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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一世锦绣

麻姑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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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追书云   主角: 麻姑子李老爷   更新: 2022-05-01 17: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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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麻姑子李老爷《重生之一世锦绣》讲的是前世她是人人唾弃的叫花子,满脸痘疤,心智痴愚,卷入离奇的凶杀案,直到冤死前的最后一秒,神智突然清醒过来,经历过的种种在眼前历历重现重生后,她是凉朝第一富豪的独女,还与当朝的八亲王世子定有婚约焉知非福,太平盛世的背后是蠢蠢暗流,前世里那场倾覆她整个家族的悲剧,就在下一秒即将发生!掌家主中馈,为家学营运推广,为自家商铺拉票打榜,在官场纵横捭阖,智斗渣男怒怼武将,顺便谈个恋爱撩个男神,无所...

精彩节选


李老爷看着前面紫珠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
紫珠今天穿着一条红纱杂裾垂髯裙,露出香雪一般的脖颈,衣带飘飞,裙裾袭地,一只白腻酥手抚过拱桥石栏,头上一只玉莲花步摇轻轻颤动。
这是整个凉朝最美的侍妾,养在凉朝最奢华的宅邸里,真可谓金屋藏娇了。
李老爷捋捋胡子,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若不是四年前遭逢大火,他也不会以五十钱的贱价买下这宅子。
幸好,宅子里只有几处房屋烧毁,稍加修葺,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宇恢弘。
竟似有灵性,能浴火重生一般。
可惜,宅子尚可重生,人就不同咯。
李老爷轻笑了一下,又看周围,素来听闻殷宅中最美的地方就是花园,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这花园占地数千亩,一步一景,宛若蓬莱仙岛一般。
李老爷前面还有十来个姨娘。
他们行至池塘边,忽然有人远远地追过来,口中还大喊着,“水!
快!
跳进水里!”
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叫花子,无名无姓,因她满脸都是痘疤,不知被谁起了个“麻姑子”的诨号。
园中的丫鬟和家丁见她一路跑来,无不在小声议论。
“哟,这是老爷新纳的姨娘?”
“呸,就她也配?

那一脸麻子,我都嫌恶心。”
“你们没听说吗,好像是杀了人,差点要砍头的,老爷好心才把她赎回来。”
“吓死人啦,老爷为什么要收留这种人呀!”
此时麻姑子已经穿过石林、赶上了拱桥。
偌大的石林、常有丫鬟在里面迷路,她却能径直穿过,似乎对这宅子各处都分外熟悉。
“水里!
水里!”
她边跑边喊,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被她吸引过来,围到了池塘边。
李老爷被一众姨娘簇拥着,正款步走在桥上。
麻姑子冲过去,一把揪住走在最末的姨娘,把她朝桥下的池塘推去。
不知是那女子生得娇弱,还是没有防备,竟一下子从桥上翻下去,“噗通”一声坠入了池塘。
姨娘们顿时尖叫起来,你推我挤地向桥另一侧退去,却没有一个要去救人。
“紫珠!
紫珠!”
老爷被众人推搡着连连后退,大声喊叫着。
“水里!
水里!”
麻姑子又来扯人,众人一哄而散,只有李老爷的宽袖被麻姑子一把揪住。
“快!
水里!”
麻姑子两手死死拽住李老爷的袖子,岌岌催促着。
她的头发有几簇被烤焦了,脸上也有炭灰,白色的饭粒和红色的胭脂点缀在一张泥脸上,表情像是发了癫狂,李老爷只觉得又怕又恶心。
身材如此瘦小,力气却是出奇的大,他竟无法挣脱,在她的拉拽之下几乎要栽倒下去。
再看周围,数十个丫鬟、家丁都在桥下,仰头看着他跟一个发了疯的叫花子拉拉扯扯。
李老爷一股气血直冲头顶,猛地一挥袖子,大吼道“滚开!”
麻姑子应声从桥上摔下去,向桥下的假山砸去。
后脑勺上一阵麻木,剧痛悠悠蔓延开来,她睁开眼睛,分不清眼前是血,还是红霞中的虞美人。
…… 一天前的清晨,洛阳城外的无名山包上。
麻姑子仰头站在齐腰深的花丛里,那时她觉得,这会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一天。
她的胃愉快地消化着一整只馒头,白花花、软绵绵的,烫得她嗷嗷直叫!
上山前,烟儿还给了她一只沉甸甸的锦缎钱袋,这是她第一次触摸钱币!
烟儿特意嘱咐她,今日要多采些花,不用急着回去。
天色还早,她已经用草绳扎好一大捆虞美人。
她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别说采虞美人,就是娘子要这整座山,她都能为娘子驼回城去!
身后是漫山遍野的虞美人,无人管束,它们生长的格外肆意,密密层层,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麻姑子一脚深、一脚浅的在花丛中穿行,尽可能的动作轻柔。
虞美人的花瓣极其柔软,轻轻一抖就会碎裂,娘子见了,一定会不高兴。
她的眼前浮现娘子的身姿——迟迟懒起,看到床边新采的花儿,嫣然一笑——想到娘子的笑靥,麻姑子也傻呵呵地笑起来。
脚边有一朵蔫蔫的花枝,必是被昨夜的大雨打折的,她把它拾起来插入头发里。
她不记得自己几时洗过头发,花枝在缠结的枯发里穿梭,疼得她龇牙咧嘴。
飞霞流火,山脚下偌大的城池宛若沉浸在火海之中。
官道盘绕在山脚边,沿着山脉两头纵伸,是进出洛阳城的必经之路。
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麻姑子躲进了树丛里。
一队人马出现在官道尽头,似乎是要进城的,领头的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身后跟着百来余人,前面的手持乐器,后面的举着或挑着红漆木板,木板上放着各种稀罕物件,都用大大的“囍”字剪纸盖着。
官道的另一头,又正好有一对人马出城,这队人马清一色穿着深红的丝绸礼袍,只有领头的人身着藏蓝色的官服。
队伍前面的十余人都骑在马背上,后面跟着百余人的鼓乐队伍。
鼓乐队后面,一顶贴着金箔的红漆八抬大轿很快攫住了麻姑子的视线,金箔的光蛰疼了她的眼睛,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两队人马很快在官道上狭路相逢。
两边领头的人都没有下马,鼓乐声戛然而止。
双方僵持半晌,进城的那边先开了腔。
坐在枣红马背上的大汉一拱手,说到:“各位有礼,我等此去洛阳城纳征,恐误了吉时,还请各位爷让个道。”
“大胆!”
对面出城的阵队中立刻有人呵道,“你们什么来头,胆敢让王爷的人让路?”
那人话还没说完,八台大轿中忽然有人轻声唤到,“烟儿——”声音格外娇柔,却极具威慑力,两边的人马立刻噤若寒蝉,谁也没敢再多说话。
一直伴随在轿子旁边的丫鬟立刻将耳朵附到轿窗旁,少顷,才柔声说道,“我们小姐说了,今天是大喜之日,不要冲撞了喜气,就先让他们过吧。”
轿子前后的众人听了这话,都显出迟疑的神色,窸窸窣窣交头接耳起来。
“让!”
队伍最前端,身着藏青色官服的人喝令到。
他一手高举长刀向众人示意,一手扬起缰绳扯住马头,身后的人只得跟着、向官道旁边的草丛中退去。
麻姑子眼看着两队人马艰难的一退一进,尘土飞扬,忽然觉得那轿子里的人说话声音有些耳熟。
再看轿子旁站着的丫鬟,怎么越看越像烟儿?
她心中猛地一缩,好不容易积满的快乐,就像灯下聚集的飞蛾,乍然间惊起四散了。
天色倏尔暗下来,麻姑子不知自己这样呆站了多久,一滴雨珠打在她的额头上,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转眼间阴云密布,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娘子一定等她等得急死了。
麻姑子拔腿就冲下山去, 倾盆大雨顷刻而至。
城中本来已经开起了热闹的早市,被这暴雨一浇,商贩四下奔逃,街道上很快就空无一人。
麻姑子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雨帘里,向一幢点着栀子花灯的朱漆高楼冲去。
楼前牌匾上有三个金粉大字,“露华轩”,可惜她并不识得。
站在楼前台阶上的老板娘一把拦住了她,劈头盖脸得打过去,“哎哟你个臭花子,看看你脚上的泥,脏了我的织皮,谁给你赔呀?
!”
麻姑子任由她捶打自己,无数次的经验让她明白,如果自己遮挡或者反抗,只会招致一顿更加凶狠的教训。
她的脸上本就沾满污垢,即使被打得红肿皲裂,也不会被旁人发现。
许久,她感觉老板娘的巴掌力道越来越小,知道她打得累了,才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睛,小声嗫嚅道,“娘、娘子在……” “滚!
滚!
滚!”
不等她说完,老板娘已经扭头走开。
麻姑子如获特赦,一溜烟跑上二楼,径直跑向回廊深处的雕花隔扇门。
门上挂着一只红线穗子,那是娘子怕她误闯别的厢房,特意做的记号。
麻姑子在门前刹住,却莫名的不敢伸手推门。
她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得透湿,紧紧贴着皮肤,此刻才感到森森寒意,不由得打起哆嗦来。
那衣服她不知穿了多少年,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补丁交叠在一起,补丁上又磨出了许多破洞,裤子一边长及脚踝,另一边却短得多——那是几年前被一条疯狗撕扯造成的结果——露出一条长满疥疮和脓包的小腿。
“滴,滴”,雨水顺着她参差不齐的裤边滴下来,回头一看,红木楼梯一路上都是她留下的泥水渍,颜色竟鲜红如血。
她这才想起背上的虞美人,赶紧松开草绳。
草绳本就不够结实,支撑了一路,到此时终于截截断裂,大捧大捧的花枝一下子散落下来,麻姑子瘦小的身体瞬间没入红色的泥沼之中。
无数虞美人的碎末混合着雨水,软塌塌的流泻下来,沿着雕花回廊,向红木楼阶蔓延过去。
她脑中“嗡”的一声作响,随即扑倒在花泥里,胡乱的伸手摸索,希望能在泥水中寻到一朵完整的虞美人,却连一片完整的花瓣都找不到。
泥水坠落下去,滴到了客人的脸上。
麻姑子呆坐在虞美人的齑粉之中,听到客人的咆哮,老板娘的连声道歉。
楼梯上已经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又要挨打了,却一步也挪不开腿,只觉得脑中空空的。
——“嘎吱”,挂着红穗子的隔扇门忽然开了。
麻姑子像是魔怔了一般,慢慢起身,朝那扇虚掩的门走去。

