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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惊鹭

会飞的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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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番茄小说   主角: 明漓,佐弈   更新: 2022-06-16 19: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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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书简介

明漓,佐弈《折惊鹭》讲的是世人都道,大周的元德皇后不知好歹,明明已经成为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却还非要作天作地,搅得朝廷不安、天下不宁那住在章落台的元德皇后闻言,却哑然失笑世人皆视为琼楼玉宇的天堂,却是困了她一生的囚笼

精彩节选


明漓弯着膝盖,哆嗦着身子蜷缩在被子里。她觉得浑身冰冷,整副身子还虚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还能坚持多久。

她想念外面新鲜的空气,想念和人说话的感觉,想念那抬头便可见的阳光......是的,她想念外面的一切。

人有时候就是那般奇怪,你愈是把那些东西当一回事,你注意力便愈是集中在这一点。

明漓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使劲地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奈何一直躺在床上,根本无法把脑袋里的东西清空,她只好从榻上站起。

前世的她,也曾追随潮流进过几次健身房,可后来因了种种原因,便也放弃了。如今,虽多年未做,可因身处这密闭的石室里,从前学的那套健美操倒越发清晰地呈现在她脑海里。

意动不如行动。

明漓站直了身体,做了个深呼吸后,便有节奏地跳了起来。

佐弈来到石室,打开那扇小格子,看到的便是那奇怪的一幕:明漓光着脚站在地面上,本长及脚踝的布衣裙被她挽至膝盖处,露出一截白皙的腿,只见她双手举过头顶,左比划一下,右比划一下,那双灵活的脚亦随之跳动。

看到此处,佐弈只觉胸口有团莫名的火在蹭蹭地往上涨。

“这莫不是疯了吧!”

望见此情此景,东源张了张嘴巴,忍不住喃喃,可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视线朝他射来,他忙垂下头。

紧接着,“啪”的一声,震得东源有些心惊,正跳得有些微微热的明漓亦被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往回看,那一闪而过的衣角她是瞧见了,不过倒是觉得万分可笑。他是想来看她的丑态,还是想来瞧她向他跪地求饶、摇头摆尾?

真真是痴心妄想,她怎么可能会让这种人得逞?

东源加快脚步跟在身后,他觉得今日的殿下着实有些异样。不过是见了一眼那女子的疯魔样儿,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气?

适而他忍不住开口劝道:“殿下何必生气,不过一......女子尔。”

看到殿下黑着脸,他还是不敢把那“疯”字带上。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佐弈止住脚步顿了顿,往回瞧了东源一眼,突然无声地笑笑:也是,不过一女子罢了,他动这些气作甚?

东源见他这一笑,惊得毛骨悚然、汗毛倒立,以往殿下笑得这般阴森,他也就大祸临头了。

然顿了半晌,亦未见殿下说些什么,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再次开口询问:“殿下,那......”

佐弈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头也不回地答:“无需管她,我倒要瞧瞧,她能蹦跶几天。”

“是。”

回到书房坐下,佐弈方问:“灵梓乡那些人如何了?”

“今日方过了州府庭审,这时候估摸着已下判收监了。”

“她那未婚夫叫什么来着?”

她?

东源一时忆不起来,可不过片刻,便知佐弈说的是何人了,忙回:“姓顾,单名一个沐字。”

“顾沐,”佐弈饶有趣味地念了声顾沐的名字,轻轻地笑了声,“倒是个好名字。”

他怎么觉得,殿下的那一声笑,似是从深渊底下传来的一般,在这阳光高照的日子里也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闻尹的声音随之响起:“殿下。”

“进来。”

眼见着闻尹呈着军文递上,东源无声地松了口气,极是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不愧是好兄弟,总能在这紧要关头出现,救他一命。

闻尹感受到身旁那一丝递来的感激目光,却纹丝不动。

“马上调集三千精兵,随本王围剿临阳山。”

片刻之后,“啪”的一声,军文被猛掷于地的声音吓得东源一颤,他猛然回神,只见佐弈沉着脸,道。

“开饭啦开饭啦!”提着饭篮子的狱使一一将今日的饭菜分配的各个小监舍里后,嫌弃地擦了擦衣裳上被抓出的挠痕,又朝监狱里头的那些犯人狠狠吐了口吐沫,恶寒地道了声“这群混蛋”后方离开了。

顾沐端起只得半碗的白粥,又瞧了瞧那一小个馒头,只觉愤慨难当,可心中搜罗了半响,却只得“这群混蛋”一话,他虽饱读诗书,可读的不过是些圣贤之书,又哪里会这些粗俗之词。虽说没吃过猪肉,也会见过猪跑,可他便是知晓,也着实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又连忙把晚饭递至明德跟前:“伯父,晚饭来了,您多多少少也用些吧!”

经过了这几日的庭审,明德本就不大好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如今身处牢狱之中,更是昏昏沉沉的,完全提不起来神来了。如今闻得声音,他睁开眼,喝了几口粥后,又就着粥水吃了一口馒头,便再也吃不下了,顾沐见状,方想再劝,明德却摆摆手,打断他:“孩子,我是大夫,自个儿的身体如何,我是清楚地紧,饭菜本就不多,你也得吃些啊!”

“伯父,您别这么说,我年轻,身体扛得住,少吃一两顿亦无大碍。倒是您,可一定要坚持下去!”顾沐地安慰着他,“本朝未有连坐的律法,他们便是要关,也关不了咱们几日。”

只是不知,自己的父母和乡里的其他人又被关在了何处。

方得胜将要归来的佐弈此刻正坐在临阳山头最高处,若他听得顾沐此话,怕是要哈哈大笑出声,并不忘嘲讽一句,“读死书的人最是无知。”

不过五日时间,那群缩在西北临阳山的叛徒已被他悉数围剿,原定于今晚启程赶回灵梓乡,但连续五日不眠不休的围剿战,已耗尽将士们的精力,佐弈只好按捺住那颗想要飞奔回去的心。

星空朗月,最易引人思念。

他觉得烦躁,何时开始,他的情绪竟会被一个山野女子牵着走了?

还是个软硬不吃的硬茬子。

可他转念一想,他佐弈身为大周朝的煜王,不仅出身尊贵,更执掌帅印,她既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他强取豪夺,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般想着,佐弈打定了念头。此番回去,倘若她还不识趣,也休怪他了。

自佐弈离开后,那健美操不过跳了三日,明漓便觉索然无味。无论从前多爱一项运动,在一个密室里重复做上几日,都会觉得厌烦至极。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密室里待了有多久,只觉时间越来越难过,便是以“度分如年”亦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

她有些崩溃了。

可心底有一道声音依旧在告诉她:不能低头,绝对不能低头。

就这般又熬过了一日,她被关进来后,直至那人第一次踏足这间密室。

只见他一身铠甲,裹挟着一股清新的空气踏入这间狭隘的密室,明漓有些**地用力吸了吸那一点点新鲜的空气,觉得这种自由的感觉真真是久违了。

再抬头,望见那张恶心得让人想吐的脸,陡然间,又感到这逼仄的小室难受令她无法呼吸,明漓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可连日来她吃得极少,加之高强度的运动将吃进去的东西消耗得很快,因而便是干呕,也未曾吐出些什么。

望见她这般毫不掩饰地嫌弃,佐弈的脸霎时间变得比炭还黑,自己马不停蹄地从临阳山赶回,一路上还期待着她能变得稍微柔和一些,踏进门,连衣裳且未来得及换,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愈思愈想,他只觉得自己的一腔心意被她狠狠地踩在了脚底下。

明漓难受地坐在床上,纵是如此,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依然源源不断地朝她袭来。无视那人的存在,她垂着头,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想着这般能让自己好受点,可刹那间,便感到有风迎着自己袭来,猛然,喉咙便觉得有双大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迫她仰起头来。

“是你逼本王的。”佐弈掐着她的脖子,神色狰狞阴戾。

明漓定定地望着他,清明的眼神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佐弈瞧了,胸口的火恍若烧得更甚,掐她脖子的手亦不觉用多了几分力。

明漓感觉呼吸都快断了,但此时的她却轻“呵”了一声。

“都成这般了,竟还能笑出来,”榻上之人,弯起的唇角,笑得冷冽,有种垂暮之花拼死之时的灿烂,佐弈似忽然想起什么,蓦然放开了手,冷笑,“你想死?没本王的允许,阎王也不敢收。”

“咳咳咳......”一下子被放开,明漓大口呼吸着,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去了。

明漓理顺了气,方微微仰头,嗤笑着瞧他:“你从前,不过是戏台上的戏子,在装模作样。今日,终于忍不住露出本性了吧!”

明明是她在他底下,可瞧她的神情,却仿佛站了云端,嗤笑着看他在泥里挣扎。

佐弈恨,猛然揪起她的衣领,“本王再问你一次,你愿,还是不愿?”

明漓勾起唇角,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迟疑,言语间极为坚定:

“我不愿。”

意料之中的回答,佐弈松开了她的衣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音冷得让人如坠冰窟:“既如此,那本王便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我的本性。”


瞧着佐弈阴鸷着脸离开,明漓苍白的脸上有的只是无所惧,他便是使再多损招过来,她亦是没有怕。

东源跟在佐弈身后,觉得自家殿下从石室里出来后,身上的杀气比之在战场上时,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开始,他尚不明发生了何事,可当看到佐弈驾马往牢狱那边去,又见他怒气十足地令狱使将那顾家公子提出来时,脑子迟钝的他终于明白,原来是待在石室的那个女人再一次惹火了自家殿下。

极度讶异的同时,他也啧啧称奇。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惹火殿下数次的人还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顾沐被粗暴地提出去时,明德忧心忡忡地看着,猛然间,他似忆起些什么,瞳孔骤然睁大,他佝偻着身体,往狱门那爬去,他攀着栏门,想要大声呼喊,可嘶哑的声音却只能将那话传至转角处。

眼看着自己未来的女婿被狱卒押走,明德心下沉了又沉,神色绝望地喃喃自语:“来人啊!草民要叩见煜王殿下。”

那日,无论如何他也不曾想到,那所谓的“六公子”,便是当朝手握重兵的煜王。

“沐,有沐泽心覆的说法,意为内心被润泽、洗礼。”顾沐跪在潮湿的地面上,冰冷又有些恶心的感觉透过膝盖那层薄薄的衣衫传进来。

小县的监狱修缮不好,前几日一下雨,雨水透过破旧的檐顶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便是连着出了几日的太阳,地面亦不见有干了的痕迹。

他听着头顶上那道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一时只觉茫然。

顾沐细细地想了想,自己平生走得最远的地方,便是镇上的书院,又哪来的机会去得罪这位煜王殿下?

