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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女神捕她比凶手还凶!

皇甫笑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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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番茄小说   主角: 花容衣,张养浩   更新: 2022-06-05 20: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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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花容衣,张养浩《大人,女神捕她比凶手还凶!》讲的是一次惊天的刺杀,揭开了边境天灾调查的序幕单纯率真的侠女,沉稳慈悲的名臣,一步步走向深渊【故事平行时空、历史架空、情节虚构,请勿考据或对号入座】

精彩节选


她永远记得母亲第一次带她走出村子的那个清晨。

那年她八岁。

漫天飞舞的黄沙,皲裂的土地,倒伏干枯的白草,景色像极了说书人口中神秘的幽冥地府。

不过,有母亲牵着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只要有母亲在,她就会安心。母亲的温暖和光,牵引着她渡过一个个彷徨的夜晚。一到夜里,她就紧紧地牵着母亲的手,感受着母亲轻轻拍打她背部的温柔,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白天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村子里婶婶们的哭喊,叔叔爷爷们总是消失不见,她爹爹也是在某一天就消失了。

再后来,村子里开始有小孩子失踪。

婶婶们只是哭,也不去寻找。

她的玩伴少了好些。前几天,弟弟不见了。她跑去问母亲,母亲温婉地笑起来,瘦骨嶙峋的脸上只剩下两只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母亲告诉她,弟弟去了一个不会挨饿和生病的地方。她好羡慕,撒娇地问母亲:“娘,我也想去,我也不想挨饿!”

娘轻轻地摸摸她的头:“傻孩子。娘舍不得你。”

她不明白,又不挨饿又不生病的地方,娘为什么不让她去?有好多次,她都饿得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娘就在她身边,欣喜地盯着她,口中喃喃有声,感谢天祖保佑。

但是,要离开娘,她真的舍不得。贴在娘身上,永远很舒服,冬暖夏凉。饿极了的时候,如果抱着娘,好像就没那么难受了。

村子里有老人家说,每个人都很饿很饿的时候,老天爷就会派一个天神下凡,给大家送粮食,送种子。

去年一整年、今年年从冬到夏末,天上没有掉下一滴水或一朵雪花。每个人都饿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眼巴巴地看着老天,始终没有天神的影子。

山贼和官府倒是来了几趟。她总是分不清楚两队人马。娘告诉她,山贼来了就会抢东西。官府走了之后才会抢东西。她还是分不清,总之,不管谁来了,娘总要拉着她躲起来。

村里总说娘是十里八乡一百年里都难遇到的大美人,宫中的娘娘恐怕也就这个模样。而娘总是在月光最好的夜晚,捧着她的小脸蛋,怜爱地夸她才是世上顶尖顶尖的美人儿。

虽然娘不让她照镜子,但是她从旁人的眼神和奚落的话语里能感受到自己的丑陋。没事,有最好看的娘疼她,谁厌恶她,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何况,娘也说了,脸上的胎记,是天王神留下的。因为她就是神的孩子。

如果爹听到娘这么说,爹就会很生气。爹总说,孩子就是孩子,胎记就是胎记,好看或者不好看,都是爹的好孩子,不需要天王神来当她的父亲。爹生气的时候,娘就那样温温柔柔地看着爹,给他洗衣做饭。爹很快就会消气,然后把她抱在怀里,教她怎么骂那些说话难听的人,还教她打他们。

好想念阿爹。

娘说了,如果想爹爹,就等月亮爬上来的时候,对着月亮说话,爹爹就会听到了。可是,好几次她说要爹爹回来,教训那些欺负她和她娘的坏人,爹爹却从不回来。娘在旁边听了,直掉眼泪。后来,她就没有再对着月亮说话了。爹爹根本没听到。不然,不可能舍得抛下她们。

“娘,我们还要走多久?”她走得太久,两只小脚丫有些灼热酸胀,嘴唇干裂,喉咙冒烟。讲话都有些困难。

娘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快了,丫头。”娘以前会告诫她,不要多说话,不然会口渴得厉害。今天娘没再提这一句。因为她们马上就不缺水了。

她又振作起来。今天一睁开眼睛,娘说,要带她一起去那个不会挨饿、不会生病的地方。爹爹和弟弟早就去了,现在来接她们。她兴高采烈地,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连水都只喝了一点点。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见到爹爹和弟弟。

于是,她抱着自己最珍贵的小布偶,一起上路。那个布偶是娘用她的嫁衣做的一个小姑娘,眉目像极了她。

自从弟弟不见了,这个布偶就成了她的妹妹。

“娘……”小孩的天性让她的小脑袋一刻也不停:“老天为什么要派天王神来救我们?老天为什么不直接下雨帮帮我们呢?”

娘愣了,脚下却没停。牵着她走出好远,娘才慢慢地说:“如果下雨了,那就是老天派天王神来下雨。那个时候,天王神就像一条巨龙一样,出现在我的小丫头面前。”

她扬起笑脸,稀疏发黄的辫子也扬起来。娘又开始祈祷了,说她心爱的小丫头一定大富大贵,一定会躲过这场天灾。她不懂什么是大富大贵,如果真的有天王神,她想求求他,让她生生世世都当娘的女儿。

她后来倦了,母亲就抱着她歇歇脚。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躺着,手里抱着布偶。

娘不见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饥饿带来的头晕,惊慌失措地喊着“娘”。

从日头夕照喊到深夜,娘都没有再出现过。她边哭边走,双脚磨出了血,干涸的地上留下一个个残缺的血脚印。

月亮升起来了。她身上忽冷忽热,嗓子都哭哑了,她还在无声地嚎啕着。

一队山贼从她不远处呼啸而过,有人看见她,策马走过来。她也不懂得害怕——娘不见了,她只想着问问他:有没有见过我娘?

“嗐,是个丑丫头,还是哑巴!卖不出去。”那人骑着马又走了。他马背上还横按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哭得眼睛都肿了,和她娘差不多年纪,没她娘好看。

她突然恐惧起来。娘是不是也在某个人的马背上?

又走到了第二天早上。她饿晕了,倒在官道旁边,一动不动,奄奄一息。一顶雕着精美花纹的轿子优哉游哉地从她身边路过。马夫瞥见了她手中的布偶,心中起了怜悯之心,想下车看看她。轿中人威严地喝阻了。

马夫说:“大人,这小女孩像是还活着。”

轿中的人不容置喙地说:“老聂,这官道上少说也有几百条这样的尸体。你要耽误大人前往关中赈灾的行程吗?”

显然,轿子里不止有一个大官。还有他的随从。

马夫只好扬鞭继续赶路。确实,那小姑娘身前身后,全是饿死的人。他救得了她,能救多少个?耽误了大都赈灾的事,他全家都得掉脑袋。

何况,这方圆几百里,不是山贼就是暴民。上个月流民作乱,堪堪被剿灭。这些倒在路边的孩子,指不定就是那些暴民的孩子,他要是收留了她们,纵然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这样想着,马夫心中坚定多了,手上扬鞭的力道也强了许多。

她弥留之际,还在想着娘。娘,你不是说,要去一个不会挨饿、不会生病的地方吗?我们是迷路了吗?爹,你什么时候带着弟弟来接我和娘啊?爹,你一定要找到娘啊!

天王神呢?天王神呢?

赈灾的马车,在夜幕来临之前,终于抵达了关中的官衙。

一众官员已经拜倒在地,等着尊贵的京都大员下车。马夫揭开轿子精美厚重的门帘,恭恭敬敬地请官员下车。久久没有人应。车辕上滴答、滴答,缓慢地滴下红色的水。

还是拜倒在地的本地官员警惕性高。几人惊愕地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眼里都写满了同样的恐惧。“天王神……天王神……”

“刘千户!”为首的是镇抚司,虽然害怕,仍出言阻止部下胡说。“失礼了。”他仗着自己也是蒙人的身份,站起来上前查看。

轿中的人早已经死去多时。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血迹差不多已经干涸。


时光荏苒过去十年。

这一夜,刚入夜,早春的风就冷冷地吹起来了。关中最繁华热闹的城中,一幢幢临街勾栏瓦肆和酒馆客栈,也升起了各色斑斓的大灯笼。

夜风再冷,也不能阻挡行人寻欢作乐的脚步。

尤其是刚来关中的色目胡商,经历了大漠风沙和高山深谷的折磨,陡然见到关中大城,便像是坠入了温柔之乡。

一家临街的酒店里传出不太流利的汉话声音:“大哥,我听人说,这大元帝国,最是江南的美人撩人。你去过江南,你跟我说说,江南美,还是关中美?”

被问的那人哈哈一笑:“你喝醉了。和江南女子比起来,这里的女人只能称之为婆子!你是憋慌了。店小二!去隔壁的青楼里找两个顶好的姑娘,我们俩今晚在你这歇着!”

店小二麻利地答应了一声,咚咚咚地跑下楼去,避开人来人往,蹿进了对面活色生香的青楼里,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两个相熟的姑娘。

“柳儿,青儿!”店小二轻佻地跟两人打了个招呼。两个女子一人抱着琵琶,另一人抱着一面大鼓,容貌算不得上等,拾掇得干干净净,仗着年轻的缘故,模样也算得上水灵。早春之夜,她们身上的衣裳略显轻薄,不过并不过分轻浮,与常见的**不一样。原来是戏台子里的人。

两个姑娘见是他,翻起了白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上去年纪稍大的,弹琵琶。她叫青儿,此时冷冰冰地说:“鬼叫什么?又是被哪个娘们从床上赶下来?”

柳儿是敲大鼓的,脾气比鼓槌还要重。她也跟着姐姐一起奚落他:“不要脸的粉头。白瞎我姐姐送了那珍珠手串给你,一转眼就挂给别的骚狐狸!”

店小二肆无忌惮地坐到青儿身边,贴着她耳边说:“我那来了两个色目人。嘴里直念叨着要江南美人儿陪个床。你看咋样?”

说完,挤眉弄眼地。

青儿被他呼出的热气吹在脖子上,饶是她阅人无数,脸上也泛起一片红潮。低着头不说话。

倒是柳儿一听,娥眉倒竖,双手叉腰指着店小二就骂:“色目人?那些碧目深眼的臭男人?要我们姐妹俩去伺候色目人,我锤死你!”

青儿觉得有些蹊跷,示意她妹妹先别骂。她转过头问男人:“你什么意思?不知道我们姐妹最讨厌色目人吗?”

店小二嘻嘻笑:“这不,把他们送上门给你。他们嚷嚷着要江南姑娘。我寻思着,这方圆百里地,还有谁比你们俩水嫩又会唱曲儿呢?你们随便露两手,把他们灌醉了,还需要伺候吗?”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姿势。

“多少?”青儿盯着他两根手指,有些心动。

“光是赏银,一人,二十两。连我都有一贯钱。”店小二突然放低声音:“这些都是小意思。他们俩牵了十匹马,每匹马都两个大箱子。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拿出来一根完整的象牙。”

“象牙?”两姐妹眼里都放出了贪婪的光。如果二十个箱子里都是象牙,那她两姐妹就再也不用流落勾栏,卖唱卖色,还只能混个温饱。

“可是,那么贵重的货,色目人不会没有防守吧?我们要怎么带走二十个大箱子呢?”青儿狐疑地问。

“快别啰嗦了我的好姐姐。有了那二十个大箱子,你们下辈子都不用愁了!你们打扮打扮,去二楼天字号雅座,我给你安排。去了就一口咬定自己是姑苏来的。快点,我先回去了。”店小二伸手在青儿身上捏了一把,跑没影了。

“哼!江南那些娘们有什么好的?一个个看着跟病猫一样。我关中女子哪里差了?”柳儿还在愤愤不平。

青儿拿起梳妆的粉黛和胭脂,开始悉心装扮:“你还指望嫖客的眼光?你去赚银子,还是去嫁人当正宫娘娘?”

