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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天飞升了吗?

公主今天飞升了吗?

茶饼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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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跳崖祭神的倒霉公主,被山神收了徒弟,只要集齐十二味长生药便可飞升成仙! 求药路上遇到三朵男桃花,深情一朵开尽两世,前世屠尽昏庸王室为她陪葬;憨痴一朵开在今生,拜官耀祖只为娶她;还有一朵是烂桃花,差点为她误了天下人 是谈恋爱还是找长生药,公主今天飞升了吗?

来源:七悦文学   主角: 赵王沈公子   时间:2022-04-14 14:11:27

小说介绍

赵王沈公子《公主今天飞升了吗?》讲的是前世跳崖祭神的倒霉公主,被山神收了徒弟,只要集齐十二味长生药便可飞升成仙! 求药路上遇到三朵男桃花,深情一朵开尽两世,前世屠尽昏庸王室为她陪葬;憨痴一朵开在今生,拜官耀祖只为娶她;还有一朵是烂桃花,差点为她误了天下人 是谈恋爱还是找长生药,公主今天飞升了吗?

精彩节选


  近几日卫国王都里的人都在议论,说沈家公子追求名妓凝云的法子真是越来越野了,竟在勾栏院里扯出王室风流故事摆龙门阵。

  这故事起因还很值得交待,据说沈公子一到香兰阁,所有姑娘的恩客们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沈公子,凝云姑娘理会你了吗?”

  他不回答,对鸨儿娘说,“劳烦妈妈去知会姑娘,要一个最好的包间。”

  说着便让随侍温庄递了银子珠簪之类。

  []恩客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

  “恐怕今天凝云姑娘还是不收礼物!”

  沈公子睁大眼睛说:“你们怎么凭空胡编乱造……”

  “什么胡编乱造?每次都送银子珠子的,还有没有新意?人家姑娘定不会理睬。”

  沈公子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送银子……珠子!本公子的事,你们管得着吗?”

  众人都哄笑起来,沈公子又接着道:“今日我要别出心裁,给姑娘讲一个故事!”

  “呵呵,什么故事能引凝云姑娘来听?”

  “就讲先祖卫相王的风流韵事!”

  恩客们都坐在小凳上吃瓜喝酒,等着沈公子摆龙门阵,香兰阁内外充满了快活的语气,而卫相王的风流韵事还得从一段历史说起。

  ***

  约莫百年前,有一位有着赵国王室血统的女孩儿,据传言,身姿绰约美貌非常,因幼时赵国宫变,随乳母流浪到卫国生活十余载,终在及笄之年被赵王找回。

  当时赵国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各地均有农民揭竿而起,乌合的王军镇压不力,统治岌岌可危。

  赵王昏庸了几十年,各种天灾人祸见怪不怪,灌了几杯酒,哼哼唧唧在陈美人怀里眯了半日,醒来听说太子已在美人宫前跪了三天,随即大手一挥,找来国师卜卦。

  国师很快建起了神坛,哼哼转悠几圈后,将乌龟壳扔火中烧得噼里啪啦响,而后国师鼓着胡子拉碴的腮帮道:

  “王上大兴土木建造皓月宫,几乎砍光了小半个瑶於山,遂山神动怒降祸赵国,为今之计便是将一位赵王公主献祭山神做媳。”

  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则完全是胡扯。

  因为山神其实是个女同志,且取向不歪,但国师却连这一点也算不出来,可见不是个好国师,而迷糊赵王却对此却深信不疑。

  一来赵王心知肚明,建造皓月宫的确劳民伤财、砍伐无数,急需献祭山神堵住百姓悠悠之口;二来皓月宫一日不竣工,陈美人便不会跳皓月惊鸿舞。

  赵王明白了国师的苦心,随即大腿一拍,立即征召富有爱国主义精神的赵国公主。

  国君荒淫无度、奢靡腐化,但一众妃嫔却很清醒,没人愿意白瞎了骨肉陪昏君疯玩。

  征召连下三道,赵王宫里的公主,上至三十五岁鸡胸驼背嫁不出去的娇妍公主,下至尚在襁褓三个月大的温黎公主,纷纷称病不起。

  眼看献祭无望宫殿不成,陈美人哭哭啼啼滴水不沾,赵王哄了几回,陈美人反倒哭得更凶了,急得赵王摸摸脑袋,半文言半白话诌了一道谕旨:

  “今岁在癸丑,山神无端动怒,大旱连年民不聊生,文静公主温良贤淑、德才兼备,系献祭佳选,择定下月初三出宫,平山神怒气,安赵国王邦。”

  文静公主的生母是当朝王后,这明显是想让王后以身作则,自我牺牲一把。

  百香宫内,王后扔了谕旨,搂着文静公主在房间呜呜咽咽哭了一宿,天明启禀王上,请派李温镕将军速速前往卫国,务必找回失散多年的玉络公主,代文静公主献祭。

  李将军找到玉络公主时,公主正在卫国都城抡起袖子跟人吵架。

  大概从小颠沛流浪,经历坎坷,玉络公主的脾性异于一般名媛淑女,在李将军的印象里,这位公主个性豪爽,不拘小节,言行略粗鲁,他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丫臭不要脸的,打翻了我的酒,怎么,还想溜?”

  谁也不会想到,玉络公主口中臭不要脸的那人,竟是卫国太子白玺。公主一袭素衣当街贩酒,酒坛被白玺惊起的马踢碎,酒香肆洌。

  白玺自小养尊处优身份高贵,自然对这种小事不屑一顾,公主站在街心挡住白玺去路,硬是叫他赔了钱再走,旁边的侍卫喝道:“大胆刁民,竟敢挡太……”

  一语未完,白玺喝退左右,亲下马赔罪,并奉上数量多余酒钱好几倍的银锭,这才道:“姑娘若是满意,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不满意,很不满意!”

  玉络公主也是个奇人,并未接过银钱,袖子一摆继续说道:“我不是叫花子,打碎的酒钱一共二两银子,多的钱我不要!”

  旁边的侍卫一个个咬牙切齿,白玺倒不生气,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末了才说:“姑娘的要求岂敢不满足?只是随行身上没带碎银子,烦劳姑娘随我到府上取一趟。”

  这时,一旁的李将军站不住了,绝不能让公主孤身犯险,他挤上前道:“姑娘宽宏大量,何不饶人过错,二两银子在下代为奉上即是。”

  “不要!”

  玉络公主和白玺太子异口同声,当即喝道。

  之后三人还纠缠了半天,大概一个不愿透露身份,一个对姑娘颇有兴趣,另一个则揪住酒钱不放。后来李将军不得已道出事情原委,说赵国有难,请玉络公主即刻回国。

  两天后,在赵卫边境的一个客栈里,一行人与卫国太子再次相遇,白玺进门后直奔公主而来,被赵国侍卫拦住,于是隔空喊道:

  “玉络公主,在下卫国太子白玺,自上次一见便心悦于你,若公主有意,在下愿立即禀告父王提亲。”

  玉络公主正在屏风后呼噜呼噜吸面条,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忙丢了手里的卤猪蹄,咬断面条出来问:

  “你刚才说什么,你喜欢我?不是吧,我这个半路来的野公主,既能吃又黄暴,娶了我,搞不好既弄坏你的肾又吃空你卫国的粮啊。太子身份尊贵年纪轻轻,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公主说完,当下寂静无声,白玺和李将军脸上神情怪异,众侍卫咬唇拼命忍住笑,有人望天有些望地,最后终于都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公主在一片笑声中回到座位,淡定地捡起一块蛋黄酥往嘴里送……

  经此一闹,卫国太子的事便不了了之。玉络公主回到赵国王宫,一路嘻嘻闹闹捉弄李将军。

  公主回宫的当天晚上,赵王为失散多年的女儿设宴庆祝,王后携众妃嫔上前问候关心,哭哭啼啼闹一阵也便退下了。

  宫中上下歌舞升平、酒悬肉林,似乎没人知道王宫外饿殍遍地,光景惨淡,也无人知玉络公主三日后便赴绝路。

  第二日,卫国使节来访,携奇珍异宝无数,传卫国国君之意,为卫太子提亲。

  赵王心知卫国要的是玉络公主,但嫁了玉络公主便再无公主献祭,思前想后决定采纳王后的建议,将玉络公主和文静公主的封号掉包。

  反正玉络公主从小流浪民间,没人知道她是公主,只要赵国一口咬定她就是文静公主,卫国也没有办法。

  赵王便依此计骗过卫国使节,转眼到了九月初三,伏天的热气还未散去,焦金流石,大旱望云霓。

  “玉络公主”的出嫁队伍迤逦数里,佳人红妆,凤袍霞帔鸳鸯袄,银钗金钿珍珠屏。

  而与此同时的瑶於山上,?舞魅影,“文静公主”一袭白衫,长发如瀑,立在绝壁上,眼望赵国山河疮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没有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却要为这片土地死去……”

  据说文静公主献祭山神后不久,卫国太子白玺亲率精兵十万,以迅雷之势攻下沿路城池,不出一月便逼近赵国都城。

  赵国自当今赵王的爷爷起就开始衰败,历经三代国君骄奢淫靡,国家早已成了空架子,百业萧条,军备废弛,民生凋敝,几十年光景便签订了一大摞不平等条约,国土的一半几乎割让给邻**国。

  卫军兵临城下,亡国之际本应是一片军民共同御敌的团结景象,但因赵王昏庸统治下的百姓都怨声载道,一部分人陆陆续续钻城墙狗洞逃了,没来得及逃的就被抓了壮丁。

  攻城之日,唯一可出征的少年将军李温镕,带领几千个射不出箭弩、拿不动铜戟的老弱病残迎战。

  这场战争的结果毫无悬念,对赵人来说,不当逃兵、不临阵倒戈就是光荣,于是几千将士都光荣死伤,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只有一事蹊跷,战败后李温镕将军不知所踪,是死是活不可知,总之尸首并未被找到。

  战时赵王听说城门将破,见赵国大势已去,又贪生不想殉国,便下令大开城门,以为迎卫国军队入城便可保住小命。

  但卫国太子根本没下马,也不接受赵国传国玉玺,面容冷峻之极,叫人不敢直视,良久,开口道:“是你们把她推下山崖,她死了,你们就给她陪葬吧。”

  赵王室遂遭屠戮殆尽。

  后,卫太子在郊外选定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遍植桃林,赐名“玉络山”,经赵王室鲜血染红的桃林,第二年春天花团锦簇,开得几近妖冶……


  三月,山中景色大好,枯枝生绿叶,绿叶开红花。

  我带着山猫菜豆儿拜别师父,到卫国王都寻十二味长生药。

  菜豆儿是一只修行百年的小山猫,而我是一只女鬼,我师父是瑶於山山神,年纪很大但颜值很高。

  我醒来的那日,师父的神姬洞外是饕风虐雪之境,白雪盖地正如我脑中一片空白,像有前尘往事被一一抛诸身后。

  师父亲自为我调制丸药,又教我练习自家心法幻术,没过多久我便能自行在山里蹦跶。

  师父看我气色不错,塞给我一包东西后笑嘻嘻道:

  “人家祭祀河伯好歹送个漂亮媳妇儿,他们硬把你塞给我,可惜啊,辛阿要是个美男子多好?

