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全部小说> 军事历史> 东晋五胡风云录

>

东晋五胡风云录

千户陈公著

本文标签:

来源:番茄小说   主角: 陈谦,千户陈公   更新: 2022-08-15 22:00:57

在线阅读

【扫一扫】手机随心读

  • 读书简介

陈谦,千户陈公《东晋五胡风云录》讲的是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如薄纸,却有不屈之心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某理工大学机械设计专业大二学生陈谦,好历史,尤为两晋南北朝史偶然梦回公元352年,东晋永和八年,受东晋名人郭璞指点,学的一身武艺和兵法此时,中国北方正是冉闵颁布杀胡令,建立冉魏,雄心心勃勃;辽东慕容鲜卑南下占领蓟城,兵强马壮,逐鹿中原;氐族苻健率部族占领关中,人才济济,壮志凌云其他小股势力如:羌族姚襄、代国拓跋什翼健、凉州张重华、段氏鲜卑齐国、铁弗匈奴刘务桓等群雄割据,令北方百姓饱受战火涂炭,赤地千里,易子相食,苦不堪言陈谦立志于帮助汉人政权的东晋朝廷,荡平五胡,一统华夏,解救百姓与水火,还以安居乐业生活,投身于轰轰烈烈地战斗一生本书虽然是穿越小说,但主角巧妙的融合入真实历史事件、人物环境中;战争场面气势恢宏,兵法权谋运用得当,魏晋名士尽显风骨,门阀士族争权夺利,朝廷权臣安于现状,游牧民族残暴凶悍.......带你走进一千五百年前的华夏大地,跟随陈谦一起领略那段烽火连天,名人辈出,精彩纷呈的历史时期

精彩节选


“顶住!不得放上来一个羯人!”

城头上,身材粗壮、满脸血污的毛宝挥剑大声吼道。

空气中,血腥扑鼻,令人窒息;金属撞击,不绝于耳;硝烟弥漫,日月无光。

满身血污,疲惫不堪的晋兵在做着最后的拼死搏斗,一边用长枪向下刺杀着,一边从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疯狂的嘶吼。

貂皮白帽,络腮胡须,高鼻深目,手中挥舞着他们特有的兵器,锁链斧、锁链锤,弯刀,嘴里发出呼啸声的羯人,一脸狞笑着密密麻麻地顺着云梯向上爬着。

虽然被晋军从城头上用各种兵器搠下去,但他们还是毫无停滞,依旧进行着流水线般机械作业式向上爬,不,应该是向上涌更加确切一些。

中原、黄淮大地驰骋了二十多年的羯人大军,就像一群蝗虫,所过之处,残垣断壁,只留下一片白骨粼粼,他们前赴后继,无惧生死的动力源自于攻下城后的财富、女人……

虽然做过了战前总动员,士气高涨,但是看着这个能摧毁人意志的场面,晋军士兵脸上还是尽显惊惧之色,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见羯人。

自古以来,南方人和北方人打仗鲜有胜绩,除了北人善骑射,南人善行舟外,南人大多吃米,北人大多吃肉,身材强壮、力气大小,不能同日而语,尤其是冷兵器时期,还是北方游牧民族,在战争中这种优势更加凸显出来。

辅国将军毛宝其实也是第一次跟羯人作战。

一个月前,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 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东晋第一权臣,国舅庾亮,令他渡江镇守久已搁置的一个三不管城池

——邾城(今湖北黄冈市)。

刚刚来了一个半月,石赵羯人大军就到了。

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毛宝手扒城垛口向下望去,城下羯人骑兵仿佛有用不完的体力,在阵地上纵横驰骋,卷起漫天的尘土噎人鼻息。

但依稀还能看到一面巨大的红边黑底帅旗,上面写着:大都督夔安。

他环顾四周,许多手下被飞上城墙来的箭矢射中,被投石车的石头击中,有的受伤士兵抱着羯人从三丈多高的城头纵身跃下。

守城已经到了惨烈的白热化阶段,根据自己多年的战斗经验,毛宝知道这个城是守不住了,他提着盾牌躲闪着城下射上来的箭矢,跑回城头箭楼里。

“樊将军,这城守着也没有意义了,征西将军那边有没有回信?”

在箭楼里指挥作战的是他的副手,西阳太守樊峻。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铜铃般大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唉,撤吧,命令东西两门一起去南门外集合,我们渡江南归。”毛宝哀叹一声,下令道。

“不妥吧,辅国将军,我们没有接到命令,私自撤回江南,是要论罪的。”樊峻有些担忧地回答。

“上万将士死伤已近半,昨天就向征西将军发了求援信,到现在都十几个时辰了,仅一江之隔,还未见回信,我们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了!撤吧,所有责任我来担着!”毛宝虎目圆睁,越说越来气,重重地将手拍在桌案上。

“末将遵命。”樊峻躬身答道,遂和几个偏将一起出了箭楼,分别向东西两个城门跑去。

一个时辰后,当六千左右的晋军从南城门逃至近在咫尺的江边时,都犹豫起来,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

时值初秋,江水上涨,水流湍急,汹涌奔波,滚滚东去。

依照晋朝水军建制,有十人舟、五十人舟的鸭头舡、一百人舟、五百人舟是最大的艨艟。

而江边的船只数量也不是很足,摆在眼前的只有三十几艘五十人舟。

毛宝耳中听着羯人的呼啸声,铁蹄声越来越近了,也顾不得其他,大声吼道:“迅速登船!”

于是,大家匆忙上船,落水的,未曾上船的,叫骂声,求救声,哭嚎声不断。

毛宝和樊峻在亲兵护卫下,各登一船,驶离岸边,船只在长江激流中摇摆不定,毛宝努力将手中大砍刀支在甲板上,站稳身子,回头看向五十丈开外的北岸。

羯人骑兵已经杀到,他们娴熟得用手里的弯刀、大斧屠戮着未登上船的晋军步兵,未及反应,头颅冲天而起,躯体纷纷倒进江水里,染红了整个江面。

毛宝扬天大呼:“庾亮!竖子!你他妈的真是个庸人!”

忽的一个巨浪涌了砸上甲板,把毛宝重重摔倒在地,当他站起来时,眼见得旁边几艘船已经被砸翻,倒扣在江面上,滔天的江水瞬间冲走了落水的晋军,樊峻的船也已不知去向。

毛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远处江岸边的羯人骑兵已经结束了战斗,他们正在勒马举刀欢呼胜利,一片白色的裘皮衣甲,刀枪晃眼,嘶吼呼啸声震天。

此时此刻,他的心已死,作为东晋一代名将,即便是狼狈逃回对岸,也无法苟活于世。

作为一名晋人(那时候不称汉人,都叫做晋人)在那个讲究风骨气节的名士时代,即便不会被口水淹没,也会自惭而死的。

越想越觉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毛宝将大砍刀扔进水里,整了整铠甲,跪倒在甲板上,面南而拜,“陛下!请恕臣不忠无能,未能保住一万将士的性命,臣也随着他们一起去了!”

说罢,毛宝纵身而下,一身重铠甲的他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滔滔江水里,无声无息的淹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中。


“公子,公子?醒醒……”

一遍遍轻声呼唤将陈谦从睡梦中吵醒,他感觉一阵子的头晕目眩,眼前一个白皙圆脸,高挽发髻,笑眯眯的年轻古人面孔渐渐清晰起来。

“咦?我这是在哪?怎么会有古人装束的人?”陈谦心道。

他努力回忆着昨天是放寒假的第一天,晚饭后被父亲训了一顿,因为自己大二上学期又挂了两科。唉,这该死的高数和大物,怎么也学不进去,无从下手。

酷爱文学、历史的父亲满书橱几千册的中外名著,让陈谦自小耳染目睹,自打小学时起,就喜欢看春秋战国、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直到二月河的康雍乾三部曲,唐浩明的曾国藩……

对于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北宋武庙七十二名将等等那是如数家珍,倾心不已。

但高考时父亲非给他选了个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专业,他说工业乃强国之根本,制造为兴国之源泉,学这个将来才会有前途。

昨晚明明睡觉前看着《晋书·卷八十一》:……于是诏以宝监扬州之江西诸军事、豫州刺史,将军如故,与西阳太守樊峻以万人守邾城。石季龙恶之,乃遣其子鉴与其将夔安、李菟等五万人来寇,张貉二万骑攻邾城。宝求救于亮,亮以城固,不时遣军,城遂陷。宝、峻等率左右突围出,赴江死者六千人,宝亦溺死……

好像还做了梦,梦到了东晋名将毛宝、樊峻战死。

我的《两晋南北朝史》呢?

于是陈谦伸手在床上划拉了起来。

“公子?您在找什么?衣服在这儿呢。”年轻人提醒道。

“哦哦,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陈谦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问道。

“哎呦,我的公子爷,您又睡糊涂了,这里是大晋建康的广陵公府,您是老爷夫人的宝贝独生子啊。”年轻人笑道,说着把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套衣服递了过来。

啊?我这是来到了东晋……

熟读两晋历史的陈谦马上想到了一个名字,陈眕。

出在于大名鼎鼎的颍川陈氏,早在西晋惠帝时期就加入了外戚权臣贾谧组织的“金谷二十四友”,与华亭鹤唳的陆机;洛阳纸贵的左思;掷果盈车的潘岳;枕戈待旦的刘琨;斗奢比侈的石崇等名人形成了一个文化、政治团体,名动洛阳。

晋元帝司马睿衣冠南渡后,陈眕从龙举家南迁,袭封广陵公,官至镇东将军、幽州刺史、都督幽平二州(侨州)诸军事。

陈谦复又躺了回去,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阵子的惊慌、激动外加小窃喜。

“我这是穿越了?来到东晋了,哈哈。”

这可是陈谦最喜欢研究的一个朝代,没有之一。

这段时期既血腥残暴、不堪回首,又思想解放、个性张扬;

它既是一个讲究诗词歌赋的美学高峰期,又是一个崇尚权力战斗的群雄并起时代。

为此他还在父亲书橱里吕思勉的《两晋南北朝史》扉页上题了一首自己做的词:

竹林七贤广陵散,种菊南山陶渊明。

祖逖刘琨闻鸡起舞,刘裕气吞万里如虎。

苻坚淝水草木皆兵,冉闵壮志凌云杀胡。

说不尽的青徐幽洛长安,道不完的匈羯氐羌鲜卑。

“少爷啊,快起来吧,老爷、夫人还等你吃早饭呢。”年轻人无奈地又劝了起来。

陈谦平复了一下自己五味杂陈的心情,故作镇定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是哪一年?”