柳儿听了,也不言不语跟着梳妆起来。

店小二从两人房间里出来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酒楼上,而是去了南边拐角处。大约过去半盏茶时间,才又出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脸色凝重。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大圆月高高挂在远处的天边。

等这轮明月走到他头顶上来,将会看到一个地狱里来的勾魂使者。

等他回到酒楼前,又换上了那副嬉皮笑脸,乐呵呵地蹿上楼。果然,两姐妹打扮得亭亭玉立,还特地戴上了面纱,半遮半掩之间更见风情。她们已经在大堂门口等了一段时间了。

没有店小二的引荐,不是来自有交易的青楼里正经妓籍的姑娘,不能随便进出这间酒楼。两人都是过路的勾栏戏子,所以不能贸然进去。

柳儿见到店小二,眉头一皱,正要开始埋怨。姐姐青儿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话。她猛地一跺脚,转过脸去,不看店小二。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两位姑娘这边请,我们贵客在天字号雅座里等着呢!”

两人谨记“江南女子”的娇羞,低头移步,跟着店小二穿过一张张酒桌,进了雅座。

那两个色目商人已经喝了七八分醉,朦朦胧胧看见两个穿淡绿色衫子的少女进来了,眼睛发亮。见惯了厚重橙黄的风沙大尘,这两片淡绿色就像江南轻盈的莲舟,缓缓地滑向他们俩,也在他们心海上划出一道荡漾不已的水纹。

店小二适时地说了一句,两位是从姑苏来关中游历的姑娘,特别倾慕远方的色目客人,真是天赐良机和缘分,让她们能和两位共度良宵。说完,色目人从怀里抓出一大贯钱赏给店小二,店小二就退了出去。

两姐妹各自依偎在一个色目人身上,轻声软语地,拨弄着色目人的心弦。他们根本不想听曲子,毛茸茸的大手直往两人轻薄的衫子里钻。

两姐妹一边笑一边躲,身子扭来扭去,让两个男人身上更是惹火。她们趁机一杯杯地灌两人喝酒。连灌了大半坛子烈酒,两人还用胡语高谈阔论了小半个时辰,才倒在桌面上,昏沉沉地睡过去。

“真能喝。”柳儿从一个色目商人身上溜下来,看着不省人事的商人,“姐姐,现在我们要做什么?要去叫他进来吗?”

青儿白了她一眼:“先把他们身上的钱财搜出来装好,再去叫那个没良心的。”

柳儿连连点头,把地上两人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把所有钱银和珠宝都装进自己的怀里。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两姐妹冷不丁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柳儿手足无措地抱着那些钱财。

敲门声一直持续着,似乎不愿离去。青儿强装镇静地走到门前:“谁?”

“上菜的。”门口的人说。

青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放门口吧,我一会开门拿。现在可没心情吃菜。”青儿尽量媚着声音说话,好让门外的人识相点,明白房中在做什么,不要强闯。

敲门声果然停了。门口啪嗒一声,像是有人把托盘放在地上。随后就没有声响了。

“走远了?”柳儿迟疑地问。

青儿点点头。

“我去叫那个没良心的进来。看他要怎么收拾残局。”柳儿说完就要出去。

“慢着。他要的东西,你搜到了吗?”青儿皱起眉头问。

“啊?哎呀我忘了!”柳儿惊跳起来。从色目人掏钱那一刻开始,她心里就只装着钱。忘了店小二交代她们,一定要把箱子的钥匙拿到手。他会安排人带走箱子,去城东破庙的供桌底下会合。

青儿连忙去搜那两人的身:“别毛毛躁躁地。过来帮忙。”

两人又把两个酒鬼仔细翻查了一遍。奇怪,怎么没有钥匙?

“难道钥匙不在身上?”柳儿问。

“怎么可能?货柜钥匙,谁不贴身带着?他们敢把箱子放在马上,不怕被人抢走或者偷走,说明那些箱子是打不开的,必须要用钥匙。那钥匙肯定要贴身带着呀。”青儿说。

“不好了姐姐!”柳儿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青儿也听到了。一大群人正往这个房间冲过来。脚步声杂乱中蕴含着几种不同节奏。

是官兵。

“大人!这里有个死人!”门外响起一个沙哑厚重的男声。

“开门!”另一个清冷中带着威严的青年男子声音响起。

门应声而开。

两个少女拥抱在一起,满脸惊惶,瑟瑟发抖。

地上还躺着两个色目人。进来一个小兵,上前查看。片刻之后,他回身禀报:“也死了。”

两姐妹目瞪口呆。

门外一具尸体,看衣着打扮,是酒楼里送菜的人。

门外的青年男子目光深沉,他派出去查看色目商人住所和马匹的人也回来了,冲着他摇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收押。”

两名士兵进了雅座,把两姐妹押住,送去牢房。

“大人,这两个色目人是……”有个文官打扮的人想说什么,被青年男子抬手制止了。

他轻轻地开口,本官知道,我们回去再说。


青年汉人官员是朝廷派来关中暂时代替达鲁花赤一职的,名叫张养浩。

这十年之中,关中接连死了四位达鲁花赤,均是蒙古人。朝廷心知这显然是针对蒙古贵族,奈何一直抓不住凶手,大元朝虽然强盛但根基未稳,加上对外征战频繁,对关中的命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采取拖延战术。

元帝听取了一个金人官僚的建议,换一个汉人去担任达鲁花赤,统管关中大小事务。此外,元帝又派了一位蒙古贵族中的王爷,带了不少贵族子弟,前往关中。名为督军,实则监视这位整个大元帝国唯一的汉人达鲁花赤,也是汉臣中最年轻有为、名望直追当朝宰相的张养浩。

此时,张养浩正在案卷房中,仔细地查看昨夜发生的色目商人死亡案卷。

他刚刚到关中不久,但凡有命案,他都会亲自到现场查勘,同时也可以摸清衙门中各人办案的习性。昨夜的命案,死了两个色目商人,牵涉到两个勾栏戏子。

他仔细地翻阅着案卷,两个少女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八岁。正是唱戏的最好年华。模样、身段和功力,都是巅峰时期。

色目商人为何会找勾栏女子?他们能听懂汉人的曲子吗?经过查问城门官兵,登记在案的色目商人在两天前带了十匹马进入关中城。十匹马一共驮了二十个大箱子,箱子全部打开查验过,均是西域来的毯子,还有一些金壶银盘、珍珠。说不上价值连城,如果全部卖出的话,大约能赚三四千两银子。

正因为这二十个大箱子丢失,两个少女被押入监狱,怀疑她们谋财害命。她们当然是苦苦求饶说并不知情。从她们身上又搜出色目商人的钱财饰品,更加坐实了她们的罪名。

白日里审问的时候,两人楚楚可怜,对那二十个大箱子一问三不知。只说是色目商人路过时看见两姐妹,出钱邀请两姐妹去唱曲。两姐妹去了之后,色目商人却不是听曲,动手动脚。两人百般推脱,幸好色目商人喝醉了,她们躲过一劫。两人受了欺负,才动了歪心思,偷了色目商人的财物。

“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姐妹做主啊!我们父兄参军阵亡,才家道中落,沦入风尘。眼下又被色目人当**对待,一时气愤,才犯错误。我们真的没有杀人,更不知道那些大箱子在哪里啊!”

许青许柳两姐妹的供词,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许家父子被征入军中,派往西南方向作战。十多年前已经全部阵亡。想来,两姐妹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才在这世上活下来。

张养浩略微皱起眉头,翻到色目商人死状记录那一页。那是仵作的记录。两人身中剧毒,属于毒发身亡。死亡时间应该是两姐妹供述在场唱曲喝酒的时候。

仵作没有写明,到底身中何种毒物。张养浩拿起朱砂笔,在仵作验尸记录上加了一句话。随后他见夜深了,便踱步走去监狱里,再看看两姐妹的情况。

如今是蒙人的天下,汉人本就弱势,加上这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难保不会在监狱中被欺辱。她们是嫌疑犯,一日没有证据证明她们是凶手,一日不能以犯人身份来对待她们。何况,纵然是犯人,自有大元的律法去处置。

张养浩回到房中,换下官服,改穿了一身玄色大斗篷,拉上了大兜帽,走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监狱在城外。张养浩手持达鲁花赤的令牌,守城官兵还是盘问了一番,甚至喊人端来大灯笼检查他的长相,确认是新来的汉人达鲁花赤,才放他出去。张养浩也不动怒,神色平常地踏步而去。

城外西北角,一片大树林影影绰绰地,像是张开的大口,随时等着吞噬一切进入的生灵。那座监狱就在这片林子之中。

张养浩修长却不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林子边缘。身上的大斗篷被夜里的冷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尊昂然默立的神像。随后他孤身走进了林子。

他提着一盏明灯,缓缓前行。早春里饥饿的蛇虫鼠蚁,在草丛中悉悉索索。高不见顶的树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泣血的杜鹃鸟叫,显得格外凄厉。风时不时刮起,在林子的树木之间来回冲撞,方向难辨。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隐隐约约的灯光。监狱到了。

这座监狱原本是前朝关押重犯的,废弃已久。后来简单修葺了一下,就继续用来关押的一些老弱妇人,因此守门的狱卒平时也不大在意。今夜不一般,进来了两个杀人犯。狱卒们提高了警觉。远远看见张养浩提着灯笼过来,大喝一声:“站住!什么人!”

“张养浩。”他停下脚步,不轻不重地说。

“张养浩是谁?”两个狱卒对视了一眼,都很困惑。其中一人举起刀柄:“不管你是谁!达鲁花赤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处。再不走,休怪我的刀不留情!”

达鲁花赤?张养浩心中闪过一丝疑问,随即明白狱卒在虚张声势,想赶紧把他赶走。“我就是达鲁花赤。”

说话的狱卒打了个激灵,什么?

“开门。本官要见昨夜被押的两个女子,许青和许柳。”张养浩声音变重了,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两个狱卒面面相觑,嗫嗫嚅嚅:“这个……这个……大人,可否先看看大人的令牌……这黑灯瞎火的,我们也是怕有人冒大人威名,为非作歹呀……”

张养浩没等他说完,已经把腰牌递过去。两人借着火光看清楚了之后,吓得跪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

张养浩没有放心上,也没有怪罪他们。自从离开云庄,答应朝廷出任关中达鲁花赤,决心被卷入这浑浊世道,他就没有再计较自己的喜怒哀乐。无论是蒙古贵族的不屑和鄙夷,还是乞丐走卒的冒犯,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开门吧。本官时间不多。”张养浩刚说完,两个狱卒已经猫着腰,打开了监狱的大门。

“大人请进!”

“不要惊动其他人。不要跟着本官。本官随意看看。”

张养浩提着灯笼走进去。监狱中挂着稀稀落落的壁灯盏,盏上插着残烛,微弱的光芒似乎随时熄灭,就像这座牢笼里的人命。

这座大牢分上下两层。重犯被关在地下那层,要走过几长长的楼梯。

张养浩感觉有些异样。他白日里来审过两姐妹,牢里的人多一些。今晚再来,有些牢房中的人不见了。

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狱卒一直跟在他身边。

“嘭。”狱卒在拐角处转身时,腰间的刀柄撞到了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张养浩转过身去看他,狱卒惊魂未定,见张养浩正望着他,强颜欢笑说:“大人恕罪。小人惊扰了。小人怕伺候不周,所以还是跟着大人吧。”

张养浩平静地看着他双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却看得狱卒心惊肉跳。他硬着头皮又笑了笑。

“你回去。否则就是抗命。”张养浩淡淡地吩咐。

狱卒惊疑不定,还想跟着。刚举步,张养浩回头看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收回脚:“好的好的,小人遵命。大人,监狱里都是烂命人,你金枝玉叶,别让他们丑怪样子冲撞了。”

张养浩没回答他,转身走了。

幸好,两姐妹安然无恙地躺在牢房之中。可能是白日里惊慌过度,接受完审讯又精疲力尽,两人互相拥抱着睡着了。就睡在堆高了的干草垛上。

青儿抱着柳儿,两人脸上还有泪痕。

张养浩站在门外,把灯笼吹灭,放在一旁。他拿出狱卒给的钥匙,打开了牢门,来到两姐妹面前。

青儿警觉性比较高。她在熟睡中听到身边有声响,便竖起耳朵听清楚。

果真有人!