胡人入关数余年,洛阳城中的歌舞坊凋敝过半,歌姬大多都被下卖为奴为妾,唯有露华坊的生意越做越好。
胡乐曼妙,胡姬丰娆,往年满城的牡丹花竟一朵也不开放了。
人们都说,是胡女摄人魂魄的妖法惹恼了天上的花神娘娘,收回了“洛阳牡丹,名满天下”的天赐恩泽。
数年间,洛阳春无颜色。
如今又是春天,纳征的队伍进入洛阳地界,却只见满城飞花,与漫天红霞相映生辉,煞是好看。
“传闻洛阳的牡丹已经几年没有开过了,莫非是讹传?”
队伍中的一个马夫小声说道。
这是一支从南方来的人马,全都锦衣华服,他们的家主是南方一个显贵的世家子弟,特命他们不远千里,北上洛阳来下聘礼。
眼看着就要入城了,没想到天色大变,一场暴雨顷刻间已经来了。
他们只好躲到城门口的一个茶摊边休憩。
满地零落的花瓣,掌事的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又想起方才在官道上遇上的那顶红轿子。
“喲,这就是传闻中的洛阳牡丹?”
马夫操着南方口音,拈起一片花瓣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殷红的花瓣像一簇火苗,似乎随时会蹿上他的络腮大胡。
“傻瓜,这可不是牡丹,这是虞美人!”
一个见过些世面的挑夫笑道。
“客官好见识!”
茶铺的老板来给一行人倒茶,谄媚的笑道,“如今这洛阳城里,遍处都是虞美人花!”
“欸?
都说洛阳城是牡丹之都,怎得如今全都改种虞美人了?”
“嘿嘿,这……”老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珠子在松垂的眼睑下面滴溜溜直转,似乎是在斟酌,许久才道,“遍种此花,自然是为了,喜爱这花的那个人!”
“想必,是个美人吧?”
马夫揶揄道。
众人一阵哄笑,老板也跟着讪笑起来。
眼见雨渐渐停了,队伍重新启程。
洛阳城中的早市因为暴雨早早的散了,街道上只有懒懒的几个商贩在收摊。
纳征的队伍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跨进了城门。
管事骑的枣红色骏马膘肥体键,鎏金佩饰闪着耀目的光辉。
乐师一路弹奏不止,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动地,凉朝本就人口稀少,即使是名都洛阳,往日里也是冷冷清清。
许多孩子出生起还没见过如此这样热闹的场面,都跑出来围观。
乐师的队伍后面是抬着聘礼的家丁。
依照礼制风俗,聘礼不能用马车搬运,只能列于红木礼盘中,由家丁肩挑手抬,方显庄重。
列在最前面的礼物是一张完整的鹿皮,后面是礼金,龙凤礼饼,珍奇海味,三牲,帖盒,香炮镯金等物,全都按照古制一应俱全。
凉朝开国以来战乱不断,能有如此人力和财力的家族,实属罕见。
围观人群中深眸碧眼的胡人不在少数。
这群远客早就听说,如今洛阳城中胡人过半,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行过一座石桥,掌事向桥边的路人拱手问道。
“请问露华坊怎么走?”
被问之人还没说话,却先怪声怪气的笑了起来。
“露华坊呀,好说,你瞧,东石桥的西边,走到女肆,”话还没说完,跟着他后面的妇人已经揪住他的耳朵,男人疼得哎哟直叫,硬生生被妇人拖走了。
队伍中的乐师和家丁见此情景,面面相觑。
这露华坊,难道是个烟花之地?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立刻响了起来,掌事的厉声咳嗽了几下,才镇住他们。
进入女肆,胡姬像蝴蝶一样扑面而来,将一众人团团围住。
异域的袅袅香气勾得众人心猿意马,险些忘记了差事。
虞美人的香气越来越浓,花瓣满径,花丛深处,一幢琉璃瓦朱红门的高大楼阁终于露出真容。
露华坊门前来客络绎不绝,似乎整个洛阳城的人丁都聚集在这里了。
门旁的拴马石边还有几队人马,想来也是来纳征的。
掌事的下了马,对站在台阶上的半老徐娘作了一个揖,“敢问,可有一位姓羽弗的娘子住在此处?
我们是来纳征的。”
掌事一路上都没有提起过娘子的名讳,众人这时才知道,原来家主下聘礼的这位姑娘,有一个胡人的姓氏!
莫非,还是个胡姬?
“哟,敢情又是来找虞娘的。”
那妇人立即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随手往门边一指,“先候着吧,想见虞娘的人多了,婆子过些时领她下来。”
掌事见状,低头在贴身的衣服里摸索了一阵,捧出一样宝物,呈给妇人看。
“我家主人说了,虞娘见到此物,自会出来相迎。”
妇人的脸被那宝物绿莹莹的光照亮了,掏出丝帕蘸了蘸嘴唇,轻声说道,“随我来吧。”
虞娘的房间在二楼,沿着花香就能找到。
他们刚走到回廊拐角,忽然一个小丫鬟冲过来,差点跟妇人撞了个满怀。
妇人一把抓住那小丫鬟,厉声训斥道,“要死啦,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小丫鬟仓皇抬起脸来,脸色煞白,发丝凌乱,身体止不住的哆哆嗦嗦。
妇人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瞪着小丫鬟问道,“虞娘人呢?
!”
“虞,虞娘她……”小丫鬟的嘴唇还在觳觫。
妇人一把推开小丫鬟,快步穿过回廊,走到挂着红线穗子的雕花隔扇门前。
门虚掩着,妇人先是贴着耳朵听了听,见屋里没有响动,这才挥起拳头,捶门喊道,“虞娘?
虞娘?
快开门!”
隔扇门被捶打的簌簌发抖,过了许久,屋内仍是一片死寂。
她正想推门而入,不经意的一低头,才发现门缝底下,一团绯红色的东西像蛇一样探出了头来。
乍看之下,妇人还以为是屋里的花瓣洒落出来了——虞娘素来喜欢在厢房里摆弄花草,下人们时常抱怨,说满地的花瓣难得打扫——直到那殷红爬上了她的尖头鞋,她的脚趾感到有些湿润,又有一丝甜腥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才知道,出了大事。
房门被猛地推开。
老板娘眼前是一泊尚未干涸的血泊,中间横躺着一个男子,瞳孔涣散,半截玉簪插在松散的发冠里,身上的鹅黄丝绸软袍上插着一把剪刀,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
老板娘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掌事的人站在她身后,呆若木鸡。
隔扇门外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小小的厢房即刻被冲进来的衙役挤得满满当当。
狱吏们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刺得老板娘眼睛生疼。
她连连后退,脚步踉跄,脚跟忽的踩到了什么绵绵软软的东西,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鞋底上浸满了鲜血。
离她的鞋跟不足半尺远的地方,是一只软塌塌的手掌,手指蜷曲着,大拇指上还有一只花纹精美的羊脂玉扳指。
老板娘面如纸色,手脚都开始战栗,眼角余光看见一双黑底青边的长靴迈进房门,她知道只有衙门里的捕快会穿这样的长靴。
捕快进屋后立刻查看了尸体,男子脉息全无,他又查看了一下屋内各个角落。
一个衙役凑到他耳边,“头儿,死者是张大人的三公子。”
捕快即刻伸手示意他不要多嘴,继而大声喝令到,“屋子里的人,全都给我带回去!”
“唉哟——李捕头,慢着点,慢着点。”
老板娘这才回过神来,憋着嗓子长叹一声,一手轻轻搭在捕快的肩膀上,一手拈着兰花指,对身后跃跃欲试的衙役们摆了摆手。
尽管她竭力克制,声音还是生硬刺耳。
“冤枉呀!
奴家这也是刚刚才进屋的呀!
——喏喏,这些人,都可以为奴家作证的呀!”
她指向站在门外的人群,人群中有来摆饭局的本地富商,也有打干铺的穷酸旅人,甚至还有一些没接到客的姑娘和杂役。
露华轩每日宾客满门,鱼龙混杂,只要出得起钱,什么样的人都有。
至于那些偷偷来此厮混的达官贵胄,不能露脸,此刻都心惊胆战的躲在各房里,等着风波快些平息。
捕快没有听老板娘嗔怪的叨叨絮语,他的眼神聚焦在厢房最里侧的紫檀木架子床上。
床缘掩映在密密丛丛的虞美人中,珠红色的幔帐似乎在微微发抖。
捕快慢慢靠近架子床,正要伸手去掀那幔帐,一团东西遽然从帐子后面滚了出来。
捕快立刻闪身退了几步,抽出大刀,正要向那团东西劈过去,又蓦地住了手。
那团东西蜷身伏在地上,许久,捕快才辨认出一条骨节凌厉的脊背,原来,这是个瘦弱的小姑娘。
麻姑子趴在捕快脚边,想要站起来,可是手脚像是没了骨头,全然使不出力气。
许久她才艰难的扬起脖子,张着一副煞白的面孔,呆呆地仰视着捕快。