“我叫陈安,自小在公府长大的,和您一起读书习武,现在是永和八年的二月。”

“永和八年二月……”陈谦心中叹道,这可是个不平凡的年份,这一年氐族人苻健在长安称帝,鲜卑人慕容儁在蓟城称帝,而由羯族人石勒创立的后赵灭亡,还有冉闵的冉魏……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世事山河变迁,几家欢乐几家愁。

正思忖间,只听房门外一个典型的江南吴侬软语清脆女声喊道:“陈安,陈安?怎么磨磨蹭蹭的,公子起来没,老爷夫人等了许久了……”

“荷香姐,这就来,这就来。”陈安回应道。

陈谦只好起身,穿好衣服,下了床。

陈安忙拿过窗棂前桌子上的铜镜给他看。

只见铜镜中的自己一袭金丝织锦右衽青衫,腰间扎着黄丝绦,足登一双黑色软牛皮靴;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梳在脑后,发髻高挽;略显瘦长的脸型白里透黄,英挺的剑眉下一双细目,鼻梁高挺,唇形饱满,虽然说不上俊美,但英气逼人,脸上洋溢着自信和坚毅、,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形象。

陈谦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露出上下各八颗洁白的牙齿,这可是他在现实中照着镜子练习出来的微笑,凭着这个微笑,他在大一暑假商场红酒专柜打工时,可是屡屡卖出全店员工的最高销售额。

很有点“琅琊榜”中胡歌的味道嘛,恋恋不舍的看了自己最后一眼,陈谦用手摸了摸下巴上仅有的一根长须毛,对陈安道:“走吧。”

说罢,二人离开了卧室,一出门,陈谦发现这是一座小院落,靠南面紧挨着还有一个小房间。

出了月亮门,陈列鼻中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烧柴火的味道,看着外面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落,忙忙碌碌的丫鬟们,有的在扫院子,有的在提水,有的在浇花,见到陈谦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双手叉在右腰间,微微弯腿低头道:“公子好!”。

一派古风人间烟火气息,感到心情爽到了极点。

“咳、咳,好、好、你好,你好!”陈谦有些不适应的边走边一一回应着。

陈谦左右看着,这大概是个四进大宅院,因为他看到后面还有个内宅,应该是他这个东晋父亲、母亲的住处。

果然,向前走不远,来到中堂的后面,上了几级台阶后,是个巨大的屏风背面,跟着陈安从屏风转出来,赫然是中堂大厅。

正中的紫檀木方桌两边有两把扶手椅,上面端坐着一男一女,皆已头发花白,已过花甲之年的样子。

陈谦想,这个年代也只有富贵人家才能有桌椅,一般人家都是床榻或席地而坐。

也不及多想,忙走到中间,躬身一揖到地。

“儿,见过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嗯,快起来,谦儿。”女人温和地道。

“哼,”男人哼了一声,威严地道: “这清晨大好时光,磨磨蹭蹭,成何体统。”

“哎呀,快吃饭吧,别教训儿子了。”女人说罢,过来拉起陈谦就向中堂东侧的餐桌走去。

陈谦跟随着她来到餐桌旁。

现实中,性格内向,怯懦胆小的陈谦感觉这对东晋父母像极了他的父母,于是不敢说话,唯唯诺诺的跟着坐下,端起饭碗一个劲的往嘴里扒着米饭。

“吃完饭,跟我一起进宫,太后要见你。”父亲陈眕依然是没有几分好气。

“啊?见我,还是算了吧。”陈谦声音越来越小。

“胡闹!太后召见是你说算就算了的吗?”

“哎呀,老陈,你就不能好好跟儿子说话?”陈夫人苗薇嗔怪地看了陈眕一眼,接着转头慈祥地望着陈谦,柔声道:“儿啊,太后要赐婚……”

轰隆一声,陈谦脑袋一阵子的晕眩,后面话也没听清楚,脱口而出,“我还小,我……”

“小什么,我和你父亲成亲的时候,他十七,我十五呢。”

陈谦想起这是东晋,但是连赐婚的对象是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有脾气性格……

“可是——”

“可是什么?”陈眕打断他的话,“太后赐婚,是我家莫大的荣耀,天恩浩荡,由得了你来推三阻四吗?”

陈谦含着一口米饭加上一块儿鸡肉丝,含含混混地道:“我对他们司马家的人没什么好印象。”

苗薇忙伸手捂住了陈谦的嘴,啐了一口道:“谦儿,可不敢说这种话。”

陈谦心道,从那司马懿开始,我就不喜欢,更别说后面的八王之乱,那些蠢材们把一个好好的江山搞得是乌七八糟,导致了天下大乱。

“越来越不像话了,都十九了,还文不成武不就,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名动洛阳了,更不用说叔祖陈泰、曾祖陈群他们了。”陈眕斥道。

陈谦暗笑,这和我现实中的父亲是一个说法,整天提他年轻时如何如何。

“父亲,太后要赐的是哪家姑娘啊?”

“是当朝太宰(晋朝为了避讳司马师名字,改太师为太宰)武陵王司马晞的女儿司马熙雯。”

苗薇接着道:“还不一定,太后说要见见你的才学后才能定,所以,你得跟你父亲进宫。”

“唉,”陈眕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就他那点本事,我看还真不一定入了太后和武陵王法眼。”

“你看看,儿子就是这么整天训的,连点自信都没有了……”

陈谦耳中听着他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心里郁闷,这封建社会,一来就要跟素未谋面之人成亲,也不先见见面,谈谈恋爱,吟诗作对什么的,真是的,我可是个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雍华宫,铜鼎之中,烟气袅袅,异香扑鼻。

陈谦坐在陈眕的下方,对面是他未来的老丈人司马晞,其实也不老,他今年才三十六岁。

“广陵公,令郎是一表人才啊。”

“啊,殿下过奖,承蒙太后、殿下不弃,老臣一家感激不尽。”陈眕谦虚道。

“广陵公,前几日庾翼夫人进宫来见我,为她的二公子庾爰之来求亲。”一个又脆又甜的声音,从上面飘了出来,如沐春风,令人舒爽。

陈谦偷偷斜眼向上瞟了过去。

御床周围挂着白珊瑚珠帘,其后挂的是熟锦流苏斗帐,帐上系着金莲花,旁边陶瓷花蕊中盛着苑囊,插着刚采摘的花朵。

里面影影绰绰有个女人的婀娜身影,这女人陈列知道,她就是当朝垂帘听政的太后褚蒜子,今年也才二十七岁。

她是东晋第一大美女,十八岁时名花被当时的琅琊王司马岳摘走,也就是后来著名的书法皇帝,晋康帝司马岳。

很不幸,两年后,司马岳就因病驾崩,褚蒜子抱着一岁多的司马聃在公元344年底登基。

“要是能一睹芳容,该有多好啊。”陈谦心中暗暗的磋叹着,只听上面又传出了那勾人心魄的俏声。

“广陵公也知道,我家与高平刘氏是世交,加上庾翼虽死但也曾是朝廷肱骨,不忍拒绝,今日我见令郎也是丰姿甚伟,仪表不俗,”说着,褚太后顿了顿,好像略加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道:“明日吧,我来做主考官,考较你们的文采、骑射和治国之策三项,最后定下人选。”

司马晞手捋颌下黑髯,赞许地点了点头,在座中躬身道:“谨遵太后懿旨。”

“广陵公的意思呢?”褚太后又问。

“臣谨遵太后懿旨!”说着,陈眕暗暗拽了一下陈谦那宽大的袖子。

“哦……额……谢太后,谢太后。”陈谦倒是没听进褚太后的意思,正在享受那悦耳美妙的天籁之声,被这一拽,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感谢。

白色帷幔后好像有一声轻微的嗤笑声音,也不知道其他二人听见没,但陈谦倒是听的清清楚楚。

秦淮河畔,乌衣巷中,广陵公府。

陈眕呷了一口东阳酒,这是苗薇家乡的亲戚自酿的,苗薇出自于江南古老的名门望族——东阳(今浙江金华市)苗氏,和楚国芈氏同宗。

“滋……呵……”陈眕嘴里发出白酒入喉的爽快声音,然后夹了一筷子蒜蓉笋丝,边吃边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庾翼的老婆刘氏和太后是闺蜜,他父亲刘绥又和国丈褚裒是好友,明天会不会比赛有所不公?”

“唉,真能跟着瞎凑热闹,他庾家现在也是今不如昔了,不用怕,儿啊,明天去好好表现,打败庾爰之。”苗薇爱怜地看着正在抱着猪肘子啃得满手满腮油脂水的陈谦。

“嗯嗯,我一定好好表现。”

“你快算了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有文采,更不用说朝政的事了。”陈眕对儿子是恨铁不成钢,禁不住眉头一皱。

“谦儿,我跟你说啊,那司马熙雯可是个大美女,而且是郡主,武陵王是先帝的叔父,皇室近枝,你一定得认真对待!”苗薇故意把最后四个字说的很重。

陈谦一听是大美女,不禁眼前一亮,扔下骨头,拿着布巾边擦手边道:“父亲、母亲请放心,我一定不会给陈家丢脸的。”

“唉,你们这代年轻人啊,生于江南安乐窝,没有了我们当年的铁血之气了。”陈眕说着又呷了一口酒,看向大堂外已是暮色四沉的天空,回想起年轻时征战河洛,硝烟滚滚的场景。

他总是感叹一代不如一代,致使北方胡人大乱中原,到现在逐鹿问鼎更是趋于白热化,邺城的冉闵,蓟城的慕容儁,广固的段龛,长安的苻健,滠头的姚弋仲……何时才能北伐驱除鞑虏,还我河山啊。

陈谦看着父亲脸色泛红,眼神中充满哀伤,想缓解一下他心中的不快,就笑嘻嘻地问:“父亲,我大晋名将毛宝他们是怎么阵亡的啊?仅仅一江之隔,打了两日,居然没有一兵一卒的援军。”

“唉……”这一问,勾起了陈眕的回忆,也解开了陈谦的梦境中的困惑。

陈眕扼腕叹息,接着道:“十二年前,征西将军庾亮都督七州诸军事,总领长江中上游大晋西部边陲军政,他推翻了前任陶侃的施政方针。”