她豁然翻身,扭头看向背后。门口处站着一个身影。朦朦胧胧之中看不清来人,但是能辨别出是个男人。

是他。青儿潜意识里一直在盼望着救援,她便把他当做了那店小二。

青儿放开怀里的妹妹,翻身下了干草堆,走过去拽住来人的袍子,压低了哭腔,极小声地埋怨着:“死没良心的,你害得我姐妹好苦啊!快带我们走吧,那箱子里的东西我们姐妹不要了!你自己拿走吧!”

她一摸到袍子,心中就有了不祥之兆。

袍子的布料厚实而光滑,摸上去做工平整细腻,绝不是店小二那等粗人的衣服。

她吓得退后一步:“你是谁?”

她马上要尖叫起来。

张养浩拉下大兜帽,露出一张俊朗而深沉的面容。

借着昏暗的烛光,她恍惚觉得此人面熟。

“许青,你口中所说的没良心之人,是谁?他带走了箱子,对,不对?”张养浩俯视着一步步后退的姑娘。

许青一直摇头,口中念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柳也醒了,吓得大叫了一声,往墙角那躲。

“你们如此胆小,如何能做出毒害色目商人的事,还能镇定自若地运走二十个货箱。你们不是主谋,告诉本官,同伙在哪?”张养浩没有步步紧逼两姐妹,他停在门口处,与两人保持距离。

两人又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涕泪横流,一直摇头。

“你可知那两个色目商人是什么身份?你的同伙为什么盯上他们?”张养浩低声问。

还是一片寂静。

“你们给色目商人用的是什么毒?”张养浩又问。

只有一片啜泣声。

“受不了了。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民间宰相张养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两个女孩子停止了哭泣。张养浩立刻转身,眼前一花,一道身影晃一晃,不见了。

“什么人?可否现身相见?”张养浩对着空空长长的阶梯说道。

“哼。”女子并没有现身。听声音已经走远了。

“大人!”十几个狱卒闻声赶来:“可是出事了?”

张养浩皱着眉,看这些人帽子都跑歪了,身上衣服也凌乱不堪,腰间的刀松松垮垮地挂着,看上去并不打算随时出鞘。

“没事。”张养浩平静地说。“本官明日要提审这两人。你们负责押送她们到衙门去。”

“衙门?”狱卒愣住了,笑了笑:“在这审,效果更好。刑具一上,没有不招的。”

“袁捕头?”张养浩见他点头哈腰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深深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官,只是差,受官之差遣。”

袁捕头连忙说是,明日清晨送到官衙受审。

“大人,夜深露重,这附近荒郊野岭不太平,卑职带队护送大人回城吧!”

“不用。”张养浩丢下一句,提起灯笼,孤身一人离开了。

他走之后,狱卒窃窃私语,有人说他怪,有人说他装模作样,有人说他是朝廷派来改朝换代的,有人说他官威太大迟早得罪人。

“他是达鲁花赤。他不能摆官威,谁才能摆官威?是你还是我?”袁捕头不满地制止了众人的议论。

大家一时没了声。良久才有人探出脑袋问:“万一……达鲁花赤在路上出了啥意外,朝廷会不会算咱们头上?”

大家心头陡然浮现达鲁花赤连环命案。他们都是关中人,在这个监狱呆了十几二十年,甚至呆了三四十年的都有,都知道连环命案的严重性。

袁捕头摆摆手:“别操心了。我们的责任是守住监狱和押送犯人。达鲁花赤的安危,还轮不到你我来操心。他敢孤身一人夜闯,说明有恃无恐。“

张养浩一路上平平安安地,监狱里发生的怪事没有影响他。直到进了城门,回到官府后院之中。

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站了许久。才开门进卧室。

他关门那一霎那,背后起了一阵风。

“真沉得住气啊张大人。”一个少女在他背后冷冷地说。

“我心态好。”张养浩头也不回,自自然然地回答。

“古人云,非礼勿视。这是我的卧室。我该不该转身呢姑娘?”


张养浩依然背对着少女。

“你不怕我一剑把你杀了?很少有人在我面前,如此托大。”少女刻意冷漠压低的声音,掩盖不住她的稚嫩和明媚。

“姑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张养浩安然自若地说。

“你怎么知道?”少女迟疑了片刻,“哼!男人就是爱油嘴滑舌哄人。什么民间宰相,我看你就是个流氓!”

这寂寞孤独的夜,似乎被娇憨的少女唤醒,变得活泼有趣起来。

“姑娘从何人处听到这个称号?真该好好教训那人。我并不是什么民间宰相,区区云庄张养浩罢了。”张养浩语气中有了浅浅的笑意。

少女恢复了高冷,“休想套本捕……姑娘的话。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前四任达鲁花赤都死在关中城里?”

“原来姑娘姓本卜?倒是个罕见的姓。这样背对着姑娘,非常失礼。可否允许我转过身来?”张养浩背影挺拔修长,和一般孱弱佝偻的读书人不一样。

“我不喜欢看见你。你背影比你正脸讨人喜欢多了。”少女嘲讽地说。

张养浩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惹了这位女煞星。在云庄时他是个多情种,不过,听少女声音,年纪尚幼,而且丝毫没有耳熟之感,应该没在情场上亏欠过她。“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少废话。快说!你知不知道?”少女的剑鞘抵住他的腰间。

想不到这女子脾气如此急躁,说动手就动手。从监狱里她展现出的身手来看,除非张养浩要叫出官兵来闹得鱼死网破,否则根本不是她对手。

“关中何人不知呢?”张养浩苦笑。

“那你还敢来上任?不怕横死街头吗?”少女换了个声调,故意恐吓。

“若是不来上任,恐怕要横尸云庄。”张养浩眼神微闪,随口说道。

“少来这套!当初你躲在云庄不肯出山,那皇帝还不是乖乖派人去云庄七次,才把你请出来。皇帝还得低三下四求你来,谁敢杀你?”少女语气中充满鄙夷。

“姑娘果然知道很多事。真有我心了。”张养浩慢悠悠地说。以她的表现,加上腰间这把剑鞘的规制,他大约能猜出几分她的身份。

既然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她爱偷袭,便让她几分。

“你……”少女这才醒悟过来,着了张养浩的道。“你太阴险了。难怪会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去吓唬女流之辈。总是这样趁人不备。”

她理直气壮地数落张养浩,却忘了自己也是暗中跟随且趁机偷袭的人。

张养浩自然不会跟她计较。“许青和许柳,姑娘了解多少?”

“不了解。我为什么要了解她们?”少女反问。

“不了解她们,怎么破案呢?”张养浩挑了挑眉。那把剑还抵在腰间。看来这少女武功底子非常深厚,丝毫没有累的迹象。

她手里的剑,比她性子稳太多了。

不过,她的性子又比她的剑可爱。

“破案是你的事。我只负责……”少女猛地咬住舌头。

“负责本官的安危?”张养浩不再打哑谜,缓缓转过身来,面向少女。

少女一时没反应过来,睁着那双大大的杏眼,呆呆看着张养浩。像清晨林间小鹿一样惶惑又清澈的眸子,撞入了张养浩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目之中。

两人心中都无来由地猛跳了一下。好一张标致的脸。两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少女还想掩饰自己的身份,眼珠子急转了几圈,也没编出什么理由来。她又抬眼看了张养浩,知道已错失时机,再装下去也没意义了。少女干净利落地反手收回长剑,挂回腰间。

“你叫什么名字?”张养浩问。

少女瞅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回答:“禅儿。”

“千里共婵娟的婵?”张养浩轻声问。

“修禅的禅。”禅儿鄙夷地说:“张大人果然不改风流之色,一心想着女字旁的婵。早知道你是这种人,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我家主人,来保你平安。好色,欺负女流,还不会武功。皇帝老儿怎么就非看上你?依我看,不如我。”

“不如,不如。”张养浩哈哈一笑,走到书桌后坐下。“既然你不愿意说你家主人是谁,那我也不勉强。不过,你来到我身边,不可影响我处理公务。”

“我影响你?”禅儿气得跳起来:“姓张的,你不要以为我奉命来保护你,你就可以羞辱我。你信不信,这个案子,我破得比你快!”

“当然相信。那禅儿肯定已经知道那两名色目商人的真实身份,还有他们来关中的真实意图了?”张养浩举起案卷,专注地看着,没有理会禅儿。

禅儿没做声。等张养浩再抬头,已经人去楼空。

张养浩放下案卷,走回床榻上,和衣而卧。梦里又看见禅儿被他忽悠去帮忙查案,白白替他跑了一趟差事,明白过来之后又是跺脚又是拔剑。他在梦里笑出声来。

“大人。”门外有人敲门。张养浩霍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大亮。

他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听到门外是主簿师爷文式的声音,他便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文式听见他答应,也不再做声了。

不一会,张养浩已换好官服,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文式正是那天跟随他一起到酒楼查看命案的文官。见张养浩出来,立刻垂手迎上来:“大人,狱卒押送许青许柳,已经在衙门外等候了。”

“提他们上公堂。”张养浩拂了袖子,提步要进公堂。突然他又停下来问:“昨夜衙门里有没有任何异常?”

文式不明所以,仍然低头认真思索了片刻:“回大人话,应该没有。”

张养浩没再问,上公堂去。心里想,禅儿身手确实上乘。看来她背后之人也绝不简单。

公堂上,两姐妹跪着,手脚还上着枷锁。

升堂唱诺之后,张养浩问:“许青,许柳。抬起头来。”

两人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看见威仪堂堂的张养浩,像白日里见了鬼一样。许柳张大口:“啊……这……”

“昨晚你们见的是本官。本来已经见过你们一次,夜里你们受惊了,一时半会没认出本官。”

“大人!大人,求求你救救我们姐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人不是我们杀的,真的。”许青见的世面多,她本能地感觉到堂上的大官并不想为难她们。她连忙求饶,瞬间泪流满面。

许柳也跟着磕头。

“你昨夜在等什么人?你们商量好了,里应外合。你与许柳二人去哄骗色目商人喝下剧毒。那人则负责去盗走色目商人的货物。本官说的对吗?”

许青冷汗直流。她转念一想,当时在青楼戏房中,和店小二商量这些事时,并无他人在场。这大官肯定是瞎猜的。

“大人!民女真不知道什么同伙。那两个色目人在街上遇到我们姐妹俩,就请我们过去唱曲……”许青连哭带喊,坚持一开始的说法。

“是么?来人,让酒楼掌柜刘三上堂。”张养浩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宣酒楼掌柜。

掌柜的被带上来。两姐妹目光一触到掌柜的,赶紧躲闪开。低着头不说话。

“大人。这两人是我们酒楼对面的青楼里的。但不是妓籍。那天,她俩在我们酒楼等了好一会,我们店里一个小二引她们进了色目商人的雅座。如果是色目商人带进酒楼,是不需要我们店小二引路的。分明是她们蓄谋已久,等着看哪个客人掉进她们陷阱。”

两姐妹在一旁默不作声,满眼着急和算计,想着如何掩盖过去。

许青急忙辩解:“不是这样的!我们……我们当时没有梳妆妥当,所以跟色目商人约好,梳妆之后再去酒楼找他们。我们去了酒楼,却忘了他们在哪个雅座。也不好直接闯,才在酒楼大厅那里等候。直到有人来带我们过去。事情就是这样的,大人明鉴!”