  喏,这个瓶瓶你拿好,去梁州搞到十二味长生药,回来飞升接我的班!”

  我心中忐忑,“师父,你是山神,我怎么接你的班?”

  师父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滚吧好徒儿。”

  我便接了包裹带着菜豆儿滚。

  一路游山玩水东逛西跑,我和山猫的心情都爽歪歪,来到梁州城里晃了几日,除了花光师父给的银钱,莫说长生药,我连半根毛都没见到。

  眼看自己穷得叮当响住不起客栈,菜豆的肚皮一日比一日瘪,哼哼唧唧没完没了,我一咬牙狠狠心,当掉了外衣,换来碎银子买了两个炊饼。

  怀里的菜豆早就饿昏了头,我把饼掰碎喂给它吃,谁知这货吃了饼就从我怀里跑出去。

  “不会是看上哪只猫了吧,菜豆儿早恋?措施得做好啊!”

  我大腿一拍跟在后面狂追,眼看菜豆儿钻进一栋顶好看的楼里,门口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香艳女子,露出白白的脖颈,招摇团扇丝帕,向过往的男人殷勤吆喝。

  我心急便直接闯进去,眼看菜豆儿蹿进一间房里,两位持剑的年轻公子将我拦住。

  “我是来抓猫的,烦劳你们把猫抱出来,我立马就走。”

  我刚一说完,从屋内传来极温柔浑厚的声音:“让她进来。”

  门口两位立即放下剑,然后我便欢天喜地掀帘而入。

  金兽燃得满堂香,迎面便见菜豆儿在一人怀里嬉闹打滚,好不快活。

  那人起身靠栏杆站着,面如美玉,目如朗星,说不出的雍容华贵,是个忒标致忒有钱忒豪气的纨绔公子哥儿。

  菜豆儿在他怀里玩得欢快,喵呜喵呜地叫唤,张开粉嘟嘟的小嘴,小乳牙还试图去咬那人戴在手上的玉扳指。

  我坐在一边看他们尽兴,心里感慨万千。

  虽说不是早恋让人放心不少,可这世风日下,不仅人心不古,连这小畜生也嫌穷爱富,它既找着这么个金主求包养,怕是再也不会跟我一起咽野菜团子了。

  良久,小公子开口道:“姑娘要找的猫可是我怀里这只?”

  我鸡啄米般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只,它叫菜豆儿。”

  小公子听完略皱眉,寻味道:“菜豆——儿?

  如此乖巧伶俐活泼可爱的神兽,不似凡间物,竟有这么个土气的名字。”

  我笑呵呵问:“那叫旺财、进宝儿也行啊,我看世间人都挺爱财啊宝儿的。”

  小公子听完眉头一皱:“俗!俗不可耐!”

  这时一扇隐室门开,出来两个人。

  一个身着绣蟒黑色锦服,腰悬宝剑玉佩,冷峻淡漠的一张脸,眼瞳阴阳异色,左眼是幽深的琥珀色,右眼是冰寒般的淡蓝色,神情中透出的孤独清冷气质摄人心魂。

  而另一个呢,虽然身着男子衣衫,面容被半张银箔面具罩着看不真切,但我定睛一看,这心口微微凸起的弧度……分明是个女子嘛。

  两位自隐室而出的兄台,也不知是客是主,反正挺随便的坐下便捞茶喝,全然不顾某人诱猫玩猫的龌龊行径。

  小公子摸着菜豆儿的小肚肚,作死地说了句:“肚子这么鼓,怕是吃多了吧。”

  闻言,菜豆儿瞪圆了眼睛,胡子一炸,悠悠地扬起一只爪。

  小公子惊诧道:“这是什么意思?”

  “菜豆儿想告诉你,它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

  小公子抖了一抖,随即捞起一个苹果往它嘴里送,“不多不多,还可以再吃点,菜豆儿正在长身体。”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欢呼声,小公子放下菜豆儿,像被夺去了魂般叨叨自语,“凝云,我日日守在香兰阁,今天终于等到你跳空凌舞了……”

  泠泠琴瑟声起,舞池中央,一盏莲花台自水中缓缓升起,从阁顶悬起的妃红轻纱垂到莲花台上,一抹丽影降于其中。

  窈窕淑女,琴瑟合鸣,空灵的乐声如流水,蓦地箫声又起,如泣如诉,若虚若幻,这时妃红轻纱垂落到水面,似绽放的红莲花瓣。

  过了一小会儿,我看莲台上的女子迟迟未跳舞,摆着一个妩媚动人的姿势凹造型,多看几眼便产生审美疲劳了。

  大概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我总觉得要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在台上舞会更好,但我从没见过在公众场合跳舞唱歌的漂亮男人,说来这也是云游人间的一大憾事。

  想了想,我决定把观察重点放到幕后。

  我扫过几眼,在角落看到一个穿着阔袖素衫的男人,十指白皙纤长,在琴弦上弹拨抚弄,又专注又帅气。

  我有点看痴了。

  “那弹琴的男子便是卫国著名的琴师卫玺。世人都说,听卫玺一曲,可抵十年尘梦。姑娘倒也不俗,一下就从香兰阁这些胭脂俗粉中识得高人。”

  这一句突然而来的夸赞让我摸头不知脑,戴银箔面具的人又继续说道:“在下萝笙,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辛阿。

  你先前说那个琴师卫玺是高人,既然是高人,为何会和这些胭脂俗粉在一起合奏?”

  “卫玺琴艺高超,性情不同于常人。

  怡然自得时,身在闹市也愿抚琴,听众是布衣百姓,若是王侯将相豪商巨贾携千金求得一曲,他反而面沉似水,拂袖而去。”

  我嘿了一嘿,“这么有骨气,那他是不是很有钱?”

  萝笙微微愕然,“传言卫玺家财万贯,出手阔绰。

  我正想问问卫玺哪儿来这么多钱,小公子跺了跺脚脚朝我们喊:“别闹,凝云姑娘在跳舞呢。”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莲台上的女子正翩翩起舞,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面上戴着的薄纱和裙裾一起飘飞,一双撩人媚眼光波流转,隐隐可见的红唇微扬。

  小公子看得入迷,身体不自觉地随之摇摆,摇摆……

  是个花痴没错了!

  但我对漂亮女人没兴趣,转而手托腮作痴汉状看卫玺抚琴,恨不得流下憨憨口水。

  心想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呢,不是我瞎说,总感觉以前在哪儿见过他,我相信自己一向和美男子很有缘的。

  不等我神游天外,乐声静静流淌,蓦地戛然而止。

  舞毕,女子面向小公子,略微低着头,把脸上的面纱从一侧慢慢掀开,低眉莞尔一笑,又重新挂上面纱。

  行完礼,莲花台缓缓降入水中,女子手挽一轻纱飞走不见。片刻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掌声和欢呼声长久不断。

  而我也才反应过来,菜豆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丢了,要不要考虑换个名字,叫它撒手没……

  一旁的小公子突然伸出双手向女子飞走的方向,大喊一声“凝云”后便倒地不起。

  我以为他突发了什么恶疾,那异瞳的公子不紧不慢喝了口茶,云淡风轻道:

  “不用担心,他这是郑西岭式隐疾,见凝云姑娘舞一回便晕一回,没什么大碍,待会儿叫温庄抬回去,睡几天就好了。”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隐疾,怪不得方才他摇头晃脑跟着跳,呆呆傻傻像野山鸡。

  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

  异瞳的公子对外道:“温庄进来吧,你家主子又晕倒了,快送他回去好生休养。”

  接而对我道:“辛阿姑娘,我们走了。”

  四人离开后不久,一个干净清秀的小哥儿走进来,双手奉上一小包银子,客客气气道:

  “姑娘,有人吩咐我把这些银子赠予姑娘,说姑娘买衣吃饭都可,切莫再来此地。”

  我掐指一算,“哦,原来是那位萝笙公子托你来给我送钱的,谢谢啦,我正穷得叮当响。”

  小哥儿转身离去,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个大叔,恭恭敬敬满脸堆笑说:“打搅姑娘,小人来问问姑娘有没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我问:“你可知道刚才那几个是什么人?周身好气派,和我在街上见到的人很不一样。”

  大哥鞠了一躬,“这几位可不得了,都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

  抬出去那位是卫国首富之子沈西岭,那戴面具的公子身份颇神秘,据说背后是庞大的江湖势力;最后那位就更不得了了,是当今卫王九子白逸玄。”

  我又问:“富可敌国买雍磐,雍磐是什么,吃的还是玩儿的?”

  大哥一脸惊奇,“姑娘怎么会不知道雍磐,雍磐宫就是卫王行宫啊。难道姑娘不是卫国人氏?

  那也奇怪,如今天下一统尽是卫国疆土,怎么还有人不知道雍磐宫……”

  我心急找菜豆儿,没等他叨叨完就翻窗户走了,但这一翻实在翻出了大问题。

  不仅跌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还成功吸引了香兰阁所有人的注意!

  亲嘴的也不亲了,喝酒的也停下酒杯,纷纷交首称赞,异口同声曰:

  “烈女子也,烈女子也……”

  此后很久我才明白他们口中烈女子的含义,也知道香兰阁其实是既可以看美女穿衣跳舞,又能看美女脱衣跳舞的青楼。

  他们以为我被老鸨强迫接客但誓死不从,一烈之下便从三楼窗户跳下,烈得有骨气有节操,实在是又悲又壮。

  我跌下不久,一个肥头大耳獐头鼠目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糟老头儿站起来拍拍胸脯道:

  “这位姑娘性情刚烈实在难得,我郜某人愿慷慨解囊,救佳人于水火之中。”

  另一鸡胸驼背满脸麻子的大叔,放开怀里的姑娘毫不相让:

  “我郭某人义不容辞,大家都别和我争。”

  眼下跌得极重,虽然我没有痛感,但也丝毫动弹不得,大概是摔懵了。

  我眼睁睁看那鸡胸驼背的中年男人一步步走过来,还欲伸出油腻腻戴着金戒指的双手来拉我。

  我吓得一抖,嘴里哆嗦着:“郭麻子,你长得这么不好看,就……不要过来了吧。”

  就在他将要碰到我的瞬间,一年轻男子的声音空落落响起,他说:“放开她!”

  麻子停了手上动作,我抬头望去,看见琴师卫玺神情淡然,一身素衣长衫,说不出的气质飘逸。

  这便是我和卫玺的第一次相见,心中悸动,只可惜自己形象不太妙。


  菜豆儿作为一只小公猫儿,此刻乖乖躺在卫玺怀里十分安逸。

  而我一个姑娘家家,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丑且挫!