因而佐弈这一通脾气朝他发来,他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自小读惯了诗书,从未沾染过官场的险恶,且父母是乡里的乡长,衣食也算无忧。如今身陷囹圄,多多少少也明白了这里面的黑暗,可始终相信明漓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有了阴影,光明才能更具耀眼。

他知道灵梓乡的人是无辜的,也必将会有出去的一天。

“只是本王觉得,你还当不起这个寓意。”佐弈瞧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讪笑道。

可话锋一转,他冷了脸,朝身旁的狱卒喝道:“来人,砍了他一双手。”

顾沐一惊,猝然抬头。

明漓自认为她心理建设已然足够强大,纵然佐弈在她身上使再多的阴招,她亦不会屈服,这一点她想的是没有错的。可人非孤岛,活在这世上一日,要考虑的便有太多太多了,所以堪堪过了不到半刻钟,当佐弈再次走进石室时,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蚍蜉撼树,可笑她不自量力。

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

她既做不到绝情绝义,就必定会被佐弈那种小人拿捏。

掀开托盘上的那块布时,明漓一眼就认出了里头的是什么东西,那小指上的伤痕让她瞬间就辨认出这东西的主人是谁,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像白纸一般,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本来还双脚发软的明漓只觉身体里涌进一股强大的力量,她发狂似地朝佐弈冲上去,却被东源一手拦住,她忍不住破口大骂:“佐弈,你个人渣,你早晚会遭天谴的。你以为我不清楚,灵梓乡窝藏重犯皆是你一手设计陷害的。”

东源大惊。

这女子竟敢把这话当着殿下面说出来。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姑娘的勇气。

佐弈却挥手让他放开明漓,他冷冷一笑,弯腰俯在她耳边轻声道:“便是本王做的,你又能如何?”

“你该感谢,本王带来的只是一根手指,而不是他的狗头。”

明漓气得浑身发抖。

话音方落,他挺起身体,似在朝她讲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本王原还想着,直接砍下他一双手得了,可转念一想,这实在是太便宜他了,酷刑之所以为酷刑,在于一日复一日的折磨,若如此容易便给他个痛快,那还不如直接取他项上人头。”

“啪”的一声,佐弈话音还未落,耳边突然响起巴掌拍在脸上的声音,左边脸随之是火辣辣的疼。

石室里一片静默。

歪了头的佐弈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被打的人是自己,他猛然掐住对面人的脖子,目眦欲裂:“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那含着滔天怒气般的声音瞬间把惊得愣住的东源给拉了回来,他真真是想不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敢狠狠地甩了殿下一个耳光。

若是允准,他觉得这是一位该记入史册的奇女子。

佐弈压着滔天巨怒,恨不得此时就结果了她,掐着她脖子的手一点点地用力。

明漓白了脸,神色里虽没有丝毫慌乱,但内心却夹杂着恐惧和后悔。

惧的是她只是个普通人,面对生死依然会有惊恐。

悔的却不是打了他,而是怕自己此举会连累了灵梓乡的人。

眼见着她似即将断气,佐弈再一次松了手,朝她阴鸷地笑了笑,“杀你?本王还舍不得。”

没有人敢这样挑衅他,她是头一个。

佐弈的眼神依旧不离她,看也未看东源便冷声吩咐道:“去砍下顾沐的一双手过来。”

明漓猝然抬头,大惊,大怒。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面上毫无表情地盯着她,“左右没了一双手,还有一双脚呢。脚趾头慢慢砍,砍完后再一片一片地剜了身上的肉。”

语气里毫无波澜,瞧着托盘里的东西,明漓信,他真的会言出必行。

她忽然好恨,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突发善心救了这个人渣,好恨这个强权压迫、皇权至上的时代。她想反抗,可得到却是对身边人无尽的伤害。

东源却是见怪不怪。

往常对待那些嘴硬的犯人,再狠、再损的招,他家主子都使过,方才说的那个,又算得了什么。

得了吩咐的他,方想出石室门去执行命令,却听得“扑通”一声。

明漓跪倒在佐弈面前,原本挺如雪松的脊梁也微微地弯了下去,她轻扯着他的衣角,带着哭腔,连忙道:“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不要!”

佐弈捏着她的下巴,迫她仰脸,“那么你给本王说说,哪错了?”

“不该扇殿下。”

“嗯。”

“不该顶撞殿下。”说到这,明漓顿住,未再往下说。

佐弈等了半晌,也没见她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神色有些意味不明地问:“嗯,就这些,没了?”

她跪在地上,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心底最深处,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心能凉成冰块一般,那样就能毫无感觉了。

明漓紧紧地握着双拳,指甲扣得掌心红似鲜血。良久,她方缓缓地吐出一句:“不该出言污蔑殿下。”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佐弈闻言,点了下头后,微微弯腰,恍若爱人一般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可你知道,本王想听的,不是这个。”

够了。真的够了。

明漓在心底大声喊。

可理智在告诉她,不能。

缄默了片刻,她方压着心底的那一声呐喊,昧着自己的心,缓声道:“不该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知道。”

看到那朝自己微弯的脊梁,又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不知为何,佐弈根本开心不起来,他只觉一口浊气堵在心间,不上不下。

他不是没给过她选择,他曾派出闻尹三顾茅庐,已然是对她天大的恩赐,可她偏偏脑后生反骨,三番五次驳了他的面子。他堂堂一个大周煜帅,何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

如今不仅还愿意留她性命,亦允准她跟在自己身边享受荣华富贵,佐弈觉得,自己在她这一处的容忍度已经是大大提高了。

想到这一点,佐弈就觉得莫名烦躁。他一挥手,边往外走,边吩咐东源,“让人备水,给她沐浴。”

东源怔了怔后,忙回:“是,殿下。”

明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厢房,又是怎么坐进浴缸的,只知道热水在浸满身子的刹那,她感到疲惫极了,回想起这一路来的反抗,又思及今日的一切,在外人瞧来,是不是觉得她可笑至极?

她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想。

“姑娘,”一个婢女拿着脸帕和一身新衣裳走进来,“奴婢给您擦擦身子吧!”

明漓睁开眼,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便好。你先下去吧!”

看似不过刚及豆蔻年华的婢女听她这么一说,吓得猛然跪下,“姑娘,您不让奴婢服侍,可是不喜奴婢?”

听她这么一说,明漓一时间只觉头痛难忍,她一个连自己都保全不了的人,何来喜不喜她一说?她压着滚滚袭来的头痛之感,轻飘飘地道:“你起来罢,我从小便惯了一个人洗澡,多个人在身边反倒不舒服。”

跪着的婢女闻言,有些踌躇。

明漓见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夏幽。”

明漓点了下头:“夏幽,你若真想做些什么,便替我寻些丁香花过来吧!”

夏幽听了,应了声“是”后,放下脸帕和衣裳,便起身往外去,此时恰是丁香花开的季节,倒也易寻。

把夏幽打发走后,明漓这才微松,此时头痛却更甚了,她想要慢慢地往浴缸下沉,以此来缓解这剧烈的痛感,直至水没过了头顶......

却不知过了有多久,耳边忽得听到一声冷喝:“好啊!当真是好得很!”

“本王没能掐死你,你自个儿倒寻上死了。”


那一日,也许是明漓此生最不愿回想的一日。

那一日,她救了一个人。

可这个人却成为了她一生的噩梦。

她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林子里的一大片阳光在渐渐地暗淡下去。她掸掉了粗布裙上的落叶,微微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原本她只是个身处在二十一世纪,在职场上兢兢业业讨生活的小透明,虽说她运气一向不好,可却也不曾想竟背到如此程度,不过是在下班途中被突然飞来的蓝球砸到了头,便莫名地穿越到了一个三岁小孩身上。

从那天醒来,来到这时代,算起来也有整整十二年了。

一时间,竟恍如隔日。

她魂穿之地,便是灵梓山下的灵梓乡。这具原身的生身母亲早在她两岁那年便已去世,父亲是乡里唯一的大夫,因着为人和善,在乡里也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她自小跟着这位父亲学医,从小耳濡目染,年纪虽小,可医术在十里八乡竟也是有名的。

又据乡民们讲,而今已是周朝二十一年。明漓原以为是史上五代中的后周,后来细细一问,方知这里竟是个全新的朝代,较之历史中的后周,可谓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明漓在这里还有一位青梅竹马,是乡长的儿子,姓顾,单名一个“沐”字。

沐,在《左传》中,有沐泽心覆的说法,意为内心被润泽、洗礼。

明漓初听这名字时,只觉好听极了,又听父亲说起了这名字的寓意,更觉惊奇异常。古往今来,人们的生活习俗、思想观念虽都有所不同,但父母望子成龙之心却由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顾沐的父母却不同,他们所希冀的,是孩子沐浴阳光下,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便好。这种观念,身处二十一世纪的父母尚且难以做到,又遑论这封建思想极为严重的古时。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顾沐,不仅知书识礼,且为人亦温雅风趣,便是十里八乡,也难得挑出顾沐那般的人,因而他也得到了众多女孩的爱慕。

明漓身形虽是小孩,但心智比之身形,早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按理说,她也不会对顾沐这种小屁孩有一丝男女之情,但后来,外出学成归来的顾沐,不仅有成年男子的轩昂挺拔,更有对她独一无二的温暖。

她会沦陷,想想也蛮正常的。

父母开明,家境不错,宠你到极致,待你的心亦是独一无二的,这种条件,便是放到现代,也难找,更遑论是在这视三妻四妾为平常的时代里。

所以一年前,顾父、顾母和顾沐带着聘礼前来求亲时,父亲和她都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只明漓尚未享受够自由,这忽地便要成亲了,一时间竟也不太习惯,便提出了一个条件:

须得等到她过了二八年华再说。

顾沐虽心有不舍,但想想也不过两年时间,便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明漓在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也在慢慢地习惯这副瘦小的身体。

她很庆幸,自己魂穿到这具身体里。虽说如今不比现代,可以任由自己行走于天地间,可至少父慈友爱,在灵梓乡里,她还是很自由的。

明漓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她只求能一直这般下去,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便好。

“吱......”