张养浩淡淡地看着许青。她哭了一段时间。张养浩没阻止。倒是她哭着哭着,有些哭不下去了,又换做默默抹泪,不再出声。

“你说色目人在街上遇到你,然后约好酒楼再聚。是什么时候的事?”张养浩问。

“这……”许青心想不妙。

“说呀!什么时候的事?你的花容月貌,色目人路过就被你勾住了?”酒楼掌柜奚落地说。

他曾经跟许青表过爱意。谁知许青野心挺大,不仅嫌弃他老矮胖,还敢扬言说她只当正妻。要他休妻之后,再来向她求爱。

什么破鞋,让他玩玩就算了,还敢跟他谈条件,竟然还拒绝他。

张养浩眼神变得冷淡起来。文式在一旁,立刻会意:“闲人闭嘴。大人问你话,你再开口。再不懂规矩,掌嘴。”

掌柜的缩缩脖子,赶紧闭嘴了。

许青感激地看着张养浩,随后低下头去:“大人……是……是清晨的时候。”

“你们姐妹清晨去街上做什么呢?”张养浩和气地问。

“买……买些早点。”许青低声说。

“你们买早点,身上也带着行当?琵琶和大鼓?”公堂上不少人偷偷笑起来。张养浩很严肃,没有丝毫戏谑和冒犯之意。

“没。”许青的头埋得很深,声音也越来越轻。

张养浩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色目商人如何得知你们是勾栏唱曲女子?”

许青没有说话。

许柳这时却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说:“是我们姐妹主动去问的。”

公堂外一片哗然。

此等行为,比在青楼里招客的妓籍更没有廉耻。

许柳死死咬住嘴唇,委屈的泪水唰唰地流。随即失声痛哭起来。

此后,她姐妹恐怕在关中无立足之地。

此时两人只盼着洗脱杀人罪名,出去找到店小二,分些象牙。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如果现在把店小二供出来,合谋杀人的罪名洗不掉,还会失去那二十个大箱子。下半辈子恐怕都在牢狱中度过。

张养浩何尝不明白她们在坚持什么。

“再传仵作。”

仵作上来,把色目商人中毒性状说了一遍。

张养浩问两姐妹:“酒是你们灌的?本官劝你们实话实说。倘若你们并不知道酒中有毒,纯属被同伙蒙骗,那尽快帮助本官将他缉拿归案,你们也算戴罪立功。倘若你们明知道酒里有毒,那行刑也不算冤枉你们。至于那些赃物,恐怕你们同伙早就算计好独吞了。不然,为何本官恰到好处地接到报案,说酒楼雅座门口有死人。去到现场却意外发现了你们和色目商人?”

许家姐妹猛地抬起头,眼中震惊不已。“什么!有人报案?”她们又对视了一眼。

“没错。有人报案。本官带人去现场,不仅看到报案中的尸体,还看见了你们。”张养浩说。

“这不可能……不可能……他何必这么做呢?”许青神情恍惚,喃喃自语。

张养浩明白此时要给她些时间,再逼问下去,以这类江湖女子重情重义的脾性,适得其反。便示意狱卒带两姐妹下去,就近关押。

休堂之后,文式还在案桌旁边出神。张养浩也不干涉。他有更急的事要去做。

他回到后堂的书房中。等关上门之后,再回身,禅儿果然已经翘脚坐在他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

平时他都是正襟危坐。

这禅儿却东歪西倒,还把脚搭在他书桌上。她摇头晃脑地看着他:“心疼你的书桌吗?”

张养浩没有说话。心里有些好笑。

“你心里一定在笑吧?”禅儿直白地说:“想笑就笑出来呗,老垮着个脸,还以为是我欺负你呢!”

张养浩微笑起来:“很累吧。”

禅儿噌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站在书桌之后,气急败坏地说:“累?只是跑了五个时辰,去了各个色目商人落脚处打听,还去了守城官那偷出了他们的通关文牒记录。最后还跑进义庄,把他们俩哥们尸体扒个精光检查身上有没有什么印记。这哪里累?累吗?”

张养浩抿嘴一笑。

禅儿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看见这清清朗朗的笑容,怒气又莫名其妙地消散了。让她空空落落地,无处着力。

张养浩赞扬地点点头:“收获不少吧?”

禅儿阴沉着脸:“想听听我是怎么从义庄那逃出来的吗?”

张养浩扬起剑眉:“哦?说来听听。”


那天,禅儿从张养浩房中飞身出去。为了不惊动官府护卫队,她几个跃纵起落,就到了色目人最喜欢落脚的云轮客栈。

话说,客似云来,货如轮转。

色目商人很重视这些吉兆和吉祥话,有城中商人投其所好,盖了这家云轮客栈,还装饰成波斯风格,精美华丽,深受色目商人喜欢。所以,路过的色目人,大多数都会在此地落脚。

当时已经是凌晨。

禅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客栈。四处黑漆漆地,伸手不见五指。禅儿屏气凝神,慢慢地走着。凭着过人的耳力,她判断出,有三个人睡在客栈一楼大堂的**。

一般都是跑堂的。打烊了之后,在大堂**拼几张桌子,当床睡。顺带守店。

禅儿眼观鼻鼻观心,仔细地听,听出了这几人稳妥均匀的鼾声,不带武功底子,也没有要苏醒的迹象。她沉住气,缓缓地往大堂深处走去。

桌子椅子可不像人,它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被你捕捉到。

这客栈不同寻常的黑。

禅儿心中觉得很奇怪。她本来就是个夜行客,经常要在黑暗之中进行任务。一家寻常的客栈,门窗也不过是正常厚薄,怎么会毫无光线呢?

幸好,她很快就摸到了柜台。指尖一凉,似乎触碰了什么金属。一个烛台被她指尖推倒。

在烛台砸向柜面的那一刹那,禅儿准确无误地把烛台捞起来,不让它发出声响。

她屏住呼吸,定定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确认没有人被惊醒,她把烛台收到怀中,蹿到柜台后面,打开所有抽屉,一个个地摸清楚。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大袋子,所有类似名账一样的厚本子,都被她抽出来,放进袋子里。

摸到最底行最里面那一个抽屉时,禅儿怎么也想不到里面竟然是个……

捕兽夹。

“你知道吗!那么大一个捕兽夹!”禅儿神情激动,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合抱的姿势:“这么大!我的左手差点就报废了!”

张养浩脸上略略浮起歉然的神色:“幸好禅儿武艺精深,没有受伤。”

“那当然。”禅儿得意洋洋地,被夸了两句,就把张养浩这个“罪魁祸首”抛诸脑后。

禅儿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捕兽夹的陷阱,捕兽夹发出的声音势必会吵醒大堂里的伙计们。她反应异常灵敏,脑海中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将布袋塞入捕兽夹的铁齿之中。

捕兽夹咬住布袋,只发出了一声闷哼。

禅儿机敏地察听了四周的声响。有人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句,口齿不清地。过了一会,没有人起来。禅儿才松了一口气。

她尝试着将布袋扯出来。扯了一下,捕兽夹咬得很紧,不用真力恐怕取不出来。用真力又担心牵扯出其他机关或者陷阱。

禅儿蹲在柜台后面,想了想,无声地抽出长剑。锋利无比的钢锋划开布袋,露出那些台账的一角。她把剑斜插入捕兽夹中,撬开铁齿,一点点地把台账抽出来。

她揣着台账,转身,缓缓站起来。

目光突然落在一块白色的东西上。屋子中虽然是全黑的,这藏在柜台底下的东西依稀有些白色的光。她便凑近去看清楚。

“啊!”她差点叫出声,又死死地忍住了。她紧紧贴在墙柜上,头皮都炸开了。双手抱住那些台账不肯松手。

那白色的模糊影子,竟然是个惨白色的人头!只有头和脸,没有头发,也没有任何的表情。瞪着空洞洞的眼窝看着她。

一颗死人头,不能吓倒这个神出鬼没的夜行客。

让她差点叫出声的,是那两只大大空空的眼窝里,缓缓探出的两条蛇头。

蛇头朝她扑来,她才极速而无声地后退。借着极其微弱的白光,她看到那两条蛇似乎在互相拉扯,都想冲出来咬她,却始终没办法脱离那两个眼窝。

禅儿从惊吓中慢慢镇定下来。她想了想,袖子中同时射出两根银针,钉死了两个蛇头。

“啪嗒。”蛇头耷拉下去,撞到了人头,发出轻微的肌肤碰撞的声音。

禅儿明白了。这是一条双头蛇。一条蛇身连接着两个蛇头,谁也不让谁,所以没办法离开头骨。

难道这个头骨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想把头骨一起带走。可惜,手上已经拿不住这么多东西。

先回去吧。查一查台账里色目商人的住店记录,再一个个地追问。一定能查出那两名死者的真正身份。

这间客栈又是捕兽夹,又是头骨双头蛇,绝对也不简单。

她飞身跃起,从柜台后轻巧地翻身到了大堂。

才刚落地,一双大手无声无息地按住她的肩膀。

是高手!

禅儿心中大吃一惊。来人的轻功简直出神入化,她丝毫没有察觉。

她稳住脚步。身后的人也停下来。

此时自然是敌不动我不动。

等了好一会。身后的人依然不动。

真是高手啊。比我还沉得住气。禅儿心想。她突然一转身,一掌砍到那人肩颈相交之处,想要一招制敌。

谁知,一掌砍下去,那人竟然四分五裂,散了一地。

是个傀儡。

禅儿心里懊恼不已。一切都晚了。有伙计被惊醒,大呼小叫:“是谁?有贼!”

几人七手八脚起来,披衣点灯。灯光亮起的那一霎那,禅儿已经不见了。

“见鬼了?我明明听到有声响!”最先被惊醒的伙计嘟嘟囔囔,揉揉眼睛,什么也没看见。

“看。这个木头人坏了。”有人看见了柜台前七零八落的傀儡。

“这些波斯人带来的东西,瘆人。质量也一般啊,怎么自己碎了?”柜台前的左侧整整齐齐地站立着一排真人大小的傀儡,是波斯人带来的货物之一,没地存放,就先放在大堂中。

“别管了,睡吧睡吧。”伙计们恼怒地说,劳累了一整天,美梦还被惊扰了,都皱着眉头嚷嚷。

屋里又重归黑暗。

禅儿挂在二楼承接一楼的大横梁上,台账放在一旁。趁着刚才伙计们点起的烛光,她迅速地看清了房内的一切。

门窗上都挂了厚厚的黑色毯子,难怪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她也看见了那些逼真的傀儡。她翻出去的时候正好落在一个傀儡面前,可能是衣袂拂动了傀儡的机关,牵动了它。

禅儿郁闷坏了。这是什么客栈?

大堂里鼾声再度响起,禅儿抱着台账,上了三楼,推开天窗,无声地钻出去。干净利落,像一条在海里随心所欲的美人鱼。

禅儿性子急,她在客栈的屋顶,就拿出火折子照明,把所有跟色目人有关的记录,都撕下来放进怀里。其余的就随手丢在屋顶。

“好身手。”一个怪异的声音,像鬼魅一样,突然来到禅儿面前。

来人虽然身形极快,禅儿看得一清二楚。她也毫不畏惧地:“是比你强。”

来人身材魁梧,卷发,虽然穿着汉人的服饰,显然不是汉人。“小姐一进客栈,我就看见了。”

“我没耐心。我这句话说完,你还不躲开,那就……”禅儿话没说完已经进攻了。

来人猝然被袭击,左躲右闪,有些吃力。被禅儿一顿猛攻逼到屋檐处,禅儿一脚将他踹下地。

那人吃痛,吭吭哧哧地。

禅儿站在屋檐上。鄙夷地笑了笑。随即又没了影踪。

那人揉着腰臀,口中一直呲呲着冷气。这女人下手快准狠,如果真的是来干涉色目人的,那可是个棘手的敌人。

这女子倏地就不见了。武功之高,真是叹为观止。

“那个时候,那个胡人肯定被我折服了。想我泱泱大国,能人辈出,不是他能估量的。”禅儿严肃地说。

张养浩目光炯炯,附和着点点头:“嗯。不然我怎么能央求你帮我查探呢。你后来去哪了,义庄吗?”