麻姑子被衙役高高架起,脚半悬在空中。
珠红幔帐开始后退,整座露华轩都在向后挪动,场景变成了街市,一张张人脸在她两边快速切换着。
“这不是那个傻子吗?”
“听说出生脑子就坏啦!”
“这张脸长得真是!
没想到心肠也这般狠毒,该!”
“听说死的人是张家的公子呢,露华坊这下算是完咯。”
突然,她鼻梁上一阵剧痛,令人作呕的腥味儿直冲鼻孔。
“打她!
打她!”
两个孩童在朝她扔臭鸡蛋,一只砸中了她的太阳穴,一只正打在右眼上。
麻姑子眼睛染得生疼,只见红红绿绿的东西从半空中朝自己扑来,众人的影像交织成了密密麻麻的色块。
蓦地,两张清晰的面孔出现在人群之中。
那是一男一女,像是一对中年夫妻,都穿的格外华丽,一看就是富庶人家,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
那女的正低头拭泪,男的对麻姑子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她。
麻姑子看着看着,心莫名的疼起来。
她来不及看仔细,两人的身影已经被蠢蠢蠕动的人潮湮没了。
她被拖入县衙的公堂时,县衙门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威武——!”
吏役齐集排衙,红黑色的棍棒急促地敲击着青灰石砖,让人心惊胆寒。
棍棒声停,万籁俱寂,只有麻姑子牙齿打颤的声响清晰可闻。
站在县令身侧的师爷一手指着麻姑子,大声叱道,“大胆!
见了县太爷,为何不拜?”
两个衙役立即反扭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后脑勺,向地面磕过去。
“咚,咚。”
响亮的磕头声传来,县令满意地抿了抿嘴唇。
“堂下何人?”
他正色问道。
麻姑子抬起脸来直愣愣的看着县令,额头上被撞出了一大块红印子。
公堂里沉默了半晌。
师爷忍不住凑到县令耳边小声道,“大人,此犯是个傻子。”
县令皱了皱眉,“找个能说话的人来。”
“传李氏——!”
衙役喝道。
老板娘款步跨过门槛,先是磕头,尔后又躬身向县令和师爷一一行礼,“民女李氏见过大人。”
“你可认得她?”
县令看看老板娘,又看向麻姑子。
老板娘立刻做出同情的表情,“认识。
她从前是个叫花子,居无定所,我们家姑娘见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时常给她饭吃。”
“叫什么名字?”
县令又看向麻姑子。
“我……我叫……”麻姑子哆哆嗦嗦道。
老板娘赶忙打了麻姑子一掌,“见了县令大人,要说‘民女’。”
又对县令解释道,“大人,她脑子有问题,没有爹娘给她取名。
邻里间的看她一脸麻子,都叫她‘麻姑子’。”
几个衙役窃笑起来,县令厉声咳嗽了两下。
“罢了罢了,把尸体带上来。”
两个衙役抬着一只黑色的麻布袋走来,将麻布袋放在麻姑子旁边。
“麻姑子,本官问你,你可认识此人?”
县令有意拖长了音调问道。
麻姑子侧头看了一眼,麻布袋上端有一个开口,里面露出一张灰白色的人脸。
“认、识……这是张公子,是娘、娘子的常客。”
似乎竭力想做出机灵顺从的样子。
“此人可是被你所害?”
县令又问道。
不等麻姑子回答,惊堂木“啪”的一下子拍在桌案上,“从实招来!”
“回大人,”老板娘抢着回答道,“民女进屋的时候,张公子已经死了。
她就躲在床铺里面。”
“死了?”
麻姑子小声嗫嚅道,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尸体,猛地向一旁缩去。
老板娘话毕,师爷紧跟着激动起来,尖着嗓子叫道,“一定是麻姑氏,杀了李公子,畏罪躲藏在房间里!”
说着看向两边的衙役,“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拖出去,羁押归案!”
两个狱吏从后面朝麻姑子快步走来,麻姑子大声叫喊起来,“麻姑子,没、没有杀人!”
“慢——”县令勒令道,狱吏稽首回到队列之中。
“你说你没有杀人,那为何会躲在床铺里面?”
“是、是娘子,”麻姑子吞了一口唾沫,“是、是我,我喜欢到娘子的厢房里玩,娘子怕客人打、打我,就让我躲在床铺里面。”
“娘子又是何人?”
县令问。
“回大人,”老板娘答道,“是我们露华轩的姑娘,名叫虞——不不不,名叫羽弗氏。”
听到虞娘的名字,围观的众人又炸开了锅。
“虞娘?
!”
“莫非虞娘也被这杀人魔给害了?
!”
县令捋了捋胡子,“你是说,你怕张公子打你,才躲起来?”
“是!
是!
是!”
麻姑子拼命点头。
“那你又是何时走进羽弗氏的厢房的,当时羽弗氏可在房中?”
“我、我——民女去山上采虞美人,回来正好下雨,我见娘子不在,张公子就躺、躺在地上,我、我怕张公子打我,就,就,” “采虞美人?
在何处采的?
何时去的?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麻姑子又晕了头,半晌挤出一句,“就,就是山上。”
县令揉了揉眼角,又看向老板娘。
“回大人,”老板娘款款答道,“麻姑子说的是城外官道边的后山,听说——说那里是个乱坟堆,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不巧山头上的虞美人长的极好,我家姑娘素来喜好虞美人,除了这丫头,也没人会去那里。”
“嗯——”知县沉吟半刻,又问老板娘,“你可曾见麻姑子今天去后山?”
老板娘想起麻姑子背着几大捆花枝,站在楼道前,浑身沾满泥水的模样,她没有片刻的迟疑,“回大人,民女今天不曾见过。”
“既是无人作证,肯定是这丫头想编个幌子诓骗大人!”
师爷又插嘴道。
县令抿嘴不答,一番思忖之后才命道,“还有其他人证,一并传上来!”
没过一会儿,两个男子被带了上来。
其中一个正是自南方来纳征的管事,另一个是一个青年男子,上身只披了一件薄丝褒衣,头上松散的系着一顶乌沙长耳白高帽,一看就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
两个人在堂下站定,公子哥儿立刻跪下磕头,那掌事的却只是弯腰作揖。
“你——”师爷立刻伸手指向掌事的,“为何不跪拜?”
“欸——”县令制止了师爷,瞟了眼掌事的腰间系着的玉佩,玉佩上的图腾来自一个显赫的南方世族。
“在下王石,见过县太爷。”
县令还没问话,掌事的先开口道。
王家,果然没有料错。
县令心中凛然。
掌事的继续说道,“我等奉命来洛阳城寻一位姓羽弗的娘子,刚落脚露华轩,便见这位公子横死在厢房里。
初来乍到,我等与此案并无瓜葛,还望大人明察!”
“唔——你放心,本官定不会冤枉好人。”
他这样的芝麻官可不能太岁头上动土。
“我等受家主重托,不料遇到这样的祸事,那位羽弗姓的娘子恐是一道被害了。
望大人早日结案,我也好对家主有个交代。”
掌事的说着又低头作了一个揖。
县令只觉得眼皮直跳。
好大的口气,不光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还要借他的手找个替死鬼,免得主人责罚。
“羽弗氏?”
县令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转向老板娘,“是你那露华轩里的胡姬吗?”
“不不不,”老板娘辩解道,“羽弗艺名虞娘,是我们露华轩一等一的头牌姑娘。
她并非是胡人,只是长得与寻常女子不同。”
老板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难怪今儿个一大早就没见她,想来,虞娘一定也是被这个黑了心肠的牲畜给害了!”
说着戳了一下麻姑子的太阳穴,掩面哭泣起来。
“什么?”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宽袍公子忽然长啸一声,一下子扑向老板娘,两手抓住她的肩膀,“李氏,你快说清楚,虞娘真的死了吗?”
老板娘顿时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张公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一旁的麻姑子听说虞娘死了,似乎受到了极大的触动,歇斯底里的喊道,“麻姑子没有杀娘子!
没有杀娘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的人群已经沸腾起来,各种呼嚎声不绝于耳,公堂上也乱作一团。
“肃静!
肃静!”
几声惊堂木响,喧闹声才渐渐平息。
麻姑子被两个衙役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张公子一下子推开老板娘,扑倒在地,呼天抢地地哀嚎道,“大人,您可一定要为虞娘做主呀!”
“您有所不知!”
张公子抬起头拭泪,“虞娘,那可是城中各家公子的心尖尖呀!
都说胡姬貌美,可是虞娘,却比胡姬还要美上七八分呀!
那媚眼,还有那纤腰,”他说着用手去比划了一阵。
师爷正准备骂过去,张公子又说道,“提到虞娘的芳名,洛阳城中的世家子弟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各家公子还约下比赛,谁能先把整个洛阳种满虞美人,谁就能率先跟虞娘共度良宵。”
他说着,咧开一个涎皮的微笑。
县令侧目不去看他,师爷见状立刻道,“公堂上休要胡言!
把他赶走!”
张公子转脸又哭起来,被衙役拖出去的时候,许久还能听到他的哭声。
县令开始最终宣判,“本县花子麻姑氏,枉负恩情,一连残害两条性命,你可认罪?
!”
麻姑子被猛地推倒在地,两根杀威棍交叉在她背上。
另有两个衙役走到她身后,杀威棍已经高高举起,随时准备开始行刑。
公堂外乍然呼声四起,众人拍手称快,“砍她的脑袋!”
“杀人偿命!”
麻姑子的脸紧紧贴着地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背上的杀威棍竟有些压不住了,两个衙役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如此瘦小的身躯,竟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来。
“不服!
不服!”
麻姑子嘶声大吼,全身紧绷,发癔症似的抖个不停,身后的衙役像是被魇住了,板子迟迟不敢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奋力挣扎的瘦小人儿身上。
“啪!”
一只令签砸到麻姑子脸上,县令已经站了起来,满脸赤红,“还不快用刑?”

“慢!”
公堂外有人一声大喊。
一个人推开人群,冲到堂下,“大人,大人!
!”
“草民愿为麻姑氏责付!
请让草民把她带回去!”
…… 麻姑子不知何时晕了过去,睁开眼睛一看时,自己竟坐在一个丝绸小房子里!
没高兴多久,她忽而又害怕起来,自己该不会被牙婆捉住了吧?
听说,牙婆子抓住小孩,要挖眼睛、吃人肉的。
她越想越怕,一下子从幔帐后面跌下来。
抬轿子的人见一团东西滚落下来,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啪!”
,一个轿夫被狠狠的甩了一巴掌,半晌才转过脸来,却仍低着头,不敢抬眼。
“你们怎么抬得小姐?
嗯?”
李老爷指着轿夫的鼻子骂道。
前后两台轿子,一大一小,八个轿夫都胆怯的低垂着头。
被打的轿夫侧脸上出现五个清晰的指印,他用怨恨的眼神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满脸懵然的麻姑子。
李老爷训斥完轿夫,又即刻走到麻姑子面前。
“莫怕莫怕。
衙门里的事,不必担心。”
他说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麻姑子还是往后缩去,“你们都走开!
我,我不认识你们!
我要回去找娘子!”
说着就要逃跑。
“欸!”
李老爷喊住她,“你先跟我回去,虞娘说了,过会儿就来寻你!”
麻姑子一听立刻刹住脚,“是,是娘子跟你说的?”
“是。
我不骗你!”
李老爷又笑起来,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接着又转头吼道,“还不快扶小姐上轿?
!”
麻姑子又被扶进了轿里,仍是半信半疑的四处张望,准备着随时跳下来逃跑。
轿子沿着街道走向一座五开的兽头大门,门边的石狮子形容可怖,麻姑子却觉得有些亲切。
穿过大门,他们走进一个豪华的外院,不少家丁在各处干活。
牙婆子不会住在这么豪华的地方吧?
难不成,自己这是交了大运了?
她越想越欢喜,就要咧嘴笑起来,没想到不经意看到一个家丁的脸,吓得立即缩回头去,再看其他的家丁,也是一副五官不全的可怕嘴脸。
下人们也发现了麻姑子,一个个抬起眼睛看着她,倒像是比麻姑子更加惊恐,有人尖叫起来,还有人转身就逃。
“都在看什么?

