼下是什么情形,本宫容得她胡言乱语,旁人也容她不成?行了,此事不必再议,请顾婕妤进来吧。”

  顾彤云穿着一身烟紫色刻丝如意纹罗裙,绾着垂云髻,戴着一套红翡翠头面,此时扶着丫鬟夙心的手刻意走的很慢,银步摇颤颤巍巍的闪烁,敛裾拜了一拜:“给贵嫔请安。”

  顾彤云的嗓音极为尖细,落在耳畔不大舒服。她此时已自顾起了身,毫不避讳的将四周一打量,笑着“哟”了一声道:“长明宫果然气派,比臣妾的涵德宫敞亮多了。闻说贵嫔向在佛寺寄居,想是清苦艰辛惯了,如今可还习惯?”

  苏尽欢随着笑了,状似无意的抚上鬓间金簪,指了座与顾婕妤,这才不疾不徐的答:“难为妹妹记挂,宝刹贵地有佛光庇佑是无边福缘,有何辛苦啊?云引,替顾嫔主看茶。”她刻意将“嫔主”二字咬的重了些,笑吟吟的望向顾婕妤。

  “你!”听得“嫔主”二字顾彤云面含薄怒,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同洛宓皆为皇帝潜邸时庶妃,然宠眷之分恍若云泥。明面看来婕妤与贵嫔不过一级之差,然贵嫔称得一声娘娘,婕妤却只称一声嫔主而已。

  云引斟了一杯龙井,低眉敛目的奉上,顾彤云忍着气接了。苏尽欢又问:“外头暑气重,婕妤不在颐和宫侍候楚德妃娘娘,怎大老远来了长明,难不成是德妃娘娘有话吩咐?”

  顾彤云喝了一口茶这才压住火气,她生性嚣张却无脑,因而竟听不出苏尽欢言语里贬义,转念想起靠山楚瑟愈见有恃无恐,挺直了腰杆道:“可不正是德妃娘娘让臣妾来的探望贵嫔的,但瞧贵嫔面色不大好可是病了?若病着可万万不能近陛下的身,仔细耽搁龙体康健!”

  苏尽欢答:“三日前太医才将将请过平安脉,婕妤不记得了?哦——”她故作恍然模样,轻轻一拍腿顺势起了身,走到顾彤云身边,一手搭上顾彤云的肩,“瞧本宫这记性,娘娘以上是半月一请脉,以下便是一月一请,想来正是月中请脉并没有婕妤的份,怪道婕妤不清楚呢。”

  苏尽欢俯身与顾彤云四目相视,勾起一丝冷笑:“劳烦婕妤传话给德妃娘娘,就说本宫好着呢,不牢挂心。”

  顾彤云气的唇齿发颤,重重搁下茶盏,指着苏尽欢道:“你......你欺人太甚!”

  苏尽欢站直了身骨,悠悠吐出四个字:“来人,送客。”

  进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从内务府回来的宋徵羽,她走上前道:“顾嫔主,请罢。”

  宋徵羽送完顾彤云回来时长明宫里已是静悄悄一片,她轻手轻脚走近内阁,见苏尽欢正躺榻上小憩,云引却不知所踪。宋徵羽将案上化了的冰换了,便欲悄悄退出去。

  “徵羽姑姑。”

  宋徵羽抬首见苏尽欢已起了身,便上前一壁替苏尽欢掌扇,一壁道:“奴婢该死,扰了娘娘歇息。娘娘脸色不大好,眼看时日还早,要不再歇歇?”