“呃……不是。”禅儿抬起双眼望着书房的房顶,踌躇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我从客栈房顶掉下去了。”

原来她把胡人踢下去之后,转身就踏了空。有一处房顶的瓦片只是虚铺在上方,她没留神,把那片区域的瓦片踩破了,掉进一间房中。

刚落地,地板上又下陷了一处机关,她从下陷处掉进了一个通道之中。

她顺着长长的通道一直滚,停不下来。那通道长满了苔藓,滑不溜手。她一直滚到尽头,撞到一堵墙上,才停下来。

禅儿滚得眼冒金星,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站稳,就把长剑握在手里,随时反击。

倒不是怕人。是被那条双头蛇吓到了,还有些阴影。禅儿小时候被蛇咬过,潜意识中消除不去对蛇的恐惧。

一盏长明灯,居心叵测地竖立在东北角。

等她站稳,看清楚四周,心中又起了疑问。

这里四四方方,像是一间大宅子里的正厅,不过没有门和窗,只有她掉下来的那条通道口——她可再也不想顺着那条路返回去了。

四周都空荡荡地,只有**摆了四个长方形的黑漆大方盒。每个盒子都比普通的成年男子还要长许多。黑漆盒子上还雕了些暗纹。

啊呀晦气。

这是四具大棺材。

禅儿越发想不通了。怎么客栈里的房间,还有一条通道,直通别人家的坟墓呢?

这个四四方方的所在,确实很像墓室。

禅儿思前想后,看了看那个通道洞口,又看了看棺材。她抱着剑蹲到墙角处,一脸无奈。

要想离开这里,宜快不宜迟。

如果动作慢了,可能会被人发现她进了通道。只要采取火攻,她就在劫难逃。或者进来追兵,她也只能束手就擒。

何况,这里不利于呼吸,再拖下去,她气力也会透支。

想到这,禅儿鼓起勇气,走到棺材前,横劈一剑,棺盖跳了跳。她顺势出脚,把微微跳起的棺盖踢飞。棺盖像是听她指令一般,正好飞到墙角处,倚墙而立。

她一一踢开,转眼之间四个棺盖都在墙边斜站着,比刚才客栈里那些傀儡还要整齐划一。

棺材里躺着四具尸体。

准确地来说,是四具尸骨。

禅儿眯起眼,一一检查了四具尸骨。其中有一具尸骨没有了头颅。

禅儿蓦地想起客栈大堂里那个泛着惨白色光芒的头骨。

不会这么巧吧?

禅儿浑身恶寒。客栈老板可真变态,居然拿人头骨去养双头蛇。等她脱身了,她一定要抓捕客栈老板,丢进大牢里严刑拷问。

听到这里,张养浩那双凤眼中难得露出疑问的神情:“那头骨是谁?”

禅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手一挥:“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要问出他为什么如此变态!是不是年幼时经受过什么人伦悲剧?”

张养浩愣住了。“你想拷问的是这个?”

“不然呢?”禅儿大咧咧地说。

“没事。那你后来怎么逃出来的?被发现了吗?你身上色目商人的记录台账还在吗?”张养浩问。

“我正要说到这个呢!你别着急问啊,你先问了,好像你多有先见之明。我逃出来之后,辨认了一下方位,那间通往墓室的房间,好巧,就是一个色目商人住的。可我掉进去之后,房间里并没有人住。”


禅儿仔细地检查棺椁,没有放过任何细微之处。终于被她发现,其中那具无头白骨身下的棺材板,是空心的。

而其他白骨躺着的都是实心的。

她就不客气了,把那具无头白骨挪开,四处敲敲打打,找到了开口处。轻轻一揭,底下板子全都打开了,显出一条狭长的通道,看上去幽深没有尽头。

禅儿点起火折子,先探头看了看,这条通道挖得很平整,还修了阶梯,分明是正路。

这才是进入墓室的常用路径。那条长满苔藓的通道,极可能是用来运送什么东西的。

她潜身下去,起初通道只能容得下她直着身板通过。她只能用手抓住阶梯,一步步往下落。膝盖弯曲的余地都没有。

越往下,通道越宽阔。到后来,就像是进了深邃广阔的山洞里一般。

走完了阶梯,转身就看见一个大山洞。山洞里没有动物猛兽出没的痕迹,也没有人遗留的火堆或者任何物品。沿着平直的路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就出现一个洞口。走出洞口,禅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是监狱的后山。

那些错综曲折的阶梯,怎么通向了这座山?

禅儿把疑问压下去,奔波着去了义庄。那两个色目商人还有另外一具汉人的尸身已经被仵作鉴证过了,如今正躺在棺材里,等着亲朋好友来认领。

看守尸体的老人家还没起床。

禅儿发现,自己一整天都在围绕着棺材打转。似乎被张养浩耍了。

他看验尸记录,自己直接看尸体?

来都来了,只好看一看。万一仵作有所遗漏的证据被她先掌握了,那岂不是她破案更快?

到时候,她一定要回大都主人面前狠狠地贬低这个张养浩,她不想浪费精力保护窝囊废。

她逐寸逐寸地查看三具尸体。

据说,色目商人是被那两名戏子喂了剧毒而身亡。那个汉人呢,是被人一刀割喉,话都来不及说就断气了。

禅儿撩起自己外裙的裙摆,隔着裙摆摸了摸汉人脖子上的致命伤。

摸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禅儿隔着衣服抓起他伤口里那些小玩意,就着窗口洒进来的皎洁月光看仔细。

一条米粒状的,白白胖胖的小虫子。

还在她指尖蠕动。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它求生的**。

是蛆。

禅儿把蛆丢到地上。陷入了沉思。

案发时是个夜晚。汉人正是死在色目人房外的。从穿着打扮上看,是送菜的伙计。但是酒楼老板却说不认识他。至今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他只是死了一夜一天,还是早春时节,怎么会这么快长出了快要化蛹的蛆?

禅儿又去翻看色目人的尸体。脸色乌黑,牙关紧咬,看上去确实是中毒身亡。她掏出银针,扎进尸体的腹部,过了片刻又抽出来。

奇怪,银针并没有变黑。

说明腹部没有毒液或者毒酒。

她想了想,又把银针扎进死者的喉咙。再**,仍然是闪着银光。

喉咙里也没有毒酒。

禅儿看着自己手中的银针发呆。估摸着快要天亮了,守义庄的老人年事已高,很容易早醒。

禅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叫醒了老人。“老伯!我来领尸!”

老伯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美貌女子,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菩萨一般。吓得起身跪倒:“天地呵!我求了这么多年,终于有菩萨显灵了!菩萨慈悲,保佑我的儿子沉冤得雪呀!”老人连连磕头。

“老伯,你还没睡醒呢?我来领尸的。色目商人,在哪里?”禅儿娇声喝道。

“在临潼。我家在临潼啊。我儿子原本是前朝进士,元人打过来了,我儿子做不了官,只好耕几亩薄田过日子。他娶了一房媳妇,谁知道成亲那天,临潼的领主闯入我家中,说对我儿媳妇有初夜处置权,把我儿子从婚房里赶了出去。呜呜呜呜,我儿媳妇当天晚上就上吊了。我儿子也投井了。我儿子好歹是进士,这些蒙古人怎么能做这种事!我不服啊,我不服啊!菩萨,信男从临潼告到关中,官官相护,欺我辱我,还抢走了我所有的钱。幸好有好心人帮我谋了个看义庄的差事,我才活下来。菩萨,信男日夜祈求,就是求青天开眼,派菩萨来帮我讨回公道啊!”老伯泣不成声。

禅儿愣在原地。蒙人在漠北时便有些类似的规矩,如今的皇帝虽然三申五令要效法儒家,重建人伦。可一些蒙人贵族却置若罔闻。

禅儿默默地掏出荷包,递给老伯,低声说:“老伯,我不是菩萨。我是来看尸体的。这些钱给你当辛苦费。我来看看那色目商人是不是我朋友。看看就走。”

老伯吃惊地抬起头,努力眯着浑浊的双眼打量禅儿。“真不是菩萨?这么美貌呢,只有菩萨才能这么美。啊呸!跟色目人做朋友,我看你也不是好东西!”

老人抓起荷包丢出了义庄门外。

禅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跑去把荷包捡回来塞进老人手里:“老伯,人只分好坏,不分蒙汉胡。再说了,我跟他俩以前是朋友。现在有仇的那种。欠我钱不还,就敢死了。”

老人似乎只听进去“有仇”两个字,这才乐呵呵地收下荷包:“去吧!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色目人,和这些蒙人都是一伙的!”

天果然亮了。禅儿大摇大摆地去检查色目人尸体。连一个毛孔都不放过。

一个很难察觉的伤口,映入了禅儿的眼中。

她果断地去查了另一具。来回看了五遍,终于也在大臂内侧发现了同样的伤口。

禅儿默默记下来伤口的颜色和纵深。空气中有一股烟味。

她嗅了两下,浓烈的松油味。回头一看,义庄已经着火了。一些干草和草席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片刻火势就借着松油快速蔓延开来。

“老伯?老伯?”浓烟滚滚,呛得禅儿直咳嗽,眼泪直流。她叫了两声,没人应。她丢下色目商人,快步走到老伯睡觉的地方,老伯早已没了踪迹。她担心老伯的安危,又冒着火势找了一圈。实在没看见人,她才拖着两具色目人的尸体往外跑。

被烧断的横梁不断地掉落下来,禅儿尽力地躲着。熊熊大火阻挡了她冲向门口的路。

闻讯赶来的官兵全力救火。

“幸好那群官兵够聪明够干练,不然本小姐可是被你忽悠,把命都搭进去了!”禅儿眼中又射出怒火,想起今早被困义庄,手中的剑再也忍不住出鞘,架在张养浩的脖子上。

张养浩没有躲。她气在头上,再说了,他怕其他官兵去查案太明显,把她哄去查探,让她数次陷入险境。她拿他出出气,也无可厚非。

“你干嘛不躲?”禅儿冷着脸问。

“是我不对。”张养浩直截了当地认错。

“哼。还不是认定了我不敢动你。”禅儿收剑回鞘。

“我把那间客栈的老板抓过来了!客栈里但凡和他有关的,都被我押过来受审。我不信他不招。”

张养浩微微一笑,很是赞赏禅儿办事的效率。“人呢?”

“就在公堂之外。”禅儿说完,径直走过去开门,走了出去。

文式得到张养浩指令,再次升堂,提审云轮客栈的老板。

等呼啦啦一**人跪在公堂之下时,张养浩才知道禅儿口中“一切相关”是什么意思。

云轮客栈老板袁远,他的妻子,他的八个小妾,他在青楼里养的三个外室,他七个儿女——大的三十来岁,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也被抓来,连着睡篮一起放在地上。更离谱的是,袁远那九十岁的老母亲,已经半身不遂了,也被禅儿连人带床拉过来。

袁母一脸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有些神智不清。袁远脸上指印纷杂,十分狼藉。正室傲然站着,八个小妾跟那三个外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三言两语就扭打到一起。三个外室哪有八个小妾力气大,不一会儿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谩骂着。正室越听脸色越阴沉,袁远跪在正室脚边,满脸畏惧,想躲开,但又不敢挪腿。

文式怜悯地看着张养浩。如此鸡飞狗跳的公堂,这位看上去高傲冷清的达鲁花赤到任之后,还是第一次遇上。

而文式,在这公堂上待了十年了,也是头一回。

张养浩看着公堂上一个大澡盆。澡盆里悠闲地游着两只大乌龟。

“这是什么。”张养浩冷冷地问,紧紧绷住自己那张好看且威仪的脸。

“这……这是禅捕头派人送上来的。说是袁远家中院子水井里的乌龟,一并逮捕了,送来受审。”文式不愧是十年主簿师爷,这种荒谬至极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更像是一件办理中的官务。

“为何不阻拦她?禅捕头?”张养浩问。他大约能猜到禅儿是官门中人,却不知道她还是个捕头。

“是。他身上有大元捕头的令牌,又说是奉大人之命提审。卑职不敢阻拦。”文式恭恭敬敬地说。

“让他们停下来,本官要问话。”张养浩坐直了身子。

文式示意衙役们把那些打架的女人拉开,喝骂了几句,果然就消停了。

“堂下袁远,可是云轮客栈的老板?”张养浩声音不轻不重,没有任何装腔作势,仿佛那股威严与生俱来。

“是,是,大人。大人刚来关中的时候,小人还代表乡亲们给大人在长亭接风。”袁远跪着点头哈腰。

文式撇了他一眼:“不要提与案情无关的事。”

袁远连忙扑在地上磕头:“大人明鉴啊!小人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今早莫名其妙来了个女魔头,把小人全家上上下下全抓了!大人,在大人的治下,关中城一直都是夜不闭户,人人安居乐业的!谁曾想会发生这种事?大人一定要严惩这个女魔头,不然关中城人人惶惶不安呐!”