  丑挫之余还一直盯着人家看,不得不说躺在地上的角度很奇特,此刻我眼中的卫玺长身玉立、玉树临风。

  我痴痴地打量,卫玺也奇了看我,然后问:

  “摔成这副样子,你不疼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疼?”

  卫玺答:“你没有哭。”

  “因为我在看你……呸,不是所有人摔了就要哭的。”

  卫玺眼中有一丝错愕,然后缓缓道:

  “你是个姑娘,若在适当的时候示弱啼哭,便有男子来救你。”

  我又问:“什么是适当的时候?”

  卫玺答:“现在。”

  “靠!就让你扶一把有这么难吗?还要哭?老子可是要飞升的,哭哭啼啼太娘气了。”

  卫玺问:“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我懒得理他,自己挣扎着爬起来。

  “你既伤得如此重,何必强撑着要爬起?”

  “还不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说完卫玺一把将我抱起,我一慌张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妈耶,被漂亮男人抱了!

  卫玺走了几步,先前那郭麻子似有执着,卫玺一眼瞪过去,麻子便退几步道:

  “是是是,公子长得好看,公子请。”

  男神的怀抱十分温暖,我晕晕乎乎地睡过去。

  醒来时菜豆卧在我枕边,缩成温温软软的一团儿呼呼大睡,我忍不住摸摸它的小肚子,毛茸茸的,很舒服。

  “你果然是不知道痛的,上药的时候没听你吭一声。”

  我正茫然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卫玺端着一碗汤药来到我床前,继续道:“我照着活人的方子给你开药,你暂且吃下看看效果。”

  他看出我不是个活人却一点儿不惊奇,这着实让我很惊奇。

  我试着借探微之术窥测他的内心,窥了半天也没窥出个结果,还白费了力气。

  卫玺见我半天不行动,忙敦促道:“你还不喝,药快冷了。”

  我接过药一口闷下,然后用手背擦擦嘴,赶紧问道:“你是不是……”

  他慌忙抢答:“不是。”

  我奇了问:“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么就不是了呢。”

  卫玺面色沉静如水,“别担心,我没有给你脱衣上药,是请客栈老板娘过来……”

  我和卫玺的对话最终以沉默结束,大概他其实有好多问题想问我,而我也因看不懂他的心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他,但我们终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师父说,飞升长生者,绝情绝欲。

  作为死过一次的人,我要有自知之明,不绝情绝欲就会绝了自己,但我并不想彻底灰飞烟灭。

  我刚醒来不久,连人间的四季都没有看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这算造他奶奶的什么孽。

  男色当头一把刀,所以卫玺这号公子哥势必得远离。

  过了几日,我脸上的淤青渐渐变淡,终于又恢复了人样,吃饭的时候打定主意离开,想起萝笙之前曾说过,卫玺家财万贯出手阔绰。

  我想他既然不差钱,又待我和菜豆儿极好,临行前我便故意多吃了几碗,等肚子胀得浑圆之后便一把捞起菜豆儿,菜啊饭啊一股脑儿往它嘴里灌。

  菜豆儿很懂事,一点儿也没挣扎,只是双眼噙着闪闪的泪花儿,吃到最后身体胀成了个球,圆滚滚地从饭桌上跌下,动弹不得。

  我不做声,卫玺也不做声,菜豆儿包着一包泪呜呜咽咽,搅得人心里不爽。

  我便一把捡起菜豆儿,胡乱编个理由溜走了,这也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说谎。

  告别金主在梁州城内才晃荡两日,菜豆儿就把我吃穷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小畜生,不仅吃得多,还要吃好的,简简单单的炊饼野菜团子已经不能满足它挑剔的食欲。

  我寻思着必须想个赚钱的法子,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别无所长,菜豆儿除了吃也别无所长。

  要是当初把师父的丸丸药药瓶瓶罐罐倒腾出来,兴许能卖个好价钱,但眼下只有师父专门给我配的丸药,那是万万不能卖的。

  我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菜豆儿逛了几条街,依然没能决定搞什么营生。

  就在此时,我看见路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摆着个算命的摊儿,当机立断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要去算命。

  探微之术,探微探微,探幽入微,觅识天机窥测人心,可不就是算命嘛。

  第二日我便在梁州城中心摆了个算命的摊儿。

  菜豆儿全身舒展在我的小桌上,眼睛圆睁,胡须上扬,嘴里时不时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一人一兽的算命组合吸引了很多路人的注意力,但他们一致认为我这是在瞎搞,根本不会算命。

  我思来想去,想起昨日那个白胡子算命老头儿的装扮,认为这里面可能隐藏了巨大的商业秘密。

  我学老头儿把头发挽起来,单用支木簪插着,再用墨水画了两撇小胡子,给菜豆儿也穿上了一件黑白相间颇帅气颇英俊的小马褂儿。

  如此一来,我的小摊儿果真就有人光顾了。

  我借探微之术知道客官心中所想,不等他们开口便娓娓道来,再随便占个卦解说解说,略讲讲趋利避害的法子,最后诌些幸福安康的吉祥话,大笔银子就到手,生意简直不能更火爆,每日收摊儿都只能悄悄溜。

  几日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快活地数钱,菜豆儿突然喵了一声。

  我抬头见卫玺站在摊前,背上背着一张古琴。

  我有点不可置信:“你……又来闹市抚琴?这是什么怪癖?”

  卫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打量了我一会儿才说道:

  “人说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你这般将卦辞说尽,不怕误导人么?”

  我答:“说这话的人真是道行浅,一切命格都是有因果的,我既能看透就不会胡说,既不胡说就要收钱,营生么,你情我愿,落得大家都自在。”

  卫玺看我一眼,目光比先前更淡然,缓缓道:

  “窥测天机敛财者,必遭天谴。你若需要钱,要多少我给你,万万不可再继续为人算命。”

  我了无牵挂不怕遭天谴,再说了,他说遭天谴就遭天谴么,我又没有干杀人越货的勾当,遭什么遭?天什么谴?

  如此正儿八经清新环保的创业活动遭他一通批判,想来心情极其不爽,我便一把搂起菜豆儿逃了去。

  这便是我和卫玺的第二次相见,心里窝火,形象依然不太妙。

  我换了个地儿摆摊,还没收多少银子就被沈西岭的人找到,二话不说把我抬回沈府。

  我以为是要把我找去算命,到了才知道,人家的目标其实是菜豆儿,我这个主人只不过是个附带品而已。

  沈西岭的居家装也十分华丽,穿金戴银浑身金灿灿的,看见菜豆儿笑得合不拢嘴。

  “菜豆儿实在可爱,我非常喜欢,既然它是辛阿姑娘唯一的亲人,在下也不可强取豪夺,不如请姑娘和菜豆儿一同在鄙府住下,闲来无事找菜豆儿解解闷,姑娘也好有个照应。”

  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你管饭吗?”

  此话一出,下面的丫鬟们都咬住嘴唇,强忍住笑意。

  我有必要补充一下:“菜豆儿正在长身体,吃得极多,还挑食要吃好的,我怕它吃食儿的劲儿吓到你们。”

  “无妨,饭管够,辛阿姑娘大可放心住下。”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包吃包住包养菜豆儿,我可以腾出精力寻找长生药,早找到早长生早解脱。

  在沈府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沈家富可敌国真不是虚妄名声,钟鸣鼎食、挥金如土、时日万钱,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以前我以为沈西岭是个不学无术的暴发户小土财,现在才知道,其实人家是个颇有品位的纨绔子弟,精致优雅而又放浪形骸,才貌双绝又风度翩翩。

  沈家几代从商,到沈西岭这代已是卫国第一的鸿商巨贾,他是沈家独子,生来如众星捧月,锦衣玉食,每日有数十个服侍的人跟着,贴身侍从是温庄。

  沈西岭在万千宠爱中长大,自小散漫不羁却又有逸群之才,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玩物丧志的东西样样都行,但他唯独不爱权力,不愿做官。

  还有一点饱受世人嘲弄,万花丛中过,只对名妓凝云一人倾心,见她舞一回便晕一回,但凝云对他从来都是有礼有节有距离,不接受礼物和私会,没有近一步的可能。

  我听婢女晓晴说起这些时,心中着实感慨。

  那凝云再三拒绝,要么是欲擒故纵吊人胃口,要么是心中早有所属,他不是她的那碗菜。

  就像苹果虽红得好看,还贵得咬人,但菜豆儿却从来不吃苹果。只可怜西岭兄一念执着,硬以为菜豆儿喜欢吃苹果。

  想到此番道理我真是惊喜不已,来人间快一月了,虽然长生药没找到半根,但我对男女之情的了解程度可不是加深一点儿半点儿。

  我思忖着有朝一日把这些道理说与师父听,再不济说与菜豆儿听,哄它睡觉也是好的。

  听我的道理长大,菜豆儿将来一定是猫界风流翘楚,瑶於山情圣。

  闲来无事,我常带着菜豆儿在沈府中瞎晃。

  菜豆儿聪颖至极,最能寻到吃喝玩乐的好去处,它带着我来到一处美轮美奂雕栏玉砌的宅院,里面传来阵阵女子的欢歌笑语。

  开展如此雅致的活动,除了西岭兄不会有别人。

  我从一个最近的侧门进去,看见几个身姿婀娜、穿着清凉的女子正在台上跳舞,沈西岭穿梭其中怡然自得。

  他穿得花里胡哨,和莺莺燕燕的美丽女子浑然一体,时不时还拉起身边舞娘一缕发丝,轻嗅芳香,而舞娘则回之以妩媚动人的微笑……

  这场面,真是香艳奢靡,吓得我赶紧捂住菜豆的眼睛。

  沈西岭看见我赶紧从脂粉堆中走出来,脸上还有几个红艳艳的香唇印,满面春光。

  “辛阿姑娘,你来得正好,正准备叫人去请你呢。”

  我心中一惊,当下连摆手,“西岭兄,这样的活动你自己玩玩儿就好了,我立马就走,你继续,你继续哈,千万要尽兴。”

  西岭兄一把扯住我,不解地问:“辛阿姑娘,你为何蒙住菜豆的眼睛?”

  我略顿了顿,嘿嘿答:“此情此景,有一些些少儿不宜,我怕小猫见了长鸡眼,它以后可是要做猫界风流翘楚的,这毛茸茸的小脸出不得一点儿差错。”

  西岭兄听后,神情略尴尬,随即拍了一个巴掌,众舞娘便行礼退下,然后他便眉飞色舞道:“男女的事,你不懂,可惜了!”

  我立刻反驳:“胡说,我懂得很呢。”

  沈西岭瘪瘪嘴:“你根本不懂!”

  我更加大声反驳:“我懂我懂,你喜欢凝云,可凝云不喜欢你,你为了补偿自己就整天同其他女子腻歪,你看我是不是很懂?”