  苏尽欢抿了抿干涩的唇,摇头道:“不怪你,我向来睡的浅。不必了,一闭眼净是些妖魔鬼怪,扰得人不得清净。”每每梦里总是当日陆府被抄时的情形,火光与血色交映下鬼影幢幢,骇得人手足冰凉。她数年间屈指可数的几次好眠也不过在妄府时,自入了宫来日日梦魇不断,从未停歇。

  宋徵羽一壁替苏尽欢捏肩,一壁道:“娘娘在佛寺里清净惯了,初入宫闱难免不适应,想必过些时候就好了。”

  苏尽欢阖眸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细碎的日光透过窗纸落下斑驳的暗影,映出葳蕤花枝。窗外有一丛青绿繁茂的芭蕉,在烈焰骄阳下卷了叶尖儿,似是有些蔫儿了。院里间或载了湘妃竹和松柏,此时俱是郁郁青青的一片,笔挺而峥嵘。树荫下有一圃六月雪,是前些日苏尽欢特意吩咐移栽来的,这花不娇贵,却独独畏强光,在七月里移植并不是好主意,此时已垂垂然一副将死模样。

  院子后边是宫娥们居住的耳房,在重曦殿的巍峨下显得分外不起眼。宫里规矩森严,耳房亦有分别。贴身侍奉主子的宫女大多是两人一间耳房,余下的统住另一间。

  此时值夜的宫女正在自己房里歇息,余下的各司其职,这一块本该分外安静,然而一间稍大的耳房里却不时传来谈话声。

  房里绿檀正在收拾细软,云引伸手去拦:“娘娘不过一时生气话说得重些,你何故这般赌气,非要搬出去住?好绿檀,这儿孤零零留我一人,夜里岂不可怜?”

  绿檀尚在气头上,甩开云引的手没好气的道:“我本不是住这儿的命,还留下教人笑话么!从哪里来的该回哪里去,不是一路人何必进一个门!”

  原来苏尽欢初入宫时只带了云引一个侍女,绿檀是拨到长明侍奉的宫女,因生的浑源讨喜,且心思简明没有心机,这才被苏尽欢看重抬作了贴身。平日里数她最活泼娇憨,云引也将她当做妹妹一般十分疼爱。

  云引一惊,连忙道:“又说胡话了!同在长明宫的门里,怎么叫不是一路人?”

  绿檀将包裹一系,怒呵了一声道:“你是娘娘的陪嫁,当红的贴身侍女,身份尊贵着呢。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宫女,娘娘欢喜时便用一用,不欢喜了随手可扔到一边。这有什么,从小便没人稀罕我——”她眼眶里渐渐畜了泪,指着云引道,“要你来假惺惺么?”

  反手拭去泪珠,提起包裹,绿檀决然离去。她走的急,横冲直撞,云引被她一撞肩头险些跌坐在地。

  云引失魂落魄的回到内阁时宋徵羽正在案边对库房账目,清点近日来的赏赐,而苏尽欢则一手执了一卷书,一手端着茶盏,悠哉悠哉的打呵欠。

  看到云引回来,苏尽欢适才弃了书,问道:“回来啦?那丫头怎么样?”

  云引摇摇头:“绿檀她执意要搬出去,还说了些奇怪的话。奴婢总觉得,觉得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奇怪?说来听听。”

  云引当即将方才的一切细细讲来,愈讲愈是愁眉苦脸。苏尽欢面色无改,转眼问一旁的宋徵羽:“徵羽姑姑,你觉得呢?”

  宋徵羽埋头在账目上勾圈,头也不抬的答:“绿檀入宫前生在一户不小的人家,爹爹是当县令的。她生母生自商贾之家,自幼家境富庶。可听闻她五岁丧母,父亲抬了臣妾室为妻,从那以后她在家中就备受冷落。当年采选宫女本也不该她去的,但因后母不舍亲女,才教她替家中姐姐去了。她是同批宫女中年龄最幼的,再加上无人打点上下,多年来都是做洒扫的活计,也没少受欺侮。”

  圈完最后一笔,宋徵羽这才歇了歇手,抬起头笑道:“绿檀难得受娘娘重用,风光了没几日又摔回谷底,心中委屈因此说了些浑话。”她将账目递给苏尽欢,又道,“账目奴婢对过了,这几样有些出入,请娘娘过目。”

  苏尽欢未置一词,只接过账本垂眼细瞧。一时间殿内十分寂静,仅有指尖翻过账目时窸窣的碎响。良久,苏尽欢适才笑道:“姑姑这是考校本宫呢?”她随手拾起笔架上的紫毫,轻舔了墨汁,圈圈点点了一会儿,这才将账本递回给宋徵羽,“这些记载与库房有出入,对么?”