张养浩没有理会,淡淡地开口问:“没了头的人是谁?”

袁远磕头“咚咚咚”:“大人,小的没见过什么白骨。真的冤枉啊!”

张养浩等他说完,才慢慢地问:“本官说是白骨吗?”

袁远愣住了。


袁远心中有鬼,说漏了嘴。当下愣在原地,心虚地看着地面,想办法圆谎。

张养浩接着问:“你店中是不是住了一批色目人?”

袁远见张养浩没有追究白骨的事,赶忙回答:“大人,小人的客栈开了有些年头了。色目商人确实爱来小人这里住,因为方便。他们提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他们出手也阔绰。好些人就算没来住,也会按年付钱,把房间空着等他们。就把我那当关中的家一样!”

文式皱起眉头,停下手中记录案情的笔:“袁远,大人问你客栈里是否住了一批色目人。你回答是或不是,尽量不要岔开话题。”

袁远讪讪地说:“是,是。”

张养浩微微点点头:“那你可否知道,前夜死了两个色目商人?是你店中的客人吗?”

“这……”袁远满脸横肉,犹犹豫豫地想了想,赔着笑脸说:“小的不清楚。每天来来往往的客人实在太多了。再说了,色目人也不完全住我们家,有些客人嫌我们客栈太贵,但是我们房间和膳食是最顶尖的,所以……”

他还想啰啰嗦嗦地,文式无声地看了他一眼。他莫名地咬了自己舌头,痛得哎哟哎哟。

他身后两个青楼的外室,鼻青脸肿地,居然窃窃私语,兴致盎然。

文式看不成体统,正要提醒她们注意仪表。张养浩微微地摇摇头,文式便低下头专注地看着纸上记录公堂的情况。

张养浩平静又深邃的眼神扫过那两名青楼女子,两人被他看得心跳不已,娇羞地含笑低头。若非此处是公堂,恐怕两人要把手帕挥起来,招呼张大人上楼玩玩了。

张养浩问:“你们二人认识那两名死者?”

两个人见张养浩跟她们说话,争先恐后地抢着回答,袁远拦都拦不住。一人说:“大人,那两个色目人来关中有两三天了,出手大方,那是小有名气了。第一天来我们青楼,就说要找两个本地的姑娘,带他们在渭河岸边听人说书。我们就纳闷了,说书还要姑娘陪啊?但是两人出手特别大方,好多姑娘都抢着去。我们俩正好也是一对,就寻思着,要不我们姐妹搭伙把这钱赚了。”

“什么?你个臭娘们!我一个月给你一百两银子,鲜果珍珠养着你,你还敢在外面接生意?”袁远脸色大变,正要动手打那女子,脸上先挨了正室一耳光。这一巴掌扇得袁远眼冒金星,捂着脸,敢怒不敢言,只能用眼神狠狠地剜了外室一眼。

另外一人被正室的气势吓得往旁边缩了缩。看见袁远可笑的模样,又忍不住碎嘴:“哎呀老袁你看开点。我们两姐妹伺候你,也值那个钱的嘛!你客栈里的房,虽然按年租给胡人,但是他们没来的时候,你也不会让房间空着嘛,不还是放给其他人花钱住?你虽然给月钱,包了我们姐妹,但是你不在的时候,不能妨碍其他人给我们钱哪!”

张养浩立刻找到空隙问话:“那后来是你们俩陪他们游船听说书?”

那女子凹了凹身姿,把傲人的胸脯往前往上地挺了挺:“没有。他们喜欢嫩雏,欣赏不了我们这种尤物。”

她的赚钱姐妹也跟着说:“胡商一向眼光差。”

张养浩点点头。

文式很好奇,他点头到底意味着赞同哪一句话。

张养浩从袖子中拿出一叠纸张,纸张折得很整齐,展开来看,纸面上有一些凌乱随意的折痕,看来是先前有人十分毛躁地折叠过,可见此人性子火爆。张养浩缓缓扫过纸张,那上面是云轮客栈所有胡商的投宿记录。

三天前,一共有八个胡商入住云轮客栈。其中,一批六个人,一批有两个人。“住在你店里乙卯和乙辰里的两位客人,请让他们到公堂上来。”

袁远脸色惨变,不出声。

文式微微抬下巴,衙役已经通告公堂之外的官差,前往云轮客栈指定房号中抓人。

袁远汗如雨下,肥胖的身躯有些支撑不住。被他连累的家人们更是满腹怨言,睡篮中的婴儿醒来哇哇大哭,只好交给他生母暂且照看。

官差办事还算利落。很快就回来禀报:“乙卯和乙辰两间房中并无人投宿。不过,在乙辰房中发现了这个。”

官差把房间中发现的物品呈给文式,文式随即转交给张养浩。

是个空心的铜烛台。

张养浩把玩着这个铜烛台,比普通的更轻。铜烛台上似乎还有一股熟悉的香气。张养浩若有所思。“房中是否发现有暗道?”

官差语塞。片刻之后,说:“属下未特意寻找暗道,不过带人将两间房里里外外都查过,如果有暗道,应该也能查出来。”

张养浩将铜烛台放在桌上。问:“袁远,乙辰房中的地下暗道,用什么方式这么快就封住了?死去的两名色目商人,是否就是乙卯和乙辰两间房的住客?名叫阿兀达、术亥速。术亥速是否特地为那地下通道而来?”

袁远铁青着脸,说:“小人不懂大人什么意思。”

张养浩俯视着袁远,目光比深冬的冰河还要冷:“看来不上刑具,你是不说真话。来人,把袁远收押到南城。立即封锁云轮客栈,派官差把守乙辰房,拆开地板,找到地下暗道。除收押袁远之外,其家人也要全部在家中禁足,留官差监察,三日之内不能与外人沟通。”

袁远不像方才那般温顺和卑微,目光中有阴霾,有怨恨,也有轻蔑。“刚来几天就要摆官威,张大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小心威风过头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回不了头。”

张养浩脸色如常,目光越过袁远,直直盯着袁远身边的正室。他眼中看不出喜怒哀乐,看不到恐惧或者怀疑。他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袁远的正室名叫萨其格。

这是个蒙古人名字。虽然不是贵族,但也比许多汉人更有身份。

正室瞟了张养浩一眼,随即看向公堂上方高挂的牌匾,上面依然是汉字。萨其格背着手,魁梧的身材堪比男人,想不到声音也如洪钟,汉话语调有一丝生硬,但也算流畅:“汉人也能当达鲁花赤?这世道真是变了。”

衙役们没把她放在眼里,一个衙役试图将她押回客栈,她肩膀狠狠一甩,挣脱了训练有素的衙役。

被激怒的衙役换上一副凶狠的表情,再度擒拿萨其格。她粗声喝道:“别动我!你们不配!”

衙役下意识地看向张养浩,张养浩不为所动,此刻停下来,萨其格就不会搬出她的后台了。云轮客栈能在关中站住脚跟,又能稳稳拿住胡商这些大户,一个汉人很难做到。

衙役见张养浩没有忌惮萨其格的身份,也不想耽误事,三下两下便把萨其格擒拿住了。

萨其格还在拼力挣脱,连被五花大绑的袁远见萨其格被逮捕,也激烈地挣扎起来:“你知道她是谁吗!你们敢动她,明天就让整个关中城陪葬!”

萨其格就是袁远目前的大救星,当然不能被禁足。

萨其格劲头很大,左扭右摆,不愿意服从。衙役也不能真的动手打她。

“哼!穷乡僻壤的刁民!大都的官见了我也要卖我面子,你一个关中的达鲁花赤,就想对我动手动脚。别以为穿着那身官服就能吓唬人,在我眼里,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告诉你,你得罪不起!不要真把自己这个达鲁花赤当一回事!你想插手我们客栈的事,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文式默然不语。

张养浩笑了笑:“看来客栈的事确实不少。等本官把客栈封严实了。自然会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萨其格怒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巴抿得紧紧地,没有说话。她在判断眼前的局势影响多大,心里衡量着要不要把自己的靠山搬出来。毕竟那是底牌,不能轻易亮出来。

萨其格并非像她外表那般愚钝率直。她比想象中的更沉得住气。

色目商人案,汉人伙计案,云轮客栈墓室案。三者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又捆绑在一起:色目商人住在云轮客栈,汉人伙计则是死在色目商人雅座包房之外。袁远看上去明显知道色目商人,却在极力掩饰这一点。而为了阻止官府查找地道,他们甚至在考虑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只能剑走偏锋了。如何能激出藏在暗处的人,让局势更加清晰。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公堂之外。

“禅捕头。”张养浩轻声吩咐。

文式听了,还觉得莫名其妙,禅捕头?在哪?他左顾右盼,没看见刚才押着袁远一堆人上公堂的禅捕头。

当时那种浩浩荡荡、尘土飞扬的阵势,确实是叹为观止。

说也奇怪,还在挣扎的萨其格突然打了个寒战,僵住了。袁远听见“禅捕头”这名字,也停下咒骂,四处张望,生怕再见到禅捕头。

看来禅儿去抓人的时候,没少祸害他们一家人。

“何事?”

禅儿还真的在。

她拖着三具尸体,一脸愕然地从公堂之外走进来。“你怎么知道我刚回到?”

文式惊得目瞪口呆。

每次看见禅捕头,她总是让人意外。跟她现在相比,刚才她像放羊一样驱赶着袁家人来提审,已经算很正常了。

只见两具色目人的尸体被捆在一起,被她单手轻轻松松地拎着,就像拎猪肉一样。另一只手上托着一具尸体。应该是那具汉人的尸体。

萨其格等人吓得往旁边缩。

禅儿走进公堂,将三具尸体丢到堂上。尸体的六只眼睛铁青色,死气沉沉,正好看着袁远他们。

袁远强忍着恶心,别过头去。

连官差衙役都有些受不了。只有张养浩和文式脸色没有变化。

“这三条尸体,有人要蓄意毁掉。看来他们尸首上有很多证据。”禅儿拍拍手,拍掉灰尘。丝毫没在意旁人畏惧的目光。

她扭头看见萨其格,还打了个招呼:“哦是你们啊?刚才匆匆一别,我又回去义庄拉尸体去了。还好衙役们看得紧,尸体才没被人偷走。不像你的爱犬,长得跟人差不多高,费了不少粮食吧?还是被人剥了皮。如果它托梦给你,你记得劝劝它,下辈子守门不要那么凶了。对了,萨其格,我去拜访过你父母了。两位老人家身子骨都还好,就是不礼貌。打不过我,就闹着要报官。我跟他们说,我就是官,他们又不相信。非要我带着一群兄弟把你娘家大门拆了,他们才哭唧唧地说要去王爷那告我,还说你以前是小王爷的奶妈。我问告我什么,他们居然说告我欺辱蒙人。奇怪也,我那帮兄弟里可不少蒙人,我怎么就欺辱蒙人了?”

萨其格想起爱犬的惨状,又得知父母曾经被这个女魔头欺负,还泄露了自己跟王府的关系。又气又急,浑身颤抖不停。

张养浩心中感慨,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一直逼萨其格开口透露背后的靠山,想不到禅儿居然去胁迫她的父母。

萨其格咬牙切齿地说:“汉人果然奸诈阴险,不知羞耻!我一定要找王爷替我出这口气!”

禅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能活着等王爷赶来再说吧。剧毒毒死的鬼,索命也很猛的。我怕你等不起。”

萨其格一愣:“什么意思?你要滥用私刑?达鲁花赤,你要眼睁睁看着蒙人被汉人动用私刑吗?你十个脑袋也没办法跟皇帝交代!”

