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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沈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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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阅文起点   主角: 沈默沈贺   更新: 2022-05-10 16:2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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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沈默沈贺《官居一品》讲的是  数风流,论成败,百年一梦多慷慨有心要励精图治挽天倾,哪怕身后骂名滚滚来轻生死,重兴衰,海雨天风独往来谁不想万里长城永不倒,也难料恨水东逝归大海...

精彩节选


  凉风习习,夜色迷离,轻纱般的薄雾缭绕着安静的县城。

  朦胧月光映照着清清的小河,河水从拱桥下缓缓流淌,岸边是鳞次栉比的两三层黑瓦小楼。

  水渍斑驳的墙面上,尽是青绿色的苔藓痕迹,还有些爬满了常青藤蔓,只露出开在临河一面的一溜窗户。

  此时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声,巷尾的犬吠,再也听不到半分声音。

  只有东头一个窄小的窗洞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说话声隐隐传来……

  从敞开的窗户往里看,仅见一桌一凳一床,桌上点一盏黑乎乎的油灯,勉强照亮着三尺之间。

  长凳上搁一个缺个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八九个罗汉豆子。

  一个身着破旧长袍,须发散乱,望之四十来岁的男人蹲在边上,一边照料着身前的小泥炉,一边与对面床上躺着的十几岁少年说话。

  他说一口带着吴侬腔调的官话,声音嘶哑道:“潮生啊,你且坚持一些,待为父煎好药,你服过便可痊愈了也。”

  床上那少年心中轻叹一声,暗道:“这该是第三十遍念叨了吧?”但知道是为自己着急,也就不苛责他了。

  微微侧过头去,少年看到那张陌生而亲切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顿感温暖。

  知道一时半会他也忙不完,便缓缓闭上眼睛,回想着近日来发生的不可思议。

  他本是一名年轻的副处长,正处在人生得意的阶段,却在一觉醒来,附身在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

  并在少年神魂微弱之际,莫名其妙的与之融合,获得了这少年的意识和记忆,成为了这个五百年前的少年。

  是庄周还是蝴蝶?

  是原来的我还是现在的沈默?

  他已经完全糊涂了,似乎既是又是,似乎既不是也不是,或者说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然而却确实发生,让他好几天无法面对。

  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是个未婚的孤儿,无牵无挂,在哪里不是讨生活?

  再说用原先的副处级,换了这年青十好几岁的身体,似乎还是赚到了。

  只是突然生出许多属于那少年的情感,这让他有些不适应。

  “适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适应。”

  沈默这样对自己说道。

  一旦放开心怀,接受了新身份,一些属于那少年的记忆便潮水般涌来。

  他知道自己叫沈默,乳名唤作潮生,十三岁。是大明朝绍兴府会稽县永昌坊沈贺的独子。

  要说这沈贺,出身绍兴大族沈家的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族学中开蒙,学问那是很好的。

  十八岁便接连考中县试、府试、院试,成为一名每月领取廪米的廪生。

  廪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却不一定是廪生,因为只有考取一等的寥寥数人才能得到国家奉养。

  能靠上这吃皇粮的秀才,沈贺很是给爹娘挣了脸面。

  然而时运倒转、造化弄人,沈相公从十九岁第一次参加秋闱开始,接连四次落第。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江浙一带乃是人文荟萃之地,绍兴府又拔尽江南文脉。

  余姚、会稽、山阴等几个县几乎家家小儿读书,可谓是藏龙卧虎,每年都有大批极优秀的读书人应举。

  名额有限、竞争残酷。

  像沈相公这样的,在别处早就中举了,可在绍兴这地方,却只能年复一年成为别人的陪衬。

  后来父母相继过世,他又连着守孝五年,等重新出来考试的时候,已经三十好几,应试最好的年纪也就过去了……

  可沈秀才这辈子就读书去了,不考试又能作甚?

  他不甘心失败,便又考了两届,结果不言而喻……

  空把大好光阴消耗都不说,还把颇为殷实的家底败了个干干净净,日子过的极为艰难,经年吃糠咽菜,见不到一点荤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妇中了暑气,积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

  为了给媳妇看病,他连原来住的三进深的宅子都典卖了。

  结果人家欺他用急,将个价值百两的宅子,硬生生压到四十两。

  沈秀才书生气重,不齿于周借亲朋。

  竟真的咬牙卖掉了房产,在偏远巷里赁一栋廉价小楼,将老婆孩子安顿住下,给媳妇延医问药。

  结果银钱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他妈的病却越来越重,到秋里卧床不起,至年前终于阖然而逝。

  沈贺用剩下的钱葬了妻子,却发现连最便宜的小楼都租不起了,爷俩只好“结庐而居”。

  当然这是沈相公的斯文说法,实际上就是以竹木为屋架,以草苫覆盖遮拦,搭了个一间到底的草舍。

  虽然狭窄潮湿,但总算有个窝了不是?

  这时一家人唯一的收入来源,便是县学发的廪米,每月六斗。

  按说省着点,勉强也能凑合,但“半大小子,饿死老子”,沈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比他爹还大,这点粳米哪能足够?

  沈秀才只得去粮铺换成最差的籼米,这样可以得到九斗。

  沈默再去乡间挖些野菜、捉些泥鳅回来,这才能刚刚对付两人的膳食。

  俗话说祸不单行,一点也不假。

  几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条受惊的毒蛇给咬了小腿,被同去的哥儿几个送回来时,已经是满脸黑气,眼看就要不行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沈默就不知道了。

  当他悠悠醒来,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间阁楼之中。

  虽然檩柱屋顶间挂满了蜘蛛落网,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却比那透风漏雨、阴暗潮湿的草棚子要强很多。

  正望着一只努力吐丝的蜘蛛出神,沈默听父亲道:“好了好了,潮生吃药了。”便被扶了起来。

  他上身靠在枕头上,端量着今后称之为父的男人。

  只见他须发蓬乱,脸色青白,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嘴角似乎有些青淤,颧骨上亦有些新鲜的伤痕。

  身上的长袍也是又脏又破,仿佛跟人衅过架,还不出意料输了的样子。

  见沈默睁眼看自己,沈贺的双目中满是兴奋和喜悦,激动道:

  “得好生谢谢殷家小姐,若没得她出手相救,咱爷俩就得阴阳永隔了……”

  说着便眼圈一红,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头也有些发酸,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喉咙却仿佛加了塞子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沈贺赶紧擦擦泪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见沈默看向药碗,沈贺不好意思道:“险些忘记了。”

  便端起碗来,舀一勺褐色的汤药,先在嘴边吹几下,再小心的搁到他嘴边。

  沈默皱着眉头轻啜一口,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苦涩,反倒有些苦中带甜。

  见他眉头舒缓下来,沈贺高兴道:“你从小不爱吃药,我买了些杏花蜜掺进去,大夫说有助于你复原的。”便伺候着他将一碗药喝下去。

  用毛巾给沈默擦擦嘴,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贺很有成就感的长舒口气,仿佛做完一件大事一般。

