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简介
任明昭,季亭麟《青梅不让》讲的是迟迟是建宁侯府的童养媳,从小就盼着长大嫁给她的阿璟哥哥,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竹马另觅了良人要与她退亲,小青梅怎肯让?板着脸挑高眉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模样,气势汹汹就要斗小三!眉目清俊的大理寺卿抓捕犯人时路过,见此情状微挑了俊眉,“看你挺闲的,那个采花大盗的画像画好了?”迟迟:大…大人…我忙完这边就去画…
精彩节选
安乐侯府的宴请向来是京都权贵人家极爱捧场的,今日为了侯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安乐侯府特意请来了京都最受欢迎的春喜班来府上唱堂会,戏台上穆桂英挂帅刚谢幕,雨似的打赏叮叮当当从各处扔上了戏台,随之而来的还有加戏点戏的吵嚷声,这边的女客要看西厢记,那处的爷们儿要看打金枝,戏班班主又喜又愁,今日的观众们出手豪绰,却哪个都不能得罪,一时不知这下一出戏要唱哪个。
正是为难之际,一个身着翠色裙衫的侍女施施然去寻了班主,“今日是请了你们来给我家老夫人祝寿的,既在座宾客们各有所好,接下来唱哪出都有人不乐意,不如就由得我家世子夫人武断一次,点一出五女拜寿给今日的寿星如何?听完这出戏咱们就开宴啦,让各位角儿们也歇歇嗓子,入夜了还能继续唱!”
大大方方的俏皮话惹了坐在前头的各家老夫人的笑,纷纷赞同,又是夸赞安乐侯府子孙孝顺,世子夫人处事大方,喜得坐在正中的寿星王老夫人乐不拢嘴。
任明昭陪坐在各家夫人小姐中间,瓜子茶水点心都用了不少,愈发觉得胸闷气短,四下告罪一番,总算脱身,带着侍女去侯府的花园里透口气。
前头是丝竹弦乐唱和声,花园里头的垂拱花架下,早早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推牌九掷骰子的纨绔子们,正急赤白脸地算赌筹。紫藤萝还开的热烈明媚,本是赏花赏景的好地方,不免被这闹哄哄的气氛散了静谧的美感。
“听说安乐侯府的花园是请了南边的园冶大师造的,移步换景目不暇接。小姐不妨绕着这池子走走看看,瞧跟咱们家的园子有哪些不同,等开宴了再回去。”今天陪着任明昭出门的是朵萃,活泼讨喜的圆脸大眼睛,见谁都带着三分笑意,最喜欢陪着任明昭出门会客长见识。
“你这又是听哪家的姐姐妹妹说的?”任明昭打趣她,朵萃外向活泼,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可比她长袖善舞。
“您方才去更衣时认识的,她原来是安乐侯府世子夫人身边的凝香姐姐,还请我吃了窝丝糖、杏仁酥,人可好啦!”任明昭又笑,朵萃见谁都是好人,请她吃颗糖更是好上加好。
“世子夫人身边的人怎么会安排在净房附近?也不怕事后世子夫人怪罪。”花园中的确花木葱郁,高低错落的乔木花树馥郁馨香,不远处的高大柏树绿荫掩映,小径铺路都用鹅卵石,任明昭今日穿了薄底的绸缎绣花鞋,多走了几步路就觉得脚心硌得疼,寻了个花树下的大青石去坐着。
朵萃用随身的丝帕拂去落叶残花,铺开来垫着,才去扶自家主子坐下。“哪儿会呀,是世子夫人听说各处人手不够,主动安排了身边的侍女去帮忙的,凝香姐姐往常常陪着外出见客认识的人多,就让她帮忙管着花园里头歇脚的小客房,别让男女宾客们走错了道儿惹麻烦,那个净房因离得近,她顺带看顾着,左右杂事有手底下人去做,倒也不苦累。”
“原来是这样…”
“迟迟!”娇娇俏俏的声音还带着笑,任明昭闻声便笑,花园小径那头走来一个着浅紫广袖裙的秀美姑娘,玉白小脸噙着盈盈笑意,温柔可亲。
“阿玉,我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任明昭借着朵萃的力站起身,提裙就去迎她。
“原本是不想来的,可侯府的帖子直接送去了我祖母那儿,你也知道我祖母那人…”提到这事,顾明玉的笑脸不免窘迫了些。她父亲寒门出仕,在礼部苦熬了许多年不过从四品的鸿胪寺少卿,在这高官豪门云集的京都一点都不够看,可她祖母是个要强好面子的,一心想叫家里的子孙们或是高嫁豪门,或是迎娶贵女,好叫顾家改换门庭。这次安乐侯府老夫人做六十大寿广发请帖,能发到她家,必不会允许顾明玉请辞。
说来顾明玉和任明昭心里也清楚,顾家能接到请帖,多半因为顾明玉是懿德女学毕业的学子,顾明玉不来,她家里的姐妹们也不好意思独自来,是以,但凡没病的下不来床,顾家祖母拽也要拽着顾明玉来赴宴。
任明昭和她相交数年,自然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只与她亲亲热热地聊最近新寻摸到的游记和字帖。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前头堂会唱散了,宾客们三三两两结伴去了宴席,“走吧,咱们好久不见,今日必要坐一起的。”任明昭挽着顾明玉不放,边嘱咐朵萃去寻母亲和祖母,帮她在两位长辈面前告个罪。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已是夜幕低垂,任明昭与顾明玉还是有说不完的话,那头祖母身边的鲁嬷嬷寻过来,说是要任明昭去拜见几位长辈。
“快去吧,都在京城还怕寻不到说话的机会,别让长辈们久等。”宴上与任明昭多喝了两杯,顾明玉玉白的脸染上了红晕,任明昭天生酒量好,不说千杯不醉,几杯素淡柔滑的素酒下肚丝毫不见不适,起身离席与同桌的女客们拜别,脚步轻盈地随着鲁嬷嬷去了花厅。
花厅里,已经用完膳正在品茗的贵妇人们三三两两坐了一屋子,建宁侯府的唐氏、李氏婆媳俩坐在一起,周围都是眼熟的世交长辈们。任明昭撩帘入内,笑意盈盈上前行礼。
明艳昳丽的美貌少女身量纤细,婀娜多姿,举手投足都带着潋滟风雅的卓绝风采,不说别的,光是这逼人的样貌与气质,便已是在群芳宴宴的京都独占头筹,更何况还是懿德女学出来的女学子,去岁可是拿了画艺头名的成绩风光毕业的!若不是这姑娘身世坎坷且自小就定了亲,建宁侯府的门槛早就踏破了。
美貌与才情兼备,可惜缺了个好出身,在座的千金小姐们思及任明昭那堪称破落微贱的身世,即使羡慕嫉妒她的好相貌,也并不多将她放在眼里,甚至还挺乐意与她来往,做个面子情。
“哎呀,这孩子模样可真俊,像画儿上的仙女似的。”有位夫人忍不住夸了起来,任明昭惯来被这样夸,漾着矜持又娇俏的笑容向那位夫人致谢。
“这可真是菩萨送给你的佳妇啊老姐姐!”今日的寿星王老夫人一脸羡慕,“若不是子璟高中,前途大好,我家又没个成器的孙子,我可真想向你求了这孩子来我家!”
这话一下子夸了自己的孙子和准孙媳,唐氏掩不住的骄傲,嘴上却还谦虚“哪里哪里”
“说起来你家子璟明年就能回京述职了吧?婚事可是那时候办?可得记得请我们去喝喜酒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
任明昭端着笑被长辈们打趣,一边还要应付小姐们,不觉脑袋昏昏,李氏向来是个寡言细致的,看她言笑略有勉强,当即出声帮她解围。
“还请长辈们饶了这孩子,毕竟还未成亲呢,一提她的婚事就害羞,瞧她的脸都臊红了!”
“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呢,还是个小姑娘,可比不得我们这些老油条厚脸皮!”
“哎呦可不许再打趣我家迟迟了,她自小就是个皮薄容易害羞的!”唐氏立马舍不得自己的宝贝疙瘩了,招呼她出去玩耍看戏,还让身边伺候的鲁嬷嬷陪着。
任明昭自己也觉得有些头晕脸热想出去透透气,便不推辞,盈盈地与长辈们拜别退出了花厅。
由着鲁嬷嬷和朵萃陪着她信步走到游廊处,左临着水塘假山,白日还可赏奇趣嶙峋的太湖石和清姿曼妙的睡莲,现在天黑了水边也不安全,甚少有人来。右手边隔着一方小花圃亮了一排灯火,是安乐侯府安排给客人们小憩的客房。
吹了一会儿冷风,浑身的燥热散了一些,任明昭心下奇怪,自己今日不过喝了几杯水酒就这么上头了?
“不如去寻个客房歇一歇,待那边散了和老夫人她们一起回府?”鲁嬷嬷用手抚她热烫的脸颊,也不放心她在水边坐着。
不等她们绕过花圃去往灯火那处,就见几个结伴的少女迤逦走来,口中议论的人......不正是她么?
“哼,可见这长得漂亮就是占便宜,就算出身低贱也能入侯府当个童养媳!”
“哈哈哈哈哈,李姐姐你不如直说她怎么就运气这么好,父母不详的弃女能被礼佛的侯府夫人捡到收养,自小订婚的未婚夫虽不能继承爵位却文采出众能高中探花!哎呦,这以后啊,还是个官夫人了呢!咱们就算投个好胎也赶不上啦~”
“张姐姐你可别自降身份,堂堂开国功勋家嫡支的血脉,那个来路不明的童养媳哪能和你比呀!”
一行人笑笑闹闹地去了客房,估计是想寻个僻静的地方继续笑闹她这个运气好的“童养媳”。
“她们怎么能在背后这么议论别人?哪儿像出身高贵的士族了?”朵萃忿忿不平道。
“姑娘别往心里去,是人都会有羡慕嫉妒的情绪,她们为何不敢当着你的面议论?只因你啊,比她们出色太多罢了。”鲁嬷嬷安慰她。
任明昭心知别人议论的也是事实,只是话难听了些,不想鲁嬷嬷和朵萃为她生气,就无所谓地笑笑,还想嘱咐别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祖母,那几个刚刚入了客房的小姐们惊声尖叫了起来,起此彼伏,一下子冲破了安乐侯府上空笼罩着的喜庆欢乐的气氛。
出了什么事?
任明昭没理鲁嬷嬷的阻拦,大步走向厢房,约莫是觉得人多了嫌烦,那几个姑娘身边只带了一两个侍女,一行五六人你拉我我扯你跌跌撞撞地出门来,都顾不得迎着走来的任明昭,抬袖捂脸,一叠声地都是“太羞耻了,怎么能干这种事!”
“天哪,无媒苟合,还是在别人家的寿宴上!”
“羞死人了,咱们快走!”
“还是懿德女学毕业的才女呢,居然做出这种事,丢尽了她们学院的脸!”
一听里头的人事关懿德女学,任明昭没了踌躇,紧咬着唇迈步入内。
这是一间布置得舒适温馨的客厢,临窗有软榻小几供人坐歇,门的左手边还有一张四柱的雕花大床,此刻纱帘半掩半露,却正能看见里头交缠在一起的一对男女,缱绻缠绵令人脸热。男子瞧着年纪很轻,白皙俊朗的脸上满是欲色,眉目间隐含张扬,女子柔美秀致,乌发凌乱,玉白芙蓉面上飞扬着桃色红晕,任明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明玉,妖娆、妩媚、艳若桃李。
两人浑然不觉屋里已经进来了两拨人,仍旧肆意的裹缠着,腻人的甜香混着不可言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任明昭头皮发麻,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关上门,鲁嬷嬷和朵萃都来不及问一声就被关在了门外。
左顾右盼寻来了一壶茶水,也不管是热是凉,兜头泼在了床上的两人脸上。
齐昹觉得自己突然从一场绮丽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不由郁闷的**了一声,还待再次入梦,不防又被一推,脑袋磕上了床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眼,还没看清眼前一具玉白袅娜的女体,就被兜头罩上了凌乱的衣衫,“谁啊?谁这么大胆敢扰了小爷的好梦!”
任明昭活剜了这浪荡纨绔的心都有了,偏头把地上的男子衣衫扔到齐昹身上勉强遮住,就只顾着收拾顾明玉起来,揪了锦被裹住她,只露了脸,却还是蹙着眉头迷迷瞪瞪的样子。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里头的是谁?”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任明昭暗道不好,狠狠心伸手在顾明玉胳膊上掐了一把,又一巴掌拍向了齐昹。
“闭嘴!快穿上你的衣服!”
“唔......迟迟,我......我怎么了?”顾明玉一脸迷茫,一向澄澈的杏眼还泛着潋滟的水光,不胜娇柔。
“阿玉!快起来!出事了!”任明昭顾不得解释,手脚利落地帮顾明玉套上衣服,此刻她既后悔没让鲁嬷嬷和朵萃进来,此时好搭把手,又庆幸她俩此时在门外,好帮着拖延一下时间。
“你!你们.......我.......我这是.......”乱七八糟给自己套上了衣服裤子,齐昹这才看清了自己身处何方,也正是因为看清了,震惊地下巴都快掉了。
玉帝爷爷,他发誓,他只是架不住狐朋狗友们劝酒,喝多了几杯做了个春梦,怎么就成真了呢?
而且......这春梦的对象他认得,另一个对他恶声恶气的姑娘更是声名远播他不认得都不行.......
该不会,他真借着醉酒对这两位姑娘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混账事了吧?千万别!他娘会剁了他的!