张养浩大约知道禅儿想做什么。他严肃地说:“此案先收押,萨其格藐视公堂,其客栈疑似有陈年命案,又是嫌疑犯袁远的正妻,判与袁远一起收监。本官要再查探。义庄失火,这三具尸体,无处停放,暂且与袁家夫妇关押南城。”

萨其格和袁远二人几乎要晕过去。

色目人的尸体里,会出现什么东西,只有他们俩知道。


待众人散去。公堂之上只剩下张养浩,禅儿,和主簿文式。

文式站起身,谦逊有礼地朝两人行礼,也准备要离开。

禅儿像没看见一样,先行一步,端起澡盆,里面两只老乌龟还在泅水。“这两只,就充公吧。我拿去炖汤,今晚我做东家。两位可以来喝一碗。”

文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它们已经被记录在案,属于证物。炖了它们不太符合规矩。”

张养浩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主簿讲这么长的句子。在张养浩的印象里,他是个沉默而谨慎的人。

“哼,如果它们偷袭我,那就不是证物了。”禅儿伸出食指,放到一只乌龟的面前。乌龟饿极了,游过来张口就咬。

禅儿收回手指,冷笑一声:“看见了吗?袭击本捕头,格杀勿论。一个汤刑,一个火刑。”说完端着澡盆就走了。

文式看着禅儿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也离开公堂。

“文主簿。”张养浩叫住他。

“张大人。”文式听到张养浩招呼,立刻停下脚步,转过来正面张养浩,躬身行礼。

张养浩直截了当地问:“你没有怀疑过禅捕头的身份吗?”

文式垂着眼睛,没有感情地回答:“卑职不敢。卑职查过她的身份文书和腰牌、令牒,上面的官章都是真的。她手上的剑,也是大都一级的捕头才能使用的。应该没办法假冒。”

张养浩微微笑:“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吗?”

文式踌躇了片刻,说:“最可疑的,应该是她这个人吧。卑职还没见过,这样办案的捕头。”

张养浩扬起眉毛,像是在鼓励文式说下去。文式稍稍调整了呼吸,才说:“禅捕头所作所为,漫无边际。但是细究之下,又正好打中了案情进展的关键。比如……”他看了看张养浩,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养浩接过话头:“比如,她去云轮客栈,发现了死者就住在那里,还在死者住的房间里发现了地道。又比如,她去义庄检查尸体,正好发现有人要躲过官府的耳目,销毁尸体。”

文式默默地点点头。

张养浩又问:“禅捕头行事怪异。比如杀狗杀龟。不像是官府中人。难道文主簿,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他没有告诉文式,禅儿口口声声是奉命前来保护张养浩的。

他不是满脑子仁义道德的迂腐读书人。生于巨富之家,游走深宅后院,又在暗潮汹涌的官场中独善其身、名誉远扬,他不可能是一个心思简单的臣子。初来乍到,他不会贸然信任文式。这也是他宁愿蒙骗禅儿去查案,也没有命令官府众人的原因。两者在他心目中,是一样的亲疏,谈不上更信任哪一边。

遇到规规矩矩的场面,自然就按部就班让官差去做。遇到一些不能按规矩办的事,忽悠一下大都来的年轻女捕头,倒是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说也奇怪,听到这里,文式脸上突然浮现冷漠轻蔑的笑容:“狗会杀人,人自然就会杀狗。禅捕头算是为民除害。”

意识到自己在长官面前失去仪态,文式连忙住嘴,躬身告别。

张养浩注视文式远去的背影,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主簿,心中也有难与人言的经历。或许这就是他并没有过多怀疑禅儿的原因。

禅儿不是本地的捕头或者捕快,所以不住在官府派发的宅子之中。

她离开公堂之后又忙活了一段时间,直到夕阳西下,她才拎着处理好的乌龟肉汤,晃悠晃悠地,去了许青和许柳所在的监狱中。

她凭着腰牌,加上她在公堂上的丰功伟绩早就被传开了,因此在监狱里一路通行。当她走到许青许柳的面前时,张养浩已经摆好桌子在等着她。

“你来干嘛?”禅儿抱着剑,歪着头问。

张养浩指着酒和菜,“禅捕头做东,本官当然也要凑个份子。”

禅儿看了看,菜式简单精致,而且易于咀嚼和消化。她瞟了牢房里面生无可恋的两姐妹,两人迅速消瘦,眼神空洞,确实不适宜喝大补的龟肉汤。禅儿把肉汤放在桌上,“我自己喝。”

“来人。打开牢门,把她们请出来。”张养浩吩咐。狱卒已经认识这位汉人达鲁花赤,不敢怠慢,二话不说就打开牢门,两个狱卒走过去,好生将两姐妹扶起来,带到桌边。

两姐妹脚步轻浮,神情涣散。坐在桌边,几乎都坐不稳。坐下之后,一直沉默,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不在乎生死。

张养浩亲自将菜碟往两姐妹面前推:“两位姑娘,用餐吧。牢狱之灾很折磨人,你们要保重身子。”

两姐妹没有动筷。旁边却传来非常诱人的声音。

禅儿呼啦啦地喝汤,好不美味。她东奔西走,累了一整天,此时轻轻松松喝上一大碗暖汤,惬意得很。没有在意两姐妹投来惊讶的眼神。

两姐妹一天不吃不喝,原本没有心情看这些美食,奈何人的本性就是果腹,禅儿啧啧有声,她们俩肚子居然也跟着咕咕地叫起来。

两人恼怒地看着禅儿。禅儿看到了,不明所以地说:“又是我的错?我喝汤有什么错?一天到晚跑你们的案子,喝汤声音大一点,你们也要跟我计较?”

张养浩端端正正地坐着,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威严感,但又能给人一种温和踏实的感觉。“色目人不是你们杀的。本官在追拿真凶。你们先开怀吃,养好身子,真凶落网了你们自然就能离开。”

两姐妹对视一眼,不敢相信,原本还在查的案子,大人却能明确告知凶手不是她们。许青大着胆子问:“大人,刘顺子已经归案了吗?”

刘顺子就是那个店小二。

张养浩摇摇头:“刘顺子已经死了。”

禅儿停下喝汤的声音。

两姐妹惊慌失措地,许柳大声说:“他死了?那谁来证明我们姐妹的清白呢?当时就是他哄我们去陪色目人。灌醉他们之后,刘顺子就能带走那二十个大箱子。事成之后会分给我们俩。”说着,开始哭起来。

许青脸色惨败,黯然神伤。都怪自己贪色贪财,被小人蒙骗,还连累了妹妹。如今刘顺子也死了,该怎么办?

禅儿没好气地说:“张大人,你还劝她俩吃饭。说话没头没尾地,这不是让人吃不下吗?喂!别哭了!”

两人哪里肯听。

禅儿脸色逐渐暴躁,想劝也不知道怎么劝,想说明白,一时也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能弥补张养浩方才那番话。她横了张养浩一眼。

张养浩收到了这个眼神,笑了笑,随即正色道:“死的,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刘顺子。”

两人立刻停下来,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张养浩。

禅儿疯狂腹诽:这人也太油腔滑调了,就这么喜欢勾别人的胃口?

张养浩把菜夹到两姐妹碗中:“边吃边听本官说。”

两人点点头,捧起碗筷扒拉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张养浩,充满期待和好奇。

原来,那店小二只是假借了刘顺子的名字,混迹在酒楼里。真正的刘顺子,是死在门外的那个汉人伙计。

禅儿那天探查义庄,看到刘顺子的尸体,长出了蛆。尸体长蛆并不奇怪,奇就奇在蛆已经快要化蛹了。

时值早春,加上关中缺水,气候干旱,尸体腐烂的速度不会太快,相应地,蛆也不会成长太快。如果按照刘顺子死亡时间推算,他身上的蛆最多是刚刚长成。已经化蛹,说明至少死了七八天了。往前推算,他尸体在色目商人雅座外被发现的时候,早就死了三四天。

禅儿告知张养浩此事,两人一合计,尸体偏偏被放在酒楼,此事绝对与酒楼中的人脱不了干系。张养浩立即调人,再次将酒楼所有人都叫来认尸,一个人都不能遗漏。

一个刚从老家回来的厨子一下子认出了,这是他老乡刘顺子。他回乡之前,遇到来关中谋生的刘顺子。正好酒楼里要找伙计,他就跟掌柜的打招呼,让刘顺子去当店小二。随后他就回贺兰老家了,刘顺子进了酒楼当伙计。

但是,酒楼里的众人却众口一词,说刘顺子并非这个模样。死者身材高而结实,看上去有三十岁。但是刘顺子却是一个身材中等偏矮、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不过案发之后,刘顺子就不见了。酒楼本来也不太在意这些伙计,有人会做人,好聚好散;有人喜欢来去无声,酒楼也不会追究。

那厨子当场就哭了,说死者确实就是刘顺子,和他从小一块长大,情如兄弟。肯定是有人冒了刘顺子的名,进酒楼当伙计了。“肯定是这人为了谋走我顺子兄弟的差事,杀了我兄弟!”

两姐妹听得目瞪口呆。许青艰难地开口:“我们认识的刘顺子,确实是个身材中等的少年。”

“什么少年!呸!就是个恶毒胚子!”许柳带着哭腔咒骂。她突然意识到坐在面前的是两个官府中人,连忙停下。

张养浩脸色如常,没有在意。禅儿连连点头,大为赞赏:“骂得对。目前看来,他是存心骗你们两人入局,当他的替死鬼。哎,奇怪了,他怎么就盯上你们俩呢?你们干嘛相信他,跟着他干偷盗之事?他来酒楼也才一个月吧?”

许青的脸唰地红了。

禅儿哪里明白这些私定终身的事,还在追问:“说啊,他用的什么手段,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不妨说出来,张大人以后出去教化百姓的时候,可以着重地教大家防范这种手段。”

许青和许柳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禅儿。禅儿正义凛然,目露凶光,正在撸袖子。如果那个假的刘顺子在,她可能要把他撕开。

两姐妹无奈,许青含含糊糊地说:“我和他算一家人。”说完,向张养浩投去求救的眼神。

在她眼里,这个高高在上的父母官,比那个貌美如菩萨开口像刀剑的女捕头,更值得依赖。

许青有所不知,禅儿不仅是开口像刀剑一样锋利,行事更是如阎王一般催命。

张养浩自然明白许青意有所指。他沉思着,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扣着桌面:“这人处心积虑假冒刘顺子之名,潜伏在酒楼中,短短一个月之内,取得你们姐妹的信任。提前三天,杀死了刘顺子。等色目商人来了,让你们姐妹去作陪,而他把真正的刘顺子的尸体丢在色目商人门外。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刘顺子的尸体,报了官。本官带队赶过去之后,就发现了你们,还有色目商人的尸体。”

许青又哭起来:“大人,我们当时真的不知道色目人死了。我们还搜他们身呢,刘顺子叫我们找到箱子钥匙,所以我们一直没有离开房间,一直在找。你们来了,就说他俩死了。”

禅儿放下汤碗:“放心吧,人不是你们俩杀的。”两姐妹正等着她继续说,她又夹了一大块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两姐妹出身不高,见到这样的吃相,心中都要暗暗称奇。什么人家的女儿,吃没吃相。最可恶的是,她不在乎礼仪,却丝毫不损她如月皎皎的容颜。两姐妹同为女子,名妓也见过,世家小姐也见过,市井妇人也见过,见的人越多,就越不容易嫉妒人。禅儿虽美,她俩也不嫉妒。

张养浩笑着说:“禅捕头受累了,慢慢吃。两位姑娘,本官代劳跟你们说。”

色目商人中的毒,并没有进入喉咙或者是腹部,说明不是喝酒中的毒。仵作听了查验现场的官兵说是中毒而亡,又加上两人面色确实表现出中毒的症状,便记录二人饮酒中毒而亡。

禅儿被张养浩忽悠,去义庄看尸体。发现两个色目人的腋下有小小伤口。伤口极细,是规整的圆形。伤口的附近被银针探出有毒。这说明毒素是通过某种利器,**入色目人的腋下。这种毒异常猛烈,加上酒劲催发,能让人瞬间心梗。