还不快干活?”
一个打扮清丽的女孩子走过来训斥道,众人忙低下头。
有人小声应着,“是,茗儿姑娘!”
叫茗儿的女孩子转身走到轿子前面带路。
穿过抄手游廊,轿子在一个屏风前停下。
轿子落地,两个年龄较小的丫鬟上来扶李老爷下了轿子。
却没有丫鬟走到小轿子近旁来。
茗儿瞪了丫鬟们一眼,快步走到小轿子旁,对麻姑子伸出了手。
麻姑子见那手白皙光洁,腕子上一只玉镯闪着莹莹光辉,想到自己的手上沾满泥灰,怪不好意思,一边下轿,一边冲着茗儿笑起来。
还没看清茗儿的脸,麻姑子就感到一股慑人的寒气。
茗儿目光冰冷,不等麻姑子下地站稳,茗儿扶住她的手猛地一抽,麻姑子一个趔趄,险些又摔在地上,幸好李老爷走在前面,没有看到。
麻姑子跟着李老爷和丫鬟们穿过屏风,一跨进门槛,浓重的脂粉气味儿和娇滴滴的争吵声一起扑面而来。
“这裙子是我先找到的!”
“放下那幅字画!”
“你要这香炉干什么?
下贱胚子,你懂得焚香吗?”
“咳咳。”
李老爷踏过门槛,众女子立刻蜂拥过来。
“这等豪华的宅子让你们住,你们却还是一副下贱样儿,不如滚回歌舞坊去!”
他训斥道。
忽而一只雪白的狮子狗吠叫着跑过来,被李老爷一把抓住。
他抱着狮子狗走向厅堂最里处,一个女子半躺在儒床上,只看到一个婀娜有致的背影。
“紫珠——”李老爷靠近床边,柔声说道,“怎的又不高兴?
这狗儿你也不要了?”
女子转过脸来,噘着嘴,“不要也罢,差点砸了我的青花瓷瓶。”
“该打!”
李老爷说着,又附到女子耳边,“看我给你带回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众人这才注意到躲在门后的麻姑子。
一个姨娘把她拉进了屋,不知是谁说道,“哟,长得这般标志,这可把妹妹们都比下去了。”
众人都笑起来,麻姑子不明就里,也跟着笑,只有那叫紫珠的女子仍背对着众人。
“鲜花配美人!”
有人把一朵纱花插到麻姑子头上。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一齐围过来给麻姑子涂胭脂,换衣裙。
她们把一条找到的小孩子的衣裙套在她身上,绳结绑的乱七八糟,两条腿塞在裙裤的同一边。
李老爷刚抿了口茶,差点全喷了出来,又凑到紫珠面前,“你瞧,可不是比哈巴狗更有趣?”
紫珠回过头一看,噗的一声笑了起来,随即用团扇遮住小脸。
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麻姑子也觉得很开心,记事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穿上丝绸的衣服。
虽说袖子短了些,裙边有些窄,也够穿几年的了。
她正满足的自我欣赏,蓦地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儿,是从衣裙上飘来的。
“老爷,午膳准备好了。”
茗儿走进来躬身行礼到。
不一会儿,外堂的圆桌上就出现了一只烧鸡。
麻姑子顿时口水汪洋,她早就不记得烧鸡是什么滋味儿了。
李老爷瞟了一眼麻姑子,捻了捻胡须,“麻姑子,去,赏给你!”
他抓住烧鸡,猛地向墙角扔过去,麻姑子立刻追着扑过去,一把抓住,啃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手中的杯箸都放了下来。
那只狮子狗本来坐在紫珠腿上好好的,忽然跳到桌下,汪汪吠叫着要去抢麻姑子手里的鸡肉,却被麻姑子狠狠踹了一脚,发出一阵哀鸣,朝屋外逃走了。
“你——!”
紫珠见自己的爱宠被打,一下子站起来,气得饭也不吃了,转身就走。
“算了算了!”
老爷跟在后面小心地赔着不是,又吩咐茗儿,“带到灶房去,撑死她!”
茗儿把麻姑子带向灶房,一路都远远走在前面,看也不看麻姑子一眼。
厨娘正忙着摘菜,听了茗儿的吩咐,随意指了指炉灶边的长桌子,下人们吃的饭食都放在那里了。
麻姑子立刻跑过去,捧着饭桶大吃起来。
转眼饭桶已经见底,还剩下的一点也都沾了泥水。
她把桶子高高举起,将剩余的米饭抓起来塞到口中,突然,小腿肚一阵酸胀,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脑袋扣进了饭桶里。
还不等她把头上的饭桶摘下来,就听得有人说道,“该死的叫花子,你把大爷的饭都吃完了,我们吃什么?”
另一个立即到,“我记得她!
就是因为她,我才会挨打!”
恐惧猛地袭来,麻姑子刚想站起来逃跑,腰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脚,她不由自主的打起滚来,脑袋撞在饭桶的内壁上,“咚咚”直响。
她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只听得众人的哄笑声时近时远,饭桶外面的一小截地板翻江倒海似的变来变去。
“你们在干什么?
!”
有人喊道。
“丑八怪来了!”
“快跑!
别让他跟老爷告状!”
杂沓的脚步声很快平息,一双粗麻布鞋朝麻姑子走过来,鞋面上沾满黄泥,大拇指处磨破了一个大洞。
“你没事吧?”
饭桶终于被揭开,麻姑子正想说谢谢,没想到抬眼一看,眼前是一张肉色的面具。
不,她随即认出,那不是面具,而是一张被火烧坏了的脸。
麻姑子从没这样近距离的见过烧伤的人,吓得连连后退,那人却又对她尖叫道,“小心!”
麻姑子这才觉察到,背后一阵热烘烘的。
她转过头去,目力所及,是一片滔天的火海。
灼灼逼人的火光让她眼前出现了黑色的耀斑,噼噼啪啪的木材爆裂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救火呀!
!”
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嚎叫。
四周的场景全变了。
麻姑子发现自己躲在一座假山后面,远远地看着花园尽头的大宅子。
雕梁画栋的游廊宅院,全都湮灭在火海之中。
她的心骤然缩紧,整个人像一条烤炉里的活鱼一样煎熬。
她一把推开眼前那个面目可怖的人,撒开腿就向灶房外面跑去。
水,她忽然想到,对呀,跳进水里,就不会被烧着了!
一股冲动驱使着她朝花园跑去,口中还大喊着,“水!
快!”
她从灶房一路跑到了花园,边喊边跑上池塘上面的拱桥。
李老爷正和姨娘们在桥上散步。
麻姑子冲过去,一把将紫珠推进了池塘。
“快!
水里!”
她又来拉扯李老爷,不想李老爷用尽全一挥袖子,把她甩下栏杆,向桥下的假山砸去。
“啊——!”
有人尖叫道。
“摔死人啦!
摔死人啦!”
麻姑子艰难的睁开眼睛,只见十来个人影围成一圈,从上面仰视着自己。
“动了!
动了!”
“怎么回事?
!”
李老爷站在人群里,问左右的家丁。
麻姑子疼得面如纸色,眼看着似乎要断气了。
她半睁着眼睛,见李老爷静静的俯视着她,丝毫没有要救她的意思。
李老爷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嘴角边竟扬起了笑意。
“呸。
真晦气。”
“花那么大价钱把你赎回来,原想给姨娘们解解闷儿,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麻姑子的眼神渐渐涣散,剧痛已经过去,她一转头,虞美人的香气又扑鼻而来。
“虞,虞娘救我……”她张口说话,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气若游丝。
“哈哈哈!
!”
李老爷忽然大笑起来,“虞娘来救你?

呸!”
他说着一甩袖子,“我不妨告诉你,就是她想要害死你!”
麻姑子愣了半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不会的……你骗人……” “哎——”李老爷慢慢走到麻姑子身旁,躬下腰来,“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看你也是不行了,我不妨告诉你,” “这宅子,原是你家的。”

“你原是这家的大小姐,后来你家遭了难,一夜之间全都死光了,这宅子也差点烧光。”
“你死在这儿,也算是认祖归宗啦。”
李老爷脸上带着狞笑。
猩红的血在麻姑子脑后蔓延开来。
她只觉自己眼前光灿灿的一闪,眼神随着变得澄澈起来。
蛰伏了四年的记忆瞬间复苏。
这里是殷府,她的家。
李老爷身上的织锦玉袍、手中的折扇,都是她父亲生前之物。
李老爷身材肥胖,衣缝像是要炸裂开,丑陋而滑稽。
她听到血液直冲自己的脑壳顶,隆隆作响。
她是殷绣,殷老爷膝下的独子。
四年前,一伙暴徒闯进殷府,宅子里被洗劫一空,殷老爷带着下人们拼命抵抗,一个个惨死在暴徒刀下。
他们抢了东西,又放了一把火,要把这个宅子、宅子里的尸体、连同宅子里还活着的人,全都化为灰烬。
殷绣努力挺起自己的脖颈,却已经毫无力气,只能决眦看向假山后面。
四年前,她就是躲在那里,看着贼人们逃出火海。
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深深扎进肉里,骨节不住的颤抖,似乎有一股强力贯穿全身,或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然而这力量瞬间就耗尽了,凉意从骨子里透出来。
这就是最后了。
殷家数百人不惜性命才保住了她,这条命却被她如此轻贱怠慢,后悔已经无济于事,她就要死在自家的花园里,被霸占家宅的贼人当狗一样戏弄,死的糊里糊涂。
“大小姐?
大小姐?”
有人在她耳边叫到。
她的意识居然没有消失。
一个丫鬟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
殷绣渐渐清醒过来,并且认出了眼前这张脸——虽然小了几岁,但这分明就是茗儿的脸。
她顿时警觉起来。
茗儿没有注意到殷绣表情的变化,伸手来拉她,“小姐,这兵荒马乱的,你又发着烧,还是快回宅子里去吧!”
言语间似乎是在催促。
同样一只手,在她死前也曾伸向她,然后猛地抽回。
那时殷绣还看不出茗儿眼神中对她的厌弃。
如今这只手又来拉她。
“轰!”
殷绣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掌推开了茗儿。
茗儿被推倒在地,半晌僵在那里。
这一推,殷绣才发现自己的力气全都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她没有死?
她翻身站起,只觉得全身松快,再一摸后脑勺,果然也没有血迹。
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
李老爷和那群姨娘去了哪里?
再看看身后,她发现假山脚下的虞美人变成了一丛牡丹。
父亲素来喜欢牡丹,花园里栽种的最多的就是牡丹。
莫非,她回到了小时候?
殷绣仰头环视,见园中蔓草丛生、花枝凋败,再看身后的茗儿面黄肌瘦的样子,比起她“死前”所见,果然恍如隔世。
冷风萧瑟,似乎大雪将至。
大雪?