“哦?父亲,陶侃当年是如何做的?”陈谦饶有兴致的问,因为他知道,陶侃有个曾孙,名字叫做陶渊明。

“陶太尉主张把江北的邾城,这个有战略意义的小城作为争议地区暂时搁置起来,因为派兵去守,耗费人力钱粮,且又长江天堑之隔,得不偿失。”说罢,陈眕又喝了一小杯酒,手捋着花白胡须继续侃侃而谈。

“但是,陶侃死后庾亮接任,他立功心切,总想着要北伐,就把邾城当成北伐基地,派当时大晋第一名将毛宝和西阳太守樊峻率军一万驻守邾城。没成想,这下子就惹恼了石虎,他派夔安为大都督率同石鉴、冉闵、李农、张貉、李菟等五位将军,兵众共八万人大举南下。

毛宝向庾亮求救,庾亮却认为邾城城池坚固,无需派兵。结果毛宝、樊峻突围出逃,渡江时溺水而死。”

“哦……”这下陈谦豁然开朗,解开心结。

原来如此啊,这狗日的庾亮真是个碌碌之辈,同时他不由得对陶侃心生敬意,这不但是位军事家还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时至今日,世界上也有许多国家领土有争议,他们不也是这么做的嘛,暂时搁置起来,待到以后甚至几代以后,国富民强,时机成熟,再来解决。

“老爷,时候不早了,谦儿明天还要进宫赴太后之考,早些歇息吧。”苗薇在一旁打着呵欠地说。

“嗯,谦儿,明天去了宫里,不要慌,把你平时所学能用上就好,即便是输了也不后悔。”陈眕对他这个整日里懒懒散散的儿子抱着极其渺茫的希望。

“是,父亲,晚安,母亲。”

待陈眕、苗薇二人向后院走去后,陈谦忙叫过来陈安,“快告诉我,那个庾爰之是什么样的人?”

“他啊,他在建康鼎鼎有名的官二代呢,学文师从孙绰,学武师从周抚,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陈安展现了自己的另一面 “建康通”,他如数家珍地道。

“苍天啊……”陈谦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感叹苍天对自己不公。

孙绰,东晋大名士,当代文宗,成语“小家碧玉”,“掷地有声”就出自他的手笔,一直流传到一千七百年后的今日。

周抚,庾爰之他爹庾翼手下大将,现在征西大将军桓温手下任平西将军,驻守彭模,暂时不在建康,随桓温平定巴蜀立下奇功,他也是个狠角色。

陈谦一脸灰白,情绪低落,默默走回自己的小院卧室中,仰面躺倒在卧榻上,出神的望着屋顶房梁,明天看来必输无疑了,唉,我哪有什么文采和武功啊。


左思右想,迷迷糊糊间,门被推开了。

陈谦没有起身,以为是丫鬟或者陈安来送水,转头一看,是一位道长。

七旬上下,蓝灰色粗布长衫,须发皆白,仙风道骨,面目慈善。

陈谦忙起身问:“您是……”

老道笑道:“河东郭璞。”

陈谦噌地从床上跳起,“您是郭神仙?”

“正是贫道。”

哎呀,这可是东晋名人啊,后世称之为“中国第一风水祖师”。

虽然最后死在了东晋大将军王敦之手,但后世许多人都曾经在梦里遇到过他,得到了他的点拨。

比如北魏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梦到他的指点,写出了中国第一部全面、系统的综合性地理著述《水经注》。

再有南朝著名文学家、政治家江淹,梦到他,讨回自己的五色笔,江淹还给郭璞后,文学水平直线下降,成就了一个著名的成语——江郎才尽。

关于这位奇人的记载太多了,高考结束后,陈谦去杭州旅游,还曾到过余杭区塘栖镇运河广济桥,桥边有一口井是郭璞出资打造的,叫做“郭璞井”。

陈谦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郭神仙,景仰之心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纳头便拜,“郭、郭神仙,真的是你,拜见郭神仙。”

郭璞笑眯眯地搀扶起陈谦,口诵道号:“无量天尊,陈公子请起。”

站起身来,陈谦忙从卧室中间的圆桌上去过提梁水壶,倒满一杯水,双手放到郭璞身边道:“郭神仙请坐,您喝水。”

郭璞坐下后,并未喝水,他对在身边侍立的陈谦笑道:“今天过来找你,是听说你明天要参加太后举行的一场测试,关系到与武陵王之女的婚事。”

啊,这都知道,不愧是神仙,陈谦心道。

“郭神仙,我正在发愁,我……贪玩,并未学的什么真本事。”

“嗯,知道,我正为此事而来。”郭璞并无废话,说着从怀里拿出一部书,放在了圆桌上,

他接着道:“这是我师父郭公当年传授给我的一部书,共九卷,送给你其中一卷,里面主要是武艺、骑射、兵法、阵列等教授之法。”

“啊……谢谢郭神仙,谢谢郭神仙,真是雪中送炭啊。”说着,陈谦伸手就欲过去取书。

郭璞将手按在书上,突然正色望着陈谦道:“等等,我还有话说。”

“您请讲。”

“如今江北中原大地,群雄割据,胡人肆虐,百姓涂炭,饿殍遍野,易子相食,赤地千里。我给你这本书,是要你将来兴兵北伐,驱除鞑虏,恢复晋室江山,令天下太平,安居乐业,重现盛世,你可能做到?”

陈谦心想,我读两晋南北朝史,一读到五胡乱华时期就血往上涌,恨不能提刀带领十万大军杀尽胡人,他们几乎将长江以北的汉人屠戮殆尽,这里面尤其是羯人最坏,后赵天王石虎是罪魁祸首。

想到这儿,他毫不犹豫地道:“郭神仙,就算您不给我这本书,我也想去军前效力的,北方汉人太苦了。”

“好!我没看错人。”说着,郭璞把桌上的书向陈谦推了过去,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如果食言,我随时收回这本书和你对这本书的记忆。”

陈谦手捧厚厚的线装书,只见上面写着《青囊中书》第六卷,“一定不会食言,您放心,打胡人,我都不用动员,匹夫有责嘛,斗志在胸。”

说完,他打开书看,里面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忽然他有些神色一暗,右手挠着头顶为难地道:“郭神仙啊,这么厚一本书得有个十几万字吧,可我明天就要入宫接受三项比试了……”

郭璞哈哈大笑,手捋白胡须道:“借你刚才给我倒的水,再送还给你,你喝了,这本书就已经装在你脑子里了,同时你的臂力也在千斤之上了。”

“啊?有这么神吗?”陈谦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但人家是神仙,你又不得不信。

“喝完睡一觉吧,明天早晨就会有效果了。”郭璞边说边端起杯子递到陈谦面前。

陈谦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并无异样,过了片刻,感觉双眼朦胧,看着郭璞的脸庞越来越模糊,失去了知觉……

鸡叫两遍,约莫刚到卯时,陈谦渐渐醒来,睁开眼睛,发现天还未亮,一片漆黑。

躺在床上,回想起昨晚,心中叹道:这梦要是真的就好了,据历史记载,老郭经常入有才德之人的梦境,可是我哪有什么才和德啊。

接着睡吧,转了个身,回头朝床榻外侧卧,正准备酝酿着睡到天亮。

忽然,睡眼朦胧中发现不远处额圆桌上好像真的有本书唉,他忙起身穿上鞋走过去,拿起来一看,虽然黑,但依稀也能看见上面写着的“青囊中书”四个大字。

他揉揉眼再看,果然是,遂又抬起右手在左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痛的他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来。

“是真的,是真的,哈哈!”陈谦一阵子的狂喜。

他又看见了昨晚喝水的杯子,才确信无疑,这是真遇到神仙帮助了。

陈谦听听外面,一片寂静,知道大家都还没起床,随即穿好衣服,把书小心翼翼地塞到褥子底下,出门而去。

陈眕初为文人,八王之乱时投笔从戎,多年征战沙场,与匈奴刘渊及羯人石勒等多有交手,来到建康后也养成了每天习武的习惯,二进的大院中劈了一块儿地,建了个小院,作为习武用。

陈谦来到小院中,去过兵器架子上的一杆大铁砍刀,挥舞起来。

果然如郭璞所讲,他的刀法身不由己的出神入化,龙腾虎跃,刀光纷飞,如雪片一般,“嗖嗖”声不绝于耳,左一个“顺水推舟”,右一个“推窗望月”,上一个“大鹏展翅”,下一个“乌龙摆尾”,反身一个“回头望月”,弓身一个拦腰斩……

得心用手,心情大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真想扬天大叫一声,“太他妈的爽了!”

收刀后,有舞了一会儿剑,也是招数自来,剑法精妙,如有神助。

遂又去了墙脚处,取下挂在墙上的弓,从箭壶里取出三支箭,瞄准对面五十几步开外的靶子,借着天空微微泛白的光亮射了出去。

跑过去看时,箭箭命中靶心!

唉,真是没白来东晋这一趟,感谢郭神仙啊。

把所有兵器放好,陈谦跪在地上向天上磕了三个响头,默默地念叨:“郭神仙啊,我一定不负您的教诲,把这一身本领用在驱除鞑虏,恢复河山,统一天下!”

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来到中院,看到角落里有个大水缸,足有八尺(晋制一尺合24厘米多)多宽,高有六尺多,这是府里用来防火灾的,平时里面蓄满了水,差不多得有一千五百斤重。

昨晚郭神仙说臂力也有了,得试试。

他走过去,一手抓住缸沿,微一弓身,另一只手托底,嘴里默念,起……

真的起来了,毫不费力,如果不是面积太大,举过头顶不成问题的。

陈谦抑制住激动欣喜,放下水缸,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一场各种活动,身上居然没有冒汗。

他搓着手来回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哎呀,感觉到浑身有使不完得劲。

处在极度兴奋中,他恨不得马上就找几个人比试一下武功,感觉时间过的太慢了。

又取出《青囊中书》,发现里面的文字已然非常熟悉,烂熟于心,匆匆翻到最后一页,才放下心来,又塞回褥子底下。

不知不觉晨曦已从窗棂透进卧室,外面有家人也开始忙忙碌碌各自做事,陈谦从卧室走了出来,他的步伐轻快,精神矍铄,翩然而来的姿态里,不乏心花怒放的意味。

建康上空依旧弥漫着各家各户烧火做饭的气味,鸡叫声、劈柴声、嬉笑声、秦淮河上的桨声……不绝于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啊,这东晋的世界太美好了!