忽然间,头顶一片黑压压地掩下来,明漓仰头一瞧,竟是一群乌鸦飞过。

她回过神来,自己上山采药已有两三日了,算算顾沐也该回来,她得赶紧下山,否则他那唠叨嘴,合该又念得她耳朵起茧了。这般想着,明漓迅速收拾地上的钩镰,绕过几丛高密的林子,便转至下山的路。

说来,明漓之所以敢孤身一人上山采药,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明漓自小随父亲上山采药,且从父亲那也学得了不少对付山里毒物的方法,而灵梓山坐落于大山深处,平日里除了乡里的村民,极少有外地人前来,所以便是在山里过上几日,她也没有怕的。

下山的路极为好走,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明漓就已行至山脚,太阳灼热,加之山顶并无泉水,这一整日下来的干渴劲当下便来了,明漓又见不远处有一潺潺溪流,心道山中的泉水最是清冽甘甜。

她忙放下背篓,捧起水来方想喝上几口。

“啪......”头顶似乎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明漓尚未来得及抬头,一团黑影猛然从树枝上掉落,她暗道不妙,堪堪只来得及挪了一点位置,满身衣裳便被从树顶上掉落下来的东西压了大半,那如巨石一般的重量直压得她喘不过气儿来。

明漓方想开口叫骂,心道是哪个不长眼的,非得砸人身上去,哪知一低头,却是一诧。

那从树上掉落的,竟是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她忙伸手去探了下男人的鼻息,还好还好,还活着。

顾不得惊诧,明漓忙扶起那人到树底下靠着。

却见那人身着浅墨色衣,头上束着鎏金发冠,和着腰间一条鎏金腰带甚是抢眼,只见他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皮肤虽略显黝黑粗糙,可浑身上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势。

绝非善类。

必定非富即贵。

明漓只此一眼,便得出了这两条结论。

相由心生这话,可非随便说说的,且鎏金,向来只有京中的权贵之家才可使用。

明漓判定了这人的身份后,反倒有些许夷犹。

若是平民,她必当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可论此人的身份,若是救了,只怕又会扯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断断不想和这些权贵之人有半分关系。

可她身为医者,却见死不救,虽说无人瞧见,但自己亦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明漓这般思虑了半晌,眼看着跟前的人血越流越多,她终是于心不忍。也罢,在这人醒来前替他处理好伤口,便立刻离开,这既全了她救人的心,也免了后续不必要的麻烦。

这般想着,明漓当下便把男人的衣领解开,可在一触及他后背的一瞬间,她也不免惊得怔住了。她虽身为医者,也算是见惯了鲜血,却从未见过如此凹凸不平的后背,入目皆是疮痍,她完全找不出有一块完整光洁的地方,新伤旧伤加在一块,竟也不下数十处。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明漓只来得及一诧,便迅速地掏出背篓底下的小药箱,所幸她出门便有随身携带小药箱的习惯,且今日又采了一些止血祛痛的草药。

那人遇见她,也算是幸运。

给他的伤口作了个简单的清洁后,明漓利用仅有的药材往手臂伤口上敷了药,又解下自己的发带,给他稍微包扎了下。

约摸过了半刻钟,终于把那人身上的伤都处理好了,她才停下稍稍歇了会,这一坐下,便觉头顶黏糊糊的,明漓一摸,才发现有血滴在了头顶上。

呃......

她向来极爱干净,这种带着腥味的粘腻感,当真是一秒也受不了。明漓本想就此到河边清洗一番,可如此一来,花费的时间便多了,若到那时,那男人醒过来,便不太妙了,适而她又将那人身上的伤口检查了遍,确定伤口皆已处理好后,便背起背篓家去了。

反正她已然尽了人事,能不能活得下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从山脚溪流处一直往前走,明漓拐过几个小山头后,约摸过了两刻钟的时辰,终于隐隐看到了村口,又待她渐渐走近,不出所料地便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负手而立,未待她靠近,就已急匆匆地朝她跑了过来,抹了点她衣裙上的红点,凑近鼻尖闻了闻,腥腥的,他慌忙问:“受伤了么?可有伤到哪?发生什么事?”

言说间,扬手将她转了两圈。

明漓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一笑,方安慰他:“我无事,不过是回来的路上救了个人,这身上的血是他的,别担心。”

顾沐听她这般说,又见她脸色并无异样,想了想,又觉这事不是头一回了,方稍稍安下心来,接着便问了两句那人的伤情,听她说无甚大碍后,伸手接过她身上的背篓,转了话头,并肩往家去。

“书院那边的事,我已结完了,往后便能同你一块上山采药了,”她一个女孩子,顾沐总归不大放心,话音方落,好似怕下一刻拒绝的话会从她嘴里脱口而出,顾沐不容她反驳地加了句,“不许拒绝我。”

难得听到顾沐这般强硬的语气,明漓被他逗得一笑,不自觉踮起脚尖,伸手一敲他的头,柔柔地笑道:“知道啦!”

回到家,见明德正在店里替乡里的王二奶奶抓安胎药,明漓伸了个食指放在唇边,示意顾沐噤声,便悄悄地上楼回房换衣。

望着她蹑手蹑脚的模样,倒与素日皆端庄温雅的极为不同,顾沐宠溺地笑了笑,便是她不说,他亦不会张扬,毕竟伯父年纪大了,若是瞧见她衣裙上的血渍,虽可解释一番,但也必会担忧不已。

明漓换了身浅青色的短褙子,随手拿起一块汗巾**湿,擦干头顶上的血渍,又照了照镜子,觉得一切与平日里无甚异常后,方才下楼。

只见明德在将她采回来的药一一分拣,顾沐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这会子抬起头,朝明德道:“伯父,黄连还剩三钱,而阿漓采回来的黄连约有一两,算来也够我们用一个月了。”

明德正好分拣出里头的黄连,放到杆秤上一秤,有些惊奇地抬头道:“恰恰一两。”

明漓走到顾沐身后,边从百子柜里取出些药材清点,边打趣道:“倒是不曾想,你去趟书院回来,不仅算盘打得精巧,连眼见也高了。可见你在书院里,除了知识学问外,旁的倒识了不少。”


明德抬头,有些惊讶:“如今夫子也教着打算盘了?”

算完一笔,顾沐方抬头,笑回:“倒非如此,是院里有几位学友,家中是开商铺的,这算盘啊从小打得极好,我们在书院里闲着无聊时,我便让他们教了我一些。”

顾家世代书香,后院管帐亦无须男子插手,他学这算盘的理由,明漓再清楚不过了。

明德闻言,对这孩子越发欢喜,连连赞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明家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女婿,却是我们祖上积德了。”

顾沐一听这话,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只觉受宠若惊地道:“伯父万万不可如此说,我能与阿漓订亲,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怎当得您如此称赞?”

明漓最见不得他们这般相互推却的场面,忙圆了场道:“阿爹,阿沐,你们俩可别再说了。要说福气,你们可有我的多?”

明德和顾沐面面相觑。

明漓适而一手挽着明德的臂弯,一手与顾沐十指交叉,笑道:“我有一个疼我的爹爹,还有一个事事皆为我着想的未来夫婿。如此这般,可不就是我的福气比你们的多么?”

原说的是这个意思,两人闻言后皆哈哈一笑,连声道是。

清点完药材,三人又吃完晚饭,月光已然洒满大地,顾沐的家离明漓处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因而用完晚餐,见时辰还早,两人搬了把梯子,爬到檐顶上赏那星光银河。

“阿沐,你说,人死后真的变成星星么?”明漓坐在檐顶正脊处,望着那星空朗月,轻声发问。

声音显得空灵。

顾沐看了她一眼,循着她的眼神,抬头往上看,道:“会的吧!他们会成为一束光,照亮我们眼前的路。”

明漓轻轻地靠在顾沐身上,祈祷着前世的家人安康。虽说那个家未曾给过她多少温暖,但那毕竟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如今的她身在异世,她亦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安康。

“阿沐,你会永远在我身边的,对么?”明漓望着那满眼的璀璨,忽而问道。

顾沐闻言,侧过身,扶正她的肩膀,面对着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道:“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爱你、敬你、重你、惜你。”

“此生不渝?”

“此生不渝。”

顾沐回去后,父亲把她叫来身边,取出一个木制盒子,打开,是一只晶莹剔透如玻璃般的玉镯子,镯子成色极好,明漓见状,微微一惊:“阿爹,这是......”