  沈西岭吃了瘪一脸菜色,随即胡乱地挥手:“去去去,黄毛丫头懂什么。

  本公子对凝云姑娘情有独钟,对其他女子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不动真情就不会翻车,说到这份上我也够直白了,你明白了吧。”

  我嘿嘿地笑:“明白明白,太明白了。”

  如此说来,只要我不对卫玺动真情,亲近亲近也没有大碍,逢场作戏浅尝辄止嘛,这一点值得好好学习。

  沈西岭看我豁然开朗的样子也很高兴,欣慰地点点头:“跟着哥哥学,将来大有前途!哥哥我最近还得了一幅画——百年前卫相王白玺的真作《桃夭图》,邀姑娘一同欣赏欣赏。”


  我走到这幅画跟前,一眼望去是妖异一般的红色,满山桃花恣意燃烧,细细打量竟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也是奇了怪,我原本就没有呼吸。

  “辛阿姑娘,此画如何?”

  我心中有万般感觉难以诉说,临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甚好。”

  沈西岭却瘪了瘪嘴:“你都不问这桃花为何是鲜红而不是桃红。”

  “来,西岭兄解释解释,这桃花为何是鲜红而不是桃红?”

  沈西岭露出得意之色,清了清嗓子道:“想当年,卫相王还是太子时,曾爱慕赵国流落民间的玉络公主,后禀告父王向赵国提亲,谁知赵国竟送了个假的公主来和亲,真的玉络公主已经跳下山崖献祭山神。

  卫相王得知后,一怒之下带兵攻打赵国,不出一月便逼近王都,即便赵王大开城门投降仍解不了卫相王心头之恨,他下令在郊外一山上杀死所有赵国王族,将此山赐名玉络山,遍植桃林。

  如此,便有了这幅追悼玉络公主的《桃夭图》。”

  我听后心咯噔一响,一丝难以言说的感觉萦绕心头,思虑不得又不得不思,良久,终于放过自己。

  我便问:“西岭兄,你可知桃花泪是何物?”

  沈西岭颇自信地答:“桃花泪,应该就是桃树分泌的树脂,又叫桃胶。有医书上说,桃树上胶,最通津液,能治血淋,石淋,美容养颜,润五脏,安经脉,必用之。”

  我又问:“那你可知现在玉络山的桃花是否还开着,桃胶有没有?”

  “现在是四月底,人间四月芳菲尽,可这山上嘛,桃花应该开得正旺,至于桃胶,运气好随时都能碰上。”

  鬼仙度的第一味长生药便是桃花泪,我觉得自己可以出发了。

  “西岭兄,我想去玉络山玩一玩,多谢你这段时间一直管住管饭,待我从山中回来,再把菜豆儿给你摸头玩儿……”

  告别沈西岭后行了一日,行到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中,古木蔽日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是难以言说的凄凉。

  每每行不动时心里便后悔不跌,想当初沈西岭好意为我安排马车和随从,我心想怎么也要客气一番,这一客气就客得有点儿过,再三拒绝,摆出断不能接受的傲娇姿态。

  沈西岭以为我有什么难言之隐,遂作罢,只是在我转身后小声嘀咕了句:“那玉络山可在五百里之外,靠一双脚能行到何时,这姑娘年纪轻轻竟是个棒槌!”

  彼时我便明白了棒槌的含义,棒槌就是傻子。

  第二天中午,修行百年的菜豆儿给我展示了新技能,变大可日行百里,不出半日便载我至玉络山。

  漫山桃花密密匝匝,连着天空也仿佛是血染一般的鲜红颜色,给人一种近乎喋血的邪魅唯殇,风一浮动,花雨纷纷扬扬,菜豆儿晕晕乎乎地舞着,巨大身体登时化作盆大的一团。

  记得初见《桃夭图》时,我竟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如今亲眼看到这漫山遍野怒放的桃花,心蓦然一动,然后便隐隐地疼起来。我勉强撑到一棵桃树下坐着,看那红雨纷落甚是好看。

  想起沈西岭讲起这漫山桃花的故事,当年白玺为一段缺憾的缘分进攻赵国,屠尽赵王室,以血育林开出这鲜红的桃花,赐名玉络山。

  世人都道白玺冲冠一怒为红颜,传为美谈,可如今我身在这血染的桃林十分难受,不知怎么却可怜那跳崖祭神的女子。

  在世时是否得白玺真爱并不可知,无故地,成为白玺伐赵的幌子,她便死一遭也死不干净,担了个祸国的骂名,她那惨死的王室亲族,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刻,心里难道没有丝毫怨恨和诅咒吗?

  我郁郁寡欢,自此便在桃花树下昏睡了三日。

  醒来的时候似乎天气正好,有种阳光在眼睑上久久跳跃的微灼感。

  我缓缓睁眼,看见卫玺蹲在我身边细细打量,那双饶有趣味打量的眸子,像极了梦境中见到的。

  我在梦中当街贩酒,骏马奔驰,摆好的酒坛子被马踢个稀巴烂,马上的人策马扬鞭,头也不回。

  我心下升起一股火气,这丫臭不要脸的,打翻了我的酒,怎么,还想溜?

  我喊一声他便停住了,旁边狐假虎威冲我嚷嚷的侍卫被他喝退,下马道歉并且奉上许多银钱。

  钱是个好东西,不过他的态度十分冰冷傲慢,这让我心里很不爽。

  我一直认为自己穷得有骨气,他这般敷衍施舍刺痛我的自尊心,二十坛上好的酒酿,不多不少刚刚二两钱。

  我极有气势地宣告自己不是叫花子,并且只要二两银子,他却不忙着答话,饶有趣味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眸子正如眼前。

  这是我和卫玺的第三次相见,情绪难以言说,形象依然不妙。

  我说:“这三天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梦里人的样子不记得了,只有那双眼睛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卫玺问:“为何,单单记得那双眼睛?”

  我答:“因为他的眼睛同你一样,而我一醒来就看见了你。”

  卫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微微俯下视线继续打量,蹲下身来问我:“你怎么知道自己睡了三天?”

  我本想说,即便昏睡不醒依然能感觉到你的到来,你来了,我便不害怕。

  你守了我三天,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在梦里起先过了好些穷日子,好不容易亲人把我找到,却说只有我死他们才能活下去,于是我就稀里糊涂地跳下山崖。

  这梦实在悲惨到没有一点儿道理,不过好在一醒来就见到卫玺,玉络山的景致也很美妙,他候了三日等我醒来,花瓣在身上铺得层层叠叠,头上亦是妖冶般的红。

  我努力找话题:“你可知道,这玉络山的桃花为何是血一般的红色?”

  卫玺淡淡道:“卫相王伐赵的故事罢,桃夭花开人杳逝,玉络魂断梦宛然……”

  一提起卫相王我便开始愤愤不平:“世人都道那白玺深情到极致,可我却认为他真真是个小人伪君子。

  卫国国力强盛野心勃勃,若开疆扩土势必要首先伐赵,借了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由头攻陷赵王都,屠尽赵王室,是以既表款款深情,又彰显雄才伟略收买人心,这招一举两得啊。

  若那白玺果真只是热血上头意气用事,为红颜报仇带走十万精兵,他那王位上的老子会放着他如此乱干吗?如此,白玺便是真小人伪君子!”

  我说得酣畅淋漓心中畅快,自己都被这套毫无漏洞的逻辑折服了,等着卫玺赞叹真妙啊真妙,他却半个字没赞出来,只是顿了顿,紧紧抿着嘴唇问:

  “辛阿,你果真不相信这人心一毫一分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

  这话更像是白玺在质问那倒霉的赵国玉络公主。

  他们死后,灵魂在某朵菜豆儿似的白云上相见,玉络公主数落白玺不该拿自己做幌子去杀人放火种桃花,白玺便问:玉络,你果真不相信我一毫一分吗?

  这也是,十分尴尬的事。

  我不是倒霉催玉络公主,他也不是伪君子白玺。

  卫玺没再说话,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决定先坐起来,暂且把目光转向别处,看看菜豆儿在何处潇洒。

  “被你唤作菜豆儿的小山猫,在我这里。”

  卫玺把那个“儿”拖得老长,颇有一种诙谐感,我还从没听过他叫菜豆儿的名字。

  之前在客栈共住几天,他总共说的话可以掰手指数过来,除了我醒来后他说过五句话,之后便是喝药了,猫儿饿了,猫儿饱了,休息罢,好……什么都是好啊好,我问:

  “可否再吃一碗饭?”

  “好。”

  “晚饭可否添几个荤菜,酱肘子多放点辣?我隐隐觉得,从前自己好像很喜欢吃这些。”

  “好。”

  “多谢你的救命和收养之恩,吃完饭我就和菜豆儿走啦,这小东西一包花花肠子,既想念西街小母猫,又念叨东街大黄猫。

  哦,还有北街名叫花花的小母猪也思念它思念得甚苦啊,总之吃完饭我们就走啊。”

  “好。”

  ……

  稀奇啊稀奇,这么些乱七八糟鸡毛蒜皮的事儿我竟都记得,没把西街的小母猫搬到东街,也没把北街的小母猪花花名字搞错,我不该,不该单把和他有关的事记得这么清楚。

  “菜豆儿正在我衣袖里睡着,它耗费太多灵力还要忠心照看你,我喂它吃了颗催眠丹,好生睡几天就没事。”

  “哦——”

  我把这个字拖得老长,给自己一点儿反应时间,反应过来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它耗费太多灵力,你难道是看见我们来的?”

  他道:“是啊,我全看见了,你跌在桃树下,因为身体太重的缘故,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我也看见了。

  我听了好想打人!

  卫玺抬了抬眼:“我守你三日,若你三日还不醒,我便……”

  “你便怎样?”

  我身子一颤凑近去,恨自己不能挤下两滴热泪,追问道:“我若三日不醒,你便怎样?”

  卫玺小心翼翼,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菜豆儿,轻轻抚了抚毛,淡淡道:

  “我便把菜豆儿带回去,另取个好听不俗气的名字,每日好肉好饭喂着,闲时去山林散步,在温泉中泡澡,再寻几只奇珍异兽与它嬉闹作伴,定把它养成天下第一风流标致威武神兽。”

  他只念着菜豆儿而不关心我,想来心中一股邪火蹿上天灵盖,又碍于自身形象不好发作,忍了忍,极力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卫玺眼中含笑,“若你从此沉睡不醒,我便将你葬在桃树下,立碑云:公主美貌祸国,此人陋颜倾城,愿埋桃花树下,来世像人三分。”

  我当下火冒三丈,邪火恨不得把天灵盖烧化,牙帮子咬得咯嘣咯嘣响,劈头盖脸便骂起来:

  “你丫竟然说我丑,我哪点儿丑?我看我比你好看多了,你丑,你最丑,你全家丑!”


  我如此这般喋喋不休说了好一阵,直到嘴说干没力气才停下来,卫玺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疑心他被我说懵了,临了却听到他说:“是,你比我好看,所以你更要好好活着,不许死。”

  明明是暖心的话,被他绕一圈子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我本来情绪十分高涨,邪火烧到天灵盖,被后面这句话一激,邪火换成小火苗慢慢烧着,烧到另一种高度,烧得更长久,脸红红烫烫的。

  卫玺讶然道:“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受了风寒?”