  这才直起身,将空药碗和破碗搁到桌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疲惫的弯下腰,重重喘一口粗气。

  沈默见他盛满一碗开水,从破碗中捻起三粒青黄色的蚕豆。

  稍一犹豫,又将手一抖,将其中两粒落回碗中,仅余下一颗捏在手中。

  端详那一粒豆子许久,沈贺闭上眼,将其缓缓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动作极是轻柔,仿佛在回味无穷,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贺才缓缓睁开眼,微微摇头赋诗道:

  “曹娥运来芽青豆,谦裕同兴好酱油;东关请来好煮手,吃到嘴里糯柔柔。”

  沈默汗颜,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吃一个豆也会引起这么大的幸福感。

  见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沈贺轻抿一口开水道:“潮生,你是没有尝到啊,这豆肉熟而不腐、软而不烂,

  咀嚼起来满口生津,五香馥郁,又咸而透鲜,回味微甘……若能以黄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来尝一尝的。”

  “土地公就没吃过点好东西?”沈默翻翻白眼,却被沈贺以为在抱怨他吃独食,连忙解释道:

  “不是为父不与你分享,而是大夫嘱咐过,你不能食用冷热酸硬的东西,还是等痊愈了再说吧。”

  沈默无力的点点头,见沈贺又用同样的速度吃掉两颗,便将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

  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脸满足道:“晚饭用过,咱爷俩该睡觉了。”

  沈默的眼睛瞪得溜圆,沈贺一本正经道:“圣人云:‘事不过三’,

  这第一次吃叫品尝,第二次叫享受,第三次叫充饥,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费了。”

  说着朝他挤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灯,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着幽暗的天光,端详着趴在桌子上的父亲,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不是为眼前的衣食发愁,虽然这看起来是个大问题,但有这位父亲在,应该不会让自己活活饿死……吧。

  他更不是为将来的命运发愁,他相信只要自己恢复健康,命运就一定在自己手中。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着觉的原因,说出来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为能有一个关爱自己的父亲而兴奋不已。

  也许是性格的融合,也许是心底的渴望.

  他对这个一看就是人生失败者的父亲,除了称呼起来难以为情之外,竟然一点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独和无助深刻的告诉他,努力奋斗可以换来成功和地位,金钱和美女,却惟独换不来父母亲情。

  那是世上最无私、最纯粹、最宝贵的东西啊,可他偏生就从来不曾拥有。

  现在上天给他一个拥有的机会,这对于一个自幼便是孤儿,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的人来说,简直是最珍贵的礼物!

  所以沈默决定放开心怀,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这份感情……

  一夜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小鸟在窗台上叽叽喳喳的觅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贺叫醒了。

  他揉揉眼睛,便往床上看去,只见沈默正在微笑的望着自己。

  沈贺的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起身往床边跑去,却被椅腿绊一下,踉跄几步,险些一头磕在床沿上。

  他却不管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带着哭腔道:“天可怜见,佛祖菩萨城隍爷保佑,终于把我儿还我了……”

  沈默用尽全身力气,反握一下他的手,嘶声道:“莫哭……”

  虽然已经接受了,但“爹爹”二字岂是那么容易脱口?

  沈贺沉浸在狂喜之中,怎会注意这些枝节末梢,抱着他哭一阵笑一阵。

  把个大病未愈的潮生儿弄得浑身难受,他却一味忍着,任由沈贺发泄心情。

  过一会儿,沈贺可能觉着有些丢脸,便擦着泪红着眼道:

  “都是爹爹不好,往日里沉迷科场,不能自拔,结果把个好好的家业败了精光,还把你娘拖累死了……”

  一想到亡妻,他的泪水又盈满眼眶,哽咽道:“你娘临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把你拉扯成人。”

  “可她前脚走,我就险些把你给弄没了……我,我沈贺空读圣贤之书,”

  却上不孝于父母,中有愧于发妻,下无颜于独子,我还有何面孔能立于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测人心的能力,并没有随着身份的转换而消失。

  他能感到沈贺正处在“自我怀疑自我反省”的痛苦阶段,要么破而后立,要么就此沉沦了。

  他本想开导几句,给老头讲一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有笨死的狗熊,没有憋死的活人”之类的人生道理。

  但转念一想,自己个当儿子的,说这些话显然不合适,便无奈住了嘴。

  不过沈默觉着有自己在,老头应该会重回新振作起来,便紧紧握着他的手,无声的给他力量。

  好半晌,沈贺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他擦干脸上的泪水,自嘲的笑笑道:“这辈子还没哭这么痛快呢。”

  轻拍一下沈默的肩膀,他面色极为复杂道:

  “苦读诗书数十载,方知世上无用是书生。从今天开始,我要找份营生,好好养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您不必勉强自己,等孩儿身体好些,自有计较,咱们无需为生计发愁。”

  说着呲牙笑笑道:“说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贺仿佛从不认识一般,上下打量着沈默,宠溺的揉揉他的脑袋,开心笑道:

  “天可怜见,潮生这次因祸得福,长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侧头,躲开沈贺的手,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道:“奋斗了半辈子的事情,放弃了岂不可惜?”

  沈贺又是吃了一惊!

  这倒不怪他爱吃惊,一个以前还木讷难言的少年,突然说出这样深沉的话来,搁你身上你也吃。

  但沈相公毕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联系到“否极泰来”这样的玄学观点上,起身在屋里走几圈,兴奋的搓手。

  “看来祖宗有灵,让我儿的灵窍早开,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啊!”

  沈默虽然不敢苟同,但对无需自我辩解很是满意,便紧抿着嘴,笑而不言。

  沈贺又在屋里脚步沉重的转几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严肃的望着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决断,沉声道:

  “潮生,为父决定了,就此不再读书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说了。”

  便要开口劝道,却被沈贺挥手阻止道:“你好生将养身体,万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隐约猜到他的决定,面露不忍道:“您……”话说到一半,却又被重重的敲门声打断。

  爷俩回头望时,那门已经被推开,一个怒气冲冲的婆娘出现在两人眼前。

  只见她穿一身花花绿绿、皱皱巴巴的长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

  伸着根萝卜似的指头,指着他俩便开了骂:

  “侬个促老头和个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个堂里走来走去,着急起去报头胎啊!”

  沈默对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适应,反正横竖是骂人的话,也没必要听下去。

  想将那臭婆娘撵出去,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压根坐不起来。

  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闷闷的斜着眼,让老头对付她。

  但沈贺显然不是这泼妇的对手,涨红了脸也说不出话来。

  被骂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还不让人在自个屋里走道了么?”

  “啥西?自个屋里头?”泼妇激动的唾沫横飞道:“这是侬家么?昨夜头还是我家阁楼好不好?”

  后面又是一阵语速极快的漫骂,沈默是一句也没听明白。

  沈贺却听得明明白白,这让他表情十分难看。

  几次想要趁她换气时反驳,却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极为惊人,竟一直保持着喋喋不休的状态,没有丝毫停顿。

  沈贺无奈,只好闷不作声,沉着脸随她骂去。

  那泼妇足足骂了一刻多钟,直到汉子喊她回家吃饭,这才意犹未尽的啐一口浓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骂侬一天!”