这事到底捂不住闹大了。
那几声尖叫引来了附近的人,见几位姑娘遮遮掩掩羞愤难当的样子,安乐侯夫人赶忙派了身边得力的田嬷嬷领着粗使婆子们去探查情况,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在了后头。
鲁嬷嬷和朵萃言语了几句实在不好拦,只好上前敲门。
半晌,任明昭开了门,神色极差。
田嬷嬷狐疑建宁侯府的准儿媳怎么在这儿,见礼后越过她进了房,高高低低的声音听不真切,门前围着的人耐不住好奇心越靠越近,就快挨到门口了,田嬷嬷也神色阴沉地出来了,还顺手带上了门,低声吩咐跟来的人去请侯夫人来主持大局,这个场面,她应付不了。
瞥到任明昭,叹了口气,拉着人避到一旁细细询问起来。
侯夫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出来,世子夫人郑氏陪在身侧,婆媳俩一脸尴尬,笑容格外勉强,对围在厢房外的宾客们直言今日宴席散了,招待不周,府中有事不好久留。
也有人问里头什么事的,婆媳俩只当没听见,赔着笑送走客人,那头安乐侯府的下人领着兵部尚书夫人和鸿胪寺少卿的母亲来,琢磨着应是和这两家相关。一步三回头走了。
“任姑娘怎么也在这儿?里头的......你瞧见了?”问话的是安乐候世子夫人郑氏,她十八年华,俏丽多姿,今日是府里宴客的大日子,自然是朱环叠翠,打扮的富丽堂皇。里头有婆母顾着,她则留在外面。
“嗯,席间喝多了酒,散步过来的。”任明昭按了按太阳穴,鲁嬷嬷和朵萃现在一步都不敢离了她,心中暗自懊恼,当时怎么不警醒点,让姑娘惹上了这桩子事!
郑氏眼光绕过她身边的人,嘴上笑道,“今日席上备的是水苏酒,今年新酿的呢。”
“新酒就这般带劲了陈上三五年还不知怎样呢,难得的是入口柔滑,还有一股怡人清香,就忍不住贪了两杯。我往常可不容易醉。”任明昭笑道。
郑氏又开始聊起了今日寿宴的堂会,夸赞任明昭的画艺,“听说千金难求的呢!”
“夫人太抬举我了,不过是外头人听见老师夸我两句就觉得好罢了。”
正说着今年刚结束的懿德女学入学试,就听见隔着花圃的游廊那边,又是一声尖锐而惊恐的尖叫声。
郑氏极力忍着不在客人面前流露出恼火的神色,催促下人赶紧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又说游廊那边光暗看不清路,叫多点些灯来。
侍女们提着灯笼走近,又是三两声慌张的惊叫,一个小厮连滚带爬跑过来,脸上吓出了青白色,“死人了!死人了!”
这下郑氏都惊住了,顾不得身边的任明昭,一管黄鹂嗓音都劈了叉,“都离远些,快去报官!”
好好的寿宴闹出了未婚男女私会的丑闻,现在又出了命案,安乐侯老夫人一下子就急火攻心气晕了过去,侯府的各房子孙都候在老夫人的院子侍奉汤药,而宴上的宾客们又重被大理寺的人一一请了回来,此时已是午夜,更夫都打完了亥时的更,安乐侯府今夜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正厅花厅坐满了人,各个困顿不堪却不得不忍耐着,虽说宾客们无不地位尊贵,家世显赫,可碰上了大理寺查案,要想洗脱嫌疑再困再累都得忍着。
无他,因为今晚负责审案的是大理寺少卿季亭麟季大人。这位可是冷面严肃,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硬角,最重要的是,他是当今陛下的表弟,祖母又是长公主,皇帝将他当儿子养,再倚仗疼爱不过,他们这些人,哪个敢跟季亭麟拿乔?
季亭麟临时办公的案桌就设在游廊旁的那排厢房的其中一间,大理寺的衙役皆佩刀,守在各个路口和院落门口,因少卿认为,在排查出嫌疑人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寺正、寺丞等大理寺的属官皆调派过来,负责问询正厅花厅里的宾客,仔细盘问今日是否碰到了可疑人员,主簿、评事捧着笔墨,一一记录他们的概述,汇总成卷宗。每问完一个觉得没问题了就请人签字画押,那人便可以离开此地回府休息了。
至于季大人自己,则负责审问发现尸体时就在附近的一批人。这边郑氏白着脸出来,衙役就来请任明昭了,鲁嬷嬷想要陪她一起,被直接拒绝。
“嬷嬷放心,我没事。”任明昭跟着衙役进了厢房,砰地一声门被关上,屋子里点了十来根儿臂粗的蜡烛,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她一眼就看到了书桌后端坐的人。
一袭玄色的锦袍冷硬肃穆,可穿它的人却生得一副俊俏精致,玉山滟滟的姿容,乌发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起,一双亮如星子的瑞凤眼天生带了三分笑意,可这人偏偏薄唇紧抿,一副冷淡又傲气的模样,看着就高不可攀难说话。
任明昭忍不住握紧了拳才又松开,微微福身行礼。季亭麟看了她一眼,微抬下巴,坐在他侧边的官员这才开口。
“姑娘不必紧张,坐着回话即可。”
任明昭松了一口气,上前几步坐到了室内唯一一张空着的圆凳上,正对着季亭麟的冷脸实在有些紧张,忍不住侧了侧身子,偏着面向神色更亲和些的官差大哥。
“姑娘简单说一下姓名家世,今日大致的行动轨迹,以及发现尸体时在附近做什么,这部分尽量说得详细一些。”
“我叫任明昭,是建宁侯府的养女,今日陪祖母和母亲来参加寿宴……”
任明昭说完叹了口气,她今日经历的事实在多了些,瞧这位大哥,纸都写了三大张了。
“你从花厅过来时走的是游廊这条道?”季亭麟一边翻看着之前的笔录一边问道。
“对,鲁嬷嬷和朵萃陪着我一路过来的,因游廊没有灯火又临水,我们就想找个舒适些的地方休息一下,等我祖母和母亲一起回家。”
“那时有遇见什么人吗?”
“没有,一路上都没人,那条路昏暗看不清,客人不往这儿来,下人也不走这边,怕摔跤耽误差事。”
“那你为什么走到这儿来了?还在这边呆了许久?根据之前的供词,你在田嬷嬷带人来此之前一直是在厢房内的,且关着门,你在里面做什么?”季亭麟表情冷冷淡淡的,眼神却格外锐利,紧盯着任明昭,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被这么盯着,任明昭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直视他回话。
“倒没有刻意要走哪条路,我在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原本不当回事,谁知道去花厅陪长辈们多说了几句话越来越觉得燥热晕沉,从花厅出来就是想寻个安静通风的地方清醒一下,侯府的花园我下午也来过一次,不过是湖塘对岸那片花树林边,下午天光好人来人往应该也有不少人看见过我。”任明昭努力回忆一整天的行迹,“至于去厢房,是因为碰到了李家小姐一行人,她们在我前面进了隔壁厢房然后尖叫着出来了,我就想去看看……”
季亭麟打断她“一般人碰到有人尖叫都会担心是否有危险,为何你反而冲了上去?你的侍女没拦着吗?”
“因为我听到她们边走边骂,里面的人懿德女学毕业,却丢尽学院的脸面,我是懿德女学的学子,自然在乎她们说的话,而且我也担心,里头的人会不会是我交好的同窗,万一在里面遇到了危险,我也能帮着她呼救,就这样进去了。””
季亭麟提笔勾勾画画了几笔,又问她进厢房后看到了什么,任明昭磕磕巴巴了几下“呃…就…就…他俩在屋里…”
“仔细描述你进房间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以及另外两个人的行为,对话。”问话的青年埋头在卷宗里,根本没有体谅她一个未婚女子形容这件事的不易。
倒是他的副手瞧出了任明昭的为难与尴尬,“姑娘不好意思说的话就我问你答,可以吗?”
任明昭点头应诺。
“你进去后他们是在床上还是站在地上?”
“床…床上…”耳朵飞上了两片红霞。
“你进去他们没有什么反应吗?喝退你出去或是遮掩?”
“都没有,是我看到了阿玉正被欺负,推开他们的…”
那官差大哥估计也觉得详细问一个未出阁的娇小姐这些细节颇为尴尬,可这是人命大案,挠了挠头,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你推开了他们,他们有说什么吗?两个人你都认识吗?”
“认识,男的叫齐昹,兵部尚书家的三公子,京都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被我推开扔了衣服挡住,质问是谁打扰了他做梦,阿玉…阿玉却一直都不清醒…”脑中电光一闪,对!
“大人,阿玉不对劲!她一直都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样子,我泼了他们一壶水后,齐昹被我推了一记撞到了脑袋,后来又唧唧歪歪被我打了一巴掌就彻底清醒了,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坏了闯祸了,可阿玉,我叫不醒她,当时田嬷嬷已经到了门外,我急的不行,狠狠掐了她一把才恢复了些神志!我和她同窗六年,她绝不是那种轻浮放浪的人,她一定是被人算计了,给她用了什么药才……”任明昭说不下去了,眼泪霎时涌了上来,阿玉遭此劫难,前途尽毁,往后怎么办呀?
“任姑娘别哭,照你这么说顾姑娘的状态确实不对,但这药谁下的为何给她下药尚还不可知,她现今处境艰难,你既和她交好,就更该好好回忆今晚的种种细节,给我们提供更多线索。”官差大哥见这么个大美人哭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田嬷嬷来了之后你就再也没进去过房间吗?那之后你又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季亭麟依旧是古井无波的冷淡模样,一心二用边问话边记录。
任明昭咽下滚在喉头的哽咽,“对,我一直守在房外不让看热闹的人进去,想等顾家老夫人也就是阿玉的祖母过来,田嬷嬷先请了安乐侯夫人来,世子夫人也陪着来了,然后是齐夫人和顾家祖母过来…”
“你一直在门外?还有谁跟你一起吗?”
“我一直都在,寿宴出了这样的事肯定办不下去了,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送走宾客就进去了,世子夫人呆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跟我聊了几句然后就听到花园那里有动静,两个下人说假山那边死了人。夫人当即吩咐报官并不许人去查看。””
“任姑娘你若是郑氏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季亭麟扔掉了纸笔,靠坐在椅背上,手肘搭着扶手,修长有力的手掌轻合,玉白的皮肤与衣裳浓沉的黑,对比格外强烈。
任明昭思索着他的问题,眸光流转,若是她是今日宴席的主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第一反应该是去查证是否真的出了人命,不许下人大惊小怪惊扰了宾客,长廊假山边黑灯瞎火的下人也许看错了,也有可能是吃醉了酒的宾客躲在那儿睡觉呢,怎么也要确定人真的死了才会报官,还要迅速下令封锁附近,把当时在场的下人全都拘起来不许与人接触等着官府来查问,郑氏她,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下人的话?看都没看就确信真的死了人?
心里怎么想的就这么说了出来,季亭麟微微颔首,烛火照映下,极长的睫毛在眼下投映了一层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说发现尸体前郑氏和你在厢房外聊天?”
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的任明昭一时跟不上如此跳跃的问题,只条件反射呆愣愣地点头。
见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这番懵懂的娇憨样,一边的官差大哥悄悄红了脸,手中的笔记的更快了。
估摸季亭麟下面应该会问,自己也对郑氏满肚子疑惑,任明昭不等他们开口就回忆起了当时聊天的内容。
“她先问了我怎么会来这里,我答喝了酒有些不适,又夸我画画好,聊了几句今年女学的入学试。”任明昭努力回忆,那时还有些酒热,并不能完完整整记起两人的对话,于是想到一点说一点,不免有些颠三倒四,“世子夫人给我介绍了席上喝的是今年新酿的酒,叫什么来着,水苏酒,我还说今年新酿的酒就这么有劲,再陈上几年怕是极烈,因我自来酒量不浅,不像阿玉,才喝两杯就脸红耳热,鲁嬷嬷寻我去花厅的时候我还很正常,怕是花厅里人多不大通风,我才闷出了几分醉意。”
季亭麟细细梳理这姑娘的话,毫无疑问的是,今晚前前后后查问过的人,这姑娘说出来的东西最多,先不论她是否有嫌疑,但这些细节让一条隐隐约约的线串联起了整个案件。
“还记得今天和顾明玉接触的大小事吗?仔细想想她今日是否有异常。”
“阿玉……阿玉没什么不一样,我俩在湖塘那边的花树下碰到,聊的都是书本字画这类的话题,她只说原本不想来的,我知道她祖母操心家中姐妹的婚嫁大事,顾伯父官职不高,家中姐妹不像她都能有好机会觅得良婿,能收到安乐侯府的请帖还是看在她是懿德女学的学子的面上,她祖母不许她不来的,这样的事之前也有过几次,我们并不聊这种让人不快的话题。”
“在花园里呆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开宴了,我俩坐一起,她酒量不行喝了两杯就脸红,但我走时她还是清醒着的,再见……”任明昭叹了口气。
“任小姐,你知道顾姑娘在你走后做了什么吗?”季亭麟冷不丁问了一句,任明昭拧起了长眉看他,这她如何知晓?
冷峻的如玉青年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说:“你走后她打发了自己的侍女去找顾老夫人,说自己不胜酒力去外头吹吹风,让她们不必担忧,宴散时再来找她,然后一个人离开了,这期间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见了什么人,之后再有行迹,就是安乐侯府的侍女引着她来了这边的厢房休息,而那具尸体,正是为她引路的侍女。”
任明昭不可置信的瞪大了水色潋滟的桃花眼,她本就眼睛大,这一瞪圆更显眸光炯炯,她懂季亭麟是什么意思,顾明玉说不清楚她失踪那段时间的事,那么她就有了杀人的嫌疑!