  我想着应该矜持一些,羞涩一些,于是把脸转过去,咬唇轻声答:“我没病。”

  卫玺坚持道:“可你的脸色不太好,我随身带了一些药丸,你暂且吃几颗看看效果。”

  我又把脸转过去,略提高音量说:“我没病,真的。”

  “脸发烧,兴许是火气或者风寒,吹了风……”

  我粗暴打断,“不,我没病,没有火气没受风寒!”

  卫玺神情淡然,看不出丝毫不悦情绪,只小声嘀咕道:“跟你没法急。”

  之前我嫌他话太少,今日话倒是说得多了,可没几句是有用的,一点儿也不解风情,像个榆木脑袋,连生气都不曾,真像个榆木脑袋。

  料想我们的谈话又该以沉默结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来找桃花泪的,可他又是来干嘛的呢。

  我咳了咳,先改善一下气氛。

  “嘿,你来玉络山干嘛,看桃花吗?”

  “采花。”

  “你采花干嘛?”

  “酿酒。”

  “酿什么酒?”

  “玉络酒。”

  我惊了一大惊,鬼仙度的第二味长生药便是玉络酒,卫玺竟然酿玉络酒?

  我高兴之余又确认一遍:“当真是玉络酒?”

  卫玺拧着眉一脸不悦:“你认为我是个榆木脑袋,难道就不曾怀疑自己耳聋心盲?”

  这大概也是件,极其尴尬的事。

  一向是我知人而人不知我,他却能看懂我心中所想,这大概就是我之前算命敛财所遭的天谴吧,吓得我赶紧摸出身上所有碎银子,扔得远远的。

  “你先前将银子看得极重,怎么如今像把银子视为粪土随意丢弃?”

  我嘿嘿笑了笑,“即便是粪土也不能随意丢弃啊,你看,哪有正经人随地大小便的,我就从不随地大小便,影响多不好,些许规矩我还是懂的,不乱来嘛啊哈哈。”

  卫玺无言以对,呆呆盯着我,一双眸子阴暗难辨。

  我解读他可能在嫌我粗鄙,又或认为我实在不一般,是个爽直人。

  我倒也不害怕,直直地回视着他,心里还在想,要是方才将大小便说成拉粑粑他会怎么办,若是甩袖就走我要不要追,或者干脆放菜豆儿咬他。

  卫玺扫我一眼,“那你呢,你为什么从梁州跑到这里来?”

  “采花酿酒嘛。”

  我愣了一愣,尴尬道:“不对,那是你。我是来寻桃花泪的,可这儿的桃花树也太多了些,桃花开得好,桃花泪去哪儿找……”

  卫玺蓦然打断道:“你要寻的桃花泪不一般,须得那一棵东山之顶的桃花树上采摘。”

  我抚了额间一把汗,“还在东山——之顶!在哪儿?”

  卫玺举起右手往东边指了指,我便看见遥远的东山崖间的确有一棵莽莽苍苍的桃花树,树根盘虬卧龙,无数血红的桃花飘落,甚是曼妙。

  我呵呵了一声道:“这的确,的确很不一般。”

  那树长在光秃秃又险峻无比的崖壁上,居然还能开很多的花,想必是图个东山好风水,早上第一个看见太阳,领着玉络山无数的桃花树共沐日光,光辉又伟大。

  我唔了一唔,“甚好,甚好!看得出是棵有志气有作为的树,不立足凡土偏要生在悬崖峭壁上,整日里不知是喝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长得这么高!”

  卫玺皱了皱眉:“吸取百年日月精华,在你这里就变成了整日里喝西北风?”

  我补充一句:“还有东南风。”

  卫玺很无奈,“是,还有东南风。”

  我唔了一唔,“其实它喝什么风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摘不到那桃胶。

  菜豆儿如今正睡着,小东西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这可怜吧唧一天到晚的,总不能强行把它挠醒,再强行让它变大载我。”

  卫玺脸上突然飞出两团小红晕,强作镇定顺顺怀中菜豆儿的毛,结巴道:“其实我可以……可以带你飞到树上。”

  我思忖带我飞到树上的意思,就是要拉拉小手一起飞,怪不得他方才老脸一红,原来是害羞了。

  世道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拉个手手而已,他一个大男人竟如此矜持羞涩,我好歹是个黄花花闺女,不害羞一把岂不显得太奔放。

  但转念一想,我没有呼吸连憋气都做不到,老脸就更加红不成,看来老天注定让我奔放。

  我便奔放地靠近他,再奔放地拉起他的手,奔放道:“走吧。”

  卫玺手被我握住的瞬间抖了一下,然后便开始努力挣脱。

  一向冷淡严正的卫玺竟然这么害羞,我心里暗暗憋笑,赶紧牢牢抓住他的手道:

  “别怕,我的手是干净的,凉是凉了点,你好歹将就将就带我飞到树上,权当降降温了罢。”

  卫玺悄咪看我一眼,然后转过头道:“你怎地如此奔放?我原本打算用布条……”

  我抻了抻我们相握的手,“这不挺好的吗?”

  卫玺不自在地咳了咳,慢慢转过脸去,耳角微微泛红。

  我心下做起大文章:好不容易和菜豆儿下山一趟,更难得遇到卫玺这般绝顶男色,不趁此机会体验人间风流可就太可惜了。正所谓人要风流,必先揩油,我不揩他的油真是可惜中的可惜!

  有了这种前卫而不失严谨的想法作为理论支撑,我内心狂喜紧握住卫玺的手,一度将他的胳膊扯得晃来晃去,他抽脱不出,一脸惊恐地看向我,我露出一个十分真挚的微笑:

  “别怕,我还是有道德底线的。”

  卫玺红着脸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嗯,应该会的。”

  我的底线就是揩油浅尝辄止,不动情勿动念。

  卫玺估摸是被我整怕了,心虚得一哔,赶紧带我飞到东山之顶的桃树上,我便将桃花泪搞到手装进瓶子里。

  十二长生瓶是一个炼药的白色小葫芦,待我将所有药引找齐即可炼制“鬼仙度”,瓶外镶嵌的十二颗宝石也会发光,如今已有一颗宝石发出幽幽蓝光,是以桃花泪集毕。

  此番玉络山之行实在是捡便宜啊捡便宜,不仅顺顺利利获得第一味药,还顺顺利利拉上卫玺的小手,顺顺利利让卫玺捎回家,如今已行至卫国都城梁州,不出一日便能到。

  心情一高兴,我就忍不住放声歌唱:“高高的山上有一位姑娘,诶呀妈呀诶呀妈呀真漂亮,哎呀喂他奶奶个腿儿啊要跳崖,诶呀妈呀诶呀妈呀不见了……”

  我还没唱完,卫玺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菜豆儿也喵呜一声,然后迅速钻进他衣袖里藏着。

  他们似乎,都很嫌弃我的歌声。

  我暗暗生气,他们竟然嫌弃我曼妙的歌声?

  我问卫玺:“你表情这么痛苦,是觉得我唱歌不好听吗?”

  卫玺神情更加木然了,淡淡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喝茶。

  我咬了咬牙又问:“你这般不屑理会,究竟是嫌弃我干扰视听,还是仍在为上次牵手的事生气?”

  我端起茶壶为他杯中添了些茶水,顺带摸他的手手揩油。

  “你不要生气嘛,一个大男人的手,让我摸摸又怎样?你这双抚琴的手,生得白皙修长,不拿出来叫人观摩观摩,真是可惜了。”

  卫玺正在喝茶,然后一声咳就呛住了,脸色不是很好看,估计是嫌我的溢美之词溢美程度不够,但又碍于面子不便明说。

  我心领神会,脑子里开始重新组织话语。

  像卫玺这种生性淡泊冷峻少语的人,你问他半天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所以就需要充分发挥想象力,自行脑补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并在必要时候替他做出回答。

  还在玉络山上时,我主动拉起他的手以便飞到东山之顶的桃花树上,虽然后来他说用布条绑着手,但显然这是没有实际操作性的。

  想那布条能有多大承受力,绑住我的体重腾空飞,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如此我便奔放一把,主动拉起他的手。

  当时只知卫玺是卫国第一琴师,琴抚得好,又给我开过药,想必医术也还过得去,只是对他的武功一无所知,但我自始至终毫无缘由地相信他。

  从山顶借风飞起的时候心神一荡,看见下面是深不见底的谷底身体不由一抖,卫玺慢慢将我搂住,长衫在风中呼呼做响。

  揣摩着二人挨得过近,我感受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视线跳过衾薄的嘴唇、高挺的鼻子,然后就是漆黑如墨般的眼珠,叫人忍不住往深看。

  目光对上的一刹那,我迅速别开了脸,脑子里挥之不去那双眼瞳,有些坚定和淡淡温柔的光。

  后来我便更加厚脸皮向他讨要玉络酒,他却说需要我跟他回辋川别墅采一滴血做酒曲,我巴不得与他多呆段日子,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卫玺道:“你曾说,菜豆儿既想念西街小母猫,又念叨东街大黄猫,还思念北街名叫花花的小母猪。既然我们现在梁州城内,不如去找找你说的那些小动物?”

  我低头斟酌着回答:“不急不急,菜豆儿还小长身体最重要,现在不能由着它在外面乱搞,我还想着把它培养成猫界风流翘楚,要风流先入流,然后才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呐。”

  卫玺脸色乍青乍白,显然被我这番动人的言论惊到了,菜豆儿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胡子一炸一炸的,直怼我。

  我赔了个笑,想另找些话题转移注意力,抬起头环顾四方,看见不远处的桌子上正围坐着几个华服男子,喝着小酒吃着小肉,讨论起女性话题来,个个眉飞色舞口水直喷。

  一个道:“香兰阁头牌凝云可真是妙人啊妙人,听说单单见她一面就得十几两银子呢,喝一杯茶听一支曲儿就更不用说了,一年不陪人睡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啧啧啧。”

  一个道:“钱还是小事儿,关键还得看她心情,要是倒霉碰上哪天她心情不好,你送多少银子都见不着呐。”

  另一个道:“可不是嘛,首富沈家那位西岭公子,送了多少礼等了多少回啊,英俊潇洒年少多金,可你们看看,凝云姑娘又见过人家几回?

  要我说啊,守着家中母猪在,在外面找野花何必那么挑呢,能找一个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听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句话,心里略有些尴尬,偷瞄了一眼卫玺,发现他神态自若倒也没什么反应,我便安安心心继续听。

  一个接着道:“这是正理儿,在外面花些无妨,男人嘛,何必拘着自己,但在家里必须得装出好相公好父亲的样子来。”

  我听得直冒火,故意大声说道:“怪不得鸨儿娘说逛窑子的男人,哪个在家里不是好相公好父亲?臭不要脸的,都是些衣冠禽兽喂不饱的狼!”