  说完便摇着肥硕的屁股,吃力的下楼去了。

  望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沈贺生了半天闷气。

  突然听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愤愤道:“野蛮粗鲁,简直是不可救药!”

  这才冲淡了心中的郁闷,朝沈默勉强笑笑道:“潮生,饿坏了吧?”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那婆娘为何发飙?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确实是。”沈贺苦笑道:“这间阁楼原是她的库房,现在被咱爷俩占了,她当然不高兴了。”

  “我们住的是她家么?”沈默难以置信道。

  在他的印象中,老头是个死要面子的书呆子,宁肯搭草棚也不愿寄人篱下那种,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呢?

  “不是,”沈贺神色一黯,不迭摇头道。

  “这里是沈家大院,我们本家太爷安排咱们住下的。”

  “至于那泼妇,跟我们一样,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过先来欺负后到罢了。”越说表情越黯淡。

  沈贺不想在儿子面前再说这些,便强打精神道:“莫理她,就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说着从门后提起个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进砂锅里。

  便默不作声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炉边发起了呆,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

  沈默能隐约听出,他念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里一定很难受。

  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好低声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贺身子一僵,使劲点点头,却不再说话。

  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面前,轻声问道:“能自己吃吗?”

  沈默活动下手腕,点点头道:“没问题,手上有些气力了。”

  沈贺便将碗搁在床沿上,低声道:“慢慢吃,吃完了继续睡。大夫说,睡觉最养人了。”

  沈默又点点头,见老头端起砂锅,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坐下。

  似乎在吃饭,似乎在抽泣。


  草草吃过早饭,沈贺先将家什一收拾,再把个瓦盆端到床下,嘱咐道:“想解手就往这里面,爹爹出去转转。”

  便急匆匆掩门下楼,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阁楼内便安静下来,外面的喧闹声却渐渐传了进来。

  透过虚掩的窗户,沈默看到蓝莹莹的天空上飘着洁白的云,颜色是那么的纯粹。

  这个见惯了灰蒙蒙天空的小子不由痴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支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

  他听见有船儿过水的辘辘声,有吴侬软语的调笑声,还有些孩童戏耍的欢笑声。

  躺了一会,还是睡不着。

  沈默使劲撑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无奈身体仿若灌了铅,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气。

  他偏生是个犟种,越是起不来越是反复尝试。

  不一会儿,便折腾得满身虚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这时房门被粗暴的推开,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现在沈默面前,还有个身材干瘦的汉子,背着个大箱子,低头跟在她后面。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贺离开,大模大样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对那汉子指指点点道:

  “搁到角上去,再把那些个箩筐也拿上来。”

  那汉子看看满头大汗的沈默,于心不忍道:“这小哥病着呢,我们还是莫打扰了。”

  “让个小娘养的死去。”胖女人轻蔑的看沈默一眼,怒冲冲道:“我们家都插不下脚了,不搁这里搁哪处?”

  “可以放在底楼嘛。”汉子小心翼翼道。

  “放什么底楼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长蘑菇怎办?你个穷鬼再给我买新的啊?”

  接着胖女人把矛头又转移到汉子身上,指着鼻子骂他穷光光、没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辈子大霉,不去偷汉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烟之类。

  沈默在边上默默听着,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呢。”

  那汉子被婆娘骂得窘迫不已,赶紧将箱子往地上一搁,丢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着他的背影狠啐一声,又觉着意犹未尽,准备再寻沈默的晦气耍耍。

  沈默却剧烈的咳嗽起来,脸蛋憋得一阵白一阵红。

  再配上那满头的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的样子。

  见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试探问道:“侬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着咳嗽起来。

  “啥西?痨……痨病?”胖女人面色顿时煞白,如坐了钉子一般,一蹦三尺高。

  尖叫一声,便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

  出门时没留神,被门槛一绊,一下子摔了出去。

  正好撞在一手拎个包袱往上走的汉子怀里,两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滚了下来。

  沈默只听到一阵稀里轰隆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那女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你不会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汉子委屈巴巴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过一会儿,摔得鼻青脸肿的短衣汉子又重新上来,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后叫他道:“其实,咳咳,我想说的是老……”

  那汉子却加紧了脚步,转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在这屋里多待一瞬,都会有生命危险。

  “老子没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为什么都不等我把话说完?”对付这些愚夫愚妇,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

  暗自臭屁一阵,沈默感到一阵的困倦,便合上眼睛,呼呼大睡过去。

  稀里糊涂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楼声吵醒。

  他也不睁眼,郁闷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痨病,这下放心了吧?”

  却听到一串银铃般的悦耳笑声,让人精神为之一震。

  沈默睁开左眼,便见个皮肤白皙,眉眼带笑的小女子,一手拎个食盒一手掩口娇笑,俏生生的立在门口。

  这女孩身材娇小,望之不过十三四岁。

  头上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淡绿长裙,上罩对襟七彩水田比甲,虽不算太靓丽,却胜在青春可爱,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亮了一下,两眼便恢复了正常,阅人无数的沈默同志,知道这种小丫头最难缠,还是不惹为妙。

  果然,那女孩见他毫不避讳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刚要张嘴挖苦,却见沈默一下子恢复了正常。

  一串话憋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脸通红,好半天才回过劲来。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进屋,将食盒搁在桌上,带着怒气道:“喂……”

  “我不叫喂。”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着这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发现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小丫头决定不与他置气,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儿子吧?”

  “是的。”沈默点点头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嘻嘻笑道:“我不告诉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问了。”

  小丫头顿感气馁,撇撇嘴道:“其实你再问一下,我就告诉你了。”

  “好吧,”沈默还是微笑道:“敢问高姓大名?”

  “记住啊,人家姓殷,叫画屏。”小丫头很认真道。

  “银花瓶?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转念一想,顿时明了,肃容道:“敢问这位姑娘,与殷家小姐有何关系?”

  “那是我家小姐。”画屏小丫头骄傲的昂着头道:“人家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很有地位那种。”

  “失敬失敬。”沈默强撑着想要起身,但身上实在不着力,只得苦笑道:“我实在起不来,实在是失礼了。”

  见他态度大转弯,画屏奇怪道:“你变脸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经说了,若没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这条小命就要归阎王爷管了。”

  说着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画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来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几句冠冕堂皇的说辞,顿时把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开心了。

  进门时的不快烟消云散不说,画屏还觉着他真是个有良心、懂礼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着痕迹的引导下,阁楼里的氛围和谐下来,画屏将食盒打开,从中端出个陶罐。

  掀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便伴着腾腾热气四溢出来,让某人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厨房炖的鸡汤。”

  画屏一边将汤盛到个精致的青花瓷碗里,一边献宝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参、当归、黄芪,还有十几样药材,滋补的很。”

  又拿出两串油纸裹的药包,放在一边道:“这两个一份补气血,一份是跌打药……一个你用,一个沈相公用,别搞混了。”

  沈默微微一笑,轻声道:“画屏姑娘,我能问个问题吗?”