可是,那时候她应是醉酒迷蒙之际,侍女引她去了厢房休息,又怎么还有力气杀人抛尸呢?还有齐昹,他又是怎么进了厢房,还和阿玉发生了关系?那药又是什么时候下的?
带着满腹的疑团,任明昭手脚都有些无力,季亭麟这边约莫觉得没什么需要再细问的,嘱咐她最近不要出远门,结案前大理寺随时会找她再细问一些案件的细节。
任明昭心乱如麻,听到可以离开,连个礼都不记得行就匆匆离开,门外祖母和母亲都急慌慌的围了上来,问她怎么了,快到九月的夜里已颇觉寒凉,可两位长辈不顾身体也要等着她陪着她,心下软成一团。
“祖母,母亲我没事,大人已经准许我离开了,咱们快回去吧。”
不过几日,京都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桩凶杀案,因还混杂着一位懿德女学子与人厮混的桃色新闻,从豪门世家到贩夫走卒无不对此好奇心倍增,也不知风声怎么就传得那么快,还似模似样地编造出了各种版本的故事,等添油加醋歪曲了千回百转的“秘闻”传到建宁侯府已是三日后了,任明昭自回府后就病了一场,好在年纪轻身体底子养得好,已能起身去给长辈请安了。
这几日她一直为阿玉的事情烦恼,顾府那边派了人几次上门来问询,她那时还烧着,祖母做主回了,等她能起身,即刻就给顾府送了封信,将她知道的事都知会了顾家,也得知,阿玉当天就被带去了大理寺的狱里关押,一同被关的还有那个齐昹。
给祖母和母亲请安回来,喝了一肚子的补汤,任明昭在自己院子里散步消食,越想越觉得要去大理寺看看阿玉,一叠声吩咐朵萃与桑枝帮她梳妆,又让人去准备一些吃食和薄荷脑香丸等常用的丸药。
出门前又跑了一趟祖母住的灵芝堂,母亲还在这里陪着祖母说话,两人都好奇她怎么去了又来。
任明昭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稽首礼,“祖母,母亲,迟迟想去大理寺一趟,请允准。”
“你这孩子好端端的去大理寺做什么?病才刚好又折腾!”唐氏嗔怪道,赶紧示意鲁嬷嬷去扶她。
“你是想去看望阿玉?”李氏闻音知意。
“对,我这几日在病中,既不得空去看望她,却一直记挂着,娘,祖母,阿玉和我同窗六年,我知她绝不是那种轻浮放浪心狠手辣的人!”任明昭挽着祖母坐到她身边。
“哎,阿玉这孩子我们也是看着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本性,只是她这事闹得全京都沸沸扬扬,哪家的闺秀还敢与她来往啊?都怕粘上她的事影响说亲事呢。”唐氏愁眉苦脸看着自家的娇娇女,明珠一般的孙女儿,哪里舍得她去染尘。
任明昭噗嗤笑了,“祖母,这事儿别家姑娘怕我可不怕,您与父亲母亲待我如亲生,大哥哥也必不会嫌弃我的,至于阿璟哥哥嘛......反正他人在江南哪管得了我呀,就算他在京都,我也得请他陪我一起去!”
“你这丫头真不知羞!”唐氏爱怜地拧她挺翘的琼鼻。
“我们许你去看望阿玉,可你得答应母亲,无关的事不要多管,阿玉的案子有大理寺的人去负责查清,你不许为了别人把自己折腾进去了!”李氏郑重的告诫小姑娘,“你凡事先想想家里,我与你祖母父亲每日都挂念你阿璟哥哥,他明年就要回来娶你了,闹出了事你舍得你阿璟哥哥伤心?”毕竟里头牵扯了人命官司,阿玉若无辜那凶手岂不是还在逍遥法外,若不小心惹到了,既能杀那个丫鬟也能下狠手杀自家的姑娘!
母亲都这么说了,任明昭只能红着脸点头应是,她,她才舍不得阿璟哥哥伤心呢!
为求稳妥,鲁嬷嬷再次被指派陪着任明昭去大理寺跑一趟,可门口的衙差却说什么都不许人进去。
“小哥,我们姑娘和顾姑娘是自小到大的情谊,她既没有被判刑就只是嫌犯,不是死囚,怎么不能探望一下呢?您放心,我们送些吃食就走,不耽误您当差。”朵萃好话说尽,这门神一般的衙差就是不许。
眼看今日是进不去了,任明昭还想再商量看看能否通融帮忙把东西送进去时,衙门内健步走出来一个穿官服的男人,一见到任明昭登时眼前一亮。
“这不是任姑娘,您来大理寺做什么?”
“是您!”任明昭欣喜地与他见礼,“前几日未问您的姓名,今日失礼了。”
“无妨无妨,我姓章,立早章,单名一个程字。”章程笑得有些羞涩,任谁被这么一个明艳无方的漂亮姑娘问姓名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吧!
“章大哥还请包涵~”
“哪里哪里~”被娇滴滴喊了一声大哥,章程略有些飘飘然,“你还没说来这儿做什么呢?若要找人我可以帮你通传一声。”
“我想去看望一下顾明玉,可您这儿的门禁真严哪,我连大门都进不去。”
章程心说,这小庙里头供着一尊真佛,真佛发话谁敢不听,面上也带了歉意的笑,“姑娘,这桩事,上头有令,确实不允许探看呢,这几日顾府和齐府都派了人来问,尚书大人陪着夫人都来了几趟,我们少卿大人就是不许进。”
知道他们是听令行事,任明昭也就不强求了,“那章大哥,能不能帮我把这些吃食送进去?牢房里头环境肯定不好,我怕阿玉生病......”
“这.......”章程挠了挠鼻子,见小姑娘殷殷切切地看着他,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帮你送,只是需要经过衙内检查,一律不允许夹带东西进去的。”
“行!多谢您!”朵萃欢欢喜喜地将包裹送到章程手上,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东西。
章程热心又健谈,任明昭刚请了人家帮忙不好即刻就走,一行人在大理寺衙门口聊了又聊,直到衙门内又走出来一个一身朱红官服的玉色青年,身量高挑气质出尘,远远看着是清逸又雅致的仙姿贵气人,走近了看见他冷淡的神色,又觉得他一板一眼格外似个方外的老学究。
季亭麟闲庭信步一般走到门口,都不见他开口,章程急慌慌就拱手行礼,“大人,卑职一时忘形与任姑娘多说了几句话耽误了公事,还请大人责罚。”
原来自己竟耽误了章大哥公事,任明昭也尴尬得很,草草见礼就要求情,“都怪我,我拦着章大哥又是请他帮忙又是打听顾明玉在里面好不好,多说了几句耽误了公务,请季大人念在我们是初犯,轻罚可好?”
季亭麟不置可否,瞟了几眼章程抱在怀里的大包裹,又见这姑娘眉眼间满是焦急,内心一声轻嗤,怎么都把他当阎王似的?朋友身陷囹圄还能惦记着来探望,倒也是个心眼实诚的。
本也是派章程去探查顾明玉在女学时的一些旧事,正好跟她最熟悉的人来了,何必舍近求远?季亭麟只说了一句“跟着来”转身回了衙门。
见这尊冷面神不计较自己的失职,章程喜滋滋迎着任明昭主仆进了大理寺。
季亭麟在府衙内左拐右拐,去了自己办公的职房,一桌一椅都与其他职房无二样,只是更加整洁干净些。看来并不在此地摆许多皇亲贵胄的谱。
一张松木黑漆大书桌,除了文房四宝外还堆了一些卷宗,圈椅后是一整排靠墙的大书架,占了一整面墙,一半堆着成摞成摞的案卷,另一半是挤挤挨挨的书册,并不是寻常可见书房里放着的四书五经,任明昭眼尖地看见了一本书皮,上面写着《人骨经略》,一霎间头皮发麻再不敢看。
季亭麟在书架前的椅子上坐下,吩咐一直在职房里伺候的贴身小厮给任明昭上茶,小厮略有些惊讶的瞟了任明昭一眼,轻手轻脚就出了门,鲁嬷嬷和朵萃不许进内衙,由章程陪着在外面等她,任明昭站在职房里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季亭麟并不为难她,示意她坐到他对面去。
这次可比上次安宁侯府的圆凳好些,椅子好歹有个靠背,不用她全程僵着身板答话了。
“据我了解,你和顾明玉是懿德女学同一届毕业的学子?”季亭麟从一堆案卷里抽出了一张纸,细细密密的字铺满了纸张。
“对,我们去年一起结业的。”
“女学要求住学庐,每逢七日休沐一天,两人一间,你们同住?”
“是,我俩投契,同住了六年都没换。”任明昭忽然想起来,这位大人的祖母,曾经还教了她们一年围棋。
“顾明玉有和你说过她的一些私密事吗?比如透露过爱慕某位公子或者被谁追求过?”
任明昭挑了挑眉,目光溜了这冷峻青年一眼,“这倒没听她说过,都是她打趣我。”毕竟她在女学连续六年霸榜风仪出众,便是如今,没有瞧见哪家姑娘比她模样更漂亮的。
听了这话季亭麟像是勉为其难地仔细看了她两眼,不置可否的颔首,“再仔细想一想,她有没有跟你谈论过某个男人?”
这个问题问了两遍,任明昭皱起了漂亮的小脸,仔仔细细回想在女学时的时光,她自幼模样漂亮讨人喜欢,建宁侯府人丁不旺,父亲是独子承袭爵位,膝下也只有两个儿子,她自五岁被带到家里就是当亲女儿教养的,和两个兄长一起读书习字,十岁那年去参加懿德女学的入学试,因一副兰草图被选中,获得了入学的资格,而阿玉,一笔字已初见风骨,书画一家,她和阿玉也格外合得来,阿玉出身不高,她全靠走运入了侯府,都不大讨人喜欢,同届二十五个学子,虽说大家感情都不错,但和她最要好的还是同吃同睡六载的阿玉,她们互相分享心事,分享快乐,还约着要为彼此送嫁,等以后各自有了女儿也要结金兰之谊。
“阿玉她和女学其他的姐妹一样并不很急着定亲,因大家都觉得懿德女学培养的女孩子才貌出众,百家难求,除非有了青梅竹马的情谊,并不会轻易许嫁,会和家里人仔仔细细地挑选过对方的家世和人品再说,顾伯父官职低,家里姐妹多,但这也些到底也影响不了阿玉自己,她也愿意多多提携帮助自家的姐妹,所以每逢各府的赏花宴会,她都会陪着姐妹们一起去,提亲的人家不少,倒没有听她对哪家的儿郎很有好感……”思绪变换间,她踌躇着一个人不知道该不该说。
见她欲言又止,季亭麟让她但说无妨,“这时候提起这个人都是因为这事跟他也有些关系,又怕我胡说的话干扰了大人办案冤枉无辜的人。”
“如何判断是我的事,你只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即可。”
“我想到一个人,您应当也认识,安乐侯府世子韩琦。”任明昭目光灼灼,见季亭麟一副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安定,理了理思绪她继续说道:“我全是因为他的妻子郑氏才想起他这个人的,我第一次见他是去年乞巧节,也是懿德女学举办结业礼的日子,每个人除了完成结业考试,还要在乞巧节准备一样东西作彩头,以供书院做竞拍,得来的银钱或做善事或留存当作书院的经费。去年我准备了一副游春图,阿玉写了一副狂草,先生们夸了又夸,虽然竞拍我们这些学子并不参与,但事后还是能打听到自己的东西去了哪里,书院教画画的董明先生拍走了游春图,阿玉的字帖,是韩琦得了的。阿玉还跟我开玩笑,说一副狂草价值二十两金,她明明只是偷喝了一口酒趁兴写的。”
“后来我们从女学结业,都住回了自家,和她并不是每天见面,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再见过韩琦,偶尔约着一起逛书庐她也不见有什么异常,只有一次在我们常去的那家书庐,碰见了韩琦,他还送了我们一人一本字帖,是柳大家的碑帖摹本,还挺少见的,阿玉瞧着并不想要的样子,但耐不住韩琦劝,说折服阿玉的才学,请她一定要收下,阿玉这才勉强收下了,然后我们又逛了没一会儿,她就说有些头疼想回家,我们便散了。如今想来,书庐里碰见韩琦,是六月的事了,而他和郑氏成亲却是去年九月。”
任明昭说完了话,季亭麟半晌没有回应,她也不敢出言干扰,那个叫执砚的小厮捧着茶盘入内,轻手轻脚递了一杯香茶给任明昭,又提着茶壶给季亭麟手边的茶盏添水,做完事又静悄悄离开,简直踏步无声。
任明昭揭开盖子,氤氲的雾气蒸腾而上,裹挟着清幽的味道,沁入鼻尖,再仔细闻闻,还有一些清甜宜人的茉莉花香。轻啄一口盏中的茶汤,刚好适口,果然唇齿留香。不愧是出身高贵的长公主独孙,陛下当亲儿子待的小表弟,季大人连身边侍奉的小厮都如此深藏不露,这茶泡的,不比她们女学教茶艺的先生差!
任明昭喝完了半盏茶,季亭麟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你今日来此是想见顾明玉?”