  那桌人听见我骂也立刻站起来,一个心急的立马跑来质问道:“姑娘家家的,你特么在这儿瞎逼逼什么,说,是不是我家里那头母猪派你来的?你是谁?跟踪我多久了?”

  我看着这么个獐头鼠目不知好歹的淫贼男人,心里火气更大了,可怜他家中妻儿还每日苦苦盼着,好吃好玩好用的净留着,盼着这么个流氓棍儿回家,让孩子巴巴叫一声父亲。

  “你孩子的母亲,在你这里就变成了老母猪?”

  我套用卫玺之前说话的方式,说得特别有底气。

  淫贼男人冷笑一声,脸部肥肉一抖动,从黑黑的牙齿里蹦出几个字:“关你屁事儿!”

  菜豆儿在他身后龇牙咧嘴正欲扑来,我嘿了嘿:“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小弟一爪下去,你可能会死!”


  卫玺一把抱起菜豆儿,我做手势叫他一定把菜豆儿抱紧咯,可谁知卫玺一眨眼便撒手,还叫菜豆儿挠人。

  一声声杀猪般的鬼嚎震天响,菜豆儿怒气冲冲,把坏男人浑身上下挠了个遍,其他几人跑到边上凑热闹,嘴里叨叨着:

  “三哥,你才叫那香兰阁的小娘子打了,如今又跑出个小娘子,模样是极好的,就是她的猫儿凶悍些,三哥你倒挺有女人缘。”

  说完这几人便头也不回地溜掉。

  我见他脸上也没几处好皮了,赶紧叫菜豆儿停下,佯装嗔骂:“菜豆儿你也太不小心了,人家可是要留着脸见香兰阁小娘子的,快走罢。”

  那人哇哇乱叫。

  临了菜豆儿还叼走那桌上的猪肘子,拐过一条街我们才停下来,菜豆儿开始大吃特吃。

  我怪卫玺:“刚才叫你把菜豆儿好好抱紧,你怎么还撒手让它咬人呢。”

  卫玺云淡风轻道:“你那意思不是让菜豆咬他吗?还狠狠咬?”

  我蹙了蹙眉,自以为不落痕迹地瞪了他一眼:“要是叫人看见菜豆儿变成巨大的神兽模样,以后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再说那人不就是逛窑子吗,哪个男人肚子里不喜新厌旧,花花肠子一大把,逛就逛呗,他妻儿都无可奈何,我还能怎么样?全天下的男人,总不能见一个打一个。”

  卫玺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全天下的男人,不见得都是这样的。”

  我一脸不屑:“成亲后就是这样了,昔日黄花花变成老母猪,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说着还低头问菜豆儿,“菜豆儿你说是吧。”

  菜豆儿呼噜一声,点点头继续啃肘子。

  卫玺突然走近,压低声音问道:“辛阿姑娘,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嫁人生子,过平凡人的生活?”

  我摇摇头:“没想过,没兴趣。”

  卫玺顿了顿,似心里挣扎过一番,鼓起勇气问:“那如果,想娶你的人是我呢?”

  我从未跳过的心脏突然一动,这让我十分困顿,不知这种心动和世人常说的心动是不是一回事,但我终究是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这具枯朽的身体似乎有了些生命力。

  我细细想了想,他大概也只是问问我对成亲的想法,并不是正儿八经对我表心意,如此,我便要嬉笑一番:“不是吧,我这个人,既能吃又黄暴,还带着一只巨能吃的小畜生,娶了我,搞不好既弄坏你的肾又吃空你的粮啊。公子风流倜傥举世无双,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卫玺愕然,我拢了拢衣袖继续说道:“我的确对你有好感,长得好琴抚得也妙,但你也不能这样说啊,就算是说假话我也会在意,我也会胡思乱想,所以……”

  “我惶惶半生被前世记忆所累,只记得深深爱过一个人,却不知爱的究竟是谁。你方才说的话,仿佛穿越时间的灵犀相通,或许我一直爱的人,就是辛阿姑娘——你。”

  卫玺双眼灼灼,我不明所以,想了半天不知道是哪句话合他心意,于是我赶紧转移话题:

  “你之前为何要去香兰阁弹琴?我可知道香兰阁是什么地方,你跑到那里浪莫不是抚了琴,顺便看看人家姑娘?”

  卫玺茫然摇摇头,“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去香兰阁弹琴,随便走就走到那里去了。”

  我付之一笑:“扯谎,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卫玺转而欣慰道:“但终归,我在那儿遇见了你。”

  我脸上的笑登时僵住。

  在青楼见到我,他竟这般欣慰。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对爱的人要求也太低了些。

  “菜豆儿,吃饱了我们就走。”

  卫玺住在梁州城外七十里处,出城时我特意选择从香兰阁门前经过。

  虽是绕了个大弯,但好在卫玺和菜豆儿都没发表什么意见,途中还给菜豆儿顺了两只烧鸡。

  小猫儿双眼圆睁,胡须上扬,呼噜一声表示十分受用,不多时就吞下两只烧鸡。

  行至香兰阁,见一群人围着在侧门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其中一个背影像是温庄。

  我挤进去,看见西岭兄身着蓝色华衣站着,面前是一位跪着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旁边还有一个胖胖黑黑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卫玺在旁边,我悄悄道:“那位蓝衣公子我很熟,美丽女子碰上他定有故事,且让我们瞧瞧。”

  卫玺神色郁郁:“你怎地,净对这些男女之事感兴趣?”

  我赶紧解释道:“怎能啊,我不仅对男女之事感兴趣,还对男男之事感兴趣。你说两个男人之间能不能暗生情愫,就像那种比兄弟情义还近一点点的关系。”

  卫玺无奈叹了一声气,把头转向一边不言语,我便高高兴兴地继续瞧了。

  那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把脸一码,道:“公子是富贵人家我们也知道,不比我们这些低贱的人,自然不知低贱的人也有低贱的生活法子,她既是被我买来的,如何不能被我卖去?”

  那女子跪在地上满脸泪痕,衣服上尽是血渍。这太平盛世法治严明,唯独逼良为娼是谁也管不着的。

  沈西岭面不改色依然含笑,缓缓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将她买去,你的钱我一分不少。温庄,取三十两银子。”

  女子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感谢公子救命之恩,中年男人却手一抬,“慢,先前说的三十两银子只是预付金,若要将人带走还需另付二十两。”

  温庄剑一抬,厉声道:“你逼良为娼,还敢跟公子漫天要价?”

  中年男人托起女子下巴往上一抬,抽动着横肉道:“都说公子偏爱奇珍异宝华服美人,公子且看看这姑娘面容,难道不值五十两?

  若公子嫌我这价高了,不买就是,小的即刻把她卖给香兰阁妈妈,梳洗打扮一番,今晚就可以接客。”

  看那女子面容果真不俗,眉目生秋,惊艳霎时,细看起来倒与那凝云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这女子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落魄了些,却依然掩不了那份超凡脱俗的气质。

  沈西岭见那女子双眼含泪,心下顿生怜意,挥手冷冷道:“温庄,三十两银子,再加六斛珍珠给他。”

  中年男人听后立即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夸公子慧眼识珠,捡了个宝贝回去,女子也感恩戴德磕了几个响头。

  待那人走后,沈西岭亲自为那女子解开手上的绳子,柔声问道:“姑娘的名字是……”

  女子带着哭腔答:“无名。”

  沈西岭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绿鬓红颜,敷玉无双。从此以后,你就叫绿敷吧。”

  我满意地笑笑,悄悄对卫玺说:“我掐指一算,算出那六斛珍珠原本是要送给香兰阁凝云的,西岭兄竟然舍得拿珠子来赎人,啧啧。”

  卫玺听了,脸上竟无半分八卦的洋洋神色,只道了句:“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感叹,这人可真是无趣,一则恬淡少语问不出个所以然,二来喜形不于色看不出内心波澜,唯一有趣的便是逗逗他,和天斗其乐无穷,和卫玺逗也是其乐无穷。

  马车行至山林,前方分出两条路,一条是宽阔大道,另一条是石阶铺就的小道,我猜马车停下的意思是让我们下车走小路。

  萝笙曾说卫玺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如今看这架势似乎住得特别偏远,专拣深山老林子里钻。

  我想了想,有些人虽同为有钱人,但品味却大大的不同。

  有人爱热闹,譬如西岭兄那样雅痞的有钱人就住亭台楼阁着华服,而有些人生来与众不同,即便有钱也不愿扎人堆里闹,偏挑那些鸟不拉屎荒无人烟的地方住,如此显得清静雅致十分有品,卫玺便属于这斯文一类。

  刚下马车便有一股热浪袭来,五月天颇有些热,卫玺吩咐马车师傅走大路回去,转而对我说:“我们走小路罢,想带你看看风景。”

  我极力挤出微笑哦了一声,腿却一步不抬,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叫菜豆儿耍赖不走,坐马车回去。

  这时卫玺取出一只烧鸡问菜豆儿:“想吃吗?”

  菜豆儿双眼圆睁,极专注地盯着烧鸡,“喵——”

  “那我们走路可好?”

  “喵——”

  菜豆儿极欢快地叫唤,屁颠屁颠跟去,一点儿傲骨都没有,全然辜负我平日里的言传身教以身作则。

  一人一猫在前面大步走,我蔫蔫地跟在后面瞎晃荡,正在哀怨愤慨之时,卫玺突然停下步子等我走近,然后递给我一个串儿,上面是用竹签串起的好多红果果。

  “这啥果子模样怪俊?”

  “这串儿叫糖葫芦,可以吃的。”

  卫玺还算有良心,没把吃的全给了菜豆儿,我一下喜逐颜开,欢天喜地地啃起糖葫芦。

  待我吃得还剩一个,卫玺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问我:“怎么没听见你吐籽的声音?”

  我一惊:“那硬硬的籽儿要吐出来?”

  “哦,原来你没吃过糖葫芦,刚才我忘了告诉你,山楂籽一定要吐出来。”

  我吓一跳:“啊,你不早说,我全吃下去了,吞了会怎样啊?”