  宋徵羽接过账本细细一看,不由得暗自吃惊。她合起账本,垂眼笑道:“娘娘果然聪慧过人,宫中上下事无巨细,皆逃不过娘娘法眼。想必绿檀之事,娘娘心中已自有定论了。”

  苏尽欢意味深长的一笑:“本宫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宫想知道姑姑心中如何想。姑姑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本宫的意思。”

  宋徵羽抬眼去瞧,苏尽欢正弯着眼笑,眸光并不凌厉,是同冰雪初融般的清冽,隐隐又含了分春色将至的暖意。明明是这样温顺端庄的模样,偏又压得宋徵羽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她瞧见了那双眼底藏的极好的恨与不甘,同她如出一辙。

  宋徵羽跪地叩首,口称:“愿为娘娘马首是鞍。”

  苏尽欢喜笑颜开,亲起身去扶:“姑姑快起。”

  宋徵羽顺势起身,浅笑道:“娘娘唤奴婢徵羽就好。依奴婢所见,绿檀虽口无遮拦,但为人直爽,并不似有这九曲心肠,今翻出此言语,必是有人暗中挑唆,欲使长明上下不和。”

  苏尽欢端起茶盏,抿了口半冷的茶,低眼望着青碧沉浮的茶汤,悠悠道:“我眼里啊最是揉不得沙。徵羽,此事便交与你办了。”

  


  宋徵羽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跪了一地的奴才,不疾不徐的道:“这两日风言风语多得紧,可做奴才的就要有做奴才的样子!耳朵只听主子的命令,嘴里只传主子的话,眼睛——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就别看!绿檀出言不逊之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出了这档子事到底是我这个掌事姑姑管教不力,幸在娘娘仁慈,念她是首犯并未深究,但若有再犯者可莫怪我心狠手辣!可听明白了?”

  一众奴才齐声道:“是,姑姑。”

  宋徵羽:“绿檀走后娘娘身边终究短了个贴身侍奉的人,娘娘已将选人之事全权交予我。我会观察几日,谁若有功无过这位置便是谁的。对了——”她有意拖长了腔调,把玩着腕上的玉镯慢悠悠的道,“我近日丢了一串翡翠珠子,不知遗失在哪儿了,你们且帮我留心着。行了,都散了吧。”

  众人齐声称“诺”。稍微伶俐些的人儿已明了宋徵羽的言下之意,如今苏尽欢正得盛宠,她的贴身侍女绝对是个美差,但一串翡翠珠子可不是人人都拿得出手的。

  宋徵羽挑帘回了内殿,低声道:“娘娘,网已经撒下去了。”

  苏尽欢正一手挽着袖口,另手捻着一根银簪,将微微垂下的灯芯挑起。

  “就不知鱼儿何时上钩了。”八宝琉璃灯罩盖回原处,火光跳跃着,映在她眼中,绚烂夺目。

  宋徵羽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娘娘放心,咱们这香喷喷的饵都放下去了,用不了多久的。”

  苏尽欢微颔首:“如此最好,这里云引侍候着就行了,姑姑先去忙吧。”

  宋徵羽前脚出了殿门,后脚苏寒月便来了。她仍穿着一身淡粉蜀锦,面上含着一丝笑意,福身行礼道:“姐姐万福。”

  “妹妹今日怎得空来了?”苏尽欢委实觉得意外,却亦觉欢喜。且不说苏家待她恩重如山,苏寒山更是她心心念念之人,因而她是不愿苏寒月与她有间隙的。

  苏寒月捻着帕子掩唇轻笑,一双美眸顾盼端的是狡黠而娇俏,故作愁容道:“姐姐原是不想我来?也罢也罢,我......”她说着假意转身,提步欲离。

  “哎——”苏尽欢连忙扬了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住苏寒月的手臂,跟着也笑了“姐姐见了你一时欢喜过头,话都不知如何说了,妹妹见谅。”

  苏寒月的手搭上苏尽欢的手背,垂着眼睑低声道:“姐姐,那日是妹妹不好。妹妹想明白了,你我终究是一家人,是应该一条心的。从今往后妹妹再不会犯浑了,姐姐可原谅妹妹这一次?”