明德抚着盒里的玉镯,似在回忆着过往,言语里有微微酸涩之感:“这是我与你母亲的定情之物,如今把它传给你。”

说着,他握起明漓的手,语重心长地道:“顾沐是个好孩子,他待你也是真心实意的,今年十月过了生辰,你便满十六了,嫁过去后,要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做一个温良娴顺的儿媳、妻子,可莫要像在家这般,说话行事成天没个正经的。”

明漓听着明老爹这般谆谆教导之语,一时间只觉眼眶微热,虽这些话,在明漓听来着实有些封建,可前世从未有人是这般语重心长地叮嘱过她,而这一世虽处处都受制于女子的封建礼教,可明德和顾沐已然是在最大限度内给予她最大的自由了。

“阿爹,”她加握着那双满是沧桑的手,喉咙有些发紧,“您放心,漓儿会的。”

这一世,能得如此阿爹和夫婿,她也再不求什么。

眨眼间,流云如水,光阴似箭,又是两个月过去。

五月初,进入微雨时节。

明漓家迎来了一个特别的访客。

那日,明漓恰巧应了顾母之约,前往芍药居赏花,回程路上,又见茶楼推出了款新茶点,顾母知道她喜欢,便拉着她下了马车,明漓见盛情难却,惟有接受,直至酉时一刻方才回到家中,一进门,便见一个身穿墨蓝华服、手持折扇的男子朝她微微颔首,道:“在下尹桦,奉我家六公子之命,前来请明漓姑娘到闽仙亭一聚。”

他的一句话,明漓疑虑重重,她瞥了眼桌面上的各种礼品,又朝明老爹望了眼,他回的却也只是茫然。

明漓道:“我不过方进门,公子怎知我是明漓,而非来瞧大夫的病人?况且您口中的‘六公子’,我想我并不认识。”

尹桦却是微微一笑,回:“姑娘脸上毫无病色,可排除病人一说。再之,方才载姑娘而归的马车应是顾乡长家的,据我所知,顾乡长惟有一子,早已与明大夫的令爱订了亲。所以,在下推测,姑娘便是明大夫之女—明漓姑娘。”

虽是简单的几句话,明漓便知此人来之前就已将灵梓乡的方方面面都打听清楚了,心头刹那间感到一丝不安,她尚未理清楚,便又听得那人道:“至于我家公子,在家排行老六,所以家中皆称他为‘六公子’。因两个月前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心中不甚感激,特命在下前来相约。”

两个月前?

......明漓拧起眉,思索良久,却依旧想不起与哪位六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明德早已将来客打量了好一番,瞧他穿着和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如今见自家女儿这般模样,心中有了个大概,便出来打圆场:“公子可是认错人了,小女一直生活在灵梓乡,从未出过远门,又怎会与贵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尹桦微微笑道:“明姑娘是未出过远门,是我家公子两个月前曾途径此地,方与令爱有过一面之缘。”

明漓对他无甚好感,一眼瞧去,便觉此人心思深沉,且看他穿着,用料虽非十分华贵,可亦非一般人家能穿得起的。

一个家仆尚且如此,又遑论他口中的那位“六公子。”

她只想早早地打发了他,便道:“实在抱歉,且不论我究竟认不认识您家公子,我既是有婚约在身之人,便不该独自去见一个外男。”

言罢,她福了福身,“还望尹公子能理解。”

语方落,哪知此人却似早已料到一般,道:“这却也好办,邀约名单里加上顾公子便可。”

呵,她如此明显的拒绝之意,这人竟还要死缠烂打,明漓没好气地再一次明确回:“不必了,阿沐过几日还需和顾伯父一起去他叔父家拜访,实是无暇应公子之约。”

倒是个硬茬!

尹桦在心中感慨了句后,仍想开口劝说,可在一旁听了半晌的明德在暗自赞叹了自家女儿的坚决态度后,便抢先了他一步开口:“正如小女所说,她已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女儿家的名声毕竟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请您转告您家公子一声,就说我明老头替女儿回绝了,若有得罪之处,改日必登门道谢。”

尹桦闻言,在心底嗤笑一声。

他家公子的大门,又岂是尔等说登便登的?

送走了尹桦,明漓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油然生出一丝不安。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望了眼天空,此刻却是乌云满布。

明日怕是要有一场大雨。

明漓原以为,那尹桦隔段时日便又会登门拜访,只因他那离去时的神情,倨傲之下,又似在说着他志在必得。对于他那样的神色,明漓感到十分地不舒服,只望永远也别再见到此人才好。

可隔了将近一个月,亦未见尹桦再次上门。那日的情形,似乎除了在场的三人外,便无人知晓,明漓见事情再无反转,心下安定,权当他是寻错人了,而当日的情景,也犹似做梦一般,在日复一日的时间里,渐渐地让她以为,那真的只是她生命中一个状似无意的插曲。

过了六月的瓢泼大雨,七月的三伏天也渐渐逼近,入伏节气,天气酷热难耐,许多人皆会出现上火的症状,且因夏季炎热,在外劳作的人遇见蛇虫鼠蚁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前来抓药的便也比平日多了许多,幸得顾沐常来帮忙,也不致于她和阿爹成日里忙得晕头转向。

进入七月,山里可采的药材也多,加之如今店里的药材用得快,明漓寻了个稍微空闲些的日子,拾起背篓便要上山去。

虽她独自去山里采过多次,可明德依旧有些不放心,便道:“莫若等上阿沐回来再说,有他陪着你去,我也放心许多。”

明漓笑道:“阿爹不必担心,山里的路我已走过多遍,何况阿沐同他父亲去宗亲家处理事情,少不得需三五日,如今有些急用的药材采购商那也没了,我自己去山里采些,岂不更快?”

明德思及当日顾沐同他说的话,便有些犹豫,仍欲规劝时,明漓却握起他的手,笑意盈盈地退了一步,“若阿爹实在担心,此番我便只去一日,黄昏前必定赶回。”

明德方欣然应允。

一路上,明漓碰上好几个相熟的乡里人,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后,便继续行路。灵梓山离家不过七八里路,日头还未至半空,明漓就已行至山脚处。

可世事往往就是那般难料,她正要往山上登去时,迎面便从山上下来一队人。

“哟,明姑娘,真是巧啊!”

领头的恰恰是那位名叫“尹桦”的人。

迎面碰上明漓,尹桦笑意盈盈,理所当然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明漓瞧着他背后的十几个人,个个都背着篓子,里头装满了她今日要来采的草药。

明漓冷冷一笑:“不巧。”

“尹公子怕是早已料到我有此行了。”


尹桦闻言,笑而不语。

那意思很明显了。

明漓心里窝火,不明白这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的人。可生气归生气,对方人势众多,她却也无可奈何,既是如此,多说也无益,只好绕过他,径直往山上走。

“姑娘可是要采半枝莲?”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尹桦那不温不怒的声音。

明漓顿了顿,全然没了与他说话的**,一句未答,便要继续往前。

“姑娘大可不必上去了,因为山里已然没有姑娘所需要的草药,”尹桦那淡淡的声音再次传来,“如姑娘愿意,在下愿将篓子里的所有草药尽数奉上。”

听到此言,明漓火气更甚,她愤恨地扭过头,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您这般强人所难,绝非君子之举。”

“啪”地一声,尹桦张开手中的折扇,轻声地笑了笑,毫不要脸地道:“在下从不自诩为君子。”

“呵,”明漓冷笑一声,“话不投机半句多。”

话音未落,她不再给他反驳的机会,转身便快速地往山上走。不过短短的两次交锋,明漓便觉得尹桦这人已近乎癫狂。一个家仆尚且如此,那么他身后的那位“六公子”呢?

想到此处,她只觉一股恶寒从脚心迅速蔓延至脑壳处,后背微微地泛起了冷汗,犹似被一条吞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缠住了脖子,动弹不得,亦呼吸不得。

直至远离了山脚处,再不见那群人的身影,明漓方稍稍安下心来,便寻了棵大树倚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两个月前,她究竟与什么样的碰过面?

可她苦苦思索了半晌,脑海里却始终寻不到一丝与这群人有关的片段。

明漓觉得这些人是真得了失心疯罢,可为何倒霉的偏生是她?

一时间,她只觉口干舌燥,伸手往篓子里取出水壶,胡乱地吞了两口后,便起身开始寻草药。

明漓知道,她所需的草药,这座山头多半是没了。可她仍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向那人低头,因而又是在山里寻了大半日,直至太阳将要落山,这才愤愤离去。

座上之人听着属下的禀报,脸色虽无多大的变化,可内心早已是勃然大怒。

不过区区一个乡野女子,架子倒是不小。第一次邀约,他已然是诚意十足,派出的是在他身边待得最久、做事亦最是得力之人,送出的礼也算丰厚。小到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大至东海夜明珠、雕花云锦。

再次邀约,他念及她身为一名女儿家,却不得不为生计独自一人冒着危险上山采药,是而提前命人将山上的草药采好,准备送予她,却未料此女竟丝毫不领情,当众将他满腔心意践踏于脚下。

佐弈愈思愈气,正要搁下写信的笔,想带人直捣此女家中,却冷不防地碰掉了搁在桌面的手帕。

他一下回了神,捡起来时又碰了碰胸口处的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沉默了片刻。

那是一条绣着红梅的方形手帕,做工比之他常日里见的,可谓不知要粗糙多少。可就是这样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手帕,在洗掉了那些血迹后,竟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深夜之际,闻着那股淡香,他竟是出奇的好睡。

末了,他抬起头,不温不怒地道:“罢了,你明日备车,带上本王新得的那对翡翠绿梅簪子,还有两支千年何首乌。本王要亲自去一趟。”

尹桦闻言,讶异地瞧了座上之人一眼,却见他脸上并无多少情绪,他微微一顿,可不过片刻,便即刻回道:“是。”

临近太阳落山的时候,明漓方回至自家门口,她调整了下气息,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抬手轻轻地拍打了下自己那张苦瓜似的脸后,这才微微笑着踏进家门,朝正在埋头写药方的老爹喊了声:“阿爹,我回来了。”

明德见自家女儿背着篓子回到家中,见她眼里满是萎靡之色却依然朝他强颜欢笑,内心已然是大惊,又见那药篓子里无一颗草药,便有面色平静地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明漓装出一副无甚大事的模样,回:“没什么事,许是连日来太累的缘故,我还未至山脚,便觉有些头晕,就寻了个地休息了半天,后来也不敢再上山,这才回来。”

她在说谎!不过是不想他担心罢

明德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她这般说,。

他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成熟、太理智了些。小小年纪之时,便如同一个小大人般,行事虽偶尔没个正经,可做人处事常常比一些大人还要周到。

明德走到桌旁,倒了杯水,一面递与她,一面道:“我知你不想阿爹担心,可你越是如此,阿爹便越担心。”

明漓接过水,呡了一口,顿了顿,本还想继续诓骗,可又听得明德继而道:“阿爹养你这么些年,难不成连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都分辨不出么?”