  卫玺神情严肃,面带忧色,“吞下去的山楂籽,会从你肚子里长出山楂树。”

  手里的糖葫芦被我赶紧扔在地上,哐当一声,红色的糖衣碎成几片,我开始愤愤:

  “我就想呢,你把烧鸡全给菜豆儿,给我这么个竹签串吃,还不提前告诉我山楂籽不能吞,现在好了吧,我要死了,你害惨我了。”

  卫玺听我一通叨叨愣住了,好不容易才缓缓开口:“你要是死了,我就来陪你。”

  我摆摆手:“不用你陪我,我还想多活些日子,我要好好活你也要好好活,等肚子里长出树来,砍了便是。”

  卫玺顿了顿,小声问:“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我没有味觉,好不好吃根本尝不出来,想着还是得给他台阶下,努力在脑子里搜刮一圈,拼命回忆平时人们对味道的描述,配合着答:“这串儿简直太好吃了,怎么说呢,又香又辣又甜,不能再具体了,反正挺好吃。”

  卫玺带着隐忍的笑意听完,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小路林荫蔽日并不遥远,你可还能坚持?我只想带你看看辋川谷,风景甚是曼妙,你若见了必终生难忘。”

  起初我有些窃喜,因为卫玺看我的眼神十分温柔,眼眸中仿佛带着温润的笑意。

  但我忽然意识到,他连看菜豆儿的眼神也很温柔,似乎比看我更温柔,他甚至不知道我和菜豆儿一样爱吃烤鸡,可他却只给菜豆儿吃不给我吃……

  我心生郁结,在这种不道德的愤懑中也只能一声不吭。

  诚然我不如菜豆儿可爱,也不像它会变身会打架会吹胡子,但一整只烤鸡连个鸡翅膀都不分我,着实让我想不开。

  到底要不要争取最后的鸡脖子,我的傲骨似乎正在一点点瘫痪,犹豫片刻,菜豆儿已经把最后的鸡脖子吃完。

  “还搞个屁!”

  我一巴掌糊在自己后脑勺上。

  卫玺听见一声响,回头奇道:“辛阿,你何苦来打自己?”

  “我愿意!”

  于是我又糊了自己一巴掌。

  “还搞个屁!”


  本人心情不佳,好在沿途青山逶迤,峰峦叠嶂,风景甚是曼妙,不觉间火气已消了不少。

  不多久行至一狭窄黝黯的山洞,暗河流出水来,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块石板通向洞中,菜豆儿蹦蹦跳跳往里去。

  我落在后面有点慌,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叫他们等我。

  卫玺突然停下来,从树丛中找到一根木头递给我,我以为他是叫我当拐杖用,卫玺却说道:“抓紧木头跟我走,这暗河的水有毒。”

  我们抓住木头的两端在石板上行走,每一步都是跟着他的步伐,向深处走去便看不见任何光亮了,我一个趔趄踩空,差点跌入暗河,一瞬间只觉身体被打横抱起。

  “卫玺?”

  “是我,别动,快要走出去了。”

  原本心里窝着气,怪他怎么捡这条烂路走,现在被抱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静静靠在他怀里,一双手想都没想,直接绕住他的脖子。

  卫玺沉吟了下:“你……”

  我心一软,没底气地说道:“嘘,别动,快要走出去了,让我再抱会儿。”

  我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感受到胸腔内的心跳十分平稳有力,气息有条不紊,若有若无的香味惹得我晕乎乎的,像是梦幻。

  这便是活人的,身体。

  有温度有呼吸有心跳,不似我这般冷冰冰没有任何活力,我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闭眼紧紧搂着,一点儿也不想放开。

  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是多么渴望温暖和生机,我多希望像他一样活着,和卫玺一起活着。

  卫玺走得极慢,我一直闭眼不曾睁开,过了一会儿,听见柔柔的声音响起:“你搂得,也太紧了些。”

  我赫然睁眼,撒手,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又紧张又喜悦地、假装开玩笑对卫玺说:“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亲你一下?就一下?”

  “不可……”

  接下来的话他只能生生咽进喉咙。

  我迅速把脸靠过去,闭着眼睛覆上他的嘴唇,轻轻一贴,一啵,完事!

  卫玺睁大了眼睛十分惊惶,脸红到耳朵尖,我的身体也颤抖得十分厉害,一种异常的紧张从胸口生出。

  不管了,反正亲都亲了,反正沈西岭被那么多姑娘亲过也活得好好的,卫玺只被我亲一口又能怎么样?

  卫玺面红耳热,似不可置信般木然,轻轻地将我放在地上,然后双手捂着嘴唇,直直地转过身去,又直直地走远几步才停下。

  哈哈哈,我从未见卫玺如此失措过,他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我手里,不得不感叹,做女流氓调戏美男子真是太好玩了!

  调戏!调戏!卫玺!卫玺!

  我在地上坐了许久,卫玺才慢慢转过身来,羞赧上前,见菜豆儿用两只毛茸茸的爪爪挡住眼睛,便问:“是谁教它这样的?”

  我乐呵呵答:“自然是我啊。”

  有一回我带菜豆儿去找沈西岭玩,来时正见他在**中穿梭起舞,因为担心幼猫不宜便蒙住菜豆儿的眼睛,这小东西也真是机灵,竟记住这么一招。

  我止不住哈哈大笑,与一旁卫玺的寡淡脸形成鲜明对比,我以为是自己太神经质了,但转念一想,菜豆儿用爪爪蒙眼的样子的确很可爱很逗乐,倒是卫玺太过淡然显得违和。

  我正经问他:“卫玺,我几乎从没见过你笑,我丑得让你笑不出来吗?”

  卫玺呆了一呆:“傻瓜。”

  我又接着问:“你不会笑?那我笑给你看,然后你再给我笑一个。”

  说完我咧嘴一笑,无一丝随便轻浮,全是投入。

  卫玺极力挤出一个笑容,试探着问:“是这样吗?”

  看他笑得十分古怪,我想笑又努力憋着,“哪有你这样笑的?再笑一个!”

  于是卫玺又勉为其难挤出一个笑容,小心翼翼问道:“是这样吗?”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算了算了,你笑比哭还难看,白瞎了一张漂亮的脸。”

  原本是开玩笑的话,卫玺听了却十分低落,半晌才道:“我的生命中,实在没什么值得笑的事,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笑了。”

  他身边的我虽然很懵逼,但还是紧紧握住他的手,看见他一点一点低落下去,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他振作起来,不知他过去发生了什么,悲观如斯,竟然对未来一点信心都没有。

  卫玺察觉到我的担忧了,柔声对我道:“你抬头,看看外面。”

  漆黑的洞外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远处岩壁上铺满了翠绿的藤蔓。

  我们行走在谷中,斑斓的小花构成了五彩花海,蜂蝶点缀其间,清澈的流水环绕花海,在尽头汇成巨大的水潭,静听似有瀑布之声。

  我忍不住啧啧赞叹:“这里的风景真是好看。”

  卫玺眼含笑意看我道:“你喜欢就好,这山谷名叫辋川。”

  在梁州我曾听西岭兄说起过,卫有仙地,因辋河水流潺湲,波纹旋转如辋,故名辋川。辋川幽谷,别有洞天。

  沈西岭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颇有些落寞,手里端着一杯据说是花大价钱从倒爷那淘来的辋川特酿酒,摇头晃脑嘟囔了一阵,抿了一小口酒,然后继续落寞道:“我沈某人家财万贯放浪形骸,临了却只能喝这兑水的辋川酒,哀呼哉!再抿一口!”

  听闻辋川谷是避世仙地,山脉河川时时变幻,外人从未踏足,所以西岭兄淘来的辋川酒多半是假货。

  果然,他抿了三口后便呸道:“把卖我假酒的人扔到猪圈里滚三天,丫的,以为用梁州老窖和南凤酒掺点米酒水我就喝不出来啦,滚三天滚三天!”

  我当时正在吃绿豆面条,咬断一口面条问:“这你都能喝出来?”

  沈西岭云淡风轻,一脸不屑道:“想我沈某人也是正经纨绔子弟一个,吃的喝的玩的样样在行,哪家小娘子会唱什么曲儿,哪家酒什么味道,哪家春宫妙不可言,哪个诗人爱写情诗,写什么情诗,简直是小事一桩。我沈某人,平生唯有两大遗憾,一是未娶凝云为妻,二是未进辋川幽谷,若此二心愿达成,就是天塌下来也心甘。”

  阿弥陀佛,诚然天不会塌下来,他那两个心愿估摸着也达不成。

  要是回头告诉沈西岭,今日我在他梦寐以求的辋川谷中散步,人家该是多么艳羡,心里怕像有菜豆儿的小猫爪在抓啊挠,怎么不带他去晃一晃啊,哪怕只喝几杯正宗辋川酒也好啊。

  我们走过仙境似的花海,听见水流声越来越大,恰逢黄昏时分红日西沉。

  站在山崖上,远远看见夕阳下的瀑布像是燃烧着的金色火焰,透出迷人又炙热的光彩。

  菜豆儿兴奋地跑来跑去,双眼圆溜溜地睁着,尾巴高高上扬。

  卫玺说,这瀑布是辋川谷内最大的瀑布,河水来自地下暗河,水质清冽甘甜,尤其适合酿酒。

  迎面走来几个身着素衫、容貌甚伟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向卫玺作揖,恭恭敬敬道了声:“谷主,迎接来迟了。”

  卫玺淡淡摆手道:“无妨,原是我自作主张走小道,想带客人看看辋川景观。”

  中年男人们齐刷刷向我作了揖,道:“不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我受宠若惊,干呵呵两声,“无妨无妨,我跟你们谷主一起来的。”

  原来卫玺是辋川谷谷主,世人只知他善抚琴,行踪不定,没想到竟是避世仙地的老大,怪不得萝笙说他万贯家财算不上穷人。

  现在看来,不仅不是穷人,简直是仙人了。

  菜豆儿在一旁发呆,见人只向我和卫玺作揖,胡子翘起喵呜一声,估计心里十分不爽,神气地走到他们面前,高高地喵呜一声。

  一中年男人见状立即道:“未向小友作揖,多有得罪。”

  菜豆儿听罢十分受用,这才轻轻喵呜一声,尾巴一扫,跳到我身后。

  我尴尬地咳了咳,“它觉得自己特别帅,想给你们展示下通身气派,你们觉得帅不帅?”

  众人极配合地笑笑,然后异口同声称赞道:“帅,真帅,简直帅呆了!”

  一行人七弯八拐走进竹林里,只觉竹林郁郁苍苍重重叠叠,十分清幽雅致,再七弯八拐走出竹林,迎面便是一栋巨大的别苑,匾上云:辋川别墅。

  这别墅雕梁画栋古香古色,美则美矣,就是有一点很奇怪,里面一个活物都没有,丫鬟、侍卫,蹦哒的小鸟小兔子都见不着,明明雄伟壮丽美轮美奂的别墅,显得死气沉沉,十分凄清单调。

  卫玺叫其他人退下,只单独带我和菜豆儿拐进去,指着一间院落说:“你们就住在这吧,还算宽敞,菜豆儿应该不会感到拥挤。”

  我扫了一眼,这院落足足有十六间房,宽敞的确是宽敞,只不过一个人一只猫守着十六间房,好像太宽敞了些。

  我抚了额上一把汗,问:“你家好像没有其他人,这么住着是不是有点孤单?”

  卫玺无奈道:“我素来一个人,习惯了。”

  我吃了一惊,“你一个人住在这房堆里,晚上不怕黑吗?”