“谦儿,今天起来这么早,刚要让陈安去喊你呢。”

苗薇和陈眕已然坐在了饭桌旁,白皙矮胖的陈安和翠衫俏丽的荷香侍立在身后。

陈谦应着母亲的话,来到饭桌前坐下。

“怎么样?昨晚睡的可好?”苗薇一脸关切地看着儿子问。

“睡的可好了,哈哈哈。”陈谦从出了卧室门就嘴就没合上。

陈眕微一皱眉道:“什么事,欢喜成这样?”

对于陈谦今天的变化,他还是颇有些费解,知子莫如父嘛,平时早晨都是懒懒散散,磨磨蹭蹭,今天看他咧着嘴,满脸喜悦。

“没、没什么,父亲。”陈谦努力收回笑容,端起米饭碗就吃了起来。

陈眕心中叹道,这个独子,从小被苗薇娇惯纵容,文采武功平平,今天还不知道能出什么丑呢。

但他也不好太责怪苗薇,二人当年成亲还是在洛阳。

公元311年,匈奴刘曜攻陷洛阳,史称“永嘉之乱”。

战乱中,胡人抢掠后烧毁陈府,大火中他们失去了二子一女,这是夫妻二人不愿再提及的一段心痛往事。

陈谦是他们跟随司马睿衣冠南渡后才出生的,老来得子。


吃罢早饭,穿戴整齐,父子二人分乘大小两只轿子,直奔皇宫而去。

来到宫门外,下轿,随着熙熙攘攘的群臣人流,进了朱雀门。

红墙黄瓦,殿宇亭阁,浑朴厚重,巍峨宏伟。

不多时,陈谦跟着父亲走上高高的汉白玉阶梯,来到一座金碧辉煌、重檐九脊、斗拱交错的庞大建筑跟前,这就是东晋的最高权力机构议事大厅——太极殿。

陈眕转身对陈谦说,你去一侧等候,等宣诏再进去,现在是朝议时间。

陈谦躬身退到殿门西侧。

看着父亲和群臣进入大殿后,他手扶汉白玉栏杆,观赏着宫内风景,边暗自在心中默念《青囊中书》里的内容,越念,越信心大增,底气十足。

他自己都感到自己的记忆力竟有如此之高,如果这样,自己考个清北复交都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还能进哈弗、麻省、剑桥、斯坦福呢。

他心想,自己以前除了对中外历史如数家珍外,还真没什么其他本事,这下不但武功、臂力超群,行军打仗的要领,军事布阵的口诀,作战天时地利、御将带兵等等都在心中……

正胡思乱想着,看从汉白玉阶梯下走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忽然看见了孤零零站在远处的陈谦,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陈谦,然后走进了大殿。

年轻人没有跟着进去,反而向陈谦这边走来。

走到近前,陈谦看清对方,他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五官深邃立体,脸部线条分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英挺,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这张英俊的脸庞上,总令人感觉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高傲之气。

“哎呦,这不是温玉兄嘛,哈哈哈……”

“呃……您是?”

“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庾爰之!”

“啊……”陈谦心道,他就是今天要跟我比试的庾爰之,他们家也是出自颍川的庾氏,当年东晋第一权臣庾翼的二公子。

遂拱手道:“爰之兄好。”

性格内向,胆小怯懦的陈谦一见这个帅哥就有些不安,看这模样,这气场,这穿着……如果不是自己有《青囊中书》打底,很可能就告辞回家了。

不用说他家上一代四兄弟庾亮、庾怿、庾冰、庾翼把持东晋朝政二十年,还个个都是美男子,其中庾亮人称“丰年美玉”,庾翼人称“荒年金谷”,而庾爰之尽得庾家遗传。

他们家还有另一个重要身份,庾家四兄弟是前代两任皇帝司马衍、司马岳的舅舅,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舅公。

虽然四兄弟这些年已经相继病故,但庾家多年在朝中培植的势力、羽翼犹在。

陈家和庾家比,那真是太过于渺小了。

庾爰之微一拱手还礼,薄唇一挑,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心道,当年在国子监上学时,这小子就经常被我揍,今天还装不认识我,还敢跟我来比试。

“温玉兄啊,可曾见过熙雯郡主?”

“不曾。”

“那还和我争个什么劲?”

“本来是太后要赐婚许配与我,是你跟我争好不好?”

“啊,哈哈。”庾爰之尴尬地笑了笑,不过他是见过司马熙雯的,一见倾心。

偶然得知,太后赐婚陈家,他央求母亲进宫,恳请加入,做个比较,正如其母刘氏对褚太后所言,“良禽择木而栖”嘛,这是对熙雯郡主的终身大事认真负责。

且庾家势力今非昔比,急需寻找一个新的政治同盟,攀上武陵王司马晞是志在必得。

庾爰之负手站在陈谦身边,一袭白衣,掐金边走银线,绣着极其考究的牡丹缠枝莲纹,长身玉立。

他看向远处天际,初升的太阳照在巍巍的幕府山顶,白云飘飘,景色宜人。

但他的话语却刻薄而低冷,“以你的才学、武功和相貌,能和我相提并论吗?”

“或许不能,但我想试试。”陈谦直接怼回。

“如果你不想给你们陈家丢脸的话,我劝你还是退了吧。”

“啊,爰之兄攀龙附凤的心情也太急迫了吧,你干脆直接要求太后将郡主许配给你得了,但你庾家也没这个实力了吧。”陈谦反唇相讥。

自从庾家最后一个大佬庾翼在六年前去世,朝廷西陲军权已属征西大将军桓温,而朝中话事人是会稽王司马昱,军政都已跟庾家无关系了。

“你……”庾爰之的俊脸上有些涨红,他嘴角抽搐了两下,转头瞪着身边这个人畜无害,露八齿傻笑的陈谦,心道,待会看我不打死你才怪。

二人互相不再说话,各暗自积蓄力量,迎接人生关键一次大考,一个代表曾经权倾朝野的重臣庾家,一个代表着北方士族的勋臣陈家。

一个多时辰后,太极殿的朝廷大臣们陆陆续续开始往外走了,当人都走干净了,过了片刻,有宦官站在大殿门口,扯着公鸭嗓子喊道:“宣庾爰之、陈谦觐见!”

二人整束了一下衣服,一起进了大殿。

陈谦看到父亲和司马晞还有几个大臣站在两厢,偷偷向上扫了一眼,见大殿正中坐在一个儿童皇帝,头戴珠帘,身穿龙袍,在他身后是白色帷幔,依稀能看见褚太后的身影。

二人来到丹樨前,跪倒在红地毯上,一起山呼万岁:“臣庾爰之,臣陈谦,叩见陛下,叩见太后!”

小皇帝司马聃用童稚地嗓音说道:“二位请起。”

两人道过谢,站起身来,低头垂手分立两侧。

东晋第一大美女褚太后的天籁之音又飘了出来,干脆而又清丽,“二位公子,大家都很忙,相信你们昨天都做了功课,开始吧。”

说罢,她稍停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着出什么题。

大殿上,没有了声音,几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只有大殿墙角的水滴漏在滴答、滴答的计时。

“先考赋诗吧,殷浩,你来给指定一个物件。”褚太后道。

先前和庾爰之一起上台阶的几个人中,其中一个四旬开外,朱色武官服饰的人躬身道:“臣,领旨。”

殷浩!自比诸葛亮的殷浩!

陈谦心中一凛,这就是东晋第一大名士了,他仔细看了看殷浩。

神态悠然,清眸流盼,三缕长髯飘洒胸前,充满了高深玄机、风姿潇洒,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你还别说,隐隐的真有些诸葛孔明意思。

曾经有人问不屑入仕的殷浩,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

殷浩回答说:“官本臭腐,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

千年流传,简化为我们耳熟能详的——视金钱如粪土。

殷浩手捋长髯,环顾四周,眼光停留在丹樨前左侧的一盆矮桩红豆树盆景前,上面结满了几十粒娇艳欲滴的红豆,遂道:“你们就用这红豆来作诗吧。”

陈谦心中大喜,这还不好说嘛,他抬头看了看站在对面的庾爰之,见他正在做沉思状。

他又看了看父亲,陈眕正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呢,意思是这第一枪要打好啊,儿子。

陈谦缓缓开口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诗一出口,满座皆惊,一片赞叹声。

帷幔后的褚太后喃喃地轻声道:“相思,相思……”

十八岁出嫁,二十岁丧夫后至今已是七载,她也有她的相思,她那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少年郎……

虽然东晋朝堂上军事家、政治家凤毛麟角,但满朝尽皆文化功底造诣深厚的书法家、文学家,清谈家。

就说这褚太后,她故去的老爸也是一代大儒褚裒,家学渊源。

良久,只听她脆声又道:“好诗,用红豆来寄托相思,愿友人多采撷,关合情思,妙笔生花,婉曲动人……庾爰之,你想好了没有?”