殷绣猛然想起,她十岁那年春天,天象特异,下过一场大雪。
难道这是她十岁的时候?
一只乌鸦“呱”的一声从树丛中惊飞。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腐臭。
没错,这就是她最后记得的殷府的样子。
凉朝二十三年,突厥南下进犯,洛阳被围困数十日之久。
城门内随处可见饿死、病死的流民百姓,又有瘟疫蔓延,家家闭门掩护,街道上门可罗雀。
好在殷家物资充足,还能勉强维持,但也正因为此,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复苏的记忆与眼前的画面慢慢重合,殷绣仿佛看到十岁的自己在园中玩耍。
她跟着那个幻影,在花园里四处游走。
“大小姐!”
茗儿忽然尖叫了一声,却不敢与殷绣质问的目光对视,“大,大小姐,小心假山那里。”
“别到假山那里去!”
前世里,殷绣似乎时常听到这句话。
她常偷跑到花园里来,躲在假山附近等着阿爹来找她,每次都会遭到茗儿的阻拦。
“万一被姑太奶奶撞见,青梅和雪酥又该挨罚了!”
茗儿追着殷绣念叨着。
青梅,雪酥——对了,茗儿并不是她的贴身丫鬟,只是一个在花园中值守的三等丫鬟。
殷绣这样想着,又仔细看向茗儿,这才发现她一直用身体挡住假山,似乎正竭力遮住什么东西。
殷绣正想开口问话,就听到花园后面的偏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会有谁来登门?
门上的黄铜衔环兽头震得哐哐作响。
“我们是守城的将士,奉皇命来征粮,快开门!”
门外的人喝到。
既是奉旨来征粮,为何没有传令的宦官,不去正门外宣旨,却在这偏门外聒噪?
殷绣心中冷笑。
这花园位于殷宅的北面,偏门开向后街。
花园外面,另有一处后门通街。
殷府大小宅门都是用紫檀新木所制,坚不可摧,力气小一点的人根本无法撼动。
茗儿也听到了敲门声,见殷绣呆在一旁,便快步走过去,抱住门上的横木,眼看就要把横木抬起来。
殷绣蓦地心下一紧,敲门的人该不会是…… 茗儿正要用力,忽然感到手腕被猛地抓住,剧痛让她松开横木,只觉得骨头都要被捏断了。
她转头一看,正好迎上一双慑人的眸子。
那一瞬间,茗儿忘了抓住自己的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只觉得这目光太过凶狠,像是要把她撕碎了似的。
许久,殷绣眼眸中不属于十岁孩童的寒光才渐渐褪去,松开茗儿,压低声音吩咐道。
“嘘——不能开门。”
偏门旁有一棵老榕树,殷绣跑过去,身姿灵巧的爬了上去。
前世里,沦为乞丐之后,她经常会被人追打,爬树这种技能早已炉火纯青。
已是黄昏时分,霭霭暮色将她的脑袋隐藏起来,站在这里,她可以把门外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
这群人已经把偏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人都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兵器,也有农具、棍棒等物。
一张张脸孔与她前世的记忆重叠,他们果然就是前世里杀害她全家人的盗匪!
火把的袅袅黑烟熏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这才觉出自己全身滚热,胸腔里气息翻涌,快要爆了。
她把手指送到口中,牙齿磨着指侧的肉,剧痛让她清醒起来。
不,现在还不是跟这些贼人对峙的时候。
这些人都穿着戎服,应该是困守洛阳的士卒。
洛阳困守数十日,军队补给早就消耗一空,他么疲于应对突厥骑兵的连番攻势,人数从数千人锐减到只剩下几百人,来不及掩埋的尸身传播瘟疫,感染者更是不在少数。
这些人被饥饿和恐惧折磨了太久,此刻犹如一群恶鬼,只剩下为食物和性命拼死一搏的意念,要用厮杀的快感宣泄痛苦和屈辱。
这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
殷绣闭目思忖,府中上下家丁、杂役总共不足百来人,人数虽然占据优势,却是只会干活经商,哪里做过打人抢货的勾当。
剩下的老弱妇孺自不必说,贼人一旦闯入,后果可想而知。
大约正是为此,前世里殷家才会落得满门被屠的下场。
想要大仇得报,就必得有忍辱负重的决心。
首先她要让殷府度过这一道生死劫,日后才有机会,将这些贼人一一指认出来。
黑烟火辣辣的蛰着她的眼睛,殷绣在树上有些站不住了,只觉得脚下一滑,幸好她反应敏捷,两手一下子攀住了琉璃瓦片,这才没有摔倒。
她正暗自庆幸,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吓得她一下子从树上滚下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她身旁。
殷绣瞪眼看向发出尖叫的人,却霎时怔住了。
半晌,她的眼圈红了起来。
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气质温婉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身形略显丰腴,穿着浅金色的宽袍,头戴一顶衔珠纶巾,面色白皙,一双眸子正焦急的看着她,口中还在絮絮不止。
“七丫头啊,怎么会摔下来,万一有个闪失,我有何颜面去见你黄泉之下的母亲?”
殷绣呆呆的看着男子的嘴巴蠕动。
父亲,她终于见到了父亲。
前世里,被盗匪一刀刺穿身体,流血而死的父亲。
母亲难产而死,是父亲一手把她拉扯到十岁。
明明只有她一个独子,却要唤她“七丫头”,说取了这样的小名,能保佑她平安长大。
他果然心愿得遂,谁曾想她的平安要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换。
殷绣生怕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想象,用力眨着眼睛,不让泪水阻隔视线。
“大小姐!
是不是哪里摔疼了?
雪酥在这里!”
男子身后又跑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从身上取下一条绣花帕子,小心的为殷绣蘸干泪珠。
雪酥,殷绣又是一阵动容,这是她前世最疼爱的贴身丫鬟。
主仆两个还没说上几句话,只觉得地动山摇。
滚雷一般的轰响传来。
贼人已经开始用原木撞门。
门檐上陈年的灰尘簌簌落下,横木跟着瑟瑟颤抖。
兽头门环发出尖锐的声响,一定是在原木的撞击下变形破碎了。
“是谁呀,这么急着要进来?”
殷老爷卷起袖子,“来来来,我来给你开门。”
“阿爹!”
殷绣压低声音叫起来,“千万不能开门!”
殷老爷愣了愣,为难的转头看了一眼,“可是,敲门的人好像很着急呀。”
“再不开门,当心我们放火,把你们全烧死!”
门外的人吼道。
“啊?”
殷老爷吓得两手一抖,声音也哽咽起来,“怎么还烧宅子呀,真是盗匪,幸好没开门!”
再不想出应对之法,即使不去开门,偏门也会被撞坏,前世里的一切惨状都会重演。
殷绣闭上眼睛,稳住心神。
天色越来越暗,院子外面传来“咚——咚——”打更的声音。
殷绣转身看向假山旁一块巨大的山石,想要用石头把偏门挡住,雪酥也来给她帮忙。
石头却巍然不动。
“茗儿,快来帮忙!”
殷绣边推边喊,茗儿却没有回应。
一回头,殷绣才发现茗儿呆立在假山旁,直勾勾的看向假山底部的阴暗处。
殷绣灵光一闪,松开巨石,跑到假山旁,就要猫腰钻下去。
茗儿见状大为震惊,立刻上来阻拦,却不料殷绣像条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转眼就不见了。
假山下面是中空的,高度正好可容一个人趴在底下。
殷绣发现了一个暗格。

暗格上面铺了一层细沙,跟假山周围的黏土不同,很容易辨认。
她很快找到一条绳结,一拉,方形的小木门随之开启,下面是一个四方的空间,里面堆放着各种价值高昂的器物,青花窑瓷瓶,翡翠玉如意,还有一大串夜明珠。
殷绣只顾仔细端详这暗格,发现它正好可以容一个人藏身。
为什么茗儿能从前世的浩劫中逃脱?
殷府的老老小小惨死在贼人刀下,而害了所有人的茗儿,那时就躲在这方小格子里,心安理得的捂住耳朵,直到风波平息的吗?
殷绣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夜明珠的光华在黑暗中格外耀眼,殷绣蓦的想起父亲总挂在嘴边的话,“阿爹给你备了最好的嫁妆,还等着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呢!”
“阿爹,我的嫁妆在哪里?”
前世里,每次她这样问,阿爹总是笑笑不语。
殷宅后门外面也有一棵高大的榕树,枝丫上挂满了红色的碎布条。
殷老爷总说这是一棵姻缘树,他与殷绣的生母就是在这树下定情的。
殷绣心生一计。
很快,她怀中抱着一堆宝物爬了出来,兴冲冲的跑到殷老爷面前,“阿爹!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
茗儿像是早已料到自己会被殷绣揭发,立刻扑倒在殷老爷脚边,“老爷饶命!
老爷饶命!”
“咦,阿爹,茗儿姐姐为什么要你饶命?”
不等殷老爷回话,殷绣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依照殷府的规矩,偷盗主人财物,一律是要杖毙的。
“哎,茗儿呀!”
父亲的语气还是温吞吞的,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半分的戾气。
茗儿已经垂下脑袋,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却又听到殷绣说,“我知道了,阿爹!”
“绣儿听说,将宝物埋在土里,可以镇宅,祈祷全家平安。
茗儿姐姐一定是在为阿爹祈福。”
殷绣说着又转向茗儿,“是不是啊,茗儿姐姐?”
“是是是!”
出于本能,茗儿立刻揪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哦?
是这样啊!”
殷老爷摸了摸脑袋。
不等父亲做出决断,殷绣又沉声道,“那——” 她箍住了茗儿的脖子,像一对小姐妹在咬耳朵,煞是可爱。
茗儿听完,却整个人猛地一趔趄,仿佛身体被利器戳中了一般。
“你把这些宝贝放到后门外的榕树下去,树上的神仙自会保佑你平安。”
茗儿怀中一沉,一方绢丝手帕已经落入她手中,里面堆满了光华璀璨的夜明珠。
殷绣的声音糯糯的,却透出胁迫之意,似是在警告她,如果她不照做,结果就是死路一条。
“咚!”
又是一声铜锣。
茗儿想到门外的匪徒,吓得脸皱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十分难看。
“大小姐,老爷,我,我不敢出去——”她有意放大声量,看向殷老爷,既然殷老爷没有为她的窃行立刻处置她,说不定能帮她求情。
“咦,茗儿姐姐不是要镇宅祈福吗?”
殷绣说着扬起了眉毛,“难道,是绣儿弄错了?
“没,没有。”
茗儿立刻又垂下头去,这才知道自己竟被讹上了。
她低声呜咽起来,殷绣没有再催促,耐心的等待着,直到茗儿终于点了点头,紧紧抱住帕子,起身向后门跑去。
“这是去干嘛?”
殷老爷远远地指着茗儿,却也并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
“阿爹放心,我们玩游戏呢。”
殷绣咧开一个傻呼呼的笑脸。
“可是可是,门外的人好像很凶啊。”
“没事,”殷绣看着茗儿逐渐变小的背影,“打更的锣音会掩盖住她的声音,贼人们站在偏门这里,不会听到动静啦。”
茗儿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了后门边。
她气喘吁吁,把耳朵贴在门上谛听。
“咚!”
是铜锣的明亮响声,后面跟着打更人懒散的脚步声。
茗儿深吸了一口气,数着打更的声响,用力把后门推开一条缝。
一声,两声, 第三声锣音响起时,她从门缝钻了出去,径直冲向门边的老榕树,一把丢下包袱,然后飞快的转身逃回院子,又用尽全力关上了门。
古旧的宅门被重新阖上,还是发出了一声隆隆的闷响。
茗儿靠在门板上喘着粗气,又听到似乎有动静,吓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脚步趔趄着朝偏门跑回去。
聚在偏门外的一众盗匪正为撞不开门而发愁,突然听到后门传来的闷响。
殷宅的后门就在院墙拐角后面,走过去大约一炷香的功夫。
一个盗匪远远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此时天色大暗,宅院外,墙根下空无一人,又似乎有暗影乍现。
都说昼夜交替时阴气最盛,这盗匪思量着,自己莫不是撞见了游荡的孤魂野鬼?
洛阳围困数十日,城中又发了疫病,饿死、病死者不在少数。
街道两边时常可以看到用草席遮掩的亡人。
有鬼魂出没,似乎也不无可能。
“嘿,发现什么了?”
另一个盗匪问到。
两人一起远觑着转角的幽暗之处,果然看到一团幽幽的蓝白色光芒由远而近。
两个人顿时吓傻了眼,一个扔下火把转身就跑,另一个瘫坐在地上全身僵住,口中喊道,“鬼,鬼啊!
!”
“咚!”
打更的声音传来。
瘫坐在地上的盗匪被人一把提了起来,脸上即刻挨了一巴掌,“什么鬼不鬼的,看清楚点!”
蓝白色的鬼火慢慢靠近,原来是一个穿着藏黑色布衣的干瘦老头。
“咚!”
老头再次敲响手中的更锣。
最后一丝日光终于散去,夜幕沉沉的笼罩住大地。
…… 茗儿跑到殷绣面前,脸色煞白,仿佛刚从鬼门关跑回来似的。
她扑倒在地,许久才抬起头,对殷绣默默的点点头,表示差事已经办完了。
殷绣也微微颔首,仰头看向天空,夜幕已经笼罩大地。
“快,再快点!”
殷绣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 盗匪们手中的火把越来越亮,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竟什么也看不清了。
黑暗之中,却见那打更的老头身上透出光亮来。
生着一把红胡子的盗匪头领一眼就认出,那是夜明珠的光亮。
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老头的衣领,连拖带拽的把他拉到自己近前,“老东西!”
老头吓得跪倒在地,一把将更锣抛在地上,两手向盗匪连连作揖,“好汉饶命!
好汉饶命!”
“快说,你身上藏的宝贝,是哪里抢来的?”
老头连连摆手,又指向院墙拐角,“不是抢的!
是在殷宅后门那里捡的。”
“胡说八道!”
盗匪头子又是一扯,险些把老头的脖子扯断,“路边捡的?