  卫玺抬头看了我一眼,神情颇有些复杂,半晌才开口道:“黑倒没什么。”

  “莫不是你爹娘怕贼人害你,专门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让你住,真是造孽,不过现在好了,有我和菜豆儿陪你吃饭说话,就是不知你的房间离这儿有多远,找你说话要走多久。”

  卫玺似有一抹欲言又止,我期待他开口讲话,等了半天却只听到他说:“早点歇息,晚饭待会儿叫你。”

  一语落下,只留给我个萧索背影,踽踽独行。

  我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谷主当得也太随意了,走哪儿都没个侍从侍女壮大气势,即便是住在偌大的辋川别墅,一人独来独往和住冷宫有什么区别。

  由此终于知道他从不笑的缘故,哪有常年住冷宫还笑得出来的,卫玺这是造了什么孽?


  才住一晚,菜豆儿便迷上了嗑瓜子。

  严格来说,它进食瓜子的方式算不上嗑,应该是嚼。

  卫玺安排的院落十分舒适整洁,桌椅板凳床铺灯笼如意熏香屏风勾玉瓜果蜜饯糕点盆栽插花样样俱全。

  我可仔细瞅着那玉如意,反复数上面镶嵌的珍珠是否是十三颗,正在数第四遍,听见旁边菜豆儿嚼瓜子嚼得十分带劲儿。

  从此它便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嚼瓜子。

  嚼一把再全部吐出,细细拣起掉落的瓜子仁吃,如此反复,反复,直到那几盆瓜子都被它吃完,导致上火,嘴里起了好几个小血泡,被我一把捞起扔上床,勒令睡觉。

  菜豆儿在床上疼得乱叫唤,我悄悄躲在屏风后观察,它一见我露头便更加肆无忌惮叫唤,眼里包了一包泪,嘴巴歪歪斜斜地抽搐。

  我心下不忍,立即溜出院子寻卫玺,希望能找些止疼的药。

  辋川别墅十分的富丽,也十分的大,我东兜西转晃悠了半天,连回去的路都不知道了,一间间房屋错落却不住人,隐隐透出些凄凉幽深。

  我心里有点发毛,连窗户都不敢瞧一眼,越发毛越感叹,卫玺真是奇人啊奇人,一个人常年住在这冷宫,连只汪都不养,他不瘆吗?

  我拐了半天听到一处院落里有人声,心下一惊辨了辨,似乎有卫玺的声音,于是连忙跑过去,在门口又停住了。

  卫玺的背影立在台阶上,旁边有几大竹箩筐东西,下面站着几个年纪稍大的人。

  一大叔道:“谷主刚刚归来,这新鲜的野菜和山珍送给您尝尝。”

  一大婶道:“谷主从小身边无人,难得今日带了位姑娘回来,这新鲜的河鱼刚好可以炖汤补补身子。”

  一大婶接着道:“谷主和姑娘的恩爱我们在谷口都已经看见啦,也算是苦尽甘来,刚打好的千夜豆腐和桃花糕尝尝鲜,若姑娘喜欢,老身明日再送些来。”

  ……

  我老脸一红,想起了在谷口的情景,竟还真有人看见了,这叫我如何不脸红一把。

  明明是个新手,当时却老道得像个女流氓,一点娇羞都不曾,不敢想不敢想。

  等到众人退下我走近些,看见箩筐里有活蹦乱跳的鱼,满满的野味山珍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的东西。

  正在余羞中不敢走过去,卫玺一眼看见我便喊道:“辛阿,你过来。”

  我扭扭捏捏地走过去,卫玺柔声问道:“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做饭。”

  我有些吃惊,“难道谷主还要自己做饭?事必躬亲自为,这谷主当得也太亲民了。”

  卫玺神色晦暗,压低了声音道:“卫家人命犯孤星,从小亲近之人皆离奇死去,所以我只能一个人生活。但是辛阿你不要怕,我的命劫有限制,只要你在我身边不足三月就没事,我一定会尽快酿好玉络酒。”

  我凄然,“所以三月之后,我就要离开你?”

  卫玺顿了顿,“如今算来,已不足三月了。”

  此刻我突然明白他故意堆砌冷漠的高墙背后,是一颗受尽生离死别之苦的心灵。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悉数死去,所以他不会笑,因为生命里从来没有值得笑的欢乐事。

  我握起他的双手,郑重道:“他们都怕你,远你,但我不怕,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是活人。”

  为了让他体会更深,我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口,“你看,我没有心跳也能活。”

  卫玺没再说话,只是紧抿着嘴唇,眼中透着深深的忧虑。

  “别担心,你的命劫肯定只能影响活人,我可是大有来头的,区区命劫奈何不了我。你快做饭去,菜豆儿早就饿了。”

  卫玺被我推到厨房,做起饭来有板有眼,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孤身一人,所以不得不练就照顾自己的本事。

  我在一旁看他抡起袖子舞勺,舞得一手好勺,深邃的目光藏在袅袅的烟气中,不知所踪。

  “真是厉害呀!”

  我往炉灶里添了两块柴,卫玺给煮鱼汤的锅盖上盖子,然后语重心长道:“辛阿,做鱼汤的时候鱼要先煎一下,再放入沸水中大火煮……”

  我漠然打断:“你教我做菜干什么,我们中有一个会不就好了吗?你是不是想着教会我,你就不用下厨了?”

  “傻瓜。”

  卫玺浅浅一笑,往鱼汤里放了几块生姜,继续叮嘱道:“还要记得放生姜除腥,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也可以……”

  “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不吃饭!”

  说完我往炉灶里扔了一大把柴,愤慨道:“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把柴全扔进去炸锅。”

  卫玺无奈地摇摇头,“诶,拿你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吃饭的时候卫玺还欲几次开口,我都拿话生生挡回去,卫玺没了机会,只好默然给我夹菜,把我面前的碗堆成了小山。

  等我终于把小山吃平,突然想起来,“哎呀,菜豆儿还在床上,没吃饭!”

  我们回到房中发现菜豆儿怨念极重,背对着团在床上,屁股撅得老高,喊几遍不愿转身。

  卫玺把它抱在怀里,看见菜豆儿嘴里惨不忍睹,原来磨起的几个小血泡变成了大血泡。

  我看了一眼碗里的饭菜,再看看它那满嘴血泡,情不自禁说道:“嗯,饭菜不用吃了。”

  菜豆儿听完,眼里的泪终于包不住,扑朔而下。

  卫玺把客厅里的一盆栽拿来,不知是什么花,像风铃一样,怪好看的。

  卫玺边给菜豆儿喂食边解释道:“这是七彩铃兰,有清热解毒奇效。”

  我眼睁睁看着菜豆儿大嚼铃兰,不出一刻又开始大嚼饭菜,嚼得两腮帮子鼓囊囊的,小胡子一闪一闪。

  “只听说过牛嚼牡丹是暴殄天物,今天见识了猫嚼铃兰是何等粗糙,菜豆儿,你以后还嚼瓜子不嚼?”

  菜豆儿小气吧啦瞅我一眼,然后头也不抬咂嘴回味。

  “时间不早了,一路奔波身体劳累,你们早点休息。”

  卫玺离开后,菜豆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在屋里晃荡晃荡十分无趣,闲来无事发现了一屋子书。

  随手抄起一本翻来看看,里面讲了一个叫庖丁的厨子厨艺甚好,庖丁解牛目无全牛,游刃有余如土委地,真是妙啊妙。

  我知道庖是厨子的意思,肯定是因为他喜欢把牛肉切成丁,所以叫庖丁。

  但我吃过的菜不全是肉丁菜丁,还有肉丝菜丝肉块肉片肉坨等,如此看来庖丁真是狭隘得很,怎么只叫个丁呢,我心里一鄙视就换了本看。

  随手乱翻看见一句甚是迷离文艺的诗: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

  讲的是一个叫卓文君的富家女与文艺男司马相如两情相悦,奈何卓文君家人死活不同意,于是他俩就私奔了。

  卓文君开了个酒垆卖酒,司马相如继续卖唱。卓文君说,从此看见漂亮的衣服也只是在垆前一笑而过,愿意为他亲自下厨做羹汤饭菜。

  读完诗句注释,我内心感慨万千啊波澜起伏。

  一则感慨这编书的人真真细心周到,就知道我这样没文化的人看不懂,所以专门在后面用大白话解释一通,便于读者理解。

  二则我内心豁然开朗,原来女子不仅可以和心爱的男子私奔,重要的是私奔后要为他做饭。

  大抵爱情中的女子都希望心上人日日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如此推广开,还要为心上人亲手织布做衣缝缝补补,拉拉扯扯一辈子才是恩爱。

  我当即合上书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我要为卫玺做饭!

  从满屋子倒腾半天才找到一本关于烹饪的书,我抱着这本书在床上翻滚到半夜,菜豆儿的鼾声早已传来,我依然没能琢磨透一道菜的做法,于是我便继续翻滚。

  就在窗户里射进第一道光,公鸡打第一声鸣时,我当机立断——我要做个鸡蛋羹和白粥配萝卜。

  天还没有大亮,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一点不怕,我半摸黑摸到了厨房,叮叮当当找齐了鸡蛋、大米和萝卜。

  菜豆儿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我正苦于如何烧火,想起昨日卫玺是用几个石头碰碰起了火星子,我怎么碰也没点反应,于是试探着问菜豆儿:

  “你那么厉害,可以变大,那你可不可以烧火,我做饭给你吃!”

  菜豆儿听见吃饭就很激动,乖乖地喵呜一声,口一张便吐出熊熊大火,登时把厨房烧了一大半。

  我吓得冷汗直冒,赶紧提起几桶水泼过去。谁知这火竟越烧越旺,眼看整个厨房就要烧起来,菜豆儿一声咆哮口中生风,火灭了。

  我跌坐在地上,水桶啷当落地。

  “辛阿,你……”

  卫玺突然出现在门口,这其实并不奇怪,毕竟我差点把他房子烧了。

  我看他只穿了件单衣,勾勒出隐隐的身形,脸色,唔,不太好看。

  虽然手脚笨点,但是认错态度要好。

  我低头唔了一唔,“卫玺,我差点……”

  没等我说完卫玺就几大步跨过来,紧紧抱住我,声音颤抖着道:“我看见火光又听见猛兽巨哮,还以为你……”

  我双手不自觉搂住他,高兴地说:“我没事,你看见火光外衣不穿就赶过来,吓坏了吧。”

  卫玺慢慢把我松开,上下细细打量,“可有什么地方伤到了,辋川谷药草众多……”

  “真没事,你看,身上都好好的。”

  卫玺松了一口气,扫了一眼这乱七八糟的厨房问:“清早你来这里干什么?若是饿了应该叫醒我,厨房也是危险之地,切莫自己再胡来。”

  我指着双爪蒙住眼睛的菜豆儿说:“这货才是危险之物,口中既喷火,又生风,还能变大变小变小变大,若把它单独丢出去,保证小偷不敢偷窃,强盗不敢抢劫,小鬼见了都得喊大爷。”

  卫玺呆了一呆。

  我咳了一咳,羞涩道:“奴家其实,想为你洗手作羹汤。”

  卫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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