于是大家齐齐望向庾爰之。

只见庾爰之白净的面皮上泛起一阵红晕,他支支吾吾道:“臣……臣……未想好……”

他实在是想不出比这首相思更好的诗来了。

“好,第一局,陈谦获胜。”褚太后宣布。

陈眕威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手捋花白胡须,向站在他左右的两个大臣频频点头,低声交流着什么。

“现在来第二局,二位都是朝廷重臣之后,且出自中原名门望族,将来都要在朝中效力的,你们对现今我大晋国策有什么建议?”褚太后公布了命题。

陈谦闻言又是一阵窃喜,论起这个他自认为最有发言权利。

高中时代看《两晋南北朝史》,对东晋政权无所作为的现象经常气到口吐白沫,会打仗的闲置不用,如桓温。

不会打仗的清谈名士,屡屡带兵北伐,不用说,结果就是肉包子打狗,白白葬送了指战员们和百姓性命。

比如前年国丈褚裒心血来潮,石虎一死,他认为时机已到,非要北伐,一位名士大儒,雄赳赳率军跨过扬子江,气昂昂跨过了淮河。

结果在代陂(今山东滕州市东)被石赵大将、司空,李农率乞活军一顿社会鞭挞,望风而逃。

最后只顾自己逃命,把欲追随他到江南生活的二十几万汉族百姓,尽弃淮河之北,惨遭屠戮,无一生还,酿成东晋史上最大的惨案。

褚裒连惊带吓,回到京口,吐血身亡。

每每读到此处,陈谦将书扔到一侧,义愤填膺,心情久久不得平静。

“陛下,太后!臣认为,朝廷应在此时任用能征惯战之武臣,操练士卒,瞅准时机,兵出襄阳,东进弋阳(今河南潢川县),沿淮河上,攻下寿春,作为基地。”

陈谦顿了顿又道:“后,渡河北上,兵分两路,一路直取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一路向西北直击洛阳,不管哪一路成功与否,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陈谦侃侃而谈,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太极殿上鸦雀无声。

陈谦没有发现大殿上的几个人脸色已变。

“咳……咳,”庾爰之咳嗽了两声,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

他极其潇洒的抬起宽大的袍袖,向丹樨上的司马聃、褚太后躬身一揖。

“臣也来说两句,请恕臣年幼,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太后恕罪。”

说完,他直起身来,表情肃穆,沉重地道:“自317年元皇帝南渡,保全了汉族血统,乃千古一帝。时至今日,三十余年,国祚羸弱,先帝操劳,呕心沥血,固本强基,这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不能因一时冲动,毁掉先帝们的付出,哪怕是有些许的危险,也要慎之又慎。”

说着,庾爰之负手走了两步,抬头看向天花板,仿佛已经沉浸在了忧国忧民之中。

他接着又道:“臣以为,强国本,保稳定,是第一位。北伐中原,驱除胡人,收复河洛,祭拜祖陵,固然重要,但要审时度势,这是国家最高层决策,绝不是我们这些普通臣下及士子、民众所能发表意见的,因为站的高度不一样。”

说完,庾爰之又躬身一揖,得意洋洋地走回到原来位置上站定。

“好,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见,固国本,不负几代先帝砥砺,等待时机,爰之贤侄见解甚是。”

站在殷浩身侧的一位身穿金色龙袍,头戴细纱笼冠,白面黑髯,三旬中年,击节叫好。

在殿外,陈谦就注意到跟庾爰之一起进来的一群人中,这个服饰不同的人。

他猜测,这应该是此时东晋的首席辅政大臣,会稽王司马昱。

司马昱一开口,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就连陈眕也不得不跟着附和。

褚太后接着道:“第二局,庾爰之胜出。”

陈谦默然,天下人谁不知,司马昱和桓温是死敌,而他的冲动左倾言论,正符合了桓温的政见。

桓温是最大的地方武装势力,隐隐已不把朝廷决策放在眼里,而现在的朝廷,其实就是司马昱!

草率了,草率了……

陈谦暗暗自责,犯了这么幼稚的方向性路线错误,自己初来乍到,在这方面比起庾爰之还是有所不如。

看着庾爰之志得意满的样子,陈谦后悔不已。

“下面开始第三局,比试剑术,获胜之人,即为武陵王之婿。”

褚太后公布了第三局的开始。

一直默不作声的晋穆帝司马聃,闻言显出兴奋之色,他急不可待地道:“二卿别让朕失望,要全力应对。”

“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陈谦、庾爰之异口同声道。

有侍卫给二人分别递上青铜宝剑。

陈谦拿在手里掂了掂,感觉犹如拿了一把木剑,份量太轻。

然而,在庾爰之眼里看他的拿剑姿势都不像一个会使剑之人,最起码不是个行家。

要知道庾爰之的师父周抚,东晋剑术高手,以快、稳、狠著称,曾经在平定鄱阳湖农民起义之役中创造了一项纪录,一剑挑七喉。

庾爰之作为周抚顶头上司之子,他是倾力而授,尽得真传。

双方站定,一丈之隔,一个凝神静气,捏着剑诀,挺立当场;一个在拿着剑反复打量,想瞧出端倪似的。

陈眕有点心凉了,这孩子是呆了吗?

只见庾爰之冷哼一声,闪电般直冲上前,双手一挥,长剑猛劈对手面门,如迅雷不及掩耳。

所有力量都凝聚到剑身上,不留后着变化的余地,充满一往无回的气势。

这种是东晋有名的“周氏剑法”中最势大力沉一招“力劈华山”!

大家无不为陈谦捏了一把汗,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嘛,人家庾爰之这是深得周抚真传。

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陈谦右手腕一抖,剑锋一挑,轻描淡写地将劈下来的剑卸开,顺势身子向前一挺,剑锋已到庾爰之颈下,旁边人甚至都没看清这鬼魅般身影,只看见庾爰之脸色惨白,双手持剑还在做着劈的姿势,只是呆立当场,一动不动,因为脖子底下已感受到了一片冰凉。

只一招,短短的一招!

众人皆哗然,一片惊叹声。

陈眕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一脸憨笑的儿子,难以置信。

陈谦眨眼悄悄地对庾爰之微笑道:“还不弃剑?”

庾爰之头不敢动,眼睛向下暼着脖子下面的剑轻声道:“你……你使诈,有本事……事再来。”

“哈哈,好,再来十次我也奉陪。”于是,陈谦将剑收回,老实巴交地退回原来位置站好。

庾爰之稳定心神,他绝不认可刚才发生的事,自己每日苦练剑法,不敢说在整个大晋,建康是真没遇到过对手。

只一招,他那是什么剑法?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分明是不按套路,绝对是用了什么妖术吧。

庾爰之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周氏剑法”,刚才是想一剑结束战斗,锋芒太露,这次用点精妙的。

于是,他又纵身跃了过去,一招“拨草寻蛇”,剑锋摆动指向陈谦两肋,但真实意图是要刺向对手的心脏。

“好剑法!”司马晞脱口赞道。

在东晋皇室里,司马晞性喜舞刀弄剑,司马昱致力于清谈玄学,二人在各自领域里颇有造诣。

陈谦气定神闲,依然是剑尖朝下,就像下地归来的老农提锄头似的提着剑。

他根本连剑都没出,直接无视庾爰之的“拨草”,赫然伸出左手的中指、食指,夹住了刺向自己胸口的真实一剑!

庾爰之向后抽剑,但剑就像吸铁石一样,牢牢地吸在了陈谦的手指上,纹丝不动!

这下,大家都看见了,一片惊叹声响起,接着就是一阵孤零零地掌声响起,来自于龙座上的小皇帝司马聃。

“陈卿,你是如何用手指夹住他的剑的?你要教我这一招。”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太极殿上。

陈谦忙松开手指,庾爰之猝不及防,“噔,噔,蹬”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中剑也很没有形象的扔在了一边。

陈谦跪倒在地,将剑放在一旁,叩首道:“臣遵旨!”

“第三局为陈谦胜出,胜负已分,那武陵王和广陵公家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二人找时间商量一下婚期吧。”褚太后微笑着一锤定音。

司马晞、陈眕一起躬身施礼道:“谨遵太后懿旨。”

在众人的躬身恭送中,褚太后、司马聃退朝走向后宫。

“好一个谦谦君子,温婉如玉的陈谦陈温玉!”站在陈眕身旁须发皆白的吏部尚书王彪之赞道。

他出东晋第一大世族——琅琊王氏,虽刚满四旬但须发皆白,人称王白须。

“王大人过奖,犬子实属侥幸,侥幸。”陈眕一向严肃的面庞上,绽放出笑容。

“哈哈,广陵公,你需备酒请客喽。”另一侧身材矮壮也是须发皆白的五兵尚书、侍中蔡谟笑道。

这是东晋硕果仅存的几个老资格革命家之一,最早追随开国皇帝司马睿衣冠南渡的人,同时他还是当今圣上已故的父皇——晋康帝司马岳的老师。

陈眕忙躬身答道:“只要侍中老大人肯赏光,我天天备酒待你到来。”

说罢,陈眕招手让陈谦过来,拜见二位大人。

又带着他走到对面,依次拜见了司马昱、司马晞、殷浩、孙绰、王濛、刘惔等王公大臣。

令陈谦一一印证了书本上的东晋名人。

丹阳尹刘惔的事迹创造了一个成语——标同伐异。

客曹尚书王濛则因美貌,走在大街上,一个卖草帽的妇女竟然送给了他一顶。

二人皆是除殷浩、司马昱之外的两大清谈名家。

此时,庾爰之已经待在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官二代的他生长在蜜罐子里,从未遇到过这种丢人场面,整了整衣衫,一言不发,恨恨地转身向殿外走去。


公元3-6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建康。

同时也是世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其面积规模和市政设施,人口数量,远远领先于同时代世界水平,波斯人、南洋人、西域人,甚至是拜占庭人,比比皆是。

永和初年,建康城已拥有28万户、近200万人口,街市繁荣,道路整齐,御道旁种植有中国最早的行道树——柳和槐以及橘子树,整个城市规整有序而又便捷实用。

这种实用和规整并存的城市模式被后来的朝代一直吸收传承,直接影响了唐代甚至深深影响了百济及飞鸟奈良时期的日本 。

建康城的中心是建康宫,南拥秦淮河、北倚玄武湖、东临覆舟山;建康宫外靠近覆舟山下,有一所面积仅次于建康宫的深宅大院,院内古树参天,亭台楼阁,红墙黄瓦,这就是会稽王府。

陈眕、陈谦二人的轿子在府门前落下,陈眕向守门家人递上了名刺,不多时,里面有人喊道:“有请广陵公!”

父子二人整理衣衫,迈步上了台阶,向院内走去。

在家人带领下,穿过雕梁画柱的抄手游廊,路过假山,池塘,八角凉亭,约莫一盏茶功夫,来到一所偏院内,青砖红瓦的一所房舍,正中间的房梁上端有个牌匾,上书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无为轩”。

只见一人身穿极其考究的金丝团花青衫便装,眉清目秀,三缕长髯,手拿折扇,长身而立,笑吟吟地立在一所大堂前的台阶上。

这就是东晋话事人,首席宰辅,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会稽王司马昱!

和昨天陈谦见到的那个神情肃穆的司马昱截然不同,好一付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之像。

陈谦暗赞,这就是刘禹锡诗中所谓的金陵王气吧。

陈眕走到近前,躬身一揖道:“老臣参见会稽王殿下!”