  他那疲惫的一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让画屏姑娘心弦一颤,面颊顿时羞红了。

  她轻轻搁下碗,蚊子哼哼道:“你问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诉你。”

  “在下不会那么唐突。”

  沈默苦笑一声道:“我要问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后,我就昏过去了,至于父亲怎样遇上你家小姐,又是怎样来的这里,全都不知道。”

  我诚恳的望向她道:“你能给我讲讲吗?”

  “这样啊,”画屏微微失望道:“好吧……”

  便将一方罗帕搁在长凳上,与沈默对面坐下,轻声回忆道:

  “昨天过午时分,人家陪着小姐在我家济仁堂查账,听到前厅有嘈杂吵闹声,小姐便让我去前面查看。”

  “我去前面一问,才知道沈相公抱着你冲进我家济仁堂,求坐堂大夫救你。”

  “但济仁堂的规矩是,病患进来先收五十文的问诊费,然后大夫才会医治……”

  说着,画屏担心的看沈默一眼,果然见他面色不善,小声辩解道:

  “小姐上月才接手的济仁堂,起先并不知道有这么条规矩,现在已经叫他们废除了。”

  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殷小姐仁厚。”

  “那是,我家小姐最好了。”

  画屏得意的笑笑,接着道:“沈相公拿不出钱来,大夫便不给你医治,双方争执急了,便有些推搡吵闹,这才惊动了小姐。”

  沈默知道事情没有画屏说得那么简单,毕竟铺子是人家家里的,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不是?

  有理没理的,肯定是要帮着自己人说话。

  但他几乎可以断定,父亲脸上的擦伤与淤青,八成是那劳什子“济仁堂”的伙计殴打所致……

  不是他心理阴暗,妄自揣测,而是他太了解人心了……

  若是双方萍水相逢,那殷小姐免了他的诊费、再给他免费抓些药,也就仁至义尽了,实在没必要次日还派贴身丫鬟前来探视。

  又熬鸡汤又送药的,还是跌打药,不是心里有愧是怎地?

  一想到老头为自己低声下气,还要看些小人个的嘴脸,甚至被人打伤,他便觉着热血往头上涌,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好在他心智成熟,喜怒不形于色,再加上这小娘皮和她那小姐对自己有恩无过,确实不该迁怒人家。

  长舒一口气,沈默朝一脸忐忑的画屏笑道:“继续往下讲吧。”

  “你不怪我们吧?”画屏毕竟年纪还小,下一句便露了馅。

  “哪能呢?”

  沈默温和笑笑道:“姑娘和小姐都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分好歹呢?”

  “那就好,那就好。”

  画屏双手捧在胸前,不好意思道:“我家小姐说了,不管怎么说,人是我们家的,这事儿就得负责到底。”

  若沈默是懵懵懂懂之人,必然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沈默不想再谈论此事,微微皱眉道:“我不是被蛇咬了么?怎么开了这么多滋补的药?”

  “大夫说你常年营养不良,严重的气血两虚,”

  画屏板起面孔望着他,一本正经道:“被蛇毒入体之后,便引发出极重的阳虚之症,若不及时调养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没那么严重。”

  沈默自己也懂些医道,微微摇头道: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火力旺,气血足,只要注意营养,加强锻炼,忌寒忌冷,很快便会复原的。”

  “昨晚我家太老爷也是这样说的,还让昨天坐堂的庸医立刻卷铺盖卷。”

  画屏满面钦佩道:“你可真厉害啊!”

  沈默失笑道:“谢谢夸奖,不过你方才干嘛要吓唬我?”

  “方才说话太严肃了。”

  画屏摆摆小手,笑眯眯双眼如新月道:“放松一下心情嘛。”

  “好吧。”沈默被她的模样逗笑了,颔首道:“继续讲吧。”

  “嗯。”

  画屏点点头,接着道:“给你瞧完病,你父亲便要背你离开,我家小姐让马车送你们一程,还让人家跟着照应。”

  沈默轻声道:“殷小姐是个厚道人。”心中还补充一句:“确实是做大生意的料。”

  “那是。”

  画屏瘪瘪嘴,小声道:“可你父亲坚决不同意,执意要自己回去。”

  沈默知道父亲是个极要脸面之人,定然不愿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草棚中。

  “小姐只好答应,但让车夫载着我,在后面暗暗跟着,好记下你们的住处。”

  画屏面露不忍道:“结果看你父亲在一条胡同里几经徘徊,最后还是掉头回来。我们赶紧躲开,好在他行色匆匆,没有发现。”

  “便见他原路返回,又回到永昌坊,在沈家台门前停下,犹豫了好一会,才上前叫门。”

  画屏的讲述虽然不甚详尽,沈默却见微知著,能清晰感到在那一刻,父亲心中的纠结与痛苦……

  大夫说绝对不能受潮了,他便不愿背自己回到河边的小草屋。

  但天下之大,屋舍如云,身无分文的父子俩却再没有立锥之地。

  无奈之下,沈贺只好硬着头皮到本家求助。

  他确实是无计可施了……

  以沈贺的书生气,但凡有一线希望,这个“求”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沈默可以想象得出,在叩响沈家大门前的那一刻,老头心里是多么羞耻。

  然而最终为了救他,老头什么颜面都放弃了。

  寄人篱下,忍受白眼,都是为了他啊!

  沈默的心里乱极了,连画屏小丫头什么时候走的,走前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碗香喷喷的鸡汤搁在床头,早就没了热气,结一层清亮的浮油在碗上……

  天渐渐黑下来,缓慢的步履声响起。

  不一会儿,门推开了,沈贺拎着两条巴掌大小的鲫鱼,笑眯眯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潮生,你有口福了。”

  沈贺一进门便呵呵笑道:“回来路上碰上长子,便见他拎着两条鱼东张西望。”

  长子与沈默的年纪相仿,姓姚,因为身材高大,大家便叫他“长子”,久而久之,便把原先的名号给顶替了。

  姚长子为人忠厚义气,与沈默最是相善,常常在一起玩耍。

  那天沈默被蛇咬了,还多亏了长子将他背回去,否则他的小命一准被阎王爷收了去。

  “他说在家里等你不见,便到街上寻找。”

  沈贺将鱼搁在盆里,一边熟练的去鳞去鳃,开膛破肚,清洗干净,一边笑道:

  “见到我时,他已经转悠大半天了,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这才放了心,还把这鱼给我,说让你补补身子呢。”

  这些活都是这一年里,媳妇病倒后才学会的。

  放在一年前,沈贺连生火都不会,更别说整治鱼了。

  “他怎么没来?”歇了一天,沈默已经能坐起身子,斜倚着窗台问道。

  “这里是沈家大院,规矩多多,不是咱们那来去自由的草棚子。”

  沈贺压低声音道:“族里人多嘴杂,还指不定说什么呢。”

  沈默安静片刻,轻声道:“要不,咱们明天搬回去吧。”

  “回去?”