  苏尽欢反握住苏寒月的手:“我从未怪你,谈何原谅啊?”

  忽而“喵”的一声猫叫传入耳朵里,苏尽欢适才瞧见苏寒月身后的宫女怀里抱着一只纯白的猫儿。她面色骤然变了,握着银簪的手指着猫儿惊恐的道:“哪里来的猫儿,快快拿远些!”

  苏寒月见状连忙吩咐道:“茗儿,你带着雪媚娘回宫罢。”她轻轻拍着苏尽欢的背,柔声安抚道,“不过是只猫儿罢了,姐姐莫惊。”

  待茗儿抱着猫儿走远了,苏尽欢适才松了口气,接过云引递上的茶压了压惊,只听苏寒月又道:“对了姐姐,昨儿夜里顾婕妤查得有孕,今儿一早端贵嫔便往颐和宫去了,太后和柳淑妃也赐了赏。妹妹想着也该去瞧瞧,但......”

  苏尽欢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扬眉问道:“但如何?”

  苏寒月似是纠结了片晌,终究轻叹一口气:“没什......”

  “当年在王府时德妃娘娘曾小产过,也不知听信了谁人谗言认定是我家主子害了她,从此就变着法子刁难主子。加之前年波斯进贡雪媚娘,德妃娘娘也曾看上这猫,却被主子抢先一步讨去,由是对我家主子愈发记恨,颐和宫的人可从没给过咱们好脸色看!”苏寒月虽是吞吞吐吐,她的贴身侍女酒儿却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一番话说的义愤填膺。

  苏寒月连忙温声斥道:“酒儿,够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提它作甚?”

  苏尽欢当下了然知晓苏寒月此行之意,搁下茶盏道:“无妨,今日我陪你一道去便是,恰好拜会德妃一番。”

  “当真?”苏寒月喜出望外,连忙挽了苏尽欢的手臂,垂着眼睑一副温良模样,带着些许羞涩的笑,“有姐姐在我就安心了。”

  颐和宫乃西六宫之首,正殿朝阳殿乃德妃楚瑟所居,东厢咏絮阁乃婕妤顾彤云所居。顾彤云向来无甚城府,加之跋扈嚣张,在府中时便树敌无数,好在依附着楚瑟这颗大树方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而楚瑟也乐得养着她,见谁不爽了便放她出去咬咬,二人联手之下不知多少人遭过殃。

  苏尽欢与苏寒月将将踏入颐和宫的门槛,却见朝阳殿门口立着的小宫女三两步走上前来,稍一屈膝,神色很不客气的道:“见过贵嫔、婉仪。德妃娘娘有吩咐,顾婕妤有孕在身不宜操劳,今日不见客了,二位主子改日再来吧。”

  酒儿忿忿的道:“紫玉,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同我家主子说话!怎的端贵嫔见得,我家主子便见不得?”

  紫玉嗤笑一声道:“阖宫皆知端娘娘一心向善,大慈大悲,自然见得。而你家主子——”她眼见苏寒月神色愈发难看,碍着苏尽欢的面倒也不敢太过造次,便将话锋一转,“酒儿,你又算什么东西,胆敢在德妃娘娘的颐和宫前造次?”