明漓闻言,险些被水呛了口气,她略带惊奇地望了明德一眼,只见他神色中满是关怀之意,一时间,眼眶微热。

前世不曾得到的温情,在今生,她都拥有了。

她发誓,无论如何,她都会守住她所珍爱的人。

明漓放下杯子,搀着明德坐下,温声道:“阿爹,您可还记得,那位叫‘尹桦’的公子?”

明德点点头。

“是我今日在灵梓山脚下又碰见他了。”明漓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向明德慢慢地讲述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听完自家女儿的陈述,明德心头便幽幽地生出了些许担忧,“只怕此人来者不善啊!”

明漓闻言,顿了顿,压住心底那一丝油然而生的恐惧,握住他那长满了老茧的手,抚慰道:“阿爹无需忧心,如今是太平盛世,便是官府抓人,也需出示明文,又岂容他们胡来?”

明德若有所思地应道:“这确也有理。”

虽是这般安慰着明老爹,可明漓自己都无多大的把握。权势与富贵,她家皆不曾有,而那仅是家仆的尹桦,一眼瞧去,都知富贵非凡。权与富,向来同气连枝,若他们豪掷几千两银子,难保官府那些人不会抹了眼,随便找个由头,便给他们定了罪。

光是这般想想,明漓就已觉心悸。

当然,她希望自己是高看自己了。毕竟,她不过一个乡野间长大的丫头,何来他们三番四次登门造访?

可翌日清晨,天方露白,明家大门便被人敲响,明漓原正在收拾着当日开诊所需的东西,听到声响之时,她忽地一顿,心中隐隐腾起不好的感觉。

“明漓姑娘,我们又见了。”果不其然,她一开门,那张笑得极其虚假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明漓一话不说,便要关上门。

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举,尹桦先他一步挡在门边,成功阻挡住她欲要关门的举动。

“尹公子的脸,当真是比牛皮还厚。”明漓嗤笑道。

她言语锋利,毫不留情,可对于纵横官场的尹桦而言,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不管姑娘要怎么说,今日我家公子的马车已停在乡门处,为姑娘着想,这才没进来,”尹桦依旧微笑着道,“还望姑娘能赏脸一见。”

“烦请您现在去告诉您家公子,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实在不便去独见他,”明漓只觉这人犹似牛皮糖一般难缠,几次三番都赶不走,“更何况他这般咄咄逼人,我就是没有婚约在身,也绝不愿意和他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话音未歇,明漓便感到周遭的气氛陡然降了一个度,她瞧了瞧那神色似依然未变的男人,一把拍掉他挡在门上的手,“啪”地一声关上,插上门闩。直到过了半会,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那“砰砰”跳得极快的心这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便是往常对付那些街头恶霸,她亦不曾有过如此惊慌。再则,尹桦虽几次上门拜访,也不曾做得太过分。可明漓知道,这样隐忍不发的人,却最是可怕,他们就像一条蛰伏在暗处的蛇,只为等待最佳时机将敌人一举击倒。

明漓愈思愈慌,若她碰上的真是那样的人,那么她连一丁点翻盘的机会也没有。

此次过后,又过了大半个月,顾沐早已归家,明漓上山采药,他亦会陪着她一同前往。有喜欢的人伴在身边,她总算有了些许心安,可因上一次的经历对她而言,实在过于恐怖,明漓不敢放松片刻,暗地里是各种探寻查访,想要弄清楚那人的身份,但仍旧一无所获。

又过了十来日,一辆马车停在了明家门前,下来两个仆妇,说是登州宋府的人,恰逢明老爹出诊归来,明漓方知那是明老爹的远房表姑派来的。

“如今老太太已过了八十高龄,那日同老爷他们在院中闲聊,偶然忆起年轻时曾抱过几回明家老爷,一时间便起了思念,可自老太太出嫁后,也多年不曾联系,多方打听,才知道明老爷搬来了灵梓乡,且又是做医师的,乡里乡外皆得人敬重。恰逢老太太这些时日身子不爽利,大老爷这厢便命老奴前来接人去一见,顺道也替老太太瞧瞧去。”其中一名仆妇解释道。

明德听完,还不曾说话,明漓便带着敬意道:“大老爷好意,只着实不巧,我阿爹前些年不慎摔了一跤,如今上了年纪,马车更是不敢坐,所以还劳烦您转告大老爷,他的好意阿爹心领了。若有机会,明漓必定亲自上门拜访。”


明漓知道,依阿爹那样脸薄的性子,加之又极念亲情,指不定会一口答应下来,她可不愿他那样的身子去受车马的颠簸之苦,因而抢先替他回绝了。

那仆妇瞧着明漓年纪虽轻,可说话却极有章法,便知这定是老太太口中的“明丫头”了,适而笑道:“明老爷有这般持重的姑娘,想必姑娘医术也是不凡。”

“您过奖了,”明老爹笑道,“这孩子还年轻,医术还得再精进精进,可经不得您这般夸。”

“老爷是好福气的,不像我家老太太,这几日身子不爽,也没个孙子孙女在身边陪着。”

说及此,仆妇潸然泪下,明老爹触景生情,想起当年母亲说过,那宋表姑可帮过他们不少,因而道:“这孩子跟在我身边多年,在医术方面也可独挡一面,若是老太太不嫌弃,莫若让这孩子去陪几日?”

明老爹这般说时,明漓本不打算去的,可虽说和宋老太太隔了好几代,也多年未有联系了,可毕竟那点子血缘关系还是抹不掉的,因而在那两名仆妇的好说歹说之下,明漓还是踏上了前往宋府的路。

宋府位于大周喧嚣繁华的登州城,从灵梓乡出发,驾车说到顶了也不过三日的路程。至第三日,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明漓掀开帘子一瞧,只见宽敞的街道两旁是各种酒肆、茶楼、当铺和作坊,再细看,街道两侧皆画有白线,白线里是叫卖各种小吃、玩具、饰品的小贩,两边行人走路亦像是遵循某种规则,颇有些似她前世的那种交通规则,因而马车驶入城中,也不至于会撞到行人。

明漓忍不住赞叹一声,“瞧这井然有序的街道,登州府衙倒是好作为。”

身旁的仆妇闻言,不禁一笑,道:“哪里是府衙的作为,登州能有此繁荣之景,还得多亏了煜王殿下。”

“煜王?”

见明漓一脸疑惑,那仆妇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五年前的登州可不是这番景象,这里贫穷且落后。是煜王殿下游历途中偶然经过此地,见此情形,这方出了许多良策,又说服纪公多番向圣上进言,拨了许多银两下来命府衙整顿。这才有了今日美名远播的登州盛景。”

这煜王倒是个治理国家的好料子。

三人又连着这话题闲聊了几句,不多一会,马车便停了下来。

明漓脚踩矮几下车,抬眸,便见一扇深灰色的大门上有一匾额,上书“宋府”二字,门前有两个看守的小厮,见到来人,忙去打开侧门,俩仆妇引领着明漓进入侧门,一路弯弯绕绕,尽是假山廊道,亭台楼榭。

明漓只觉走了有小半会,于转弯处,便有两名十三四岁的丫头过来接替伴她而来的仆妇,又引着她往里走,这方进了一屋里,便见一慈眉善目,年约八十高龄的老太太在婢女的搀扶下迎面走来。

明漓忙跪下行礼,膝盖却未及沾地,那老太太便连忙将她扶起,微微笑着道:“你便是明德的女儿,明漓?”

“是。”明漓恭敬地回。

宋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路颠簸,要你专门为了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婆来一趟,倒是辛苦你了。”

在宋老太太拉她手的间隙,明漓从她手掌的温度便知她的症结何在,多年寒气入体,早已损伤脾胃,能活到如此高龄,已是罕见。

一时间,明漓倒有些理解老太太的思念之举。

人啊,一世到了尽头,总喜欢回忆往事,有一日忆起自己曾经抱过的表侄,如今也有了儿女,自然免不了想要见一见。

“老太太说的这是哪的话,您能特意谴人过来接,我和阿爹高兴还来不及呢,”明漓笑着道,“只是诊所离不开阿爹,且路途遥远,恐他身子骨受不住,因而便只能明漓一个人过来了。”

老太太道:“你是个有心的,细细算来,明德也近六十了吧!”

明漓回:“是,阿爹今年方过花甲。”

“身子可还健朗?”

“是,”明漓顿了顿,转而道,“一路过来,听闻老太太身子不爽利。”

老太太笑道:“人老了,身子总有些毛病。”

“可是因寒疾之故?”

老太太闻言,有些惊奇地瞧她,“哦?光是这般看看,你竟也能瞧得出?”

明漓笑笑,“倒非如此,是方才老太太握着我手时,我感到您的身子不似同龄人的那般温暖厚实。”

“那若依你所言,可有疗法?”

宋老太太此言一出,明漓有些惊奇,道:“老太太身处繁华似锦的登州城,想必也瞧过不少名医,明漓不过一个小丫头,您信得过我么?”

老太太和蔼一笑,道:“据我所知,你阿爹如今可是大方脉圣手,你是他的女儿,我如何不信得?”