  沈贺将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故作轻松道:“我可住够了那草棚子,一天也不想回去了。”

  他说话时是背对着沈默的,通红的眼眶也就无人看到。

  却不知坐在床上的沈默,也是两眼通红,鼻头酸涩,如鲠在喉……

  爷俩就这样沉默着,小小的阁楼上,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沈贺将处理好的鲫鱼下了砂锅。

  鱼下了锅,活计告一段落,沈贺疲惫的坐在凳子上,捻个罗汉豆到口中咀嚼,咽下去喝口水,才察觉到气氛的凝重。

  他知道心思突然细密的儿子,一定察觉到什么了,便故作轻松的说笑道:“等老爹我有了钱,一口吃十个茴香豆。”

  “别噎着。”沈默失声笑道。

  沈贺呲牙一笑,关切问道:“楼下那女人没再上来吵你吧?”

  “没有。”沈默摇摇头,撒谎不眨眼道。

  沈贺点点头,终于看到桌上的陶罐和药包,奇怪道:“谁来探望了?”

  “殷小姐……的丫鬟。”沈默实话实说道:“说是让咱爷俩补补身子。”

  沈贺顿感不安道:“这怎么使得,你怎么能要人家东西呢?”

  “我连地都下不了,想不要也没法跟人家争啊。”

  沈默一指床头道:“喏,一口都没动,就等您老人家回来处置了。”

  “这个……”

  沈贺坐卧不宁道:“昨日蒙人家免除药费,已经是非分了,现在再要人家的东西,这个人情怎么还啊?还不上的。”

  “慢慢还就是了。”

  沈默呲牙笑笑道:“你还不上我还,我换不上你孙子还。”

  沈贺直翻白眼道:“那倒不至于吧……”便也接受了这份馈赠。

  这时候鲫鱼汤炖好了,沈贺便将砂锅直接端到床头,烫得他直往手指上呵气。

  又将被褥搁在沈默背后,帮他坐直身子,给他准备好碗筷,这才笑道:“快趁热吃,小鲫鱼却是大补的。”

  沈默轻声道:“爹也拿副碗筷,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

  沈贺摇头笑道:“爹在外面吃过了,肚子胀着呢,待会喝点汤就行。”

  沈默也不戳破,指一指罐里的鸡汤道:“天热,隔夜就坏了。”

  此时天气闷热潮湿,这些鲜嫩食物过夜变质,只有扔掉的份儿。

  “不要急,慢慢吃。”

  沈贺慈爱的笑道:“多吃才能好得快。”说完又将那碗鸡汤倒回罐里,放在炉子上热起来。

  沈默便不再出声,吃了一条鱼,喝了一碗汤,一拍肚子道:“吃涨了。”

  “再多吃些。”

  沈贺又给他盛一碗鸡汤道:“快快好起来,别让爹牵肠挂肚了。”

  沈默明显听到老头腹中的咕噜声,暗叹一声,接过那碗道:“若是再吃,就真的难受了。”

  其实早上他便发现,给自己盛一碗稠糊糊的粥之后,那砂锅里仅剩下点清汤寡水。

  一直挨到现在,老头肯定饿极了。

  “也对,过犹不及嘛。”沈贺这才点点头,转而又可惜道:“有鸡又有鱼,实在太奢侈了。”

  沈默苦笑一声道:“明天还不一定有没有饭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暮气。”沈贺终于不客气,舀一碗鸡汤小口品尝道:“爹已经想好做什么了,明天再给你买只鸡回来。”

  “做什么呢?”沈默兴致勃勃的问道。

  “写字。”

  沈贺边喝汤边道:“我今天注意看了,在城隍庙前面有给人代写家书、撰写对联、誊写铭文的。”

  “一天下来怎么也有个百十文的进项,这样一个月最少能赚二两银子。”

  “再加上每月六斗的廪米,咱爷俩吃喝够用,紧一紧还能攒下两个供你念书。”

  “为什么不去教书?”沈默奇怪道:“那个收入应该稳定些。”

  “哎,你当我不想啊?”

  沈贺叹口气道:“我一个秀才出身,县学府学教不了,蒙学里又才给一月一两的银钱,不划算的很。”

  按规矩,他一旦开始从事别业,其廪生资格便自动取消,每月六斗的廪米自然也就停发了。

  在江浙富庶地区,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米,但沈秀才不劳动也可以得到六斗。

  即是说,他若是当塾师的话,每月才多进账大米一石四,或者是七钱银子。

  若是出去练摊写字的话,情况就大为改观了。

  因为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诸如卖字、算命这种流动性很强的营生。

  或者从事体力劳动的活计,都被视为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策,不会取消廪米。

  道理很简单,因为世人以劳心者为贵,以劳力者为贱。

  而走街串巷算命;摆摊挂牌卖字之类的营生,虽然也不算体力劳动,但终归是有辱斯文之举。

  但凡有希望,不会有读书人长久操此贱业的。

  其实还有一项营生,收入高,也算体面,那就是去外地给达官贵人当师爷。

  要知道绍兴师爷“饱读诗书、苛细精干、善治案牍”的名声可是海内皆知。

  尤其沈贺这样有着正经功名的绍兴人,到哪都抢手的很,一年挣个百八十两银子,都是混得差的。

  但为了沈默的学业,沈贺只能放弃这最佳的选择,毅然决定上街卖字!


  说干就干,第二天沈贺便回河边的草棚,取出笔墨纸砚,扛上一副破桌椅,兴冲冲的去城隍庙练摊了。

  他毕竟是堂堂秀才出身,一手瘦金体挺瘦秀润。

  不论识字与否,都能看出他的字要比那些混口饭吃的写字先生漂亮许多,这也属于错位优势了。

  再加上他并不贪财,百文也写,十文也书,实在没钱给点粮食腊肉也行,人们都愿意照顾他的买卖。

  除了第一天才开张之外,从次日起每日进项就超过百文,没几天功夫,便把周边的买卖抢了个空。

  贫穷乍富的感觉,让沈贺有些头脑发热,竟然果真一天一只大肥鸡,买回来给沈默补身子。

  吃着香喷喷的鸡汤,沈默却高兴不起来,他不无忧虑的问道:“父亲那几个同行的生意如何?”

  “我哪知道?”沈贺夹着根鸡翅膀,不太斯文的撕咬着.

  口中含混道:“不过这些天,找我写字的人越来越多,宁肯等我第二天才写好,也不找别人。”

  说着掩不住的得意道:“潮生你是没看见那几个同行的表情,啧啧,估计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轻声道:“凡是还需留些分寸,父亲初来乍到,便把人家的饭碗夺了,搞不好会遭人记恨的。”

  “暮气。”沈贺伸出油吱吱的右手,端起酒盅,吱溜一声饮下一盅黄酒。

  “你爹我一没偷二没抢,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什么好小心的?”

  “至于没人找他们,是他们本事不佳,回去好好把那手字练一下才是正办,哪能怨到我头上呢?”

  “父亲是坦荡君子,”沈默缓缓摇头道:“可这世上最难防、最该小心应付的便是小人了。”

  “小心应付?笑话。”沈贺又饮一盅道:“还指着他们帮什么忙吗?”