  酒儿愈听愈气,指着紫玉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苏寒月轻轻扯住酒儿的手,微微摇头:“酒儿,不得无礼。”

  “主子,你看她......”酒儿愤然一甩袖,垂着头生闷气。

  苏尽欢望向面露得意之色的紫玉,不疾不徐的道:“既然顾婕妤身怀六甲,诸事不便,那便罢了吧。本欲拜会德妃娘娘一番,不曾想颐和宫的门槛高,这般难进,本宫便不叨扰了。”她侧首望向苏寒月,抿唇笑道,“本宫入宫这些时日还未曾拜会过柳淑妃,有劳妹妹陪本宫走一遭含章宫了。”

  苏寒月知她这是在替自己解围,甚至不惜得罪德妃。她连忙扶住苏尽欢的手臂,感激的笑道:“妹妹自当恭从。”

  望着二人携手远去的背影,紫玉冷哼一声转身走入殿内,将方才的情形添油加醋秉明,又道:“娘娘,苏贵嫔人都到颐和宫门口了却不进来拜会娘娘,还说颐和宫的门槛不好进,要去含章宫拜会淑妃,这分明是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楚瑟正倚着贵妃榻,手中握着一卷乐谱细细研读,闻声弃卷坐起身来:“哦,她当真这般说的?”

  紫玉连连点头:“可不是么,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苏贵嫔如今最是得宠,连带着婉仪也......”

  “最是得宠?比本宫还得宠么?”楚瑟冷笑一声打断了紫玉的话。

  柳曦月自命清高,最不喜奴颜媚骨之人,更不屑摧眉折腰博恩宠。洛宓端庄自持,温婉大度,向来偏居一隅与世无争。顾彤云胸无城府且骄横任性,素来不为秦琅所喜。至于苏寒月,以庶出之身陪坐末席,可谓人微言轻。而楚瑟有楚家和楚太后的鼎力支持,连秦琅也不得不忌惮她三分,六宫之中几乎无人可与她争锋。

  而如今,苏尽欢横空出世区区数日光景,便成了这宫中最是得宠之人,稳压她楚瑟一头?楚瑟岂能咽下这口气!

  紫玉惊觉自己失言,顿时面色惨白扑通跪下:“奴婢失言,奴婢失言!恳请娘娘恕罪!阖宫上下谁人不知陛下最宠爱娘娘了,这苏尽欢不过一时得意,如何能与娘娘相比?”

  楚瑟神色晦暗,唇边隐隐带着一丝笑,柔声询道:“紫玉,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当奴才的最是了解自己的主子,紫玉连忙将头抵在地上颤巍巍的答:“回禀娘娘,从府中至宫里,已有七年零三个月了。”

  楚瑟轻笑一声,起身走下殿来。曳地的裙裾铺展开来,一朵朵金丝绣成的芙蓉花遍地而开,华丽而炫目。她面上含着笑,声音柔和低醇:“你倒是算的精细。那你可知,为何七余年了,旁人都步步高升,你至今却只是个殿外洒扫的宫女,连入内殿侍奉的资格都没有?”

  紫玉跪爬到楚瑟脚边,不住叩首:“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侍奉娘娘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娘娘就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楚瑟微抬手,两个宫女便垂首走上前,一左一右将紫玉架起来。

  紫玉见状连忙望向楚瑟身旁的贴身宫女青玉,哽咽道:“青玉,你我二人相识多年,一同侍奉娘娘,你最是明白我的,你快替我向娘娘求求情!”

  青玉蹲下身,埋头细细整理好楚瑟的裙裾,面无表情的道:“当奴才的生来便是侍奉主子,讨主子开心。你却满心讨赏、急功近利,反而惹得娘娘不愉——”将褶皱一一抚平,她这才起身望着楚瑟道,“失职为其一,嚼舌根为其二,轻者杖三十贬为杂役,重者杖五十驱逐出宫,请娘娘定夺。”

  楚瑟满意颔首:“本宫也非不讲情义之人,便小惩大诫以儆效尤罢。”

  紫玉闻言,霎时间心如死灰。她早该知道的,人心易变。眼前的青玉已经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青玉了,不是那个受了欺负会找她哭诉的小丫头了,而她却还是那个心直口快的傻子,所以注定青玉成了德妃身边的大红人,而她卑微如蝼蚁。

  一步错,步步错。

  