陈谦在身后也忙跟着作揖。

“哈哈,广陵公,快快请起,贵客啊,里面请!”司马昱满面春风地将二人让进书房。

进了书房,别有洞天,东西两侧墙壁满满全是书,南面是一个大书案,上面铺着纸张和文房四宝,香薰里飘着淡淡的玉檀香气,更增添了几分书卷气。

分宾主落座后,家人奉上茶水以及四样宫廷糕点,退了下去。

司马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是广州刺史昨天送来的,刚刚采摘的岭南云雾,广陵公请。”

陈眕和陈谦在座中微一躬身,跟随司马昱一起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喉,回甘清香,充斥鼻口。

“好茶啊,好茶!”陈眕眉头舒展,不由得赞道。

这么早的春茶,不是普通人能喝到的。

放下茶碗后,司马昱微笑道:“虎父无犬子啊,那天和庾爰之在殿上比剑,看得出温玉贤侄剑法极其精妙。”

陈谦在座中躬身谦虚道:“殿下过奖了,侄儿也是学了个皮毛。”

“那首诗做的也好,哈哈,妙趣横生,文采斐然。”

陈谦只得再次谦虚道:“还望殿下今后多多指正。”

他清楚地记得,司马昱在历史上有载,军事、政务都不在行,但极赋文学功底,对老庄之学颇有造诣。

司马昱不再理会陈谦,转向陈眕继续道:“广陵公,今天光临,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陈眕忙欠身道:“犬子那日在朝堂之上,言语鲁莽,今天带他过来,特地向殿下请罪,请恕他年幼无知,对国内形势见识肤浅,语出无状之罪。”

“哈哈,我当是为了何事。”司马昱轻轻挑眉一笑,接着道:“令郎年少聪敏,现北方局势混乱,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我看他,前途不可限量啊!老陈,比你我都强啊,哈哈哈……”

“哪有,他们这一代人啊,夸夸其谈,好高骛远。”说着,陈眕顿了顿,换上严肃表情,接着道:“晋祚兴衰,还得靠会稽王殿下总览全局,运筹帷幄。”

一阵爽朗地笑声从司马昱嘴里再次喷薄而出,“老陈啊,言重了,言重啦……没有你们这些老一辈朝中重臣支持,恐我司马家在江南也立足不住。”

越叫越亲热,一口一个老陈开始了。

陈眕洗耳恭听之余,暗暗踢了陈谦一脚。

陈谦会意,赶忙躬身道:“朝堂奏对,确是小侄人生第一次,未经大脑思考,殿下海涵。”

“哦?”司马昱眉头一展,温言道:“贤侄啊,年轻人就该有此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大胆的说,今天我要听听你的心里话。”

“殿下,他有什么正经话,您日理万机,小儿幼稚之言,不听也罢——”

“唉,老陈,此话差矣!”司马昱正色道:“你我久居高位,很难听到年轻一代人的真言吐露,就连民间之言,也听不到喽,让他说,大胆的说,我恕他无罪。”

陈谦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壮了壮胆道:“请恕小侄冒昧,您觉得如今是该北伐,还是不该?”

“该!”司马昱毫不犹豫地道。

“那由谁来率军北伐何事?”

“桓温!”

“小侄认为,他不合适。”

“哦?愿听其详!”

此话正中司马昱下怀,谁都能看得出北伐时机,但是这个领军人物是谁,就是一个政治智力考验了。

“征西大将军虽然文武兼备,手握重兵,但小侄认为他不合适。”说着陈谦瞄了一眼父亲。

“他怎么不合适?”司马昱饶有兴致的看着陈谦道。

对于上层的博弈,陈谦已然心中有数,他不卑不亢地朗声道:“征西大将军刚刚荡平成汉伪政权,西川地区民心不稳,屡有叛军作乱,需要他坐镇荆州,绥靖巴蜀,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维护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

“嗯,甚是,甚是。”司马昱手捋须髯,赞许道,“那你说谁该率军北伐?”

“当然是您了!”陈谦毫不犹豫地道。

“混账,殿下操持朝廷政务,掌管中枢,千头万绪,天潢贵胄,岂能亲身犯险!”陈眕呵斥道。

但陈谦此话让司马昱心里非常舒服,虽然没带过兵打过仗,手无缚鸡之力,但前面有诸葛亮前辈,后有他爷爷的爷爷晋宣帝司马懿啊,一样的文人,统领几十万大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作为一个男人,谁不想指挥千千万万个男人,谁心中又没有一个战神梦?

“让他说下去,说下去嘛,老陈,年轻人嘛,有朝气,有想法,这是好事。”司马昱笑道。

“殿下只需挑选几员猛将,率领十万大军,以寿春为北伐基地,强渡淮河,稳扎稳打,巩固根据地,步步紧逼,把胡人赶出长城以外,西边出一偏师,出襄阳,威胁长安、洛阳之间地带,令苻健、冉闵两方势力互相猜疑,牵扯其兵力,最起码中原可尽归我大晋所有。”

又是一阵子的沉默。

陈眕是经历过北方战乱岁月的,对中原地理了熟于胸,他从心底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感觉这个大方向的战略,怎么也不会出自这个臭小子之口,难道他突然遇到神人点拨了吗?

良久,司马昱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倏忽站起身来,神情庄重起来,一个月来的犹豫不决被陈谦之语解开了,第一是以历阳(安徽和县历阳镇)还是寿春为北伐基地,第二是出兵与否,第三是陈谦说的猛将,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一个嘛。

想到这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缓缓道:“贤侄所见,朝廷会考虑的,来,喝茶。”

这个朝廷会考虑的,其实就是我会考虑的。

说着,司马昱端起茶碗,示意了一下陈氏父子。

“咳咳,今日已打扰殿下多时,殿下公务繁忙,得空休息一日,微臣心下不安,就此告辞。”陈眕起身躬身道。

“唉……”司马昱拐弯拉长了语调,继续道:“老陈啊,你见外了。”

稍一思忖,又道:“吃了饭再走吧,快到晌午了,我还没讨教你书法和辞赋,当年洛阳的金谷二十四友,你是硕果仅存,二陆、刘琨、左思等都不在人世,甚是可惜啊。”

“改天殿下有闲暇,微臣随叫即到,绝不耽搁。”

“好,好,那我就不挽留了。”

说着,司马昱站起身来,将父子二人送到书房外,侍候在院中的家人上前,引领着他们向外走去。

“父亲,我还没说完,您怎么就告辞啊。”

“儿啊,你没看见会稽王招呼喝茶了吗?官场之人,如果没什么话讲了,就会端茶碗招呼,意味着送客的意思。”

“哦,哦,端茶送客啊。”

边说,两人边下了王府大门台阶,奔轿子而去。


阳春三月,京师建康,草长莺飞,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太极殿上,众臣站成两排,文东武西,会稽王司马昱单独站在最前列。

中常侍田孜正在用他那独有的公鸭嗓子念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自羯人巨酋石虎死后,江北中原,时局动荡,自相残杀,乃我大晋收复河洛,驱除胡虏,大好时机。今封殷浩为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主持北伐事宜;谢尚为安西将军,荀羡为徐州刺史,辅之;屯军寿春,筹集粮草,训练士卒,挑选时机,渡淮北伐!”

来自北方名门望族,陈郡(今河南省西华县、太康县附近)殷氏的殷浩、陈郡谢氏的谢尚、颍川荀氏的荀羡三位大名士,一起出列,跪倒在丹樨前,领旨谢恩。

田孜继续念道:“另广陵公陈眕之子陈谦,出自颍川陈氏,聪慧好学,忠厚持重,家学渊源,今征辟为鹰扬将军,在军前效力……”

今天作为列席旁听的陈谦也赶忙从最后排小跑至丹樨前,跪倒叩首谢恩。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一开始就是五品武将,这个起步已是颇高,超出了陈谦的预期,颇有些受宠若惊。

散朝后,在陈眕的提示下,陈谦特意去了中书监值班房(宰辅在宫内常驻办公地点)谢过了有提携之恩的司马昱。

回到家中后,陈眕带着陈谦来到后堂西侧的祠堂中,拜祭了祖先后,将祠堂中立在架子上一柄黄橙橙的铜制大砍刀取了下来,递给了陈谦。

陈眕道:“谦儿,这是你叔祖陈泰当年镇守雍凉用的兵刃,他曾经拿着这柄刀大战过姜维,威震陇西,现在给你用吧,不要辱没了先祖,望你杀敌立功,报效朝廷!”

“是,父亲,儿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手里掂量着大砍刀,足足有七十余斤重,甚是顺手。

陈谦不禁心下大喜,要知道冷兵器时代有一件趁手的兵器是多么重要。

“父亲,我去耍一会儿,给您看看吧。”

“好,好,我们去小院。”

说着,父子二人向二进院的演武小院走去,边走着陈眕还纳闷地询问:“你这是跟谁学的武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打败庾爰之?”

陈谦当然不能说,只憋着偷乐,回道:“我偷着练的。”

正当陈谦在陈眕面前耍大刀时,听见旁边有人鼓掌喝彩赞道:“好刀法啊!”

陈谦忙收了刀,只见母亲陪着一人站在小院门口处,身高七尺,一身短打扮,白色长衫,绣金丝祥云纹,腰扎玉带,足蹬牛皮短靴,白皙方脸,络腮短髯,浓眉凤目,正是武陵王司马晞!

父子二人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参见武陵王殿下。”

司马晞笑道:“哈哈,好刀法啊。”

“殿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陈眕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继续道:“请里边坐。”

“今天我来呢,两件事,一件是订两个孩子的婚期,一件是这小子要随军出征了,我有一匹宝马,送给他,助他马到成功,哈哈哈……”

“殿下,微臣得罪了,还望海涵,应该我去您府上,提婚期,到让您亲自跑一趟,恕罪,恕罪!”陈眕赶忙站起身来道歉。

“唉……”司马晞嗔怪道,“你这是见外了,你我还是不是亲家了?”

“是,当然是,高攀了,高攀了。”

“贤侄在朝堂上的应对,我很欣赏,他将来定将前途无量!”

“还得靠殿下栽培,指教!”