“对,可是章大哥说不能见人,所以我就请他帮我送些吃食和丸药给她。”
谁知季亭麟闻言就起身朝门外走,任明昭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踌躇在原地。
季亭麟跨过门槛又回头,“愣着干嘛?带你去见她。”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任明昭应了一声,提裙跟上。
大理寺的牢房并不似传说中那么血迹斑斑满室刑具,确实有些阴冷,但还算清爽干净,至少没见到什么老鼠爬虫。
负责看守的衙差见季亭麟亲自带着人来,诧异的偷瞄了任明昭好几眼,这才拎着钥匙在前面带路。关押顾明玉的牢房并不在很深处,砖石砌地严丝合缝只留了一扇门和一扇又高又小的气窗,透过门上的栅栏口望向里面,顾明玉正缩在角落里看不清脸。
“阿玉!”任明昭忍不住掉了泪,“阿玉你还好吗?”
蜷缩着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任明昭又叫了她几声,顾明玉这时才像醒过了神一般,跌跌撞撞走来门前,“迟迟,是你吗?”
细弱的声音带着微哑,“迟迟你不该来看我。”顾明玉虽得不到外界的讯息,但也知道,此刻她已是声名狼藉,谁跟她沾上都会被嫌弃。
“说什么傻话呢,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季亭麟抱臂站在一侧,微微拧着眉头,半晌后叫衙差开了门,“给你一刻钟。”
任明昭感激不已,走进牢房就抱住了顾明玉,她还穿着那日参加寿宴的衣服,这么多天没有换洗已经生了些不雅的味道。可任明昭只觉得,她抱着的这个姑娘,清瘦了好多好多,瘦骨嶙峋地伏在她怀里颤抖。
“阿玉,别哭,你一定能出去的,大理寺的大人们办案如神,他们会还你清白的!”任明昭扶着顾明玉在几块砖和一块门板摞起来的简易床榻上坐下,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我知道,这几日他们找我问话并不凶狠,也没有给我用过刑,我虽有杀人的嫌疑,可我也没有非得杀人的动机,只是得等真凶落网,才能还我清白。”顾明玉熬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此时早就找回了理智,这几天关在这里,就是仔细回想寿宴那天的种种细节,未婚苟合这污名她洗不脱了,可杀人的黑锅她万万不能背!
“那你仔细想想自己有没有得罪什么人?那人为何要杀人嫁祸给你?”如此歹毒狠辣的手法,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我真想不出来,我们不过闺阁女儿,除了琴棋书画再没有别的东西可消遣,往日出门做客也不过是女孩子之间的几句酸话和口角,断不会惹出这种不死不休的死仇。”顾明玉真的想了无数遍都找不出一个人来怀疑。
“那你那天怎么会和齐昹……”任明昭见顾明玉神色难堪止了话,换了个说法继续问,“你那天不过喝了两三杯酒怎么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我也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就想去透透气,但越来越晕,还觉得燥热,怕在外面失仪就寻了路过的侍女带我去客厢休息,那人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顾明玉深觉羞耻和悲愤,经此一遭,她下半辈子只能常伴青灯古佛了。
“阿玉,你跟我说实话,你去客厢之前还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我…我没…”
“阿玉!”任明昭受不了都这个时候了她还糊里糊涂,“你想想清楚!你不说就要背上这杀人罪名了!”
“怎会?我是见过一个人,可他不可能杀人,也不会嫁祸给我啊……”顾明玉难以置信。
“是韩琦,你从宴上出来见了韩琦对不对?”
“迟迟你…你怎么会知道?”顾明玉捂住脸哭出了声,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失去意识是被人动了手脚,可她怎么也想不通何时着的道,她以为自己被人下药尚可被理解,可与韩琦来往,是她意识清醒时做的事,若是被人知道,对她而言比**更令人不齿!
“就算韩琦不会,可跟他有关的人也许会!他的妻子郑氏就有动机!”任明昭又气又急,打从阿玉出事,韩琦那个伪君子从没冒过头,明知道阿玉不可能杀人也不帮她分辨两句,这样的薄情郎有什么好维护的?
“可…可我与他妻子并不认识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任明昭不知该拿这糊涂蛋怎么办,此时,季亭麟无声无息出现在了牢门外,提醒一刻钟已到,她该走了。
“顾明玉,你若想活着出去,今天就跟季大人把这事交代清楚!我还托一位章大人给你捎了些东西,等他们查验完就会给你,你不许再糊涂下去!”任明昭凶巴巴地交代她,又气鼓鼓出了牢房,朝安静等在门外的季亭麟鞠躬行礼,“今日拜谢大人通融,我与阿玉已说完话,她…她约莫愿意再交代一些事情了,请您一定要查清此案,还无辜者清白!”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帮你也是顺势而为,不必言谢。”季亭麟实话实说,顾明玉因着一些女子的情思始终不愿意说出她隐瞒的一些事,本来想着让章程去探查她是否与韩琦有过来往再用实据引她开口,这任明昭一来倒是省了他许多事,真论起来,他还得道声谢,可季亭麟绝不会这么说出来。
他吩咐衙差送任明昭出去,又吩咐提审顾明玉,大步朝着另一头离开。
知道季亭麟一定会查明真相,任明昭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离开大理寺,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接下来就等着水落石出了……
刚过申时朵萃就咋咋呼呼跑进任明昭的院子要跟她说新鲜事,任明昭正伏案画画,桑枝性子比朵萃沉稳得多,这些笔墨都是她来伺候。
“姑娘瞧,朵萃这丫头没一日能安静的下来。”桑枝嗔怪道。
“此时让我说完了话,我保准一整天都不吱声!”朵萃翘着嘴不服气,她这消息一定是姑娘想听的!
“姑娘你一定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大理寺的人就去了安乐侯府,说是四日前的凶杀案已有眉目,要传府上的世子和世子夫人去问话。”
果真是任明昭想听的!丢下画笔急忙问然后呢。
“然后大理寺还将已在家养病快半年的黄大人请了来一起升堂,说是与案人员身份贵重,让他们这些副手审问不合适,得请了大理寺卿亲自来,于是一早当众审了这桩命案......”
确如朵萃所说,季亭麟一清早就召集了手下的人,分别去请安乐侯府的世子韩琦和世子夫人郑氏,还有因疾一直在家休养的大理寺卿黄老大人,请他同审此案。
韩琦和郑氏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问话,升了堂顿觉不安,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冤枉,季亭麟也不想跟他们耗时间,直截了当传唤顾明玉来。
受了几日的牢狱之苦,顾明玉整个人都显得狼狈又憔悴,但她双眼明亮,丝毫不见阴霾,认认真真与堂上大人们行礼,端地是名门闺秀的端庄持重。
“顾姑娘,你与死者翠环认识吗?”虽然黄大人才是今日是主审,但季亭麟才是是查清此案的主审官员,且老大人身体不济精力有限,所以堂上一些问询都由他来完成。
“只一面之交,安乐侯府寿宴那日,我在席上吃了些酒有些不适,请她带我去后花园的客厢休息一下。”
“你跟她往日有仇吗?”
“没有,寿宴那日第一次见。”
“那你怎么解释她送你去了客厢就再也无人见过,被人发现时已死在了客厢附近的假山里?”
“我不知道,我当时已经失去意识,无力杀人。”
“你是离开宴客厅就去了客厢吗?”
“不,我先去见了一个人。”
“你见了谁?那人可在堂上?”
“在的,就是安乐侯府世子。”顾明玉目光寻到那人,见他一瞬间瑟缩的神情,自嘲一笑。
“世子有什么想说的吗?”季亭麟紧盯着那人。
“我,我那日确实见过顾姑娘......”韩琦脸色苍白。
“你们说了些什么,周围有人看到你们吗?”
“我.....我很喜欢顾姑娘的书法,想向她讨教一二,至于有没有人看到,我没在意。”
“韩琦,你确定?”季亭麟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让韩琦很是犹豫了一番,他与阿玉的事没有别人知晓,就算被捅出来咬死不承认也不能拿他怎样!
“自然!”
“唔,好,那么顾姑娘之前行踪不明的疑点有了人证,嫌疑已可消除,她确实不是杀人凶手。”季亭麟自说自话宣判了顾明玉无罪,并叫衙差帮她去了枷锁,还她自由。
一直沉默的郑氏此时站了出来,“请问大人,您何以觉得顾姑娘就是无辜的?既然顾姑娘不是凶手,那真凶是谁?”
“是啊,季大人,这一点须得查明才能放人啊。”黄老大人虽知今日是来当季亭麟的背景板陪他唱戏的,但这不明不白就放了嫌疑人也不应当啊!
“因作案时间对不上,她也没有杀人动机。”季亭麟取了仵作的验尸结案和当日侯府下人的证词给黄大人,“已知那日寿宴是申时开席的,顾明玉申时一刻就离席了,客厢的下人称是申时不过一半时看到翠环领着顾姑娘来歇息的,说明顾明玉和韩琦见面说完话,也不过一刻钟左右。而官府接到安宁侯府报案是戌时一刻,此时距离死者最后一次出现已过了一个半时辰。”
“我们大约是酉时末发现死了人,那中间的一个时辰呢?就只在客厢里待着?”郑氏带着十足的恶意笑问。
“我在失去意识之前估摸着一人独处了半个时辰。”顾明玉咬着唇回答。
“失去意识?普通的醉酒也不会失去意识啊,看你一个姑娘家想也不会在宴席上失仪狂饮。”黄大人皱着眉说道。
“大人明鉴,这便是我要上告的一桩冤屈!”顾明玉忍不住掉泪,俯首贴地行着跪礼,“我在席间被人不知不觉下了药,以致在客厢内失去神志,才与误闯的男宾......我是承庭训好好教养长大的女儿家,怎会喝了两杯酒就如此失态,与素无来往的人相亲自毁名节?而那客厢,我去时无人,又为何明知我在里头歇息,还放人进来?求大人为我伸冤!”
“黄大人!此一桩也是我要为我那不肖儿伸的冤!”堂外一个身着紫袍官服,气势巍然的中年男人大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美妇。
“齐尚书!”来的人正是另一个倒霉蛋齐昹的父亲,当朝兵部尚书齐准。齐尚书一到,各个都朝他稽首行礼,无他,尚书是此间官阶最高的一人。
便是季亭麟,也礼数周到致礼。黄大人更是让出了主位要请齐准来坐。
齐准挥手推辞了,“我与夫人来也是想找京兆尹与大理寺伸冤的,怎能上座?黄大人请继续审案,也听一听我家的冤屈!”
“齐大人请说。”
“我那不肖儿齐昹就是欺侮了这位姑娘的罪魁祸首,为他申冤前,也得向姑娘致歉,我夫妇二人养儿不教,以致他闯下大祸,若姑娘不嫌弃,我家愿三书六礼,迎娶姑娘做我儿新妇。”齐准与夫人满脸的愧疚,顾明玉实在没想到会有这出,讷讷不语看了眼季亭麟,见他并无情绪波动,又垂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涨红着脸回答:“谢二位不嫌弃,只婚姻大事我不能轻易许诺,且我这事......还请大人与夫人寻我家长辈商量吧,今日我须得先为自己讨个公道!”言下之意就是父母允了她也没什么意见。
“这也是我与他爹的想法!”齐夫人笑了笑,看起来对顾明玉很有些好感。
“黄大人,我儿齐昹,当日因在安乐侯府寿宴上对顾姑娘行不轨之事被捕,至今关在大理寺狱中不得探看,我也懂律法,像他这般的禽兽行径,该判流放两千里服刑两年,若是他刻意寻衅也罢,可我家这儿子我知道,读书习武不行,可吃喝嫖赌他万不敢沾后两样,当日顾姑娘既已在客厢休息,后面为我儿引路的丫鬟又怎么会把他送去了那间客厢?这其中必有隐情!我要告安乐侯府蓄意陷害我儿!”齐准是上过战场戍过边的人,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嗓门也大声如洪钟,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满满都是为父母的心酸愤恨,震得黄大人头晕眼又花。
“齐大人今日来得巧,负责接待客厢的正是安乐候世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凝香。”季亭麟环视堂上诸人,暗自好笑,这齐家夫妻俩,可真是算准了来堵他的。
“大人冤枉!我....我也不知....”凝香一直陪在郑氏身边,谁知一下就将自己牵扯了进去。
“你这丫头既是负责给宾客们引路调度的怎会不知这事?不要一味喊冤,老实交代才是真!”黄大人摇头晃脑道。
凝香却苦不堪言,她除了喊冤还能说什么呢?于是默默跪地伏身,哭哭啼啼。
黄大人见这丫鬟到了公堂上还敢嘴硬,气得当即就吩咐用刑。
凝香在严刑下只吐出她故意跟手下的人说顾姑娘已经离开,那间客厢可继续引宾客入内,于是来的第一个男宾齐昹就被引去了顾明玉所在的厢房,那时她药力发散,已失去神志,齐昹也醉的迷迷糊糊只以为一切都是荒唐梦一场。
见她还在隐瞒,黄大人下令继续用刑,这下,凝香再也熬不住,疼晕了过去,而郑氏,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看着凝香被拖走,审讯又陷入了僵局。
“顾姑娘,你说自己被用了药才失去神志,可有什么佐证?”季亭麟不急不缓另起一个方向审。
“我没有证据,可我有一些线索,”顾明玉抿了抿干涩的唇,“那日宴席上的酒有些不对劲.....”
“顾姑娘,你这话可真是无稽之谈!”郑氏恼怒地打断她,“那日的酒我喝了,齐夫人也喝了,我们可有酒后失态?你不能拿酒后撒疯怪罪在酒上头!”