  最终紫玉被杖责三十大板,并被贬为浣衣局杂役,从此不得再踏进颐和宫。

  青玉走进殿内时,外头的惨叫声还未停止,然她眼都不眨,似是完全无动于衷,撩开珠帘行至德妃身边,“娘娘,虽说紫玉讲话不知进退,但女婢以为苏贵嫔此人不得不防,她初入宫便能得皇上如此恩宠,留着她日后必定是个祸害。”

  闻言楚瑟放下手中乐谱卷子,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突然道:“听说苏贵嫔在宫外用一首曲子便成功夺得了皇上的欢喜,想必那首曲子不同寻常。”

  青玉欲言又止,不解道:“……娘娘不担心吗?”

  “担心?”她冷笑着从榻上起身,缓缓行至窗前又回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青玉,半响:“本宫记得前年的时候波斯进贡了一只雪媚娘,现在在苏婉仪那儿?”

  青玉疑惑不解了一阵,触目到自家娘娘的眼神,遽然恍然大悟。

  随即展开笑颜,“那蜜儿也该发挥她的作用了。”

  ……

  又说苏尽欢,领着苏寒月离开颐和宫后,两人便一同相携前往柳淑妃的含章宫,酒儿还在为自家主子刚才遭受的待遇一路忿忿不平,被云引劝导了一番才总算安静下来。

  “姐姐,刚才姐姐为了妹妹不惜得罪德妃,妹妹很是感激,只是,德妃那人向来狠毒,不是个善茬儿,只怕是今后不会放过你……”

  闻言苏尽欢眼中一丝恨意一闪而过,不过很快便被隐藏起来,不以为意浅笑道:“妹妹也说了德妃不是个善茬儿,既如此,不论我今日有没有做这件事,她也会找上我的。”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现在独得皇上恩宠。

  “话虽如此,可妹妹依旧过意不去。”她轻蹙着眉,似是烦恼忧愁。

  见状苏尽欢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面对着她,郑重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妹妹万不可如此想,且不说你我是姐妹,理应一致向外,你苏家与我有恩,我做这些亦是应该的。”

  闻言苏寒月不再多说,只是眉头依旧紧皱,不知又在想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含章宫。

  云引上前通报了一声,没多久她们便被引领进去,并没有被为难。

  早前便听说柳淑妃为人豪爽,做事磊落,如今看来所言不假。

  行至内阁,苏尽欢和苏寒月还未见到其人,便听到她爽朗的笑声,“本宫还以为,近日大家应该都会聚到颐和宫顾婕妤那边,怎么,苏贵嫔和苏婉仪莫不是走错了路?”

  话语嚣张但并未带有敌意亦或者傲气,这令苏尽欢不由的对这传说中唯一能够和德妃对抗的奇女子产生了好奇。

  踏进门槛,苏尽欢终于得以见到她的真面目,与楚德妃的华丽装扮相比,同是妃位,这位柳淑妃的装扮可就质朴多了,至少让她看着舒心。

  “见过淑妃。”

  苏尽欢和苏寒月一齐低眸俯身向对面柳淑妃行礼,然等了半响也不见那淑妃喊他们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果然这淑妃确实是做事我行我素,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她不叫起,苏尽欢同众人自然也就半屈着未动。

  苏尽欢跪了半响神色未见半点怒气,自始至终都平淡无波,直至淑妃邀她们坐下。示意她的贴身宫女奉茶。

  “说起来,本宫还是头回见到苏贵嫔真容,果然是个标志的美人儿,怪不得能让皇上对你另眼相待。”说罢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苏尽欢,听说她自小体弱多病,可今日一看,但是一点没看出来。

  苏尽欢故作不知,低眸温顺着道:“淑妃娘娘说笑了,嫔妾刚入宫,皇上不过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才稍稍上心,自然比不得娘娘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闻言她娇噗一声笑出来,拾起茶杯抿了一口,而后冷眼看着苏尽欢道:“本宫不是楚德妃,一向不喜欢别人对本宫阿谀奉承,贵嫔你不用如此恭维本宫。”