我看你是不识抬举!”
“饶……好汉……命……”老头声泪俱下,“小的不敢胡说,当真是,是在院墙边找到的,就,就在门边的榕树下面!”
“大哥,不妨去看看。”
有人在盗匪头子耳边悄声道。
盗匪头子一把推开老头,远远看着拐角后面,眯起了眼睛。
偏门上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殷老爷和雪酥还把脸贴在门板上听着,茗儿惊魂未定的瘫坐在地上。
“大小姐,外头的人好像走了!”
雪酥话音里透出喜悦来。
殷绣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后门的方向。
这场风波还远没有结束。
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厮远远的从后门那边跑了过来。
殷绣目光一闪,她怎么忘了,殷府的正门和后门外都是有门子值宿的。
“不好啦,老爷!”
门子一路奔逃而来,噗通一下扑倒在殷老爷脚边。
“小的在后门外值宿,见一群官兵模样的人,气势汹汹的,” 门子说着咧嘴哭了起来,“他们在门外四处搜寻,现在,正在挖那棵姻缘树!”
“啊?
!”
殷老爷两手摸腮,发出一阵女人一般的尖叫,转头一把抱住殷绣,委屈的嚎啕大哭起来,“哎哟我的七丫头怎么这么命苦!
爹给你攒的嫁妆全都藏在那老榕树下了,这下被贼人发现了,你可怎么嫁人呀?”
雪酥见殷老爷哭得这样伤心,也默默的低头抽噎起来。
“你,咳咳,再去守着,有什么情况,立刻过来向我说明。”
殷绣小小的身体被殷老爷庞大的身体紧紧裹住,只剩小半张脸露在外面,声音也被挤压的怪怪的。
“是,大小姐!”
门子抹了抹眼泪,转头向后门跑去了。
殷绣眼神一路跟着,目光深远,耳边似乎听到了鱼儿咬钩的声音。
殷宅后门外,几个贼人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已经聚集到老榕树下。
“那老东西说,夜明珠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嗯?
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定是藏在地下了,兄弟们,挖!”
“挖!”
没过一会儿,几只烫金木箱被翻了出来。
这些木箱都格外沉重,土匪们掂量着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又见木箱外面都缠着上好的红绸缎,看来定是富贵人家极其珍惜的宝物。
盗匪头领急不可耐的撬开其中一只箱子,盖子打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灼灼红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光珠!
价值连城的光珠!
满满一箱都是!”
“这里也有!”
“这里也有,这里也有!”
几个土匪霎时间得意忘形,开始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
很快,留守在偏门外的盗匪也得到了消息。
“殷家的宝贝找到啦!”
“在哪里?

在哪里?
!”
殷宅里面,殷绣竭听到门外盗匪门欣喜若狂的叫喊,脚步声一路沿着墙根走远了,心情方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门子又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跪在殷老爷脚下,满脸泪水。
“老爷!
箱子里的珠宝都没了!
没了!”
原来阿爹给她准备的嫁妆是最贵重的光珠。
殷绣觉得心中酸胀难耐,她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嫁妆,不知是对是错。
丫鬟们已经开始在宅中各处点亮灯火。
殷老爷和雪酥掩面而泣的身影愈发显得可怜,似乎殷族这个百年大族终于要走向没落了。
接下来就只能看天意的安排了。
如果时机不对,她做的这些,不仅不能力挽狂澜,还会助长盗匪的贪欲,他们瓜分了光珠首饰,一定会发疯似的想尽办法闯入殷府。
快,再快点。
她心中默默乞求着。

殷绣远远的看见一个妇人跑了过来。
“二哥!
二哥!”
妇人声音干涩,殷绣只觉得耳膜被刺得难受,不由得晃了晃脑袋。
来人是她的二姑母。
前世里,父亲跟两个姑母分家后,两个姑母都迁居到了扬州。
二姑母寡居后,两人又协同来投靠父亲。
“哎哟,二哥!
可算是找到你了!”
妇人满脸汗津津的油光,豆大的眼珠也熠熠闪光。
她一把抓住殷老爷的衣袖,“二哥,胡人进城了!”
殷老爷立刻感染了她的恐慌,“哪里来的消息?
不会有假?”
“我听下人们传说的,家里都乱作一团了!
二哥,我们快出府逃难去吧!”
“这——”殷老爷回头看了一眼殷绣,一脸为难。
殷绣站在暗处静静的观察着她,自从二姑母来投靠父亲之后,吃穿用度都是父亲慷慨相送,二姑母也没把自己当过外人,此刻却是一副农妇的打扮,身上没有半样首饰珠宝。
再看看低头跟在她身后的小厮,背上背的包袱比整个人还要大,后面的马车上更是堆满了木匣和箱子。
殷绣想起二姑母刚从扬州来到殷府时的模样,带着两个孩子,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路上的盘缠早就用光。
如今说要逃难,却像是恨不得要把整个殷宅的宝贝全都带走。
原来是想趁火打劫。
殷绣心中哂笑。
“快走吧!
胡人一进城,到这里顶多半盏茶的功夫!
到时候就是人财两空!”
二姑母说着,递了一个眼色,几个小厮立刻上前来,不由分说的就拉殷老爷上车。
殷老爷抵抗不过,眼看着被拖拽到车上去,又有小厮来拉殷绣。
“就从这偏门走吧,也好掩人耳目!
赶车的,你先去把门打开!”
二姑母一副当家人的架势,一一吩咐。
殷绣被几个小厮拉扯着,几乎要摔倒,又见父亲无可奈何的坐在车辙上,说什么也无人理会。
这一头,车夫已经走到了偏门边。
车夫的手刚放到偏门的横木上,正准备用力,忽然被人猛地一推,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到他面前,挡在他和偏门中间,大声尖叫起来。
刺耳的童音在众人耳中引起一阵嗡鸣,一切喧哗都戛然而止。
隔着车夫的麻布绑腿,他们看到小小的人儿忽的向地面倒去。
“七丫头!”
殷老爷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雪酥也冲了过来,两个人争先恐后的扑到殷绣面前。
殷绣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人在掐她的人中,揉她的太阳穴,摁她的虎口。
哎,没办法,只能忍受了。
“这,这是怎么了?”
阿爹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颤颤巍巍的,“烧还没退呢,这是要心疼死我呀!”
“你们——”这是雪酥的声音,“大小姐身子娇贵,经不起折腾!
今天大小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谁也别想活命!”
话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尖叫,倒是平添了七八分的狠劲,殷绣在心中暗自叫好。
好不容易四面又平息下来,殷绣凝神静听门外的动静。
偏门外许久都没有声音,说明盗匪还在后门外继续挖地,以为会找到更多的财宝。
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回到偏门旁来,甚至可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恼羞成怒,做出更令人发指的事情。
“快,再快些!”
殷绣偷偷眯眼看着宫灯中跳动的烛光,岌岌乞求到。
“咻——!”
尖锐的破空之声乍然响起,似乎是在回应她的请求。
众人仰头一看,一团火光划破天际,在漆黑的夜空中犹如逆行的彗星。
“啊!”
二姑母凄然叫起来,“那,那是突厥的响箭!”
殷绣感觉到有人来扯自己的衣袖,二姑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近,“二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来,我把丫头抱上车!”
二姑母的手臂已经搭上了殷绣的肩膀,眼看就要把她抱起来,却见殷绣的眼睛猝然睁开了。
“二姑母……”殷绣在她怀中喃喃嗫嚅,“绣儿难受……绣儿不想走……” 两人目光相接,殷绣在二姑母的眼神中看到了满满的憎恶,却只是一瞬,随即她又变成了一副悲悯怜惜的嘴脸。
“哎哟我的小乖乖,姑母也不想走啊,再不走我们都要没命了!”
现在出府,才会没命。
殷绣暗自腹诽。
快,再快些!
她紧紧攥住拳头,手中渗出湿冷的汗意。
“老爷!
老爷!”
又有一个小厮朝花园这边冲过来,这次殷绣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大门外值宿的门子。
“老爷,可找到你了!
……突……突……”他似乎惊慌到了极点,竭力想要克制声带的颤抖,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
“突厥人来啦!
已经到门外了!
!”
门子话音刚落,二姑母的哀嚎声就响了起来。
“哎呀,殷家要完了!
殷家要完了!”
父亲也着急的在原地踱来躲去,“这这这,前有突厥,后有盗匪,这可怎么出去!”
“二哥,就从这个偏门走,快!
快呀!”
二姑母一番竭嘶底里,头发已经乱作一团,一下子松开殷绣,又跑到殷老爷面前,拽着殷老爷的胳膊猛烈的摇晃着。
“阿爹,二姑母这不是大不敬之罪吗?
要挨板子的吧?”
殷绣小小的声音如同一道定身符,正拉扯作一团的殷老爷和二姑母霎时怔住了。
半晌,二姑母才面带抽搐,讪讪的说,“这孩子,这节骨眼儿上,说什么呢!”
“阿爹,”殷绣说着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挺直脊背看着二姑母,又看向殷老爷,一字一顿。
“从小你就教导绣儿,要严守家规。”
“绣儿背得很熟,殷氏家规,第一条就是,铭记祖宗教诲,万事敬祖为先。”
“每年先祖忌日,阿爹都要斋戒一月,沐浴三日,家中有什么大事,父亲也都会事先为祖宗上香,” “如今我们就这样抛弃祖宅,让突厥人和盗匪来肆意践踏祖宗的家产,却没有事先祭拜,难道不是大不敬之罪吗?”
“你——!”
殷绣听到二姑母发出杀鸡一般尖锐的叫声,又抬头看到二姑母咬牙切齿的指着自己,不禁觉得好笑。
“这种时候了,你——”二姑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忽然眼珠一转,又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祠堂祭拜?
我,我早就祭拜过了,才来寻你们的。”
正说着,雪酥跑了过来,将一只红布包着的东西郑重的交到殷绣手中。
来的正好,殷绣想着,刚才她假装晕倒,众人乱作一团的时候,她早已趁机对雪酥使了一个眼色。
前世里她们主仆之间必然是十分的默契,只是一个眼神,雪酥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趁着无人注意,撒腿朝祠堂跑去。
“哦,是吗?”
殷绣恭敬的将那红布包裹的东西捧在怀里,歪头对二姑母粲然一笑。
“二姑母祭祀先祖的时候,怎么没发现,灵堂里与往日不同?”
殷绣说着解开了红布。
在她怀中的是一只灵牌。
那是殷夫人的牌位。
这样移动母亲的牌位,本是大逆不道,殷绣却觉得母亲一定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将牌位放在手心里,竟没有一丝害怕。
“殷绣,你!”
二姑母正要发作,殷绣转身向殷老爷深深的拜了一礼,“阿爹,女儿知错。”
她说着,扬起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泪水立刻盈满了眼眶。
这眼泪来得恰是时候,死亡,重生,她经历了太多大喜大悲,又要应对家族存亡这道生死关头,她早就想好好大哭一场。
“绣儿出生起就没有母亲,家中又没有母亲的生前之物。
绣儿想念母亲的时候,就只能偷偷跑到祠堂里去,看着母亲的牌位发呆。”
殷绣愿意赌父亲不会责怪自己。
前世里,母亲死后,父亲悲不自胜,下人们怕老爷悲情太重,伤了身体,就把先夫人用过的东西一一偷藏了起来。
父亲整日沉湎于悲痛中,竟没有觉察,久而久之,也就没有计较。
没有母亲,也正是殷老爷最心疼女儿的地方。
殷绣偷跑进祠堂,偷偷抚摸母亲的灵牌,甚至取下灵牌抱在自己怀里,殷老爷也只是在暗处看着抹眼泪。
门外已经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剑戟相撞的嗡嗡震音,人的皮肉被扯破、砍伤、剜去的沉闷响声,还有突厥人震天动地的号角声,被刺倒的士卒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痛苦哀嚎。
众人已然面无血色,只有殷绣垂眸,将母亲的牌位在一座石桌上放好,然后以头触地,开始跪拜起来。
她与母亲无缘相见,此时跪在母亲的牌位面前,却有种母亲就在身旁的感觉。
按照凉朝的礼仪制度,祭拜之礼本须尊崇长幼顺序。
如果父亲和姑母此时为她僭越礼数而责罚她,她会甘愿受家法处置。
“咻——!”
一只弓箭从门外飞了过来。
二姑母,雪酥和茗儿同时发出了尖叫。
前世里殷绣从没见过这种弓箭,竟能从那么高的院墙飞跃而入,想来必是胡人的铜弩机了。
殷老爷面色不虞,从雪酥手中接过香炉,点上了三炷香,跪在女儿身旁,开始一同跪拜。
轻烟袅袅。
一切喧嚣,哀嚎,嘶吼都渐渐平息。
此刻,只有一家三口,远隔冥河的彼此顾盼。
半晌之后,殷绣搀扶着殷老爷,两人缓缓起身。
重生以来,她第一次感觉自己与阿爹又亲密无间了。
短暂的温情时刻终于被二姑母凄厉的尖叫声打破。
“我受不了了!”
她连滚带爬的翻身上车,“你们想到地下去陪大嫂,我也拦不住!
我可不想死!
!”
说着又吩咐车夫,“走呀!