“那酒我喝了,还与同桌的人夸过,清爽柔滑适合女子饮用,也没有任何不适之处。”齐夫人说道。
“若是,顾姑娘身上有你们都没有的东西呢?”季亭麟说着就从袖袋里取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浅杏色的锦缎香囊绣着月兔和金桂纹样,憨态可掬,底部还系着一根粉色的花络,可见制香囊的人不止有巧手还有巧思。
“这是顾姑娘惯用的香囊,随身携带,里头的香料林林总总共七种,只有一样需要注意,就是一味安息香——”季亭麟把香囊递给了齐夫人,齐夫人接过香囊先闻了闻,清新明丽不失娟丽的甜糯,“这香配的不错!”她也是懂此道的人,很快就在里面的香料里找出了安息香。
“我想不是非常熟悉香料的人一定不知道,安息香与当日宴席上供的水苏酒不能共用,一外一内会催动情思。”
“水苏一物也是极为少用的药材,若不是特定的药房并不会卖,”顾明玉木然瞪着那个香囊。
“那么就要问问世子夫人,您为何要用水苏酿酒?又是怎么想到要用这么不常见的药材呢?”季亭麟看着郑氏,一向冷淡的瑞凤眼中迸发出极强的光芒。
“怎么因为不常见,我就不能用了?”郑氏抬袖笑道,“满堂宾客,我怎知谁会用安息香,况且我也不知道水苏和安息不能共用呀!我与顾姑娘可没有什么来往,平白无故怎么会做杀人栽赃这种事?又或许,顾姑娘自己能说说我为何针对你的缘由?“郑氏瞥了一眼顾明玉,眼底暗藏着凛冽锋芒,”大人,办案可得讲究证据,而不是凭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胡乱攀咬,冤枉了好人。”
“可你确实有害我的动机!”顾明玉厉声辩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因为你丈夫.......”
“顾姑娘!你.....你慎言!”韩琦心虚地打断顾明玉,顾明玉却再不理会他。“你嫉妒自己的丈夫总来找我说话献殷勤,觉得我勾引有妇之夫,你的水苏酒酿了一年了,说明你至少从去年这时就知道他在纠缠我了。”瞧见郑氏瞬间嫉恨到扭曲的脸,顾明玉终于觉得快活了一点。
“大人,方才我隐瞒了一点没有交待,那日我与世子见面,并没有说什么书法之事,而是请他不要再打听我的行踪,到处与我偶遇给我送礼物,从前不懂事收的东西我都一把火烧了,往后也不会再接受,可世子不愿,还要拉着我说话,我远远看见世子夫人走过来,以此摆脱了世子,从花园出来就找了翠环引路送我去客厢,”视线在那对夫妻脸上来回巡视,顾明玉看清了韩琦的懦弱,也看清了郑氏的嫉恨扭曲,“与韩世子来往本也是意外,去年懿德女学的结业礼他拍走了我的一贴字,事后又找到我,说欣赏我的才情,我那时不懂事,以为遇见了知音,互递过几次书信后我却听到了他成亲的消息,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就断了来往,可韩世子却不愿意,还在我每次出门时制造偶遇,我怕他将事情闹大,一直能忍则忍,渐渐地也不再出门,直到这次安乐侯府办寿宴,请帖发到了我家。之前我只觉得定是韩世子又在里头捣鬼,现在看来,未必没有世子夫人的顺水推舟。”
“哼,想不到,顾姑娘不仅字写得好,这编故事也是出类拔萃!”郑氏板着脸扯出一抹笑。
季亭麟挑起了英挺的眉,这郑氏真是沉得住气,“下药一事确实可以用巧合来解释,那您可知翠环是怎么死的?”郑氏答不知。
“那翠环是脑袋撞上了假山,头部重创失血而亡,我们在假山附近也并没有找到脚滑失足的痕迹,翠环的尸体当时呈背卧式,手掌却翻转朝上,且头皮有受力出血头发松脱掉落的情况,说明是有人大力地揪住了她的头发,用力将她的头磕到了假山上致其死亡。”
“大人若不说,我之前只以为是翠环到假山里头躲懒,不小心失足摔死了呢!”
“那你怎么解释下人说死了人,你连查证一番都没有就立即相信,第一反应是让人不许靠近并报官?我想大部分人潜意识都觉得是下人看错了,要再去查证一番才能确定吧?夫人这像是早就知道假山里有尸体一般。”
“我嫌花园里昏暗看不清路叫人去点灯的,举着灯火还能看不清那是不是真的死了人?”
“你这妇人实在太过歹毒!”齐准一个混朝堂的老油条都看不下去了,凶杀案在前,她的贴身丫鬟刚被行了刑,此刻竟然还能一脸无辜!那翠环十有八九也是她指使人杀的!
“尚书大人慎言!我此刻还是朱笔御批赐封的一品外命妇,这命案发生在我家,大理寺要我配合调查我便来了,您家公子出了事也有我安乐侯府失责的缘故,事后我也会准备齐全的厚礼上门致歉,可您却不能如此污我清白!我丈夫还在这里呢!”郑氏拽了韩琦的袖子,将他扯到了自己身前,那韩琦早就面色苍白六神无主,讷讷地点了个头。
他也不是个傻子,妻子的蛇蝎心肠早就暴露了,只是还没被人抓住把柄咬牙硬撑罢了,她是安宁侯府的世子夫人,若是查出她真的沾上了人命案,那安宁侯府也要被牵连!母亲这是给他挑了个什么媳妇啊!
郑氏心急吗?肯定急,可她也吃准了大理寺今日不能把她怎样,她握着凝香一家子的性命,就算打死她也不敢攀扯她,说她给顾明玉下药?这水苏酒大家都喝了只她不舒坦,她完全能撇干净说是自己不知情,一切都是巧合,至于死了的那个翠环,人又不是她动手杀的,她顶多是纵容包庇恶奴伤人,又伤不到她的根本!
顾明玉捏紧了拳头,恨的咬牙切齿,那死掉的翠环,大抵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她,没有翠环也会有碧环、朱环!这郑氏,把什么都想好了!她安排好了一个又一个陷阱给她跳,自己只躲在后头唆使手底下的人去做那些腌臢事,最后却能全身而退!
郑氏负隅顽抗季亭麟似乎早有预料,不疾不徐就请示黄老大人,“大人,既然世子夫人这么说,咱们目前也没有十足证据,不如就先放了他们吧。不过那凝香今日咱们可得好好审了,她之前的口供说顾姑娘进了客厢后自己曾去过一趟净房,因腹痛多呆了会儿,所以底下人跟她说顾姑娘已经离开她就信了,既然她之前已经承认喝醉的齐昹是她故意放进去的,那么她去净房这一段证词也要被推翻重审了,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都要问清楚!或许她就是杀害翠环的真凶!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等那凝香开了口,即可判刑。”
黄大人办了半辈子的案,自然不是傻子,拂须沉思一番,拍了惊堂木,“今日虽未审出翠环一死的凶犯,但也可确定此案与顾明玉无关,且因其是在安乐侯府的寿宴上被丫鬟凝香陷害**,故判丫鬟凝香仗责四十,流放边塞做苦役十年,待翠环一案查清后再执行。安宁侯府世子夫人对身边奴仆管教不利纵容行恶,罚以白银两千两作为赔偿安抚苦主,还有齐昹的奸淫良家罪,因其也有被害无辜之处,暂处收监,待苦主顾明玉上告后再判罚!”
现况如此,顾明玉再不甘心也得认栽,等公堂上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她寻到正在整理案卷的季亭麟,行了大礼,“多谢季大人为我伸冤,还我清白。”
“这你不必谢我,毕竟真凶还没抓住。”说起这个,季亭麟难得有了一丝窘迫感,郑氏这案子,其实疑点和马脚很多,偏偏不能将其正法!
可也帮她洗刷了身上的污名!顾明玉心中十分感激,却还是有些疑惑,“今日是大人请来了齐尚书和夫人吗?”
季亭麟脸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本想一走了之,想了想还是提醒她一句:“按律若你不告不究,齐昹关足七日也就放出来了。”
顾明玉了然,拜别了大理寺诸位大人,独自回了家。
任明昭匆匆赶来顾家看望她时,顾明玉刚泡了好久的澡,正在梳妆,她洗干净了一身的污秽与霉运,短短几日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回到自己熟悉的闺房,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阿玉!你没事了吧?”
“没事啦!大理寺的黄大人当庭宣我无罪,还判了那郑氏赔偿银两给我呢!”顾明玉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任明昭还是觉得不够痛快,那郑氏,竟逃脱了应有的惩罚!
“迟迟,我关在牢里时,只想着一定要洗刷我的冤屈,不能不明不白背上人命官司让家里也蒙羞。我能清白出狱已经很满足了,且如今大家都知道我是被人陷害,也不用逼自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多好啊!”已经见识过最差的情况,顾明玉是真的觉得满足了。
“那你回家,家里可有说什么?”任明昭一路过来都没看到顾家的其他姑娘,怕她在家被嫌弃。
“祖母为我惋惜,父亲虽痛心但也无力为我争取什么,至于我继母和妹妹们也说不了我什么,有心算计无心,换了她们还不一定能有我这个运气活着出来呢,无非是心里有些不高兴,觉得我拖累了她们。”祖母和父亲其实是想去齐府讨一个说法,再加上今日公堂上齐尚书和齐夫人的态度,就算顾明玉不想嫁齐昹也得嫁了。
“她们从前沾着你的光也没见感激你啊!”任明昭嫌弃的努努嘴,建宁侯府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折腾不起来,可顾家这些姐妹争斗她也瞧了不少。
“那就当两下抵消了吧!”顾明玉笑眯眯地戳她脸颊肉。
有任明昭陪着,两个姑娘喝喝茶再写写画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书院时的无忧时光。直到前院传来了吵杂的喧闹声,正疑惑外面又出了什么事呢,顾家的管家一脸喜气洋洋来请顾明玉,“大小姐!喜事呀!齐尚书家请了媒人来提亲啦,连聘礼都抬过来了,老夫人和老爷请您去前厅见见客。”
“我就不去了,你跟祖母说,这婚事,我同意了。”见顾明玉并没有什么欣喜雀跃的恨嫁情绪,仿佛允诺的不是自己的婚事,管家脸上的笑容都不免收敛了几分,有些别别扭扭地离开了。
“我听我爹说起过,齐尚书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虽说有些武将的粗旷,但不是那种奸猾小人,齐夫人我们也见过,爽利干练很好说话。”任明昭提笔去蘸颜料,眼神儿一直去瞥顾明玉,惹来她一声轻笑。
“多谢你为我打听这些,看来齐家人应当不难相处,那我也好放心嫁人啦!”笑着笑着眼角悄悄掉了一滴泪,顾明玉装作鬓间的珠花歪了去扶了一下,飞快地拭去了泪,“迟迟,这下我要比你先成亲啦!”
夜里,任明昭洗漱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手帕交阴错阳差转眼就要嫁人,也不知她的新郎君可不可靠,瞪着水润润的狐狸眼咕噜咕噜转,绣帐里精致的花鸟虫鱼用了金丝银线,就着一点点透过窗纱的月光也能熠熠生辉,她不禁想起了自她从女学结业后就一直在绣的嫁衣,想到了她这小院库房里每日俱增的各色嫁妆,也开始想念她的阿璟哥哥。
干脆爬起身点了烛火,铺纸研墨给远在江南的未婚夫写了封信。
阿璟哥哥,展信安
京都已颇觉寒凉,江南应尚有绿柳花红之景可赏……
京都大理寺大狱内,凝香又熬过了一轮刑法,她始终坚称自己与翠环往日有仇,在假山与她口角了几句一时气愤失手杀人,因为害怕,所以想到要利用顾明玉来转嫁嫌疑,理由就是翠环不小心目睹了她与人偷情被杀人灭口。
“大人,这丫头嘴可真硬,熬了这么久都不肯说!”负责行刑的是衙门里的老手老邢,季大人吩咐了,既要让凝香觉得痛苦煎熬又不能一失手弄死,老邢干这活很有分寸感。可饶是他也不得不佩服安乐侯世子夫人驭下有方,受了这么久刑都不肯指认!
季亭麟还穿着官服,依旧神清气爽一丝不苟的优雅模样,一身高贵凛然的气质和阴森森的刑讯牢房格格不入。他看了眼已是满身血污的凝香,终于开了尊口,“今日就审到这儿吧,反正你还有那么多本事没施展,急什么。”
凝香怕得瑟瑟发抖,连抬头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季亭麟果真饶了她,让人给她上点药,送回牢房关押。
“那大人,这凝香要是一直不开口,这案子还怎么审?”一直等着记录供词的庄序问道。
“别急,还得再等两天。”季亭麟靠着椅背没说话,庄序和老邢却注意到,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贴身小厮持砚换成了持纸。
接下来的几天,京都渐渐少了谈论安乐侯府凶案的热情,毕竟京都这么大,每天都有新鲜事可说。
安乐侯府世子韩琦的日子却过得很不好,翠环一死其实那日公堂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是郑氏指使的,可她就能做的滴水不漏,让季亭麟都找不到证据抓她!那可是季亭麟啊!韩琦当时一脑门子冷汗,可回了府与父母再一细商,郑氏怎么说都是他家的世子夫人嫡长媳, 代表了安宁侯府的脸面,若是季亭麟找不到证据给郑氏定罪,那他们也不必心虚,若是情况不妙,当机立断就得休妻撇清关系!不能给圣上面前留下他家包庇媳妇杀人栽赃的坏印象!这阖府上下不能拿命和前途陪她发疯!