二人说话间,苗薇狠狠瞪了陈谦一眼。

陈谦赶忙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侄儿怎敢要殿下的骏马,受之有愧,还望殿下收回承命。”

在那个车马慢的古代岁月,马匹是最重要的代步工具,尤其是武将,视马匹为双腿,谁也不舍得把马匹送人,尤其是宝马良驹。

苗薇脆声斥道:“还叔父呢,混账东西,赶紧喊岳父。”

陈谦马上领悟,忙翻身跪拜在地,“岳父大人,儿陈谦,谢过岳父大人!”

“哈哈,贤婿免礼。”司马晞端起茶碗来,呷了一口,表示认可了这个女婿。

他接着又道:“婚期我已经找到了黄道吉日,六月初六,两个孩子就完婚吧?”

陈眕夫妇二人忙躬身答应。

“走了,马在外面,你去牵进来吧。”

司马晞潇洒地站起身来,边对陈谦说着边向外走去。

大家一起跟在他后面相送,待出了广陵公府门,一队王府侍卫在门口相候,其中一人牵过来一匹淡紫色马匹。

陈眕是行家,一看就知这是马中极品——紫骅骝!

在当时算得上一部超豪华的保时捷跑车。

紫骅骝头部高达八尺(一米九多),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四个蹄子犹如碗口般粗,肌肉紧绷,油光锃亮,后颈紫色鬃毛梳的整整齐齐,两只大眼睛乌黑闪亮,见陈谦过来,就像认识似的,昂起头来,“稀溜溜”地长鸣一声,不住地撂着蹄子,踩在青石路面上发出脆亮地“咔、咔、咔……”

陈谦接过马的缰绳,不舍得骑上去,搂住紫骅骝脖颈,将脸紧紧地贴在了它的脖颈上。

司马晞见状哈哈大笑道:“骑着它,去建功立业吧。”

说罢,翻身上马,向西奔驰而去,众人躬身施礼相送。

后来有诗赞紫骅骝:

蹀躞天闲骑,曾从大宛来。

悬金当骏市,喷玉过龙堆。

伏枥心元壮,鸣鞭气不回。

何辞万里道,逐北向轮台。


玄武湖在东晋时期叫昆明湖,在皇宫的南面,临湖一侧有座山,陡峻如削,像一只倒扣在水上的船,因此叫覆舟山。校军场就在昆明湖畔和覆舟山中间,另一面是皇宫。足有八个现代足球场大小的校军场内已是旌旗招展,号带飘扬。

一队队晋军步兵呈方阵排列有序,衣甲鲜明,刀枪耀眼,斗志昂扬。

队列前排正中有一面镶红边的黑色帅旗,竖写着五个大字:中军将军——殷。

帅旗底下一匹白色高头大马上坐着一袭白衣,羽扇纶巾的殷浩,神情悠然,充满自信。

左右两边是谢尚、荀羡两位副统帅,两侧马上分别是此次北伐的先锋,兖州刺史蔡裔,龙骧将军刘启,南中郎将王彬之,冠军将军刘洽,建武将军刘遁,鹰扬将军陈谦等人。

兵强马壮,战将如云,此次殷浩北伐,司马昱是下了血本了。

因为数日前,石赵大将豫州牧张遇暗中遣使送信给谢尚,欲举许昌等城投降大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阅兵台上,众文武官员簇拥着玉树临风的司马昱。

他受皇帝、太后委托,给北伐大军壮行,发表了热情洋溢地讲话: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故非常人所拟也。奸臣当道,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胡人入侵,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幸我大晋元皇帝力挽狂澜,英明神武,南渡长江,保得晋脉。几代先帝,励精图治,国富民强,今中原大乱,中军将军殷浩,精神可嘉,请缨挂帅,誓收复河洛,祭扫先帝陵园,荡平胡虏,迎陛下还都洛阳……”

台下黑压压数万将士群情激昂,齐声振臂高呼:“扫平胡虏、还都洛阳!”

魏晋的风流余脉,不仅仅是潘岳的“河阳一县花”,不仅仅是陆机的“顾影凄自怜”,不仅仅是张华的“居欢惜夜促”,不仅仅是左思的“高眄邈四海”,千姿百态,五色纷呈,还有司马昱的“清湛若神君”。

五十五岁的陈眕站在后排,深情的目光望去,手持黄铜大砍刀,亮银盔甲,胯下紫骅骝,英气勃勃的陈谦,都是自己三十年前的样子。

渡江以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 文乃翁《贺新郎.西湖》

宋代有词叹东晋,京都洛阳宫殿花石已烧为灰烬,令人垂泪思念。南渡后,秦淮河上纸醉金迷,笙歌夜舞,像祖逖这样的北伐志士去哪里找?晋怀帝被匈奴刘聪所掳,在宴会上做仆人倒酒,千古之恨,什么时候才能洗去?

淮河,波涛汹涌,日夜不息。

弋阳郡(今河南潢川县),淮河边不远处的土坡上。

承载着大晋君臣、百姓希望的当代第一名士殷浩在大批幕僚、将佐的陪同下,看着忙忙碌碌乘船渡江的将士们,心中无限感慨,名士清谈,饮酒赋诗,探究老庄,哪有统帅十万大军,运筹帷幄,疆场厮杀,来的爽快嘛。

“彬之,安西将军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吗?”

安西将军谢尚是与张遇联系的主要负责人,所以他已率前军几日前渡过淮河,向许昌进军了。

南中郎将王彬之躬身答道:“目前还没有,想来应无变故。”

“嗯,迟则生变啊,我们得加快行军速度,保持与前军的距离。”

“卑职尊令!”

殷浩又转头看了看左右,忽然发现了不远处看着渡河士兵发呆的陈谦。

“鹰扬将军……鹰扬将军?”殷浩连喊了两声。

“哦,哦……末将在!”陈谦赶忙过来躬身应道。

殷浩一脸不悦道:“你在沉思什么?”

“末将,没……没什么……”陈谦其实在想谢尚、蔡裔的前军已经有两天没消息了,这不大正常,但不善言辞的他又不想把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对殷浩讲出来,位卑言轻,怕影响了主帅的判断。

而殷浩从小就以才思敏捷著称,清谈第一名,对木讷之人很是不喜,沉吟了一下,下令道:“这样,你现在过江,率一千人马前去追赶谢尚前军,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动,速速派人来报。”

“末将遵命!”陈谦躬身退下,跨马向河边奔去。

安西将军谢尚是两晋名人谢鲲之子,他有个妹妹叫谢真石,就是当朝太后褚蒜子的母亲。

谢尚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工于书法,擅长清谈,是东晋一流名士,但就是不会行军作战。

他初次接到张遇的投降信,就急报司马昱,才引发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殷浩北伐。但他内心根本瞧不起张遇,自视甚高,堂堂大晋正朔三品安西将军,眼里怎会有一个小小的石赵降将。

傲慢的心理作祟,就使他省略了对投诚人员最基本的安抚和鼓励程序。

而张遇心里就非常不畅快了,我好心献城投降,你不但没有一钱一粮的奖励,连个最起码的圣旨也没下来,我张遇归顺后是什么待遇?什么职称?

春季的颖水,碧波微澜,经许昌城南四十里处转东南奔向淮河,这个转弯处水流湍急,河道狭窄,上面有座桥,叫诫桥。

黑压压的大队晋军步兵,整齐有素地向前行进着。

队伍的最前面是一员儒将,白面微髯,一脸正气,顶盔挂甲,腰悬宝剑,正是安西将军谢尚。

“安西将军,前面好像有一队人马。”身边的蔡裔道。

正和身边幕僚讲述着颖水美景和传说的谢尚,闻言向前眺望,果然前方影影绰绰有一彪骑兵立于诫桥之前。

“哦……这是不是张遇过来迎接我们的。”谢尚手捋黑髯道,声音里充满了自得。

“要不派人前去问一下吧?”

“不必,继续前进。”

说话间,两军相距一箭之地,谢尚抬手示意大军停止前进,他在马上高呼:“前面可是张将军吗?”

“正是,你是谢尚吧?”前方一名年轻将领问道。

哼,连个称谓都没有,直呼名字,未经教化,低俗无礼,谢尚心下不悦。

“张将军辛苦,大晋王师已到,请带我入许昌。”谢尚忍住怒气,拱了拱手道。

“哈哈哈……”张遇在马上大笑道:“我本来是想要举许昌、洛阳之地归降大晋,但就是你,”说着,顿了顿,张遇拔高了声调又喊道:“你让我改了主意,我立如此之不世功勋,你半月多来,非但没有请旨封赏,连慰劳都没有,请回吧,不要再打许昌主意了。”

这句话就像晴空霹雳般击中了谢尚的大脑,他眼前一黑,在马上踉跄了一下,险一险没摔下来。

张遇反水了!

要知道十万大军,这是东晋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北伐,举国沸腾,人尽皆知,耗钱粮无数,皆因张遇的一纸降书,若是化为泡影,颜面何存?罪责谁当?

谢尚定了定神怒道:“张遇,你可想好了?出尔反尔,不怕朝廷大军荡平许昌,百姓遭——”

张遇朗声打断他的话,“放马过来便是,大晋有你们这种傲慢自大之人,不降也罢!”

到这里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讲君臣纲纪,讲老庄道学是谢尚拿手的,他能讲十二时辰。

但很明显,张遇是不会听这些的。

谢尚在马上转身看向蔡裔。

蔡裔会意,两腿一夹胯下花斑马,挺枪向张遇杀去,手下晋军也呐喊着潮水般杀奔诫桥边的敌军。

张遇也不含糊,手中双股剑举向空中,隆隆战鼓声响起,麾下五千余名骑兵在他的带领下迎向了蔡裔。

一时间,金戈交鸣,人仰马翻,双方在颖水南岸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晋军胜在人多,张遇军胜在是骑兵,冲击力强,一时间也是难分胜负。

谢尚在一群亲兵卫队的簇拥下,立于后方一高处,忧心忡忡地看着战场,他倒不是担心将士们的伤亡,而是担心自己回去如何交差,如何辩驳弹劾应对,这奇功一件怎么就变成了大罪一桩。

这时,忽听西北方向号角声大作,沉思中的谢尚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定睛望去。

颖水上游尘土大作,影影绰绰有大队骑兵杀来, 谢尚大惊,心道张遇这是还有伏兵?不会吧,他哪来的这么多人马?

正犹豫不决是战,还是撤?兀自拿不定主意。

战场上捕捉战机是瞬间的事,但见西北方向骑兵越来越近,身边有幕僚惊呼了一声,“是氐人部队!”