感念她这般信任,明漓道:“在家里时,阿爹曾研制过一种药丸,但却是专门针对少女的寒气之症,药效未免过猛了些,我这几日寻些温补的药替换过去,也好适合老太太的体质。”

“如此甚好,只是却麻烦你了。”

明漓道:“能得老太太信任,是我的福气。”

说了这会子话,便有婢女前来道,晚膳已准备好了。老太太适而邀了明漓坐她右手边,陆陆续续有婢女端来一道道珍馐美食,期间用饭不语。

饭毕,那宋老太太见天色已晚,思及她亦赶了几日的路,不曾好好歇过,便忙命人带她去客房沐浴洗漱。

洗漱完,明漓想起一事,又寻了个人过来,将自己所需的药材写在纸上,令她交与管家,明日照着这些药材采买便可。这些事忙完,已是亥时一刻,她方躺在床上休息,那浑身的疲软便滚滚袭来,不多一会,她已然进入了睡梦中。

翌日清晨,明漓早早地便醒了,有婢女准备了刷牙子和洗漱用品过来,明漓简单地梳洗了番,便在婢女的引领下来到正堂。

宋老太太命人备好了早膳,已坐在正堂里等着明漓,见她进来,忙招手令她坐在身旁。

“我这些孙子孙女都往京都去了,平日里也没个人能陪我这老婆子吃个饭,现如今你来,可得多住些时日。”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笑道。

明漓点了点头:“老太太厚爱,是我的福气。”

约摸一刻钟后,两人方用完早膳,净过手,坐回偏殿,明漓方道:“敢问老太太,府里可有药炉子。因这药丸炼制,少不得三五日,今日便要开始了。”

宋老太太笑道:“自是有的,昨晚你叫人买的药材,管家已放到药房。只是辛苦你了。”

明漓笑道:“这些,我在家也做惯了的,老太太不必客气。”

那宋老太太见她如此,会心一笑,便命人给明漓带路。

到了药房,明漓只见各色药材齐备,却唯独缺了一昧菟丝子。这菟丝子不是什么稀罕物,按理说应该不难买,适而她又去寻了管家一趟,这方知道原来他们寻遍了登州城的药铺,都说菟丝子已经卖完,须等三日后才能有货。

明漓虽心急,却无可奈何,只得又等了三日,管家这才送来了菟丝子。

炼制药丸花了五日,因要瞧瞧那老太太服了药丸可会有何不适之症,明漓只得再待上两三日。

直到明漓将要启程回家,已是半个月后了。


此番出诊,实际花的时间竟比预料的多出了四五日,这着实不在明漓的预料之中,回想起宋老太太的那番热情,她心头便闪过一丝异样,可非要说是哪里奇怪,明漓自个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加之当时叶嬷嬷催得甚急,她也只来得及略略思索了会,见实在推拒不过,便只得应了下来。

如今再细想,那异样感竟是愈发强烈。

“麻烦快些!”她打起卷帘,催促着赶车的车夫,抓着包袱细软的掌心渐渐渐地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此时的明漓浑然不觉。

此刻的她虽心有不安,却不知究竟是哪里引起的不安,她只知道,需得尽快往家赶。

车夫是宋老太太提前给她安排好的,道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务必得将她安全送回灵梓乡。明漓原是要婉拒的,可老太太却像是早已猜中了她心思一般,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姑娘不辞辛劳,大老远地跑来给我这把老骨头做针灸,如今要回去了,你一个姑娘家,路途又这般遥远,我又怎放得下心?”

话已然说到这份上,明漓也再无拒绝的理由,只好微微笑着应下。

“姑娘,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了!”挥鞭的车夫抬头望了眼沉沉往下压的苍穹,只觉今日的天气有些反常,竟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似的。

“轰隆!”车夫的话方才落下,明漓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老天便像是回应他话一般,倏忽间响起惊天巨雷,惊得明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颤一颤的。

黑鬃马被惊雷吓得猛然往前飞快地蹿去,明漓见状,那被巨雷吓着的心尚未平复,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幸而驾车的车夫极为熟练,只用力一拉缰绳,那黑鬃马奔出了一段路后,方渐渐停了下来。

“姑娘,要不在前面先找个落脚的客栈歇上一晚吧!”车夫趁着这缓冲劲,朝明漓提议道,“暴雨怕是要来了,今晚应是赶不了路了。”

明漓对方才的那一瞬尚心有余悸,她掀起卷帘,仰头望了眼被乌云染得黑了的天,只觉像是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间,逼得她无法呼吸。

也别无他法了。

明漓应下了车夫的提议。

又驱策了约半柱香的距离,两人终于见到了有明漓进去开了两间上等房一小村庄,两人寻了家小客栈,在门前停下后。

一间是她的,一间是送她家去的车夫的。

才进客栈,瓢泼大雨便随之而至,打得贴花窗户噼里啪啦响,虽是青天白日,但那满天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竟像是蒙上了夜色一般。

眼看着外头的雨愈发地大,天亦愈发黑,明漓瞧着,怕真是要在客栈住上一晚了,这等了些许时辰,肚子倒是咕咕地叫了起来,明漓无法,只得叫了两个小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这一场大雨,下到了四更天方渐渐停息。

明漓猛然从榻上坐起,冷汗沿着发际线涔涔而下,倏然间,她似想起了些什么,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只感觉到肌肤所独有的细腻光滑,再环视了周遭一圈,又恍若发现了些什么,轻轻地呼了口气。

雨,似乎停了。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只听得风的萧瑟声,雨的滴答响。

再也睡不着了。

明漓下了榻,开了窗,任夜风簌簌。

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喜在夜半时刻对着窗外低吟感慨,只是方才的梦,着实令她感到万分的心惊、可怕。

便是在那样艰难的前世,她也从未做过这般恐怖的梦。

在那个荒原里,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使劲地喊,使劲地喊,却无一人应答。那些追赶在她身后的粗壮的黑树根,犹似蜿蜒爬行的蛇,露出狰狞的面孔和血盆似的大口。

她惊恐、她绝望、她只觉毛骨悚然。于是她拼命地跑,以为这样便能逃离那噩梦般的地方,可猝然间,从地底下窜出的树根骤然斩断她前方的路,她被追赶而至的树缠住了脖子、身体和脚踝后,被拖回了那个无边的黑洞......

梦里的恐惧像滂沱大雨一般,浇在了无处可逃的她身上。她害怕,一旦入梦,那种被缠绕得快要窒息的感觉又会涌上心头。

明漓就这般,一夜坐到了五更天。

厚厚的云层已然散去,一道迤逦的清光洒在窗台上,天微微地泛出了鱼肚白。

望着这清光朗月,明漓忍不住感慨,如果所有的风雨过后,都有这般的迤逦清光,那这世间亦会少了许多悲伤。

明漓下楼时,值夜班的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客堂坐起,懵着神情问她有何需要,她只要了壶水上楼,简单洗漱了番后,转眼天光已是大亮,又匆匆地扒了几口饭,便催促着车夫上路了。

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大半日的路,明明昨日才是狂风骤雨,今日的阳光却毒辣异常。

明漓暗暗感慨,果然,盛夏的天儿最是反复。

壶里的水早已喝完,又行了半刻钟的时辰,方见到路边的树荫下有一小茶舍,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明漓让车夫停下,便想着在此处买杯凉水茶,顺道歇上一歇。

“店家,麻烦来两杯凉水茶!”

“好咧!”

明漓拢了拢掉落在肩头的发,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毒日头,又抹了把头上的汗,暗道,若是毫无遮掩地晒上几个时辰,只怕连命都要没半条。

“姑娘这会子要上哪去?”

趁着水开的空隙,头发有些花白的店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顺口问了句。

明漓听到声音,转过头,微微笑回:“灵梓乡。”

“灵梓乡?”

听到这三个字的店家猛然一顿,许是觉得方才的声音过大,他朝周边望了几眼,见无人注意,方垂下头,低低地道:“我劝姑娘莫要去了,若进去了,可不好走!”

明漓虽不知他说的是何意,心底却已然大惊,但她仍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面色从容地问:“这是为何?”

话既已说到这份上了,上了年纪的店家始终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而他低声地道出了缘由:

“昨夜我家小儿从那经过,眼见着上百个精兵持着枪戟将灵梓乡团团围上了,后来一打听,才知是那乡里的人犯了窝藏重犯的大罪,如今全乡人都被捆一起,准备押往县大牢里呢。姑娘你这若是一去,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听到这,明漓只觉得脑袋猛然间被一个惊天巨雷给炸得粉碎,那好心肠的店家最后又说了些什么,她已完全听不见了。

她终于知晓,这连日来的心安究竟是为何了。

再顾不得什么,她连忙催促才喝了半口水的车夫上车,急急地便要往家去。

身后的店家只觉惊讶非常,茶水才舀了半碗,他连忙唤人,可那姑娘却似完全听不见上般,已然上了马车,朝灵梓乡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便估摸着那姑娘是灵梓乡人。

车夫见她催得甚急,一时只觉纳罕,但又瞧她脸色不大好,出于关心,便顺口问了句:“姑娘这般焦急,可是出什么事了?”

听到车夫关切的语气,明漓方想回他一句“无甚事”,可转念一想,那京中宋家,虽不及京中四大家,但也算得上是士家大族,加之这段时日的相处,宋老太太也是个慈祥和蔼之人,若能得她在京中说上几句,或许事情还能有一丝转机。思及此,明漓当下便三言两语和车夫说清了事情的前后。

“仅凭那店家的三言两语,姑娘又怎可轻易信了那话?”车夫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地道。

他生活在宋家大院十几年,见惯了那些喜欢在茶余饭后乱嚼舌根的人,那些人总喜欢把一些事夸得极大。

闲谈,还不足以当真。

“若是无事,自然是最好的。”

可怕的是,会一语成谶。

更何况,瞧那店家的神情,加之她连日来的不安,明漓隐隐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那匹黑鬃马在车夫的挥鞭之下跑得飞快,不过一刻钟的时辰,两人便已到了距离灵梓乡一里外的小山头。

远远地望过去,车夫只见数十名黑铁骑精兵守在灵梓乡大门处,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气氛纵然隔得老远,都直直地朝他扑面而来。

他心头一颤:莫非这灵梓乡下当真是犯下了窝藏重犯的大罪?