韩琦心虚地晚上都不敢回房睡觉,就怕惹怒郑氏将他也杀了!躲在书房里,郑氏去请也只推脱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她,一日一日的煎熬着,盼着大理寺早日把这案子审结了。
韩家人背后的墙头草行径郑氏也能猜出一二,关着房门咬牙砸了几个花瓶摆设,就吩咐她的陪房郑二来见她,耳语了几句后,郑二蹑手蹑脚退出去,入夜后敲了二更的梆子,摸着黑去了城北的方向。
当夜,大理寺突然走了水,幸好夜里巡逻的衙差及时赶到,扑灭了还没燃起来的大火,只堪堪烧掉了几间外围的值房和相邻的牢房。
季亭麟和大理寺右少卿被连夜从府里请来主持大局,黄大人吓得官服都没穿好就去了皇宫跪着请罪。
看着还在冒黑烟的残梁断瓦满地狼藉,季亭麟忍不住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暗骂了一句疯子!
“执砚呢?追到人了吗?”
“方才发了增援的信号,执墨已经带人去了。”执纸躬身回道。
“快去查那人的来历,大理寺被人纵火,明日陛下必定震怒。”饶是季亭麟也没想到,郑氏身边竟有如此藏龙卧虎之辈,执砚带人蹲守了安乐侯府几日终于等到了郑氏出手,本以为定能抓个人赃并获,谁知碰到了身手十分厉害的练家子,一不留神差点就让他逃了!
“季大人!您挪去密牢的那个犯人愿意开口了!”又有衙差来报。季亭麟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满意的神色,与右少卿宋怀明交代几句让他看着这里,阔步就去了密牢。
天光微熹,大理寺从上到下忙得人仰马翻,总算能喘口气歇一会儿,季亭麟和宋怀明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必须得在皇上上朝前,了结此案给一个交待!季亭麟连夜审讯了凝香,正将案件的前因后果和审理结果写成奏折,预备皇帝散朝后呈递上去。
宋怀明还在等纵火犯的消息,派了两拨人追了一夜,怎么还没回来?绕着大理寺衙门的大厅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动静,章程是跑着进来回禀的,“季大人,宋大人!抓到了!纵火犯抓到了!”
不仅宋怀明,连季亭麟都顿觉精神一振,看着案上还剩几句就能写完的奏折,他吩咐章程把人带过来,他们即刻就要审人!
章程又是跑着出去的,边跑还边想,季大人不愧是季大人,这么大的事都能淡然处之!
季亭麟的奏疏递到皇帝案上的时候,黄大人已经被训斥过一轮了,从京兆尹到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头在御书房跪了一地,茶盏都砸了两只。
“天子脚下,大理寺被人半夜纵火!朕要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有何用?指望你们保卫皇城,朕在这皇宫里还敢阖眼吗?”暴怒的怒吼传得前殿都能听到,所有人都缩着脑袋,提心吊胆等着皇帝问话。
景帝平复了些许怒火,“昨晚是谁在负责夜巡?”
紫袍官服的秦相出列,“回陛下,大理寺在城北白马胡同,应属北城兵马司负责。”
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吓得一哆嗦,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撤了,换得用的人上来。”景帝连瞧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李惟德捧着一封奏疏轻手轻脚走进来,“陛下,大理寺左少卿季亭麟大人的奏折。”
皇帝摆摆手,李惟德手脚利索地将奏章摊开在御案上,景帝翻了一页,又拿起了奏折继续翻,越翻越快,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半晌,都听不到龙椅上的人一丁点动静,李惟德悄默声地抬眼一瞧,景帝恨不得将几页薄纸扯得稀烂,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见李惟德如此,本来还立着的几个内阁大臣都纷纷下跪,头顶传来皇帝震破耳膜的咆哮声,“给朕去把安乐侯府满门抄斩!那个郑氏,千刀万剐!”
京都的人还没从大理寺昨夜被人纵火的惊天消息中回过神,那头金吾卫和刑部的人已经包围了安乐侯府,一时间哭嚷声传出了胡同外,郑氏脸色青白带着枷锁被拖出来,安宁侯夫人见到她就扑过去撕扯了起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要我全家给你一个人陪葬!”
韩琦哆哆嗦嗦还没从皇帝的旨意中回过神,怎么一夜之间,陛下就要杀了他全家?不就是...不就是死了一个丫鬟么?不至于要他全家几十条性命来偿还吧?
“大人!请大人相告,陛下为何要杀我全家?我们并无大逆不道之处啊!”安宁候扶着又惊又惧闭过气去的老母亲,只觉天降横祸冤枉不已。
“昨夜大理寺走水一案已经抓着人了,经人辨认正是你家大儿媳的陪房郑二,前几日收押的她的侍女凝香昨夜也招供了,她被郑氏指使着做了恶事,你家死了的丫鬟也是郑氏吩咐郑二做的,陛下在御书房发了火,要你全家处斩,郑氏和郑二千刀万剐。”金吾卫的指挥使今日亲自带队来抓人,便解释一番也让这一大家子做个明白鬼。
“冤枉啊,这事与我们无关啊!”
“大嫂!这就是你的好儿媳,害了我们全家啊,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求求陛下,饶了我的孩儿吧,他们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啊!”
.....
一时间怒骂、哭嚎、求饶声不绝于耳,押着人的侍卫们见状粗声粗气地斥骂起来,一个个匍匐在地,半点不见昨日高坐华堂,衣香鬓影的贵族模样。
“我没有,我没有!”郑氏惊声尖呼,“我没有叫郑二去放火烧大理寺,我只是让他想法子处理了凝香那丫头!我没有让人放火!”
锦绣官服身配绣春刀的指挥使一脚踹向了郑氏的心窝子,直踹的人吐了口血,再没力气呼啸,“有没有的陛下也没心情听,这就押去刑部大狱等着行刑吧。”
御书房里,景帝一连撤了几个兵马司指挥使和京兆尹,这才略觉得心气顺了,李惟德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奉上了一盏茶,蹑手蹑脚出来还没舒口气,又见到手底下的小徒弟缩头缩脑给他使眼色,把人带到僻静处,小徒弟禀报说春禧殿的韩嫔哭着喊着要求见陛下。
“你这猪脑子!没看见陛下正在气头上吗?你有几个脑袋陪韩嫔闹?”李惟德气得一巴掌拍上蠢徒弟的脑袋。
“师傅我知道,可是韩嫔娘娘都哭晕过去了,毕竟还怀着龙胎,不敢不报啊!”小徒弟也委屈,韩嫔娘娘哭晕了事小,龙胎有损事大,这点轻重他还是懂的。
李惟德一听也知道其中的为难之处,踌躇了几下认命又进了御书房。
景帝发了一上午火,此刻也觉得累,正倚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越走越近,眼皮都懒得掀,“何事?”
“陛下,方才下头人来报,韩嫔娘娘.....”
“不见。”景帝都不耐烦听完。
“是韩嫔娘娘晕倒了,宫人怕龙胎有损,不敢不报。”李惟德腰弯成了虾米状。
“这点子事不找皇后报给朕有什么用?该请的太医该吃的药不会弄去给她吗?”景帝不耐烦地斥责。
“是,是,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办。”李惟德缩着脖子应诺,转身就要出去,景帝又在后头补了一句,“带话给韩嫔,这孩子若不想生了自己寻条白绫了结了就是。”
“是,是,奴才这就去。”李惟德几乎是匍匐着从御书房爬出来的,陛下气得连韩嫔怀着的孩子都不想要了!
春禧殿里韩嫔刚被太医施针救醒,还没哭两声,又听见李惟德亲自来传话,吓得又要翻着白眼晕死过去,太医狠狠掐着她人中,半晌儿才听见韩嫔喊痛,自此,再不敢哭闹晕倒,鹌鹑似地躲在春禧殿养胎。
李惟德刚了了春禧殿的差事回来,就听见大理寺左少卿季大人求见,一溜烟就去了御书房禀告,几息功夫就走出来,堆着满脸笑请季亭麟进去面圣。
季亭麟信步进了大殿,对着罗汉床上的景帝还没跪下去,就听见一声“免礼”,心知他这皇帝表兄今日心情奇差,季亭麟很懂眼色从袖袋里取了几页纸递送到皇帝手边,“陛下,纵火的郑二的底细已经查清了。”
此人本名陈贵全,蜀郡安乡县人,八年前在家乡械斗打死人一直逃亡在外,三年前出现在郑家,据郑家的下人说,这个郑二是郑氏在外头捡回来的,并不知道来历,这人凶狠不好惹,自称受了郑氏救命之恩要报答她,便留在郑家,往日只做些看家护院挑水打杂的事,去年郑氏出嫁,把他充作陪房带去了安宁侯府,安宁侯府的下人对他也没多少印象,说他沉默寡言,但眼神凶狠,只听郑氏的吩咐,他们并不敢惹他。凝香昨夜招供,数日前安宁侯府寿宴上出了人命案,就是郑氏指使郑二做的,郑氏怕关押在大理寺牢房的侍女凝香告发她,派郑二寻机杀人灭口。郑二就在大理寺放了把火。
“郑氏指使纵的火?”景帝闭目把弄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语气低沉。
“郑二只说他的目的是杀凝香,当晚准备了火油等物就去放火了。据臣推测,此人喜怒无常,做事只凭心情,应是觉得迂回杀人有些费事,就寻了个简单直接的纵火法子。”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景帝闭目沉思,季亭麟沉默肃立,整个御书房落针可闻。
半晌,景帝睁开眼,宣了李惟德传旨。
安宁侯府韩家免死罪,改判撤爵抄家,郑氏斩首示众,郑二五马分尸,郑氏娘家同样撤官撤爵,连后宫的韩嫔也受了牵连,被贬作才人。
景帝念完旨意,季亭麟躬身一辑,嘴上奉承了一句“陛下仁慈”,明明说得硬板板又没感情,换李惟德来,他能把四个字念出起承转合四个调来,但景帝偏偏露了笑模样,又是让上茶,又要御膳房送点心,只把这个快行冠礼的青年当个小孩儿哄。
事情传出来,不免几家欢喜几家愁,大理寺的一众同僚各个大呼走运!菩萨保佑!可不是么,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一早上撤了四个,京兆尹也换了人当家,就他们黄老大人,全须全尾回来了!
十日后,郑氏在菜市口行刑,监刑官抑扬顿挫念了一整张纸的罪状,包括她如何因妒设计无辜闺秀**,还杀人栽赃,未免事情败露,竟胆大妄为指使家奴纵火烧大理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郑氏阴谋败露处斩以正刑法。行刑台围了一圈的观刑群众,各个拍手叫好。
和菜市口隔着两条大街的双喜胡同,汇聚了一条街的婚嫁铺子,从喜烛红纸到头面首饰一应俱全。京城的姑娘准备嫁妆时,都会呼朋引伴来此挑选些新奇物件。
任明昭也应邀陪顾明玉来买东西,齐顾两家火速定下了婚期,今年年前成婚,还剩不满三个月的日子,她的嫁衣来不及绣了,齐家那边揽了过去,大件的珍贵的器物有她生母的嫁妆和从下到大家里给攒的东西,今天来双喜胡同,其实玩耍大过采买。
顾明玉说韩家虽然被抄了家,但郑氏要赔给她的两千两银子倒是被刑部的人送了过来,还附带了几匣子珠宝首饰说是送她的添妆,好好的姑娘被郑氏害惨了,就从韩家被抄没的东西里扣了一些送给她。
“这能要吗?毕竟是要没收到国库的!”任明昭略有忐忑,顾明玉笑着说她派人去问过未来婆家,那边回复她放心收下,顾明玉也就心安理得的收下了,不过没要东西,全部换成了银两,满打满算也有四千两!
四千两!加起来就有六千两啦!任明昭自己的小金库也就攒了一千两不到,直呼她发了笔横财!顾明玉笑嘻嘻邀请她去挑一件首饰,她来付钱。
任明昭嘴上说着不跟她客气,却只挑了一只粉碧玺攒珠的海棠银簪,说自己生的太漂亮了,再戴华丽的首饰不免抢人风头,寻个低调的才能时常戴,每日都要戴!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出门,却在门口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任明昭跟在顾明玉后头略有些尴尬的上前打招呼,心里嘀咕刚刚自己那厚脸皮的话有没有被人听见。
“季大人怎么在这儿?”
季亭麟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一眼,只一瞬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淡模样,“你画画很好?作人像怎么样?”
“也很好啊,怎么了?”任明昭眨巴着水润润的狐狸眼,她天生眼睛大,眼神清透,纯稚干净,偏偏眼尾上挑泛起魅惑的神态,转个眼珠子都觉得她在目送秋波不甚庄重,莹白的小脸,只有眼睛大,琼鼻、菱唇都生的小巧精致,所以很多嫉妒她长得漂亮的姑娘都叫她小狐狸精,顾明玉却觉得她们没说错,任明昭确实生了一副魅惑众生的祸水相。
“跟我去一趟红袖招。”季亭麟也没问她愿不愿意,转身就要带路。
红袖招?听名字就不是正经地方!“大人!季大人!我....我是有未婚夫的人!”任明昭躲躲闪闪撵在顾明玉身后,活像碰见了当街强抢民女的恶霸。
季亭麟久违的感受到了欲言又止的抑郁感,“红袖招出了恶性伤人案,受害者看见了凶手的脸,但受了重伤失去意识,大理寺的画师这几日不巧都有事,我是来寻你帮个忙。你不是说过你在女学时绘画最优么?”
“是么....呵呵....”任明昭尴尬的摸头发又扯衣角,季亭麟亲自来请她帮忙,事关人命,她当然义不容辞,顾明玉问要不要陪她一起去,任明昭却劝她回家,“你就快当新娘子了,怎么好去有命案的地方?我有朵萃和桑枝陪着呢,没事的!”