  “当然帮不上什么忙。”沈默轻声道:“只是防备他们坏事罢了。”

  沈贺正在得意劲儿上,怎能听进沈默的逆耳忠言去呢?

  他摆摆手,终止谈话道:

  “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你爹我三四十岁的人,还用你个十三四岁的娃娃教。”沈默只好住了嘴。

  ......

  往后几日,沈默便在家安心养病,沈贺每日将鸡鸭鱼肉往家里买。

  那殷小姐的贴身丫鬟画屏也时不时过来,送些滋补药品,每次都跟他说笑半晌才走。

  临走还央沈默再将讲过的笑话、猜过的谜语说一遍,说是要回去显摆显摆。

  那楼下的婆娘也一时没了动静,好吃好喝没了打扰,沈默的身体复原很快。

  只是六七日便能扶着墙下地行走,看起来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了。

  能下地行走之后,沈默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门口,望一望自己住了七八天的院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住的是最北面的阁楼,也是这大宅院的最高处。

  倚在门口,放眼望去,整个院子便一览无余……

  只见这宅院坐北面南,占地极广,数一数黑瓦屋顶,竟然足有五进深。

  远远望去,正门口处竖着两面五丈高的大旗。

  两旗之间是整个宅院的中轴线,大院里的建筑从南至北完全对称。

  正堂压在中轴线上,左边有耳房厢房,右边也有同样的耳房厢房,房房相连,间间相对。

  看上去布局与他熟悉的四合院并无不同,只是布置更加紧凑,天井空地也小得多。

  虽然建筑精巧细致,却稍有逼仄之感,不如北方的轩敞舒适。

  沈默觉着,可能是因为江南人多地少,为了节省空间吧。

  尽管在平面上不如北方四合院,但在高度上却要胜过不少。

  他看到除了二进的正厅厢房之外,后面院内皆是两三层的楼房。

  每一进的左右都有对称的四间房,正面为上房,东西为厢房,南面为倒厅,四面相对。

  形如口字,**有庭院天井,组成一个个小型的四合院。

  从第三进到沈默所在的第五进,以回环的廊道分隔出六个形似独立,而又有相互联系的庭院。

  房舍分布错落有致,庭院毗连,门户相对,回廊串接,四通八达。

  又有假山流水,红花绿柳点缀与粉墙黛瓦之间,看得人神清气爽,顿感夏日不那么难熬了。

  正沉浸在对美的欣赏之中,沈默突然听到楼下一阵熟悉的骂声响起:

  “侬个小娘养的,不是得了痨病吗?咋西还不报胎呢?”

  沈默低头一看,果然是那胖女人重出江湖了。

  只见她一如既往的肥硕,穿着紧绷绷的衣裙,抱着半边西瓜,脸上还沾着几粒黑籽,正仰脖瞪着自己。

  沈默翻翻白眼,居高临下道:“老泼妇,小爷说的是‘老子没病’,谁让你跟你汉子都不听全?”

  “啥西?本事见涨啊?”

  胖女人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利齿,登时战意高涨道:“侬个小娘生,整日里与个小娘皮勾勾搭搭,愈发不要脸皮了。”

  沈默却不理她这茬,转身进了屋,只留给她一个完美的后脑勺。

  遇上这种蛮不讲理的泼妇,倘若与其对骂,便正遂了她的意。

  输赢且不说,先将你扯成泼妇贱男队伍里的一员,那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那女人见沈默挥舞,以为“小娘生的”怕了自己,越发得意洋洋。

  扭着肥硕的屁股往上爬,要将前些天失去的场面找回来。

  好容易爬上阁楼,胖女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站稳脚一推虚掩的门,便要往里进。

  只听哗啦一声,带着浓重气味的液体从天而降,兜头淋了她一身。

  紧接着一个瓦盆落下,砸到胖女人的肩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胖女人被吓呆了。

  吧唧一声,西瓜落地,胖手却仍然半举着,愣愣的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搞不清状况。

  却听沈默捏着鼻子道:“啊,你把我传家的瓦盆打碎了,快赔我!快赔我!”

  胖女人这才回过神来,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骚味,登时脸就绿了!

  恼羞成怒道:“小子,你给我等着!”

  逃也似的转身下楼,虽然极想扒了“小娘生”的皮,却禁不住身上的腌臜,先行刷洗去了。


  过了半晌,沈默听到楼下隐隐有吵闹声传来,似乎是那婆子叫她汉子上楼报仇。

  那汉子不愿意,婆子便臭骂他一顿窝囊废,拎一根擀面杖,自己气势汹汹的上楼来了。

  女人看到房门仍然虚掩着,便从缝隙中往上瞄,果然见一个篮子坐在门顶。

  不由冷笑连连道:“老娘才不会再上当呢?”

  她仰着头,踮起脚尖,双手握着面杖,使劲往上一杵,果然将那篮子顶落下来。

  “哈哈,技穷了吧,侬个小娘拉泥子。”

  胖妇人一把推开门,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迈过门槛进了屋。

  然而意外无处不在,右脚甫一落下,她便感觉似乎踏在镜面上一般。

  低头一看,原来踩在了一大块西瓜皮上……

  只听‘哧溜’一声,胖妇人便仰面朝天向后倒去。

  有道是祸不单行,她的小腿肚又绊在门槛上。

  力上加力,她的下坠之势猛增,顿时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轰然摔了出去。

  伴着一阵杀猪似的哀嚎,胖妇人如个大皮球一般,从狭窄的楼梯上翻滚下去……

  这感觉是那样的熟悉!

  不过她家汉子这次学乖了,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滚下来,想也不想,便闪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妇人摔了个七荤八素,四仰八叉。

  沈默在上面听着,心说:“这下摔得够狠,连骂人的劲儿都没了。”

  他知道这事儿没完,却没有丝毫放在心上。

  他静静依在窗边,看窗外的小桥流水,看那些光滑溜溜的青石街面,看那些往来如织的乌篷船,看那些身穿长褂短衫的男男女女。

  他们在劳作着,说笑着,间或也有人抬头看一眼这凭窗而望的小哥,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没有半分疏离的感觉,仿佛自始至终他都属于这里一般。

  “这就是我的生活了。”沈默如是对自己说。

  挥挥手,告别了梦中的那个世界……

  他没猜错,天还不黑,麻烦就来了。

  沈默当时正在出神,听到天井里传来嘈杂的人声,紧接着便有“咚咚”的上楼声。

  沈默刚刚坐直身子,便听轰隆一声,大门被人踹开,一个肥头大耳的庞大汉子出现在沈默眼前。

  大汉并不急着进屋,而是上下左右的四下巡视,待确认安全后,才大步进来。

  闪身让出了门口,还不忘一脚踢开地上的西瓜皮。

  一个头上戴着缨子帽,身上穿着绿罗褶;手里摇着洒金扇的轻浮子弟出现在门口。

  他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却倨傲无比,用两个鼻孔对着沈默道:“是你打伤了七姑娘?”

  沈默一脸不解道:“劳驾问一句,七姑娘是哪一位?”