把这偏门,撞开!
撞开!
!”

车夫被二姑母的叫喊吓了一跳,一鞭子抽在驾车的马上,不料用力过猛,马受了惊吓,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朝偏门冲了过去。
车夫用尽全力勒住缰绳,还是控制不住向前奔逃的马。
眼看连人带马就要撞上朱漆大门,那马忽的站了起来。
两只前蹄倏尔抬到了半空中,偌大的马身如同一株平地拔起的大树,车轴跟着高高扬起,马车险些被掀翻,车舆里传来尖锐的惨叫。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惊马不再嘶吼,急促的鼻息也渐渐平顺,众人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马车在门前不住几尺远的地方停住了,马已经镇静下来,只有巨大的鼻孔还一张一缩的喷着粗气。
车夫一条腿卡在车轴下面,恐怕马儿再颠簸一下,他的腿立时就会折断。
高大的马和高耸的宅门中间逼仄的缝隙里,隐隐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殷绣。
她正扬起双臂,目光镇定的看向马,身姿笔挺。
雪酥震惊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殷老爷差点吓晕过去。
殷绣赶忙冲他们一笑,表示自己一点事也没有。
前世里,寒冬难耐的时候,殷绣会藏到大户人家的马鹏里去过冬。
她早已熟知了安抚受惊马匹的办法。
马车上的幔帐和华盖早已七扭八歪,车舆摇摇欲坠。
二姑母颤颤巍巍的手掀开了车帘,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殷绣那对光华灼灼的眸子。
“二姑母。”
殷绣的声音中有某种震慑的力量,如果是平常时候,二姑太奶奶一定会猜疑,会揣测,会讽刺,可是此刻,突厥铁骑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又有盗匪虎视眈眈,方才她差点被惊马甩出马车,三魂七魄都已经漂浮到了半空中,就要一命呜呼了。
殷绣的声音却像坚实的绳索,把她的魂魄重又聚拢回来。
她下意识的选择了听从。
“方才祭拜之时,绣儿恍惚间与先母神交。”
“先母已经知晓了当下的情势。
她告诉绣儿,此番劫难,必能逢凶化吉。”
不等二姑太奶奶说什么,殷绣又接着道,“先母怕绣儿嘴笨说不清楚,说她自有方法,让二姑母相信绣儿说的话。”
二姑太奶奶半晌愣住,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便觉出这番话的荒唐来。
她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
神交?
逢凶化吉?
她倒要看看,这个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不过是大白天里发了一场梦,就能扭转乾坤。
她越笑越停不下来,用手指着殷绣,笑得腹中肚肠翻搅,一阵阵抽痛。
殷绣冷冷的看着她笑,直到两人中间,无数小小的白色光斑开始翩翩飞舞。
起初,二姑太奶奶以为那是白梅树上飘洒下来的花瓣,直到那白色栖落到她掌心,她感到丝丝寒意,顿然大惊。
那是雪。
阳春时节,牡丹盛放的时候,怎么会下雪?


“下雪了!”
“真的假的?”
众人惊呼起来,每个人的表情和动作都表达着抑制不住的惊奇和疑惑。
只有殷绣定定的站在雪中。
二姑太奶奶心头一阵觳觫。
莫非真的是嫂嫂的在天之灵,借殷绣之口,来助殷家渡劫了?
强烈的恐惧压倒了她,什么突厥,强盗,都不重要了。
现在她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十岁的女孩子当真通灵吗?
莫非她不是凡人,是个神仙,是个妖怪?
雪越下越大,扑簌簌的雪花落在殷绣的羊角髻上,她又蹦又跳,似乎玩耍的兴致早已让她忘记了当下情势的危机。
她早就觉察出了下雪的征兆。
身为一个居无定所的叫花子,能否预测天气的变化,是一项生死攸关的技能。
凉朝二十三年,突厥攻陷洛阳,天降奇雪。
多年之后,老人们还在传说,那是天神听到了凉朝百姓的哀告,在感泣其悲苦。
这一世,这场雪果然如约而至了。
一股热流顿时直冲向殷绣的眼眶。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体温又开始急剧上升,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行,现在盗匪和突厥正在门外酣战,情势瞬息万变,无论哪一方胜出,殷府都在劫难逃。
到时他们已经杀红了眼,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殷府老小的下场,恐怕会比前世更加惨烈。
嘹亮的号角声划破长空,雪花惊起,胡乱打着旋儿。
突厥的牦牛号角,音色暗哑雄浑,让人听着只觉得心脏向下一沉。
号角声还未平息,突厥人的欢呼声,击鼓声已经响起。
看来外巷中的厮杀已经分出了胜负。
她曾听其他乞丐说,突厥人凶残至极,攻下城池,必然要把战俘的头砍下来,悬挂在城墙上以示战功。
难道,这就是这一世里殷族的命运?
殷绣在心中抗拒着,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像是受惊的鸟儿,在笼中拼命扑腾挣扎,可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瘫软下去。
在她倒向地面之前,视线中还依稀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跑来,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老爷!
老爷!
朝廷的传令官到啦!
议和!
突厥已经退兵了!
!”
迷离之间,她又闻到了牡丹的香气,香气氤氲在她周围,在混沌中包裹住她,她心中忽然觉得平安了。
殷绣从混沌中挣扎着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露华坊正门边的雕花石墩旁。
香味扑鼻而来,却不是牡丹的香气。
她低头,发现自己怀中是一大捧虞美人。
“这花儿真好看。”
一双精致的绣鞋出现在她身旁。
殷绣抬起头,看到一个美艳绝伦的红衣少妇正低头对自己微笑,一旁的丫鬟腕子里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也有些虞美人,却都瘦小蔫黄,比殷绣怀中的花儿逊色得多。
“烟儿,拿些吃食来。”
妇人转头对丫鬟说,然后又看向殷绣,目光温润如水。
“你把这花儿卖给我可好?”
红衣少妇躬身靠近,虞美人的香味愈发浓烈。
“若你能每日来此,我可以天天买你的花,还能给你饭吃。”
这是殷绣重生之后,第一次想到虞娘。
“虞娘来救你?