顾明玉嘱咐了几句,目送任明昭骑上季亭麟小厮的马,随着他快马赶去了红袖招。
到了城西一处张灯结彩十分粉艳的独栋檐楼,季亭麟领着任明昭入内,一路边走边东张西望,狠狠涨了一番见识。
这里处处散发着馥郁的熏香气味,精致的雕花镂窗糊着浅粉的销金窗纱,四垂着微透的柔滑蝉纱,任明昭都能想象得到窈窕多情的美人儿隐在蝉纱帘幕后头,轻歌曼舞,一点点光,一丝丝影,虽然有些浓烈艳俗,但确实营造了十足的女儿家缱绻柔肠,红藕香残夜未央的**意境。
啊~怪不得那么多男人在这红粉窟里流连忘返呢!
季亭麟眼角余光瞥见那姑娘,满脸惊奇地四处张望,眼神晶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一点都不像方才听说要来红袖招的忸怩样。
沿着大堂正中的雕花楼梯上二楼,一间香闺门前大理寺的衙差守在门口,见了季亭麟拱手放行。
推开门,屋子里充斥着的香料味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一股脑钻进鼻尖。任明昭没个防备,熏得头晕眼花,扶着门扇差点吐出来。
“哟!季大人还真找了您来!”章程笑眯眯地来迎她,谈笑自如仿佛一点都不受影响,见任明昭胸口翻涌的不适样,他毫不客气的笑话了两句,递了一方雪白的丝帕给任明昭。
“捂着鼻子,上面洒了提神醒脑的香露,闻着舒服些。”
“你们都没感觉吗?”任明昭白着小脸用丝帕捂住口鼻,清清凉凉的冰片龙脑香一下子就浸入了鼻尖,镇压了浑身的不适。房间里除了一个躺在红帐里不知生死的女子,就只有四个人,刚进来的季亭麟和任明昭,与她寒暄的章程,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留着山羊胡,手边是一个可以手提的精致木箱子。
“早习惯啦,进大理寺三年,我见尸体都已经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了,有时候忙起来,还得看着仵作验尸下饭呢!”
他示意任明昭坐到红帐旁的矮几后头,笔墨纸砚已经准备好了,靠近之后可以看见那个伏在床上的女子还有微弱的呼吸,弯弯柳叶眉,饱满微厚的唇,确是个婉丽多情的美人,只是面色青白地跟死尸一样。紧蹙着眉头,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任明昭这一腔爱美之心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这么漂亮的姑娘都能狠心伤害啊?”两边脸颊肿胀充血,说明还被殴打过,烟花地的女子本就凄惨,还要遭受这意外伤害。
“哎呦,来这儿寻欢的哪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多情郎啊?禽兽多着呢。”章程不屑地撇嘴,瞧见季亭麟瞪了他一眼,意识到不该跟任明昭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胡乱扯开话题,跟她聊起这桩案子。
案情其实很简单,一点都没有什么伪装啦、密谋啦,就是十分暴力血腥且简单直接的捅刀子!
受害人是红袖招的花娘红芙,出身贫苦被卖到青楼,并不是那种能拿乔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她最近染了风寒不好再接客,鸨母就让她在屋里休养,昨晚本也是寻常的日子,红袖招里寻欢作乐的,失意忘忧的客人还是如往常一样多。红芙睡醒了想喝茶,身边服侍的小丫鬟却不知躲到了哪里去偷懒,她只能自己去后院找厨房要水。避着人多的大堂走了内部的小道,也不知碰上了哪里来的丧心病狂的暴徒,扯了人就要欺负,红芙又惊又怕,又担心是误入的醉酒客人,怕传染了病气,就推拒着他,谁知那人见红芙竟敢拒绝,怒上心头,劈头盖脸就殴打她,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刀子,红芙都来不及求饶就被接连捅了四刀,她的呼救声引来了人,那暴徒却跳窗逃走不知所踪。
“这红芙说倒霉也倒霉,说走运也走运,被捅了四刀都没伤到要害,但是伤口深,且失血极多,我们来勘察现场的时候,地板、墙壁到处都溅了血。”章程连声叹息,任明昭见到的还是帮着处理过的样子,他们昨晚就接到报案了,这花娘当时就跟血泊里捞出来一样,因受害人重伤,季亭麟还带了自家的府医来帮忙救人,折腾了一夜才把人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说着就给任明昭介绍那中年男人,“这位是李大夫,医术极好,要不是他,这花娘血都要流干了。”
又偷偷和任明昭呱唧,“听说是陛下御赐给大长公主的大夫,从前在太医院做事呢!”
能被皇帝赐下的大夫定是十分厉害!任明昭极佩服有本事的人,认认真真朝李大夫打了招呼,就盘腿在矮几后坐下,准备干正事。
“受害人胸腹部总共被捅了四刀,失血过多,无力支撑长时间的问询,我先给你复述一遍她昏迷前的口供,你根据她的形容画人像,多画几张,然后让她辨认,选出最像的一张。”季亭麟负手走来。
任明昭提笔蘸了墨汁,认认真真地抬头望着他。
“请说。”
“据受害者描述,行凶者长得普普通通不起眼,容长脸,两腮无肉,额头很阔,眉毛也稀稀拉拉,眼神很凶,他当时怒瞪着眼睛,也看不清眼型。皮肤粗糙微黑,牙齿歪斜发黄,身量比她高一个头。”
“照她的描述,是个身材矮小且奇丑无比的丑八怪啊,怎么会普普通通不起眼呢?”任明昭丢了笔用手比划,爱俏的小姑娘满脸看见脏东西的嫌弃,“大脑门瘦长脸,那不就是个蘑菇头?”
章程在一旁帮着磨墨,闻言十分赞同,“你也这么觉得吧?大脑门眉毛稀疏,眼神凶悍小个子,光想想就丑的惊人啦!”
“原本这事儿也不会想起请您一个大家闺秀来,可大理寺里其他的三个画师,一个休长假回祖籍探亲了,一个生了急病,还有一个在宛平那儿办案,本来这事儿季大人就能做,可他画了好几张这花娘都说不对,就想起来去年懿德女学画艺成绩第一的任姑娘您啦!”还不知从哪里寻摸了一张画纸来给任明昭瞧,一点都不顾自家左少卿大人的黑脸,纸上正是季亭麟之前画的人像,扭曲丑陋地惊天动地,说明季亭麟对红芙的描述也觉得离奇。
任明昭托腮望着红艳艳的床帐出神,谁也没出声打扰她,半晌她再次提笔,一气呵成画了张人像,墨都没吹干又开始画下一幅,季亭麟拿起第一张画像,瘦削的长脸,眉毛疏淡,眼睛不大但神色严肃中透着一点狠,最重要的是,她没有画很夸张的宽阔脑门,而是上移了发际线,头顶稀疏,连发髻都松松垮垮,她画了个毛发稀疏的瘦脸男人,确实每一点都符合描述,又丑的普普通通。
任明昭接连画了四五张,每一张都只有些微的调整,有的改动了鼻子,有的改动了嘴巴,但那个稀疏的大脑门始终没动。
她放下画笔长舒一口气,朝季亭麟看过来的表情十分有把握的模样。
季亭麟走到红帐的另一边,朝李大夫点头示意,李大夫从随身的医箱里取了银针,用烈酒消毒后开始给床上的姑娘扎针,扎到第三针,病人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又取了一小片参片塞到她口中让她含着,忙完擦擦手,说病人能清醒个一盏茶的功夫。
季亭麟就站在床前,一张一张的展示给花娘红芙看,任明昭捏着拳头,不由的紧张起来,红芙的眼睛在每一张人像上都仔仔细细辨认了一遍,当看到第三张时,倏地瞪大了眼睛,呼吸开始急促,“是他!”
章程和任明昭一下子蹦了起来,季亭麟示意他俩挪远点,别影响李大夫看病,自己也再一次仔仔细细看了那第三幅人像,和第一幅相比,任明昭改动了嘴巴,画了个有点龅牙突出的嘴唇。
“真有你的呀任昭昭!不愧是懿德女学的画艺第一!”章程和任明昭一左一右围着季亭麟一起看她的画,任明昭笑得得意,“我想着红芙当时和凶手一定离得很近,心里极度恐惧会夸张记忆凶手的一些特征,再加上眉毛稀疏的描述,眉毛少别的毛发也不见得会多,而且他俩有身高差,秃子从下往上看就有个奇大的阔脑门啊!”
“还有啊你干嘛叫我任昭昭?”
“哎呀,这是表示亲近的说法嘛,一直任姑娘任姑娘多见外!您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章程嬉皮笑脸道,他长得俊,嘴又甜,上次还愿意帮她的忙给身陷囹圄的顾明玉送东西,可见是个心善的好人,做朋友挺好的!任明昭也就不介意他“如此”亲近她,勉为其难的接受吧。
季亭麟把画像交给章程,“把这张画让人临摹了,张贴在京都各处,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那边也要知会,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捉拿。”
章程领命离开,面对除了办案就寡言冷淡的季亭麟,气氛一下子尴尬下来。她和季亭麟不过见了三次,每次都在说案子,现在顾明玉的案子了结了,暴徒的画像也画好了,任明昭觉得好像也没别的话好说的,就提出告辞。
季亭麟倒也没冷酷无情用过就扔放她一个人回家,他吩咐自己的小厮执砚代他送任明昭回建宁侯府,“没有知会你的家人就擅自把你带到这里协助办案是我之过,但我接下来还要忙公事,执砚会代我向建宁候解释一番,必不会让你受责。”
“如此甚好,多谢季大人。”这安排确实很好,时下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大多女子如懿德女学的学子一般,可以读书做工,也有武将家的女儿,苦练骑射,打马游街。社会风气全然与前朝迥异,女子不必抱着三从四德的教条度日,她们不是娇弱的附庸,彼此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可以来往结交,也会受到尊重祝福,只是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纵马来了红袖招这样的烟花地,还是要跟家里解释一番。
季亭麟负手,“你今日帮了大忙,该是本官谢你。”
“客气客气。”嘴上说着谢,瞧他那高高在上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在致谢。任明昭只敢在心里腹诽,笑得眉眼弯弯跟着执砚离开。
执砚安排了一架豪华宽敞的马车,车内不仅备齐香茶点心,还在车座上大大小小地堆了一堆礼物盒子,挑了挑眉,这季亭麟季大人虽然瞧着目中无人了些,但出乎意料很会做人。
午饭后出的门,天都要黑了还没回家,建宁侯府的世子易子恒在家门口急的直转圈。妹妹是家里祖母和母亲的命根子,咳嗽一声都要嘘寒问暖半天,这人被大理寺的季大人带走了,虽说得了顾明玉告知是协助办案,但家里还是担心的不行。
左等右等人还没回来,老夫人坐不住了,催着大孙子去门口等,人一回来就带来见祖母。
见一辆十分陌生的大马车从巷子口拐进来,越走越近,易子恒迎了上去,朗声问“是迟迟吗?”
任明昭听见大哥的声音,掀了车帘朝他招手。
执砚驾车极稳,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建宁侯府门口,任明昭都没用他帮忙搬车凳,自己就拎着裙摆跳下车,唬了易子恒一跳。
“世子,小的奉季大人之命送任姑娘回府,并代他向府上致歉,不经长辈准许就私请了姑娘帮忙,但人命关天,他十分感谢小姐大义。这桩案子如今已有了重要线索,待犯人捉拿归案大人会酌情为姑娘请赏,以示嘉奖。”执砚记着自家大人的吩咐,态度十分郑重。
易子恒往日和季亭麟并无交际,只听说是个冷淡又孤傲的人,只一门心思对破案抓犯人感兴趣,如今妹妹能得他一句夸,可是京都无数闺秀梦寐以求的事!“季大人客气了,我家小妹能帮得上忙是她的运气,不敢提请赏之事。”
执砚笑笑也没再多嘴,笑着又施一礼,“车中还有大人备下的谢礼,还请世子不要推辞。”
干了活当然要拿报酬啦!易家的门房上前帮忙卸礼物,易子恒和任明昭笑着目送执砚驾车离开,兄妹俩一同去了祖母的灵芝堂。
灵芝堂是老夫人唐氏日常起居的院落,建宁侯又孝顺,屋宇花圃都修缮地极为舒适美观,庄严典雅。此刻灵芝堂灯火通明,下人们垂手立在廊下,等候屋里主家差遣。
易子恒横了妹妹一眼,兄妹俩打个交锋就知道要怎么办,躲在哥哥身后进了灵芝堂。
“祖母,父亲,母亲,迟迟这个丫头回来了!”易子恒朝主座上的家长们行礼,不待他们开口就呵斥起来,“你这小丫头越发无法无天!连大理寺的事情都敢沾手了?你有什么能耐去那些大人们面前卖弄?”
“你凶她干什么?”唐氏严肃脸都板不住一会儿,立马心疼孙女,怪长孙太凶了,“又不是你妹妹自己去的,阿玉不是说了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亲自来请的么?你有能耐你也让人家请你去帮忙啊?”
哎哟我的亲祖母,有您这么损人的么?易子恒不敢再说话,反正他黑脸已经唱过了,祖母已经心软,他也算完成任务,剩下父亲母亲那关,小丫头自求多福咯!
“祖母,父亲,母亲,我知道错了。”任明昭可怜兮兮地认错,半晌,没人理她,抬头望了望,喝茶发呆就是不搭理她,任明昭扁扁嘴,狐狸眼里水雾弥漫,见她要哭,唐氏恨铁不成钢,“你这会儿知道哭了?家里人担心了一下午!”