  那锦服青年哼一声,显得鼻孔更大了,对边上那大汉道:“告诉他,七姑娘是谁。”

  “嗯,你听好了。”

  大汉瓮声道:“七姑娘就是我们公子的堂侄女,也就是住你楼下那位。”

  沈默差点没噎死,心说那胖妇人的老公,当初必定是听了名字没见人,这才误入狼窝的。

  面上却淡淡道:“她不是我打伤的。”

  是她自个摔伤的。

  “休想狡辩。”那青年冷笑道:“须知我们沈家家规森严,严禁宗亲斗殴!”

  青年说着一拍折扇道:“还不将他绑了,送去大老爷那里,领受家法去!”

  那大汉便走上前,要将沈默拉起来。

  沈默咳嗽一声,冷笑道:“你敢碰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纸糊似的?把我碰出个三长两短,算你的还是算你家公子的?”

  这纯属睁着眼说瞎话了,他最近伙食太好,小脸红扑扑的,咋看都不像夭寿的样子。

  大汉却被他唬住,歪头望向锦衣青年,青年不耐烦道:“让他自己走。”

  他这才想起,这小子因为被蛇咬了才住进来的,虽然看着跟个没事人似的,谁知道去没去根,会不会猝死呢?

  沈默扶着栏杆,颤巍巍的下了楼。

  那锦衣青年趾高气昂的走在最前面,彪形大汉垂首走在最后头,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里,沈默便见那鼻青脸肿,手脚打着夹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辆板车上,正眯着眼朝自己笑。

  那应该是一种冷笑或者得意的笑,只是脸肿的跟个大茄子似的,让人咋看咋可乐。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让她男人推着大车跟在后面,五个人便在回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

  沈默前后看看,突然想起小时候唱过的儿歌,竟是那么的应景,便扯开嗓子唱起来……

  “唐僧披着绿袈裟,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长得胖,后面跟着个沙和尚。”

  “沙和尚,推着车,车上坐着个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坏,骗过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涂,是人是妖分不出。”

  “分不出,上了当,多亏孙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举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扫光……”

  这个年代,唐僧西游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

  再加上他嗓音极好,唱腔滑稽顽皮,引得各院里的男女出来观望,还有些小孩子跟在后面,嘻嘻哈哈的听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头笑道:“你这个歌有点意思,是谁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弱智。

  当时那帮孩子们听明白了,围着大车上胖胖的七姑娘,叽叽喳喳扮鬼脸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气急败坏道:“四公子,他骂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么俊吗?”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着脸问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么俊吗?”

  沈默望着他那张歪瓜裂枣的脸,胡说八道道:“公子玉树临风,貌赛潘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

  “好小子,眼力不错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欢喜笑道:“很少有人能发现我的内涵的。”

  “哎,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沈默一本正经道。


  那四少爷突然觉着,这个比自己小上三四岁的少年,实在是个妙人儿。

  捏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他小声道:“要不你给七姑娘道个歉,这事儿私了得了。”

  沈默还没说什么,那一直支着耳朵听的七姑娘先不干了。

  只见她尖声道:“不行!他把我害成这样,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四少爷也觉着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不了了之的话会惹人闲话,说不定还把自己惹上一身骚。

  想到这,他朝沈默挤挤眼道:“放心吧,只要不是你的错,本公子会帮你说话的。”

  “四叔……”七姑娘委屈的撅着嘴道。

  四少爷看看廊外的天空,干笑一声道:“今天这天,真清爽啊。”

  便低头走到前面,不再与七姑娘说话。

  穿过几道拱门,一行人到了位于三进的“中和堂”外,四公子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自个先进去通报去了。

  这大厅显然是府中极重要的场所,一溜朝南的十二扇厅门上,镂空雕刻着“春夏秋冬”、“渔樵耕读”、“琴棋书画”。

  人物造型古朴,雕工精细入微,让沈默险些拔不下眼来。

  过一会儿,那四公子出来道:“大老爷叫你们进去。”

  汉子便将七姑娘从大车上扶下来,搀着她走到厅门口。

  撒开手,由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进去,自个不再往里踏进一步。

  见沈默有些好奇,四公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入赘的,上不得台面。”

  说着又好心嘱咐道:“大老爷很厉害,你可要小心。”

  沈默朝他笑笑道:“谢少爷指点。”

  整一整洗得发白的衣衫,便昂首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花厅的正上方悬着块檀木匾额,上书“中和位育”四个古拙有力的大字。

  匾额下的墙壁装修典雅,浮刻着行书写的朱子家训。

  两旁对联为“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八个镏金楷书。

  一张八仙桌立在对联与家训之前,桌上端正供着孔圣人的神位。

  桌边右首坐着个头乌纱东坡巾,身穿袖子类似道袍的褐色氅衣,三缕长须,面目清雅的中年人。

  七姑娘便跪在他的面前,正在向他哭诉。

  ......

  这中年人便是沈府的主人,沈大老爷。

  按说他不该理这些琐事的,无奈为了严家规、正门风。

  从他祖父开始,就将宗族内的打架斗殴,视作有辱斯文、辱没门风的行为,予以严令禁止。

  一经发现便由家主亲自处理,只要查实就会将其驱逐出门,十分的严苛。

  这种权利若是假由他人之手,沈家台门里还不得乱了套?

  是以尽管颇为不耐,他却仍要按下性子来,将冲突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他正被那说话颠三倒四、还一口永昌土话的“七姑娘”搞得头晕脑胀,便见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后生从门外进来。

  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身上的衣衫虽然缀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让人越看越清爽。

  更可贵的是,这孩子行步端庄,举止有度,一看就是知书达理之人,必为书香门第出身。

  再比较那跪在地上、蠢胖如猪的七姑娘,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白雪一个泥巴呀。

  不知不觉中,大老爷便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心里先偏向于这后生了。

  沈默进来后,一撩袍子的下襟,朝桌上供着的孔圣人像恭敬行礼。这举动又让沈老爷好感顿增。

  给孔夫子行完礼,沈默又朝向沈老爷,朗声道:“童生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沈老爷赶紧呵呵笑道:“快快请起,不必拘礼。”

  这并不是沈老爷平易近人,舍不得沈默下跪。

  在这个年代,跪礼是区分上下尊卑。

  树立上级威严的必备礼节,特别是在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那更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

  他之所以不受沈默这一拜,关键在于沈默口中的“童生”这两个字。

  童生是什么?不是说自己年纪小,请多关照之类的,而是表明一种身份。

  参加过县试、府试、院试,却没有取得生员资格的读书人,不论是黄发垂髫,还是白发苍苍,都叫童生。

  这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童生”便是失败者、倒霉蛋的代名词,社会地位比乞丐好不到哪去似的。

  但实际上,只要能参加科试,就代表着童生们身世清白。

  三代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并接受过正规教育,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

  在大明朝的士农工商之中,“士”是受到十分尊敬和优待的,属于治人阶层。

  虽然“童生”只是这个阶层的最底层,其生活处境很可能连农民都不如,却不妨碍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这不难理解……

  虽然人家现在潦倒,谁知道下一科会不会咸鱼翻生跃龙门?