看到入口处把守的精兵,明漓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被生生抹去了。

她当即下了马车,朝车夫一跪:“还烦请您帮帮忙,将小女子的请求告知老太太一声。”

车夫一惊,连忙弯腰要扶起她,可明漓却全然不为所动,他无奈,轻叹了声气,道:“姑娘,并非是老头我不愿帮你这一忙,便是告知了我家老夫人,怕是有心也无能为力啊!”

“这是为何?”

“姑娘可知,当今有谁能调动黑铁骑精兵?”

明漓摇摇头,她向来不关心这些,又怎会特意去打听?

车夫缓声道:“能调动黑铁骑的,一是当今圣上,二是当朝新贵—煜王殿下。可实则,这黑铁骑精兵,乃是煜王一手训练出来......”

若说听到此处的明漓尚有些许茫然,那么下一刻听到“六公子”三个字的她,便犹如惊雷轰顶,霎那间竟要昏死过去。

“因而黑铁骑真正听命的,是那六公子,煜王殿下。”

所幸车夫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明漓稍稍稳住了心神,面容失色,唇角忍不住打颤:“您......您说什么?”

车夫见她这般,一时茫然,不知所以,只呆呆地重复说:“黑铁骑是煜王殿下一手训练的!”

“不......是什么公子?”

“.....六公子。”车夫不明,一句“六公子”何以让她如此大惊失色?

明漓再问:“那您可知,煜王殿下身边的侍从叫什么名字?”

车夫稍稍思索了会,便道:“据老头我所知,煜王殿下最亲近的侍从有两人,一人叫闻尹,一人是东源。”

听及此,明漓微微定了心。

所幸,不是,不是。

半晌,车夫又似想起了些什么,接下来的话却将明漓那稍微定下的心在刹那间打入了万丈深渊:“可前几日,我方听闻,那闻尹在外竟还有个小名,叫尹桦。”

“在下尹桦,奉我家六公子之命,前来请明漓姑娘到闽仙亭一聚。”


明漓睁开眼,再见到光亮时,一时间种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但若真要揪出最多的那一种,明漓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悔恨”。

她只见站在窗台的那人,迎着微光转过身,宛若她前生见过的无数个打着领结、穿着讲究的绅士一般,朝她微微笑道:“好久不见,明漓姑娘!”

端的是儒雅之士的作派,干的却是坑蒙拐骗的勾当。

呵!

彼时的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朝着他狠狠地吐口吐沫,说句,“我倒但愿与你永生不见!”

明漓笑得半真假,“我竟不知,煜王殿下便是六公子,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佐弈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面前的人,神色淡定,言谈举止间亦无半分慌乱,便是知道他是当朝的煜王,竟也敢以“我”自称,浑身上下的神态间亦未有丝毫卑躬屈膝之意,那明亮的眼睛里端的是不卑不亢。

这样的女子,他倒是第一次见。

佐弈往茶台旁作出了个“请”的手势,明漓倒也毫不客气,直接拉开椅子,往下一坐。

往她杯里倒了茶,佐弈方悠悠地说道:“说来,还未曾感谢明漓姑娘的救命之恩。”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提这茬还好,她一听,真真是气得想当场掀了桌子去,心上虽气得不行,可明漓却依然要强掩着愤怒至极的面色,冷冷地道:“滴水之恩,尚且该涌泉相报。民女却不想,煜王殿下竟是这般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话语间不失尊敬,语气里却是满满的斥责之意,除却那高座上的人,还从未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佐弈听她道完,神态间却是一愣,仿若今日之事完全与他无关般地道:“姑娘这话是如何说?”

明漓冷冷一笑:“殿下何必装成事不关己的模样?如今这局面不正是您一手策划的么?灵梓乡的人窝藏重犯?什么样的重犯?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和哪家人有关系?如果只是一家人窝藏,又为何要牵连全乡人?周朝可有连坐的律法?民女倒未曾听说。”

说及此,明漓愈发气愤。

“如若真与您无关,为何我一靠近灵梓乡,只是报出了我的名字,那些精兵却无须问多一句,便能把我带到此处?”

“您的目的,显而易见!”

明漓冷笑,男人小气起来,真真是比女人厉害多了。不过是拂了他的面子,便能将她全乡人都扣上了顶莫须有的罪名。

条理清晰,句句在理,言语间铿锵有力却又咄咄逼人。

佐弈面色不改地听完她这一番话后,竟也忍不住地为她拍起了手掌,“说得好!”

佐弈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撑着她座椅的两边,微微弯腰,俯视着她,一派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模样,轻轻地道:“你既已明了,又打算如何?”

明漓强压着想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面色不改地道:“殿下,你可知,你并不适合扮成一副君子模样。”

话音方落,佐弈直起身子,哈哈大笑起来,他坐回明漓对面,再不掩饰,露出了自己原本面目,阴侧侧地道:“你越是这般,本王越不愿放过你。”

明漓只觉得这人脑子有病,“我不明白,我不过一介草民,殿下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论姿色,她相貌平平,他堂堂一个大周朝的煜王殿下,什么样的倾国之颜没见过?

论魅力,她便是加清汤寡面都算不得,他却是久经沙场的铁血男儿,又岂会缺少投怀送抱的美人儿?

论才华,前世的她,万般努力,高考时数学也只是勉强过了及格线,他却是深谋远虑、指点江山的大周煜帅。

若真真要挑出不同,她有的便是那一身的医术,可皇家宫苑集齐了天下名医,哪里的奇人异士是他没见过的。

明漓蹙了蹙眉。

这人,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还是说白了,是不满她三番驳了他的面子,如今来报复罢了。

思及此,明漓觉得还是最后一个可能性最大。

佐弈望着她,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便侧了侧身,靠着椅,那骨节分明的中指轻敲着桌面,伴随着他不知意味的语气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身边还需一个随身服侍的大夫。”

明漓腹诽,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儿她可见多了,“民女不觉得您是缺大夫的人。”

“那些人,”男人拉长声音,顿了顿后,朝她微微笑道,“本王瞧不上。”

那轻笑里,含着嘲讽至极之意。

明漓听了,只差没一口血吐出来,一股闷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她从未遇见过,能令她感到如此厌恶的人。

半晌,她平了平心绪,“您......”

“灵梓乡上百口人,”明漓话未道完,佐弈淡淡地开口,“本王认为,你还赌不起。”

明漓强压着想拿起一杯茶扣在他头上的冲动。

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明漓在某一日对着友人说“明日会是晴天”的模样。

那样可恨!又那样可气!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意识到,皇权之下,人命竟是如此轻贱。

可她不信,她亦不认。

即便他是人人忌惮的大周煜帅,也不能随意地草菅人命。

这生来的傲骨让她学不会对权力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我拒绝。”

话音方落,佐弈却是一诧,他都做到这份上了,竟还这般倔!

随侍在他身边有何不好?那些挤破了头也想和他攀上点关系的人比比皆是。可她,不仅屡屡拒绝,还嫌弃至如厮境地。

呵,真是个刺头!

真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虽是这般想,可他在面上从来是不喜形于色,只语气意味不明地警告她:“希望你不要后悔!”

明漓本以为,佐异会将她和乡里人关在一起,那样不管面对什么,她亦无所畏惧。

然事实并未如她所愿,她被带到了一间密闭石室里,里头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夜壶外,别无其他。通风的地方惟有右上墙角的一个小天窗,墙壁约有六尺高,且墙面光滑无比。

明漓以为他要将她严刑拷打,直至逼到她屈服为止,可一连五天,她所见到的,只有一个脸上毫无表情的老婆子按时将三餐送进来,又将夜壶拿出去清洗后再送进来外,竟再无其他。

在这里,她见不到阳光,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只能通过从小天窗透进来的光来分辨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更遑论知晓具体的时辰。

实在憋闷地慌,偶尔便忍不住和进来的老婆子搭句话,得到的竟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是的,一个眼神竟然都无,那个老婆子完全把她当成空气一般。

她终于知道,那个遭天杀的佐弈要对她实行的是怎样的酷刑了。前世,她曾听说过黑屋禁闭实验,把志愿者关入一个密封室中,剥夺他们的听觉、视觉和触觉,过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志愿者竟已出现了妄想症、情绪反复无常,一会痛苦流涕,一会哈哈大笑,还时不时产生幻觉。当志愿者终于走出房间时,他几乎虚脱下来,以为自己此生再也笑不出来了。

明漓越想越怕,感觉一股恶寒从脚底蔓延至脑**,她只觉浑身冷颤,只好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拽过厚被子,裹住全身,方觉得稍暖和了一点。

此时的佐弈才从邻州策马回来,并马不停蹄地去书房处理好西北呈上的军文后,他捏了捏眉心,仰靠在檀香木椅上。

临阳山的那伙人真是贼心不死,他还未派兵绞杀,他们倒心急火燎地送上门来了。

半年前他前往西北平定叛乱,回来的途中竟遭遇埋伏,因只带了亲兵七八人,这才身受重伤,若非有那小女子相救,怕只怕......思及此,佐弈脑海中浮现了她那白皙的面容,瘦小的身躯竟蕴藏着强大的力量,那满是倔强的神色是他从未在别的女身上见到过的。

他不明白,她那一股至死不屈的勇气究竟从何而来。

“东源。”他朝门外喊了声。

“殿下。”正于门外待命的东源闻声,即刻推门而入。

“她如何了?”佐弈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是何情绪。

“自进去后,姑娘一直是正常吃喝,期间有和吴妈搭过一句话,因未得到答复,也只是淡淡一笑。”

东源回道,他只觉有些惊奇,往常他们对待软硬不吃的犯人,亦如同样的方法,不管是娇媚的小娘子,还是强悍如牛的大汉,关进去,没过三日,必定什么都吐出来。

当然,那些人在里头的待遇,可没她这般好。

也不知她给殿下灌了什么迷药,竟惹得把闻尹派出去,向她来了个三顾茅庐,这已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她不跪下痛哭流涕地叩谢天恩也就罢了,还屡屡拒绝,当真是给脸不要脸。

如今殿下竟又把西北那些个叛乱之人搁在一边,留在这穷乡僻壤和她玩那禁闭游戏。若传了出去,真真是天下奇闻!