像是找到一个突破口,任明昭含着眼泪就要去找祖母,安坐在太师椅上的建宁侯拢着手清了清喉咙,任明昭脚步一转,走到他身边揪着袖子就摇,“父亲迟迟知错了”
建宁侯易名也就比自家老母亲好那么点儿,见小姑娘认了错就不计较了,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坐在右手边的夫人李氏瞧了他一眼,建宁侯抽走袖子,一副我才不跟你说话的样子,任明昭见状,鹌鹑似的挪到李氏跟前,乖乖跪着认错,抱着李氏华美的海棠红销金刺绣马面裙,“娘,迟迟跟您认错,以后不敢了。”
李氏忍了又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掐女儿柔滑白皙的小脸蛋,“大理寺办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凶杀案,你几斤几两重也敢去掺和?惹着谁怎么办?”
“爹娘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不想想?祖母多疼爱你,你若是哪里不好了她比谁都难过,你没想想她?”
“明年你阿璟哥哥回来就要帮你们办亲事了,你出了个好歹,叫你阿璟哥哥和你这不省心的大哥哥一样,一起打光棍吗?”
原本任明昭都被训得直抹眼泪,一听这话又哭又笑,“我才舍不得阿璟哥哥打光棍呢,像大哥哥似的晚上踢被子都没人管他,多惨呀。”
易子恒气得拽她辫子,“过河拆桥的小丫头!”
李氏一巴掌拍上去,“她又没说错!”易子恒畏惧家里最威严的母亲,再不敢冒头。
“就你傻乎乎的,别人叫你干嘛你都去!”李氏掏出帕子帮娇娇气气的小女儿擦眼泪。
见李氏不发火了,唐氏和建宁侯都放松下来,笑眯眯问任明昭今日办的什么案子,竟能让京都鼎鼎有名的季亭麟来请她帮忙。
任明昭一骨碌爬起来就给家人“说书”,说那遭了横祸的红芙多么可怜,凶手如何心狠手辣,她自己如何聪明机智地画出人像帮助大理寺获得了破案的关键线索。易子恒也见缝插针说了季亭麟派人送妹妹回来,还要请功之类的话。
“这话听听就算了,”李氏挥手让身边的大丫鬟去传膳,接着道:“长公主的这个宝贝孙子,京都哪家有女儿的不盯着?若是让她们知道迟迟得了他的另眼看待,甩个脸色讲几句酸话都是小事,若是碰上郑氏那种胆大包天的,你再生个三头六臂都躲不掉!咱们家无势,你父亲和大哥哥都是因祖荫混个爵位的富贵闲人,你阿璟哥哥又远在江南,谁能护得住你?”
唐氏自从安乐侯府的宴会后可怕死了郑氏,“对对对!迟宝儿,你离远些,咱们一家子过得富贵自在就够了,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又不指望你挣功劳光耀门楣!”
被家里的妻子老娘祖母嫌弃没用的建宁侯和世子,只能傻笑掩饰尴尬。
任明昭虽觉得季亭麟也不会再找自己帮什么忙,那么大个大理寺府衙,各个都是身负功名能力卓绝,若不是碰巧,哪轮得到她来画什么嫌犯画像,说出去太有损他大理寺左少卿的威名了,但见母亲祖母这么担心,她乖乖点头。
这边建宁侯府一家子说说笑笑一起用晚膳,那边雕梁画栋的太师府里,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夫妻看了眼一桌子已经凉透的菜,叹了口气。
昌平大长公主埋怨丈夫,“阿鲤早就派人回来交代了,让咱们自己吃饭别等他,他衙门事情多,赶不回来陪咱们,你这倔老头非不听。”
季太师抚着美髯,“这孩子成天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记不记得按时吃饭。”
昌平大长公主心里也操心,嘴上却说,“每日都会叮嘱笔墨纸砚一句的,他们哪敢不好好照顾阿鲤?”
昌平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玉珠问要不要再重上一桌热菜,季太师摆摆手,“我不饿,晚间多吃了两块点心,给长公主下一碗鸡汤银丝面,煮的软烂一些。”
老头子体贴她,昌平长公主笑眯眯地点头说好,两人闲话家常,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李大夫回府了。
昌平长公主就请人来见,见不着孙子的面,总要听听他今日办公时的情形聊以慰藉,又吩咐给李大夫也备份宵夜送去他的客院。
李大夫来季家侍奉多年,季家人口少,主子不过祖孙三人,季太师每日勤练五禽戏老当益壮,季大人年轻体壮,就是娇生惯养的昌平大长公主都极少生病,李大夫时常觉得空有医术无处施展,时不时也帮季府的下人看看病,配个药,饶是如此,也清闲地要命。昨晚季大人请他去救治受害者,就算苦熬了一天一夜,李大人尤觉得精神奕奕。
绘声绘色地与两个寂寞的老人家说起了他们孙子在外时的沉稳表现,茶水都添了两回。
“阿鲤这孩子做得不错,我从前还担心他娇生惯养的脾气又独,与同僚们相处不好,如今看来,他虽话少,但还是很让手下人信服的。”季太师满意地点头。
昌平大长公主的关注点却是别的,“你说那个小姑娘是阿鲤亲自带来的?叫什么?知道是哪家的闺秀?长得如何?”
“你问这些做什么?”季太师奇怪道。
“你说做什么?你这宝贝孙子明年都要及冠了,却连说得上话的小姑娘都没有一个,还要不要娶媳妇成家了?趁着我们身子骨还行,没准还能帮他照看几年重孙呢!”昌平大长公主白了老伴一眼,男人,就是粗心大意!
“是也是也!”季太师也兴奋起来,催促李大夫详细说说今日帮着办案的姑娘。
“那姑娘姓任,叫任明昭,瞧着十六七岁的样子,长相可是这个!是宫里都少见的漂亮!”忆起下午任明昭进门时的情形,李大夫比了个大拇指,那可真是眼前一亮,堪称陋室明娟的明艳漂亮!
“漂亮好,我也喜欢漂亮的小姑娘!”昌平大长公主后知后觉,原来孙子不是不喜欢小姑娘,是只喜欢格外漂亮的!
“阿鲤是不是太重颜色了些?”季太师犹豫道,男子太重色可不好。
昌平大长公主气丈夫泼冷水,“咱们阿鲤眼光高,他从到大都喜欢用最好的东西,这挑媳妇当然也要挑最漂亮的了!”
季太师不与她争辩,“这姑娘能被阿鲤请去帮忙,定有过人之处吧?不知道是哪家的闺女教养的这么好。”
“然也,任姑娘那一手画可真有灵气,难得的是她还很会思考,季大人都想不到的细节她竟能画了出来,那受害的花娘当场就指认出了凶手!”李大夫赞叹着,又道:“我听她和另一位大人说话,她是懿德女学毕业的学子呢,是书院画艺的头名。”
这下不止昌平大长公主,就连季太师都满意地点头,懿德女学他们最清楚了,除了皇家的几个公主略敷衍了些,其他靠真才实学考进去的姑娘各个都不俗,这任姑娘是画艺课的第一名,可见其优秀!
“长公主,既知道了这小姑娘的姓名,又知道她是懿德女学的学子,那她的家世情况就非常好打听啦!”季太师笑眯眯的看着妻子,昌平大长公主还用他来教,连声招呼手下得用的嬷嬷去打听消息。
接着又讨论起孙儿的婚事,从聘礼怎么备到重孙辈要怎么起名儿,拉拉杂杂像是要说上一整夜。
李大夫十分理解两个老人家,昌平大长公主历经四朝,是高宗皇帝的老来女,出生时继任的世宗皇帝都有孙子了,高宗子女少总共也就两儿一女,将这个老来女如珠似玉的养着,高宗病重,世宗又要监国又要照顾小妹妹,为她操的心比自己的亲儿子都要多,可世宗即位不过四年就驾崩了,她是和国家一起被世宗托付给继任的明宗的,明宗又跟养女儿一样养大了他的小姑姑,帮她挑夫婿,风风光光送她出嫁,明宗少子,原本成年的太子还得了急病薨逝,明宗悲痛不久于人世,昌平大长公主就扶持年幼的景帝即位,这人小辈分大的姑奶奶当上摄政长公主时才刚满20,待她的侄孙满16就还了政窝在公主府享逍遥,到如今景帝都摄政31年了。
景帝即位后任用贤臣清吏治,狠狠整顿了一番朝堂内的歪风邪气,又广施仁政,恩威并施,整个大晋朝海晏河清,富庶安定。当然最让昌平长公主觉得欣慰的是,这个侄孙与他们的先辈不同,他能生啊!这么些年,皇子公主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多到昌平大长公主都认不全,也暗地里和季太师叹一句,终于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她家的皇位没人继承了!
可昌平大长公主也随了父辈,与驸马季太师只得了一个独子,教养的文武双全,温文尔雅,又在一次陪驾巡视时,因为保护景帝殉职,也只留了一个独子季亭麟,昌平大长公主与季太师不知咽了多少辛酸泪看顾着宝贝孙子长大,景帝也给了这个金贵的小表弟无限呵护,人倒是养的似父亲文武双全,智计过人,这性格嘛.....连景帝都和姑祖母念叨过,阿鲤不如表叔温和爱笑好相处。
儿子的亲事是他自己挑的,昌平大长公主和季太师没操过心,可这孙子是个锯嘴的葫芦,平时看到姑娘都躲,他们又不敢多插手。
如今见孙儿终于主动接触姑娘家,昌平大长公主开心啊,激动啊,仿佛白白胖胖的小重孙已经在朝她伸手要抱抱了。
这样的兴奋劲儿一直延续到第二日和老伴一起坐到膳桌上,等着孙子来请安陪他们一起用早膳,去打听消息的钱嬷嬷回来了,见到老夫妻俩的表情可不是意想中的兴奋。
“怎么?是那姑娘家里不好?”
“还是姑娘德行不好?”
老夫妻俩一叠声问道,钱嬷嬷一咬牙一跺脚,“都不是!那姑娘已经定了亲了!还是娃娃亲!”
季亭麟雷打不动,每日早晨必会来祖父母的居所请安,陪他们用膳,叙一叙一家的天伦之乐,季家人丁单薄,他如今每日又有忙不完的事,难免忽略祖父母,所以每天早膳,都会认认真真的照顾两个老人家,夹菜添粥,捧茶递帕都不假于人手。
今天他一如往常给祖父母各盛了一小碗碧粳米熬的粥,这粥柔滑香甜,极有食欲,又给他们面前的菜碟里夹了玉尖面、切得刚好能入口的椒麻肉饼、一两样清爽可口的小酱菜,才顾得上自己吃。
他年轻胃口大,白日还要忙公务,吃得不比两个老人家清淡,厨房给他做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羊肉汤面,面汤是熬得奶白浓稠的鲜香羊汤,面条晶莹弹滑,大片大片的羊肉切得薄如蝉翼,浸透了鲜润的汤汁,上头还点缀着一撮新鲜的翠色葱花,瞧着就诱人!
季亭麟吃了一口面条一口肉,正想拿勺子再喝一口汤,发现祖父母正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看着他,又是欣慰又是痛心,其中还交杂着挣扎与怒火。
他放下筷子,想着最近并没有发生特别的事,难道是祖父母碰到了烦心事,心中难过孙子不孝顺却又不舍得出言责怪他?
“祖父,祖母,最近是否有什么事影响心情?”
“哼,有啊。”祖母冷哼。
“怎么回了家跟祖父母说话还跟审犯人一样?”祖父严肃批评。
这种熟悉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的情绪还是在昨天,他叫任明昭去红袖招时她那个遇见登徒子的表情,想来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她没定亲就好大摇大摆随他去了么?哪儿有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家的样子?
昌平长公主和季太师两两相望,心里都是一声糟糕,看孙子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不会是用情已深不可自拔了吧?
“吃饭吃饭,你衙门里那么多事不做了?”季太师捧着碗说道,心里已经琢磨着这事的无数种解决方式以及后果。
季亭麟则觉得两个老人家应当是白日太过寂寞,他最近又太忙疏忽了陪伴闹起了脾气,暗自决定今天早些下值回来陪老人家用晚膳。
一顿早饭食不知味地过去,季亭麟像往常一样,脚步生风地带着执砚去大理寺,昌平大长公主和季太师两两相对,愁眉苦脸。
孙子竟然大逆不道对别人家的未来儿媳动了心,他们是帮着孙子仗势欺人强抢还是规劝孙子早日斩断情思朝前看?
“是个十分漂亮乖巧的小姑娘呢,难得的是知书达理性格好,画画儿还很有天赋!”昌平长公主心想这就是我心尖儿上的孙媳人选啊。
“人家定亲了,未婚夫是前年的探花郎,我对那个俊后生有印象,磊落大方,才华横溢,况且他们还有青梅竹马之谊。”比咱们家这不懂风月笨嘴拙舌还盛气凌人的糟心孙子强。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对我们阿鲤这么没信心?”
“那不然你现在就进宫跟陛下请旨赐婚啊,别说订了婚的,成了亲的你侄孙儿都帮你抢来。”人抢得来心抢不来,别闹得鸡飞蛋打悔不当初!
“怎么咱们家就没有这拜拜菩萨就能捡个童养媳的好事儿呢?”昌平大长公主现在对建宁侯府又羡又妒,这么个小姑娘,小时候当又娇又甜的女儿养,长大了嫁给自家的儿子,知根知底又贴心,真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对老夫妻叹气,这儿孙啊,都是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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