呸!”
“我不妨告诉你,就是她想要害死你!”
李老爷在她濒死之时说过的话如鬼火一般蹿了出来。
殷绣细细一想,她死前的种种遭遇,似乎都与虞娘脱不开干系。
可是,虞娘为什么要害她?
她又陷入一阵疲倦,沉沉的睡过去。
殷绣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黎明时分。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架精美的拔步床上。
一歪头,额头上湿润的丝帕掉落下来,想要起身,又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锦缎厚被之中,如同蚕蛹里的虫子一般动弹不得。
一群女孩子正排成一排,直勾勾的看着她。
她们都穿着青色的麻布褙子,头上两团圆髻,看来都是这房中的丫鬟。
众人与殷绣对视良久,一个个子最矮小的丫鬟惊呼到,“小姐醒了!
!”
此时殷绣身上的热度已经退了,立刻艰难的爬出被窝,急切的探身凑近床头的人,“突厥退兵了吗?
老爷呢?
二姑太奶奶呢?”
没想到小丫鬟们忽而作鸟兽散,似乎都不敢跟殷绣太过接近。
殷绣只当她们是主仆有别,出于礼数,并没有计较,正准备再问一遍,就听到身后有人轻声道, “怎么都杵在那里,还不近前伺候小姐更衣?”
声音虽然轻柔,却含着斥责之意。
殷绣也探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个子修长的女孩子走过来,虽然同样穿着青色麻布褙子,但她气质出挑,一看就与其他的女孩子们不同。
“青梅姐姐,我们不敢。”
那群小丫鬟们还排排站在窗格外,一个个缩手缩脑,胆战心惊的模样。
名叫青梅的那个轻轻摇了摇头,把手中的镀金水盆放在盆子架上,款步走到床边,垂首站定。
“青梅服侍小姐更衣梳洗。”
从容淡然的语气,莫名的让殷绣心安下不少,如果突厥没有退兵,此刻她们也不可能这样悠然的呆在闺房之中了吧。
“大小姐不必担心。”
青梅似乎看穿了殷绣的心思,“宅子外面的人已经散去了。
有老爷安排着,下人们也在四处收拾了,小姐就安心养病吧。”
“茗儿呢?”
殷绣思忖着又问。
青梅立刻明白了殷绣的意思,压低声音说到,“按小姐的吩咐,先关在客房里,等着老爷发落。”
殷绣满意的点点头。
青梅服侍着她在妆匣前坐定,准备为她梳洗打扮。
突然,一阵脚步声急吼吼的跨入门槛。

“大……”雪酥急吼吼的跑进来,却被青梅瞪了一眼,立即捂住嘴,什么也不说了。
青梅刚拆开殷绣头顶的小髻,将头发全都拢到背后,取出了一只雕刻着繁复花瓣的玉梳。
“咋咋呼呼的,也不怕吓着小姐。”
她又瞪了一眼雪酥,小声嗫嚅。
殷绣没有理睬两人,她忽然有点紧张,前世里她的头发像一坨枯柴堆,被灰尘和淤泥重重包裹,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里面结满了发结,时常有树枝之内的东西缠绕在里面,她扯不下来,索性就不去管它。
那时她常想把头发剃光,只可惜没有剪子。
殷绣眼看着青梅将那莹润光洁的玉梳**自己的发丛之中,以为立刻会听到青梅的取笑。
却没想到,发梳顺着发丝梳下去,犹如河道中漂流的小舟一般欢快。
她斜着眼睛偷偷向下瞄,一绺青丝垂在自己腰间,乌黑似墨,柔亮如丝。
殷绣忍不住窃笑起来。
原来她的头发这么美。
前世里浑浑噩噩度过四年,十岁到十四岁,她就这样茫然无知的变成了一个少女。
似乎前世里她出水痘的年纪正好是十岁,出水痘之前,她是什么样子?
她想起十岁之前,整个殷府上下无人不夸赞她,说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将来上门提亲的富家子弟要排到南洋去。
她向镜中看过去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却在镜子里看到雪酥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雪酥?”
殷绣问。
“大小姐,有人闯到府里来了。
!”
雪酥这才说到。
“什么?
!”
殷绣刻扭过头去,青梅好不容易盘好的发髻又被弄乱了。
青梅有些没好气的把殷绣的肩膀一扭,让她仍旧面对着镜子,殷绣却再无兴致欣赏自己的容貌了。
“什么人?
你可看清楚了?
?”
殷绣又问。
“好像是一个,大汉,满脸大胡子,腰那么粗,好吓人!”
难道说那群盗匪没有被突厥人打退,还是他们心有不甘,又回来了?
难道这场劫难还会再来一次?
“快带我去!”
殷绣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身。
却被青梅一下子摁住。
“女孩子家家的,头发还没梳好,怎么能去见客?”
殷绣哭笑不得,对于青梅来说,女子的仪容修养怕是比生死更为重要。
前世里她仅有的规矩和礼仪,大都是从这个姐姐学来的。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正准备跟青梅理论,青梅又思量了一番,道,“我有办法。”
殷宅五开的兽头大门后面是一条甬道,甬道通向高约四五米的仪门。
仪门由砖雕砌就,飞檐翘角,正上方有四字砖刻匾额,篆刻有殷家祖上的家训,匾额四周又有各种浮雕图案,很是气派。
此刻,仪门两边聚集了许多家丁和丫鬟,将一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大汉如笼中困兽一般时进时退,周围的家丁也跟着时而散开、时而聚集。
那大汉似乎根本不将周遭的人看在眼里,伸长脖子,眼光远远的越出重重头顶,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他终于被众人的阻挠惹恼了,猛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一个家丁。
家丁像一根芦苇一样悬在半空中,勒得喘不过气来,两条腿胡乱挥舞。
“英雄饶命!
英雄饶命!”
“哼!”
大汉转头,目光如刀锋一般扫过众人。
“还有谁敢阻拦杂家,一起上来!”
众人慌忙向后闪避,大汉看众人惊慌的嘴脸,又仰头大笑起来。
他再低下头去时,却见面前多出了一个人,心中的爽快顿时转为怒气,对眼前的人吼道,“怎么,想尝尝杂家的拳头?”
站在大汉面前的人身高不足四尺,身形瘦小纤弱,全身裹在一件深红色的斗篷里,面貌看不真切,却能看出从容淡定的神色,小小唇瓣勾出微微浅笑,开口道,“生客造访殷府,下人们有失招待,还请见谅。
不知阁下所为何事?”
“呸!”
大汉似乎被这不疼不痒的语气激怒了,一把松开家丁的领子,朝地上啐了一口。
“正门大开,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至于所为何事,无可奉告!”
殷绣听着,斜眼瞟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雪酥,雪酥会意,立刻冲进众人,一把揪住门子的耳朵,拖到了殷绣面前。
“大白天的,不好好看着正门,怎么当的差?
说!”
门子一脸为难,“小的不敢,是老爷命小的大开正门!
说要……”一句话吞吞吐吐,到最后已经听不见了。
殷绣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几下。
她竟会忘了,自己那个老父亲有百般好,却还有一个令她十分头疼的癖好。
她转头又仔细端详眼前的大汉。
那大汉长约五尺余,矮短身材却有一副虎背熊腰,整个人像一只坐地南瓜。
虽是如此,动作却格外灵巧有力,且穿戴不凡,身后挎着一柄长刀,两手没有放在刀柄上,而是插在腰间。
殷绣心下猜到了七八分,转头对雪酥吩咐了几句,雪酥立刻带着几个小厮和丫鬟散去了。
殷绣躬身行礼,虽然动作还有些稚拙,但也与小人家的女孩迥异,隐约能看出日后九十其仪的气度。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一番礼待之下,大汉方才发现眼前竟是一位闺阁小姐,咄咄逼人的气势削减了大半。
他回着礼,毕恭毕敬的答道,“鄙人姓、姓……”说着却又吞吞吐吐起来。
既是不便透露姓名,怎么不及时想个假名?
殷绣偷笑了一下,及时打断他,“若不嫌弃,请阁下到园中亭内稍事休息,”汉子慌忙摆手,“不了不了,杂家还有要事在身!”
殷绣顿了顿,“不急。
阁下所求之事,很快就会自见分晓。”
汉子听了顿时愣住,忽然听到有人远远的喊道,“大小姐,找到啦!”
只见雪酥牵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快步走过来,那女孩子比雪酥还要矮小,五,六岁光景,抓着一大把鼠尾草。
衣着打扮十分华贵,颜色搭配却很奇怪,周身显出痴傻之态。
汉子远远的看见小女孩,立刻迎了上去,谁知小女孩却躲到了雪酥后面。
“你,你是谁?
我不认识你,我要去找娘子。”
小女孩探出半个脑袋,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汉子费了半天力气哄劝,小女孩还是不肯靠近他,他脸上已经汗津津一片,又转头讪讪的对殷绣拱手,“小姐见笑了。
这丫头是家主的义女,心智有些痴愚,杂家这就把她带回去。”
“你们都,都走开……我,我不认识你们!
我要回去找娘子!”
殷绣的心被撞了一下,眼前的小女孩,跟前世里沦为乞丐的自己,出奇的相像。
她僵在那里,直到雪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汉子还在小女孩身后不停追赶,几个小厮丫鬟也来帮忙,不料那小女孩格外淘气,一次次从众人手下逃脱,闹得一众人仰马翻,丑态百出,小女孩反而靠在石柱上笑起来。
“这小丫头,把我们殷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这要是个来寻事的泼皮,早就两脚一拎扔出门去了。”
小厮们龇牙咧嘴的小声议论着,却又无可奈何。
凉朝素来注重乡论,一个不小心伤着她,落下一个“富贵之家欺侮幼女”的罪名,岂不是让整个殷家蒙羞?
小女孩见众人不敢上前的窘态,笑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直到有人停在她身旁,小女孩才收住笑容,带着戒备的神情抬眼看去。
殷绣垂首看着小女孩,两人静默半晌,殷绣举起手,将一把刚摘来的小花递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小女孩向后缩了缩。
“蓍草。”
殷绣微笑道,“可以用来占卜哦。”
“占卜?”
小女孩的眼睛亮起来。
“你不是想要找娘子吗?”
殷绣跪坐在她身旁,小女孩竟没有闪躲。
“我来帮你占卜一下,看你何时能与娘子重聚。”
殷绣说时,将一把蓍草洒在了青石地砖上。
“大小姐这是要干什么?”
“几根小花,能镇住那个疯丫头?”
下人们满腹狐疑,议论间甚至有些戏谑的意味,没想到小女孩果真没有再胡闹,只是沉静的守在殷绣身旁,眸子像追光的小虫子一样追随着殷绣手指的动作。
许久,小女孩小心翼翼的问道。
“大仙,你算出来了吗?”
殷绣差点“噗”的一声笑起来。
前世里,她十分崇拜一个算命先生,此人白天里在市集上摆摊算卦,晚上又换上破衣烂衫出来讨饭,可算是殷绣见过的最有学问,也最富有的花子了。
殷绣时常躲在他的算命摊子附近,偷听他为别人解签。
一来二去,自己竟也学会了大半。
方才她见小女孩手中握着鼠尾草,又见园中生有蓍草,便想到了用占卜的噱头哄着小女孩听话的法子。
她强忍住笑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唔,算出来了。”
不等她追问,殷绣又努起嘴唇摇了摇头,“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天机不可泄露。”
“哦。”
小女孩正失望,殷绣又附到她耳边,小女孩也乖巧的把耳朵凑了过去。
一旁的小厮丫鬟看得目瞪口呆。
“我怎么觉得,小姐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有人小声嘀咕。
说时,小女孩已经走向大汉,牵起了他的手。
两人一齐对殷绣恭敬的行了一礼,才跟着小厮从另一处偏门出了府。
此时天光尚早,大汉两人刚跨出门槛,就看到一辆马车迎面驶来。
马车没有华丽的装饰,赶车的车夫穿着麻布粗衣,看来只是寻常人家。
马车尚未停稳,小女孩已经兴冲冲的钻进了车舆。
大汉想要伸手去抓女孩,却又迟了一步,只好立刻伏地叩首,“公子恕罪!

——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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