“本官也让仵作检查过,两位姑娘没有这样的手劲。”张养浩缓缓地说:“毒药性猛,禅儿刮下一些,用在一条凶犬身上,瞬间毙命。如果真是你们二人灌的酒中有此等剧毒,色目人如何喝了一大坛才身亡。”

两姐妹这才知道,为何突然有仵作来查看她们的手腕和手臂。原来是查验手劲。

“那他们俩怎么就死了呢?我们一直在房中,并没有其他人进来。”许青问。

“对呀,我们搜身的时候,他们没死呀?身子还是暖的。难道……难道是冤魂索命?”许柳猛地睁大了眼睛,好像真的见了鬼一样,“当时好像,是不是有点,阴风阵阵?”她不自觉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冷得发抖。

张养浩含笑摇摇头:“这世上没有鬼怪之说。凶手如何作案,只是我们没想出来而已。但是你们二位,是清白的。”

“也没那么清白,你们还惦记着偷色目人的东西呢。”禅儿大咧咧地放下筷子,心满意足。这张养浩备的菜还真是好吃。“不过,你们俩在这大牢里待了两天,也遭了罪。也该放出去了。”

“什么时候?”两姐妹喜出望外。随后又有些丧气。这个案子扑朔迷离,张大人看起来还没有想明白行凶手段,更别提抓住凶手了。看来,还不知道要在牢里待多久。

“现在走啊。”禅儿站起来,三下五除二把捕快服脱了,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她掏出一块黑布蒙住自己脸。“你们俩名声也差不多了,离开这里,就远离关中。走吧。”

两人面面相觑,想走,又畏畏缩缩地看着张养浩。

张养浩默不作声,眼睛只盯着酒杯。似乎没看见三人在做什么。

“哎呀走吧。我们是当官的,抓你们是因为要听律法的话。我今天休假,不用听律法的话。走!”禅儿话音未落,一阵怪风吹起,她扯着两姐妹已经不知去向。

张养浩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外面没有什么声响,三人估计走远了。他才双眼一闭,“醉倒”在桌面上。

禅儿总是自作主张。可总能做到他心中所想。

狱卒如何追捕逃犯,如何谴责大都来的禅捕头,说她行事鲁莽,探监途中竟然抛下达鲁花赤,险些把达鲁花赤的性命赔了等等,都是后话。

张养浩当然不会责骂禅儿。毕竟躺着舒舒服服被狱卒和官军送回软床上的是他。而连夜护送姐妹二人上船离开关中,彻夜不眠的是禅儿。


这两天日子渐渐暖和,仲春时节来了。色目商人和刘顺子的尸首已经保不住,张养浩命人画出画像,之后便让三具尸体入土为安。

日上中天时,竟有一些夏日炎炎的错觉。张养浩在书房中查阅案卷,翻到云轮客栈那一卷。他轻轻地往太师椅后靠去,闭上酸涩的双眼,脑海中还在整理纷杂的思绪。

云轮客栈里的地道,竟然凭空消失了。派去翻查乙辰房的官兵回来禀报,乙辰房里里外外都翻开来看,连它的左邻右里都看了,并没有任何地下通道。派去城外监狱搜查的官兵也说,让老农带着在那座监狱附近查找,山洞大大小小七十余处,都看了个遍。并没有找到任何修了阶梯、可以通向墓室的山洞。

文式曾忧心忡忡地问,是不是禅捕头记错了?

张养浩不可置否。

禅儿不至于梦游到这个地步。禅儿按照自己走过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却也没发现当初从墓室里走出来的那个山洞。

袁远夫妇在南城监狱里关了三天,和色目人的尸体一起。据狱卒说,两人一听到什么声响,就高喊“有蛇!”。两人叫得多了,还真的把蛇招来了。狱卒说,那蛇特别邪门,打死了一个头,居然还有一个头。

打死双头蛇那天,外强中干的萨其格当场就晕过去了。袁远也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一直磕头求饶。求色目人放过他。眼看就要逼得袁远吐露一些案情。

可惜,功亏一篑。

驻军在关中的蒙古王爷直接带兵闯入南城监狱,把萨其格和袁远劫走了。

禅儿事后得知,竟然带了一帮不怕死的安西府捕快,快马加鞭跑去拦截。这些捕快中也有蒙人,双方在官道上蒙话汉话夹杂着说,说着说着就动手了。

张养浩和文式带上达鲁花赤管辖的四分之一的兵力,才堪堪将两边隔开。蒙古王爷并非名正言顺的安西王,只是来监视张养浩的,说到底,他跟张养浩一样,都是临时任命罢了。因此也不想把事情闹上大都。蒙古王爷只要把人带走,其他的不过问也不追究。

禅儿跨马横剑,腰间别着一块金腰牌。没人看过那上面写着什么。从她神气看来,她是一点都不把王爷放在眼里。“这俩是我们南城监狱的罪犯。王爷请把他们还回来。”

“禅捕头好大的口气。你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云轮客栈有命案发生,怎么有理由扣押子民?你还把萨其格跟尸体关在一起,你是在侮辱我们蒙人,侮辱我们的天神腾格里!再不让开,本王上奏皇上,连达鲁花赤一并驱逐!”蒙古王爷气势十足。

此番话针对张养浩,他却毫无惧色。高大的身影挺坐在马背上,没有畏缩半分。

“你随便。证据我有,但不告诉你。你去上奏,让你当达鲁花赤,那我就告诉你。”禅儿生怕蒙古王爷不发怒,怎么气人怎么来。

蒙古王爷勃然大怒,正要发作,旁边有人跟他耳语一番。他恨恨地看了张养浩一眼,又忍下去了。

文式默默看着张养浩和禅儿,两人一静一动,都是汉人,却偏偏让蒙古人都忌惮。两人到底什么来头?

张养浩虽然是名满朝野的“云庄宰相”,也是个百姓的尊称罢了,这个名头不至于让蒙古王爷都敬畏。他身后到底是谁?

禅儿就更不用说了。名不见经传,做事如江湖草莽游侠。然而她对官府官务了如指掌,不仅是官门中人,级别肯定不低。

三方人马僵持不下。官道上很快就堵住了。官道上其他马车一看这阵仗,一边是王爷,一边是达鲁花赤,另一边是个女子作头气势汹汹,怕也不是好惹的。都不敢开口喊“让路”。

“求求各位官爷,我娘子生病了,要赶去城里找大夫!求求你们!”一辆马车上传出妇女的**声。男人急得眼泪流。

张养浩示意禅儿退开。禅儿目光像是捕兽夹一样,越过众人狠狠地咬了袁远夫妇。她不甘心地扬起马鞭,高声“驾!”

她带来的捕快们也调转马头,跟她而去。

这些捕头有蒙有汉,也都是孤家寡人,本是地方上的游勇散兵,一腔热血投了公门。原以为能干出事业来,当上万民爱戴威风凛凛的捕头。哪知天天帮达鲁花赤家里干活,被视作家奴。如今连死了四个达鲁花赤,新来的张大人终于不再使唤他们做私事,而大都来的禅捕头更是跟他们义气相合。不到半个月,俨然成了一支同仇敌忾的队伍。

张养浩策马追过去。禅儿早已经不知所向,连她的弟兄们都没看见她往哪里去了。

已经过去两天了。禅儿还没在官府中现身。张养浩明白,眼看着就要逼袁远开口了,却被人打断,他见惯了挫折和官场中的变化,有耐心慢慢来,但禅儿急脾气,却难以接受这种变动。

张养浩缓缓睁开眼睛,又坐直了身子。案卷他都能倒背如流了,仍然没有新的头绪。

云轮客栈里的通道,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禅儿掉下去的时候,怀中的烛台滚在一边,才被后去的官兵找到。张养浩因此断定那间捡到烛台的乙辰房,便是有地下通道的。

越查下去,谜团越来越多。

死去的色目人之一,正好住在乙辰房。他又正好被假的刘顺子盯上,谋财害命。乙辰房的通道能去到城郊监狱,城郊监狱里关的正好是刘顺子的替死鬼许家姐妹。

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张养浩总觉得,这些巧合之间,缺了许多线索,能把这些巧合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换上一身常服,独自一人走出官府,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关中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尤其是这安西府。汉人比较习惯称它做长安。自商汤始,这里常被当作京城。盛唐之后,这里磅礴大气四海来朝的气质渗入各个角落里。男女衣着讲究,高谈阔论,西来的商人,东来的富贾,南下的大官,都在这里汇聚。

虽然眼下它比不上大都的尊贵,仍可以傲视千里的。

沸沸扬扬的命案过去了,温暖的春天来了,和风吹开了满城的花朵,也吹绿了灞桥的柳枝条。

张养浩信步闲庭,听着勾栏女子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散曲。

“心事人拔了短筹,有情的太薄幸,到如今五载不回程。好教咱上天远,入地近。泼残生恰似风里的灯。你若见着俺那亏心的短命,则我这一灵儿先飞出洛阳城!”

张养浩停下脚步。这首曲子,几年前已经在大都流行。当时名妓朱如玉便唱过,在他的饯别宴上。两人自然有过一段短短的似真似假的情份。这曲子勾起张养浩游历大都时的回忆。当时,禅儿是否也在大都?她爱去哪些地方?两人会不会擦肩而过?

张养浩望着随风飘舞的柳条,眼前幻化出不少女子的身影。最后竟是一个女子骑马回首,怒目相向。张养浩缓缓收回思绪,连日来处理公务连轴转,有些太疲倦了。

难得清理掉陈年积压的民生要务,今日就到处走走,暂且休息一下。

心中虽是如此想,脚步却到底来到了凤飞酒楼。

是色目人出事的地方。

张养浩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抬步走进去。酒楼里店小二又换了一批,新来的伙计显然不认识他,看他身上衣裳精美素净,立刻知道这是一个有钱且风雅的客人。

伙计弓着腰迎上来:“客官这边请!看您这一身,来我们酒楼就对了!我们有最好的酒,最新的菜肴……”他声音突然压低,“还有对面青楼最好的姑娘!我介绍的话,客官能省些银两。”

张养浩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当时那两个色目人,是否也是被这样招揽进去的。

店小二误会了他的眼神,笑着说:“客官自然不差钱。”

张养浩微微颔首:“带我去天字号雅座吧。”

伙计笑容僵在脸上。那个雅座自从出了人命之后,就一直没人敢点。这位客官恐怕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内情。

伙计倒也厚道,为难地说:“客官,那个雅座……小半个月前出了人命案子呢。我怕冲撞了您的贵气。要不我带你去地字号,一模一样的雅座。”

张养浩掏出一锭银子,“无妨。带我去吧。我做生意的,喜欢天上,不爱地下。”

店小二看在赏银的份上,咬咬牙答应了!

张养浩依窗而坐。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对面青楼的姑娘们。这个时刻,姑娘们还没起床。只有新来的女子在帮忙打扫,还有接受老鸨的训练。

张养浩看了一会,起身,开始重复那天晚上的场景。

当时,他带人从一楼走上二楼。先是有官兵发现了刘顺子的尸体,然后破门而入,发现了色目人躺在地上。有官兵上前查看,发现色目人也死了。

张养浩缓缓地走过那天整个轨迹,仔细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和每个人的举动。整整走了三遍。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如果没记错,冲在最前面,发现了三具尸体的,是同一个官兵。这个官兵难道是有意抢着去接触尸体的?

他是谁呢?后来似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张养浩皱起眉头。如此关键的一环,竟然被忽略了。

他正要出门回官府中查找此人。余光突然瞥见对面青楼,在受训的女子之中,有一个女子身形特别像禅儿。

莫不是她也为了来查案,亲自去青楼里潜伏着?

张养浩丢下银两,脚步离开酒楼,走进对面的青楼之中。

前来上菜的伙计目瞪口呆。这位客官也太猴急了吧?刚才还一副正人君子的高雅模样,一转眼就像饿狼扑羊一样进了青楼?

难怪小翠儿说世上男儿皆薄幸呢。不过,自己肯定不一样,娶了翠儿,就会好好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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