谢尚眯眼看清,只见骑兵队伍的旗帜已渐渐清晰起来,上面分明写的是一个斗大的“秦”字!

再看骑兵头戴氐人特有的帻冠,这是一种皮质的硬帽,身上套着铁质筒袖铠,胯下马匹披着皮质马铠,高桥的马鞍使得战士们看起来高大威猛,他们每人肩上挎着一支马槊,马槊后部的枪镦都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以节省体力。

心中暗道不好,张遇这厮投降苻健了!

铺天盖地的氐人骑兵有如虎入狼群般杀进晋军步兵阵地,其中一彪人马杀开一条血路,直奔蔡裔而去。

谢尚看着这彪人马的大旗上书“征虏将军苻”五个大字,忙问身边幕僚:“氐奴的征虏将军是谁?”

“禀安西将军,是苻雄。”

“哦……”

“安西将军,我们要不要撤?”

“先不忙,蔡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看他如何斩了苻雄,扭转局面!”谢尚心道,如果撤了,我回去就可能下狱。

“苻雄是氐人中最能打的……不好,安西将军,有一队骑兵向中军杀来!”幕僚说着,手指向远方。

“快……快组织弓箭手,放箭!”谢尚也看见了,慌忙下令道。

中军一阵战鼓声响起,漫天的箭雨射向了杀奔而来的秦军。

只见秦军骑兵纷纷落马,尸体和战马交织,混乱场面一度阻碍了秦军的进攻速度。

但他们久经战阵,前赴后继,稍一停滞后,关中铁骑踏着前军尸体,继续向中军冲来,有位二十几岁年轻将军威风凛凛,头盔是插着一支长长的彩色翎羽,显得格外夺目。

他挥刀冲在最前面,身后有面大旗上书“扬武将军苻”。

幕僚对谢尚道:“这是苻健的侄子,扬武将军苻菁,勇力超群,要不我们还是避一避吧。”

谢尚大怒,拔出佩剑来喊道:“敢言退着,立斩之!”

刚喊完,队伍中有人喊道:“快看蔡将军!”

谢尚转头看向主战场,不由得脸色忽的煞白。

粗壮敦实的苻雄,右手高高仰起,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正是他眼中有万夫不当之勇的蔡裔!

一时间,氐人骑兵欢声雷动,震撼战场!

谢尚目瞪口呆,手中高举的剑也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左右察言观色,再次劝道:“安西将军,我们撤吧,再不撤来不及了!”

谢尚看着苻菁已经越杀越近了,大刀挥舞之处,晋军士兵让开中间,纷纷抱头鼠窜,从人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离他所在土坡只有一箭之地了。

只好下令道:“撤!”

说罢,拨转马头,率先向土坡下奔去。

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战场上的晋军纷纷撤了下来,像大海退潮般向南落去。

尸体、兵器、旌旗、盾牌、辎重……散落一地,刚刚消散的哀鸣和剑影又在风中绽开,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


浓重的血腥气息弥漫在空中,让人几乎窒息。

正没命的向前奔逃着,谢尚在马上回头张望,粗略一算,仅余几百骑,而那面显眼的“扬武将军苻”大旗,如影随形,仿佛不急不慢地跟在他们之后,令他心碎。

这个蛮胡苻菁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何苦以死相逼呢?

沿着颖水一路东南逃跑,天色渐暗,已是黄昏。

后面一阵呼啸声,箭雨如期而至,北方游牧民族不但能打,而且在马上既能奔跑又能同时放箭,这是第一次对垒北方战阵的谢尚所又不知道的一件事。

听着身边的惨叫声和“嗖嗖嗖”穿过耳畔的箭矢,谢尚肝胆俱裂,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结局,哪怕回去做个贩夫走卒,也比命丧沙场强。

追兵又近了,隆隆马蹄声渐浓,身边人越来越少。

忽然,他依稀看见在前方有一彪人马正迎面而来,谢尚第一反应是伏兵。

但马是收不住了,继续奔跑,越走越近,借着夕阳残存的亮光他看清了,是步兵,是晋军!

他使劲抽打着马的屁股,恨不能生出双翅来,渐跑渐近,只见前方晋军领头的是一个年轻将领,黑暗中看不清模样,但能看清大旗,上书五个大字“鹰扬将军陈”!

是陈谦,虽然一个菜鸟,好歹还有不少人马,可算遇到救星了……

“鹰扬将军救我!救我啊……”

渡过淮河后,陈谦日夜兼程,率军疾驰,不敢怠慢。

他心道,初次打工,领导交代任务,一定要完成,这是现实中爸爸交代过的事情,年轻人要不怕苦不怕累,不讲过程,只完成任务。

忽然他看见前方有人马朝自己奔来,第一反应是有敌情,遂勒住紫骅骝,摆手让身后部队停下。

陈安从后面骑马奔到跟前,气喘吁吁地道:“公子,什么情况,怎么不走了?”

这是苗薇一定要让陈谦带着的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

“看,前面好像有敌军!”陈谦抬起左手指向前方。

“哦?是啊,好像是!”

“准备战斗!”陈谦高喊道。

身后晋军呈战列队形,前面短刀盾牌阻击,后面长枪举起,等待敌人的到来。

依稀听见鹰扬将军……救我……

定睛仔细看,跑在最前面的是安西将军谢尚!

陈谦在马上忙躬身施礼道:“末将参见安西将军!”

谢尚暗自骂道,见你妹,没看见后面吗?

“快,快,我中埋伏了,后面有敌军……”谢尚气喘吁吁地道。

陈谦定睛看去,果然,谢尚身后除了十几骑之外,后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也不知道多少人来追他。

陈列遂举起右手大刀,身后晋军阵地从中间让开一条道,谢尚带着残兵奔了进去,阵地又恢复了原样。

后面追来的正是苻菁!苻家第三代中武力值第一名,为氐人开创关中根据地立下头功的苻菁!

此时他正要生擒这个大晋安西将军,大名士,回去再邀头功,结果前方有一队人马坏了他的好事,但生性嗜杀的他并无惧色,因为他知道,晋人有能打仗的吗?论起单打独斗,没见过一个。

勒马停下,只见前面晋军中一人立马横刀,身材消瘦,银盔银甲,手提一柄黄橙橙的大砍刀,正满腹狐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他妈是谁?分明是个傻子,看这一脸傻笑,苻菁暗自心道。

再仔细看去,他后面的几面大旗上写着“鹰扬将军——陈”。

没听说过,江南还有个姓陈的将领,想必又是跟谢尚一样的大儒名士吧。

苻菁也不说话,纵马举刀,冲向陈谦。

陈谦以为对面的人最起码说两句,看电视剧三国演义,都是来将通名,在下不斩无名之辈什么的,前面这个愣小子怎么就冲过来了。

遂收敛了他那标志性的微笑,凝神静气,以不变应万变。

当苻菁来到近前,看见他刀削般狞笑的狠命面庞,陈谦打了个哆嗦,这个气势是杀过多少人的亡命之徒样子,心里忽然一紧,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厮杀。

但又一看,他举刀过头,胸前门户大开,不由自主地挥刀扫向苻菁前胸。

血光四溅,半截身子离开了马背,飞了出去,战马挂着苻菁的下半身,兀自在向前奔跑。

鲜血溅了陈谦一脸,

后面的氐人骑兵一见苻菁死了,只一招!他们族人中的第一勇将就这么死了!

遂一哄而散,拨转马头,向后逃去。

陈谦大刀在空中一挥,大喊一声:“杀!”

一场杀戮开始了,晋军从两翼开始包抄,渐渐地围拢了秦军,除了后面少部分逃走了,上千人被围。

惨叫、哀嚎,痛哭,告饶声,此起彼伏,重重包围中的氐人头颅遍地,血流成河。

陈谦站在外围,看着这个场面,也觉不忍,想说抓活的,但没人能听见,只好任他们而去。

他看到就连陈安都在包围圈中斩杀着氐人头颅,这小子,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陈谦看看后面再无追兵,也没有什么异常了,掉转马头,向谢尚跑去。

到了一片树林前,看谢尚正在树底下的大石头上坐着观战,遂下马,躬身施礼道:“安西将军没有受伤吧?”

将陈谦一刀解决苻菁的场面尽收眼底,谢尚热泪盈眶,“贤侄,老夫没有受伤,多亏你了。”

连称呼也变了,陈谦迎合道:“叔父勿忧,胜败乃兵家常事,连武圣都有兵败投降曹操的劣迹,何况是我们常人。”

“武圣……谁……?”谢尚只知道文圣孔子,哪里还有个武圣?

“哦,”陈谦想到,武圣是后人所冠名的,接着道:“就是那关羽关云长啊。”

“啊……也是,也是。”谢尚心下稍定,遂向陈谦招手道:“来,贤侄,过来说话。”

陈谦忙来到谢尚跟前,“叔父有何吩咐?”

谢尚挪了挪屁股,示意陈谦坐到大石上。

“贤侄,两万大军全军覆没,蔡裔将军战死,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

陈谦默然,两万大军,就这么完了,江南大地,今年过年得有千家万户挂起白绫,祭奠父兄子侄。

看陈谦不语,谢尚暗示道:“贤侄,张遇临时反水,我也是猝不及防,蔡将军莽撞进军,身陷重围……”

“呃……侄儿明白。”陈谦知道谢尚欲撇清罪责,而他是唯一见证人。

想想谢尚,太后舅父,名门望族,陈郡谢氏,朝廷重臣,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北伐主帅殷浩的连襟,二人分别娶了原建威将军、历阳太守袁耽的妹妹。

这魏晋啊,只要是门阀士族中人,都不能轻易得罪,关系复杂,细论起来大家都是亲戚,过年说不定聚在一起令人咂舌。

不宜树这种敌对势力,否则自己怎么能发展下去?不用说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随便按一个罪名,全家可能就去乡下了此一生了。

遂违心地道:“一来张遇狡诈,没想到勾结了关中氐人,二来蔡裔将军轻敌冒进,导致大军溃败……”

谢尚手捋短髯,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子有前途,比我描绘的场面更贴切了几分。

边想着,边站起身来,喟然长叹道:“我们这一代老了,以后还要看你们年轻人。”

陈谦心里明白,他这是为了堵住我的嘴,封官许愿了。

-

《东晋五胡风云录》资讯列表:

为您推荐

小说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