  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把握分寸,也好日后相见。

  久而久之,对童生便形成一种规矩,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能免跪就免跪了。

  沈默在去岁应过童生试,却因为母亲重病,而不得不中途放弃。

  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相反还光彩的很,乃是人人称道的孝行。

  但他毕竟是考了一场县学,也算是参加过童生试了,自然就有资格自称童生了,还是最不丢人的那种。

  沈默闻声痛快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后学末进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免礼了。”沈老爷呵呵笑道:“你是沈相公的公子吧?”

  “回大老爷话,学生正是。”

  沈默彬彬有礼道:“家父常说,蒙大老爷于我父子落难之时收留,我父子无以为报,只能铭感五内……”

  沈老爷摆摆手,佯装不悦道:“你们难道不是沈家的子弟吗?这么说就是见外了。”

  从沈贺他爹那一代就分家出去了,其实不能算是一家人了,但非要往亲热里说,也没有什么错。

  见他们说的热闹,七姑娘感觉这事儿要黄,按捺不住插嘴道:“大爷爷,就是他把孙女害成这样的。”


  尽管对沈默心存好感,但毕竟家规大于天。

  皱皱眉头,沈老爷沉声对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爷道:“老四,人是你带来的,把来龙去脉向为父讲一下?”

  “遵命,父亲大人。”

  四少爷乖得跟小猫似的,低眉顺目道:“今儿后晌孩儿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过来告状,说这小哥打伤了他媳妇。”

  说着看一眼老爹,见他脸色不变,才继续小心道:“父亲要孩儿们留心照看族人。”

  “孩儿便秉承着这个意思,去闻涛院中看看,便见到了受伤的七姑娘,和这位住在楼上的小哥。”

  “说重点。”沈老爷黑着脸道:“不要老是自夸。”

  “哦,知道了。”

  四少爷缩缩脖子,言简意赅道:“孩儿发现七姑娘确实受了伤,但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没有出过屋门。”

  “孩儿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伤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带来请父亲明断。”

  “算你懂点规矩。”沈老爷这才面色稍霁,淡淡赞许一声。

  沈老爷转头问沈默道:“是你动手打伤七姑娘的吗?”

  “学生敢起誓。”沈默断然否认道:“若是我动手打伤了七姑娘,就让我这辈子都中不了举人。”

  这对读书人来说,绝对是极重的赌咒了,但确实不是他动的手,怎么起誓都没关系。

  沈老爷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动的手,那七姑娘的骨头是怎么折的?”

  “这个,您可以问问七姑娘。”沈默冷笑道:“只要她也起个誓,保证说的是真话。”

  沈老爷点点头,对七姑娘道:“你起个誓吧。”

  七姑娘只好赌咒,若有半句虚言,就让自己穿肠烂肚。

  这才委屈巴巴道:“孙女今天第一次上楼去,一推门便被个尿盆砸了头;第二次上楼,又踩上西瓜皮,从楼上摔里下来。”

  在边上旁听的四少爷,没想到这事儿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沈老爷也有些忍俊不禁,强忍着笑意道:“沈默,你为什么要搁个……尿盆在门顶上?”

  “防盗。”

  沈默一本正经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说着一摊手道:“学生正在病中,手无缚鸡之力,且时常昏昏沉沉,在门顶上隔个瓦盆。”

  “一来可以示警,二来可以打不速之客个措手不及。”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沈老爷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误伤了好人怎办?”

  “只要不是心怀叵测,就会敲门而入,学生便会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门了吗?”沈老爷问七姑娘道。

  “没有。”七姑娘低头道:“直接推门进去的。”

  “为什么不敲门?”沈老爷沉声道:“不请而入是为非礼,这你不知道吗?”

  沈默心说,好么,原来我被非礼了。

  “好吧,第一次算你防备。”

  沈老爷盯着沈默,沉声道:“那第二次呢?再往地上放西瓜皮,是不是有些……”

  “心地不善”四个字轻易不能吐露,那会结怨的。

  “那不是我放的。”沈默摇头道:“是七姑娘第一次上来时扔的。”

  “什么?”沈老爷忍不住笑道:“七姑娘,果真是你扔了瓜皮,摔自己的跤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七姑娘两手食指对在一起道。

  “好了,事实清楚了。”

  沈老爷沉声道:“这次的事情,是沈默自己太小心,七姑娘自己不小心,阴差阳错造成的。”

  就在沈默以为他要用和稀泥的方式,将事情结束时,沈老爷又道:

  “但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邻里之间本该和睦相处,闹到现在这地步,到底是为哪般?七姑娘,你说。”

  “这小子骂我。”七姑娘嗫喏道:“说孙女是泼妇。”

  “他为什么说你是泼妇?”沈老爷问道。

  “因为,因为……”七姑娘低下头道:“因为我先骂他了。”

  “你为什么要骂他呢?”

  “因为他骗我。”七姑娘委屈道:“他说他肺痨了……”

  “你有这么说过吗?”沈老爷问沈默道。

  “没有。”沈默两手一摊道:“学生当初跟她说:‘劳驾,出去时把门关上。’结果她只听了个‘劳’字,就张皇失措而逃,也许是误会了。”

  沈老爷寻思一会,已经将事情的缘由猜了个八成。

  他猜测应该是七姑娘主动生事,为的就是自己收留了沈贺和沈默,并让他们住进了原本属于她的阁楼。

  对七姑娘的品性,他还是有所耳闻的,估计在几番骚扰漫骂,引来了这聪慧少年的反击。

  他这种雅人,最爱沈默这种聪颖伶俐的少年郎,而对七姑娘这种庸俗粗鲁,肥胖蠢笨的女人,那是深以为耻的。

  想明白事情关节后,他便有意帮沈贺父子占下那座楼,把七姑娘一家撵出沈家去。

  在沈家大院里,沈老爷就是天,就是王法,就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神魔。

  ......

  “你们听着,”打定主意后,沈老爷音容严肃道:“我沈家最重和睦友爱。”

  “若有那心胸狭隘,自私自利,容不下他人之人,也必不见容于我沈氏一门!”

  这疾言厉色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实实在在戳在七姑娘的脑门子上。

  她就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大老爷这话中的问罪之意。

  “逐!出!家!门!”四个斗大的大字在她脑海中盘旋,把她骇得冷汗直流,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只听沈老爷又温声对沈默道:“沈默啊,你说说你们的争端为何而起吧?”

  沈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姑娘,见她的左眼肿成一条缝,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双目满是乞求、泪珠滚滚的望着自己。

  他知道沈老爷这是存心拉偏架了,只要自己实话实说,七姑娘九成会被撵出家门去。

  自己离了沈家,还有个草棚可以住,估计这两公母就只能无家可归了。

  “罢了,都是苦命人,总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何苦要自相为难呢?”一转念的功夫,沈默便拿定了注意。

  只见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之前也没有什么大矛盾,不过是日常过日子的小摩擦罢了。”

  “上下牙还有打架的时候呢,没有大老爷您想的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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