要他说,以殿下之权威,直接把人要过来便是。女人嘛,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一一奉上,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必定会对你俯首贴耳,任你予取予求。再者说,以殿下这般威武的男儿,有容貌有容貌,要权势有权势,天底下怕难再找出第二人。

又遑论要收服一个穷乡僻壤出世的小娘子。

东源这番想法,若被佐弈和闻尹知晓,只怕要狠狠地敲一敲他的脑袋了。

“第几日了。”佐弈问。

东源方回过神来,“第五日了。”

闻言后的佐弈有些讶异。

“走,去看看她。”


明漓悠悠转醒的时候,已是翌日午后,且正见佐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脸色犹似浸了墨一般,黑得吓人,而地上妥妥地跪了一地人,那些人她认不得几个,可那抖着身子,垂首跪在前头的夏幽,她却是有印象的。

她方醒,脑子原就有些懵,如今见了这情形,更添了几许茫然。

明漓原本不打算询问,因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她着实不关心,只是受不了这些人在她床边跪满一地,加之头顶那道朝她射来的目光,令周遭的气氛压抑极了,正当她思量着怎么开口时,头顶传来一道冷声:“怎么?本王不开口,你便不打算说了是么?”

明漓有些懵,抬眼望着他,“我才醒,殿下想要我说什么?”

佐弈一听这话,不由得火气更甚了,看她醒来这般久,他之所以久久不说话,就是为了听听她要作如何解释,而今此人竟然一句话不说,还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反口过来问他。

他撑着床沿,弯下腰。

明漓见那张大脸越来越靠近自己,撑着床便坐起来,一面急急地退至角落,一面问:“殿下想做什么?”

见她避之如蛇蝎一般,佐弈冷笑一声,重新直起腰来,道:“本王若想做些什么,你此时此刻怕也不能躺在这里了。本王警告你,自杀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自杀?

明漓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亦不想去研究他在发什么疯,可她从未想过要自杀,因为从小的教育理念告诉她:活着才有出路,活着才有希望。

佐弈见她抓着被角,一语不发,便权当她是脑子里塞了根木头,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无法疏通的,便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洗了一个澡,又睡了一觉,身体的疲惫虽未曾尽去,但也没了大半,而今听得佐弈的那句话,明漓觉得,便是身在万里雪山、无尽深渊之中,亦不及这间犹似囚笼般的房子冰冷。

“还有,你如今不过是本王的一个奴婢罢了,在本王面前,不得以下犯上,以‘我’自称。”

她坐在角落,一番又一番地回味着方才佐弈说的那句话,无声地苦笑。

见佐弈离开,屋里的众人这才起身,夏幽吩咐人赶紧去熬碗莲子羹过来,转首便看到明漓只是坐在榻一边的角落里发笑,心中不觉愣了下,忙上前问道:“姑娘可否要先更衣,莲子羹稍候片刻便能熬好了。”

角落里的人似未曾听见一般,神色面如死灰,夏幽心中不觉咯噔了下,忙回头朝底下的小丫头吩咐道:“姑娘脸色不大好,去禀明殿下,把大夫请回来吧!”

那大夫方才出门,应是未走远。

哪知小丫头尚未转身,那原似魔怔般的姑娘忽而转首望向她,淡淡地开口:“我无事,不必去麻烦殿下了。莲子羹熬好了就端过来吧,我正好有些饿了。”

夏幽望着那张苍白的脸,眼睛里没有丝毫活力,她有些踟蹰。

明漓见她们皆犹豫着,便又道:“你若真的为这点小事去烦扰了殿下,那我才是真的不好。”

夏幽闻言,顿然有些懵。

就只瞧着殿下把姑娘从水里捞出来的那一刻,那怒火焚烧的模样,她差点便以为自己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由此便可见,姑娘在殿下心中有何等份量。

能得到煜王殿下青睐之人,是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可姑娘这话......是排斥殿下?

思及此,夏幽又猛地摇摇头。

殿下是何等人?

他是大周千军万马的统帅,是大周人人敬仰的煜王。

又岂会有女子能够拒绝得了他?

明漓见夏幽猛地摇头,只以为她是不愿,便再次好言道:“殿下是何等人?你成天拿这些琐碎之事去扰他,若因此而耽误了军国大事,可绝非你我能担当得起的。再者说,我实不愿殿下再为了我的事扰了心神。殿下日理万机,得了闲,本该好好休息,你又何苦拿这事烦他?”

夏幽一听这话,顿时恍然大悟。

姑娘原是担心殿下的身体

适而她忙笑了笑,“姑娘莫担心。莲子羹该是熬好了,奴婢去端来。”

明漓见她退了出去,房里只留了一个小丫头,心中略略地松了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听到她们说要去回禀佐弈时,心中是何等恐慌?

能不见到那人一刻,便是一刻。

可虽是这般想着,待恢复神思过来后,她很快便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内心,恳求人带她去见佐弈。而夏幽只当她是对殿下情深意切,心中感慨爱恋中的女人果真是口是心非。分明前一刻还苦口婆心地让她们莫要因她去扰了殿下的心神,下一刻那心去仿佛早已飞到了殿下身边。

明漓哪里知道夏幽这许多心思,她一心只盼着阿爹和顾沐都能好好的。如此那般,她今日所受的屈辱便都值了。

在夏幽的强烈要求之下,明漓勉强用完了一碗莲子羹,夏幽见她脸色稍稍好转,这才寻了个看门的小厮,道:“姑娘有事想面见殿下,你且去范思阁禀明东源大人。”

小厮得了令,便飞也似的往范思阁方向去了。

东源进来回禀时,佐弈恰好看完了从京都寄来的信,他略略算了下日子后,这才发现,此番离京竟将近一年了。说来,他本该在半年前就回京的,而今却是耽搁了半年之久。

因为什么?

母后这话问的极好。

思及此,脑海中又浮现了那女子倔强至极的神情。

此时此刻的佐弈,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唇角正微微漾起。

如今,也该是回京了。

“殿下。”门外,敲门声响起。

“何事?”

东源推开门,禀道:“雪兰轩来人,道是明姑娘有事想求见殿下。”

“哦?”案桌上的人抬头,神色意味不明地问,“她竟也会有主动求见本王的一天?”

东源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静默着等待他下一句的问话。

“可有说是何事?”

“不曾说。”

“带她过来。”

“是。”

明漓踏进范思阁大门时,闻得一阵花香扑鼻,细细以嗅,方知那是荷香,再往周遭一瞧,正见房子后方露出池塘一角。原是此处乃是县里为接待朝中远道而来的贵宾所设之处,然自大周建朝以来,前往灵梓县的多是言官,而言官多是风雅居士,因为范思阁的摆设多以言官的喜好为主。

“何事?”案桌上的男人似在撰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发问。

“殿下所提的要求,我......”明漓微微屈膝,跪在了地板上,说到这个“我”字时,佐弈曾经说过的话霎时间响在耳边,她顿了顿,犹豫了半晌,那有些微白的唇方艰难地开启,“奴婢......奴婢皆已答应,还望殿下能绕过灵梓乡众人。”

......

已是七月,天气酷热难耐,屋子里头虽放了冰块,两扇窗亦是大开着,新鲜的空气也不断涌入,可明漓仍是觉得无比地窒息。

座上之人迟迟不曾发话,她只听得宣纸在偶尔翻动地声音。

却不知过了有多久,她的腿都有些发麻了,男人方淡淡地开口:“后天一早本王便要动身回京都,你今日可回去住上一日。”

闻得此言,明漓猛然抬头,讷讷地问:“殿......殿下这是何意思?”

佐弈抬眼望她,深邃的眸子里含着一丝嗤笑之意,“你莫不是以为,本王会一直待在此地吧!”

因在石室关得久了,地上之人面色有些苍白,可纵是如此,他仍是察觉到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失落。

瞧着她那模样,佐弈莫名地有些心烦,方欲开口斥责,却听得她先一步开口:“并非如此。只是奴婢自小也未曾离家这般远,有些不舍罢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只是远远未曾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听她这般说,佐弈只觉心中的郁闷到底纾解了些,适而他放柔了语气,道:“外头已备好了马车,夏幽会与你一同回去,明日傍晚,东源自会去接你。”

明漓面无表情地回道:“是,谢殿下。”

回至雪兰轩,便已见屋里有两个老婆子在替她收拾着细软,送她回来的东源在一旁解释,道是佐弈吩咐下来的,而今她已成了殿下的人,吃穿用度方面自不必像以往那样。

东源走后,夏幽一面从箱子里取出一件镶雪白梅的高腰浅蓝襦裙给她换上,一面笑道:“姑娘真真是好福气,殿下心疼姑娘,便是家去,也特意命人给姑娘捎上这些好东西,奴婢方才进门,听小厮们说,光是让姑娘带往家去的礼物,便都是整箱整箱往车上搬的。这足足啊,放了一车呢。”

明漓嘴上应着,心里却在冷笑。

这是狠狠地刮了她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

更何况,这枣,还是她极为厌弃的。

回至家中,天色早已沉了下来。马车尚未进乡门,明德就已站到门口,远远地瞧着乡门的方向,急切地盼望着。因佐弈派人送他回来时,便已告知女儿会安全归家,他悬着心,本没有一点胃口,但又怕女儿在见到他面色不佳时会担心,因而煮了点面条,勉强用了些,又去瞧了瞧镜子,见神色无碍,方至门前。

夜风起,明漓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便见明老爹不知何时已然等在了家门处,屋里黄色的暖光映照出来,衬得阿爹那满头的白色有些亮眼。

明漓一下酸了眼。

她是幸运的,虽穿越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却有心疼她、牵挂她的父亲,让她体验到前世从未有过的亲情。

她又是不幸的,那个不分青红皂白便闯进她生活的佐弈,把她生命中拥有的美好都一一敲碎。

一想到此处,她便恨不得吃其肉、饮其血、啖其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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