  苏尽欢知她是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是要巴结她了。也是,柳淑妃一向不喜欢参与后宫争端,更别说拉帮结派,现下苏尽欢的一句话让她误以为她是来投靠她的,自然对她没好脸色。

  怎么说适才在颐和宫苏尽欢才帮了她解围,眼下看柳淑妃误会苏尽欢,苏寒月赶忙开口:“姐姐说进宫已有些许日子了,却还未来拜谒过淑妃,于理不合,所以今日特意让嫔妾带路,来给娘娘请安的。”

  话罢她与身旁的苏尽欢对视了一眼,而后会心一笑。

  柳淑妃看到二人的小动作,有些惊讶,倒没想到在这儿后宫还能看到这难得的姐妹情。

  只是,就不知道这份感情能维持多久了。

  微微挑眉,放下手中茶盏,“本宫听说苏贵嫔自小便在道馆里生活,应该和苏婉仪没见过几次面吧?”

  苏尽欢:“确实如此,不过嫔妾和妹妹就算不能时常见面,感情依旧深厚。”

  “不知苏贵嫔在道馆那些时日都在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嫔妾自小便身体不好,每日除了晨起和师傅打坐,就是在佛祖面前抄写经文,以祈求平安。”

  “看苏贵嫔这气色,看来这抄经文很有作用。”

  苏尽欢看她总是没事找事聊,也乐得和她唠嗑,“心诚则灵。”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她莫名觉得这位柳淑妃眼神干净,和后宫里其他女人不一样。

  在含章宫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苏尽欢便和苏寒月起身离开了,本来也没什么事找她,眼看着就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总不能等她叫她们留下吃晚膳。

  出了含章宫,苏尽欢便和苏寒月分开了。

  苏尽欢领着云引回到长明宫时,已渐入黄昏。

  一进内阁宋薇羽便一脸凝重的走过来,看了眼云引,云引立马识趣道:“主子,奴婢先去给您准备晚膳。”而后走了下去。

  等人走后,苏尽欢才看着宋薇羽询问:“鱼儿可是上钩了?”

  宋薇羽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价值不菲的镯子递给苏尽欢,皱着眉阴沉着脸,“没想到,那人竟然会是蜜儿。”

  苏尽欢接过镯子细细一看,果然质地不错,“以蜜儿那丫头,应是买不起。”她意味深长一笑。

  宋薇羽点头,“蜜儿那丫头入宫前生在一户普通的人家,自幼家境贫寒。也因此,父母把她卖进了宫,多年来一直做的都是洒扫的活计,以她的俸禄怎么样都应该买不起这物件。”

  苏尽欢垂眼笑道:“除非有人收买了她。”

  “奴婢正是这个意思。”

  话了宋徵羽抬眼去瞧苏尽欢,想知道她的反应,却见她正弯着眼笑,似乎并不生气。

  然仔细看会发现,她眸光温和中带着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清冽,却又隐隐含了深不见底的冰冷。

  明明是这样温顺端庄的模样,偏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那双眼底藏的极好的恨与不甘实在让她好奇,自家主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不符合年龄的心思。

  “姑姑,既然人已经找出来了,今后便劳烦姑姑多密切关注她的举动,有什么事及时禀报。”

  宋徵羽看她说得客气,忙态度更恭敬道:“主子放心,奴婢会盯紧她的。”

  苏尽欢端起茶盏,抿了口半冷的茶,低眼望着青碧沉浮的茶汤,想起了什么,皱眉道:“陛下应该快到了,准备一下迎接他吧。”

  宋薇羽看她表情不似开心,心里疑惑,陛下来自家主子怎么看起来如此忧虑?

  没有多问,下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晚上,苏尽欢刚用过晚膳,躺在塌上看书的时候,秦琅进来了,因云引没有通报,她又看书看得认真于是没有发现某人已经打量了她许久。

  直到她放下书,抬眼放松眼睛时才发现对面坐着的秦琅。

  她一慌,赶忙起身整理衣服作势要请安,却没想到因太慌乱,人从塌上下来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关键时刻她扑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辈子还没和人这么亲密的接触过,绕是镇定如她,脸蹭的一下也红了,低着头一脸不知所措。这会儿推开他的话,一定会被他看到自己的窘态,可若不推开他,两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实在不妥。

  纠结了一阵,还是秦琅先扶住她站定,“还是头回见到你如此冒失。”他脸上带着一抹轻描淡写的笑。

  苏尽欢尴尬的别过头去,故作镇定道:“陛下怎么过来也不传人通报一声,臣妾好做准备,免得怠慢了陛下。”

  秦琅眼中闪过一丝稀奇,“什么时候爱妃对朕这么上心了,竟还会为了朕早作准备?”

  今夜他有事耽搁所以来晚了,如今看来,有人这是不开心了?

  苏尽欢语塞,竟无言以对。她那哪儿是用心,只是随口一说罢了,竟然还被他打趣儿……

  秦琅目光一转,落到地上那本刚刚被她弄掉的书上,拾起随意翻看了一眼,竟是账本。

  他惊奇,“爱妃还会看账本?”

  “会一些。”她淡定地抽回他手中的册子,放回塌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主动开口:“陛下可要歇息了?”

  “你困了?”

  他用的是“你”,似乎语气突然就亲昵了许多。

  苏尽欢有些别扭的摇头,“臣妾还要看点书,陛下日理万机,应该早歇息才是,我让云引进来替您收拾。”

  闻言他脸上突然绽放出了一丝微笑,“不用麻烦云引,爱妃不可以亲自动手?”

  苏尽欢笑容僵住,要她替他宽衣解带?

  这不在他们的约定之内吧……

  “好了,不逗你了。”他突然恢复正经模样,走到塌前躺下,懒懒地看着她,“听说你今天去了颐和宫被拒之门外?”

  苏尽欢看了他一眼,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点头:“是,听闻顾婕妤怀了龙胎,于情于理,臣妾都应该去看望,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点小事,惹着了德妃娘娘。”

  “所以你为了气她,跑去了含章宫?”他一脸了然地接过她的话。

  “陛下这可就冤枉臣妾了,臣妾本来也是要去含章宫看望柳淑妃的。”

  “不管如何,德妃那人,一直以来都仗着她娘家人在后宫里兴风作浪,你刚来就惹着她,恐怕今后日子不好过。”

  这话傻子都听得出来,带着幸灾乐祸意味,苏尽欢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德妃能如此威风,还不都是陛下的功劳。”

  “那你可真错了,这可和朕完全没有关系。”他一脸无辜地摊手。

  楚德妃的背后不仅有她的尚书令父亲在前朝掌控,更有楚太后在后宫相助。

  这其中利害关系其实苏尽欢比谁都懂,甚至于连秦琅都在忌惮楚德妃的背后势力,打击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给她撑腰。

  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什么又低眸浅笑着说道:“忘了恭喜陛下喜得龙子。”

  她突然话题一转,秦琅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看她表情温和,眸中带笑,不由心情郁结,她这态度怎如此令人不爽?

  并不打算继续她这个话题,从塌上起来,朝床铺走去,“替朕更衣。”

  苏尽欢无异议,跟在他身后,走进里屋,全程低着眉脸,小心翼翼地帮他脱外套,末了,刚要离开却被他拉住手,“陪朕睡觉。”

  苏尽欢回头看他,一脸为难,他们只是“契约”关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看她表情,秦琅知道她在想什么,扬了扬眉,故作不知地询问:“爱妃想什么呢?”

  “陛下累的话,先行休息吧,臣妾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过后再睡。”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现在先睡觉。”

  “可是——”

  “嗯?”

  他一个上挑的尾音,显示着自己的不悦,苏尽欢当即不敢再说出推脱的话。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人一同躺在床榻上。

  苏尽欢刻意离他远远的,拘谨着不敢乱动,也没什么睡意,只能睁着眼睛发呆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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